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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的对抗

2020-02-26孙清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阿来生态

摘要:《蘑菇圈》是少数民族作家阿来创作的“生态三部曲”之一。小说以清新、质朴的笔触,围绕着“机村”和“蘑菇圈”展开铺叙,透过机村几十年间的“改造”过程,反思这种变化背后的生态与社会文化的“异化”。在愈发重视环境保护的当代,这种反思是积极的、有意义的。同时作为一位藏族作家,阿来笔下的人物具有独特的宗教色彩,对于物质社会中被异化的“我们”,始终保持着一份神性的悲悯与关怀。本文从文本出发,通过分析小说中蕴合的几层冲突,发掘阿来在这本小说中表达的对生态与社会文化的反思,共同思考人类的命运。

关键词:阿来《蘑菇圈》 生态

阿来是一位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他的作品多取景于他的故乡——嘉绒地区,书写中原与西藏过渡地带的生活与文化。《蘑菇圈》中故事的发生地,机村,就是这样一个原始、自然的村落。小说以时间顺序,将机村放置于由三大改造、饥荒……改革开放等一系列事件穿起来的“现代化”道路上,借阿妈斯炯的目光,观察和记录着机村被现代物质文明改造和吞噬的全过程。阿来试图以母性和神性的注视,唤醒沉溺于物欲的人类,感召人类守护自然和精神的“蘑菇圈”。

一、初见机村

阿来笔下的机村,同沈从文的边城一样,毫无疑问是美的。它的美带有原始、自然的张力,包容一切,静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它的存在仿佛镀了一层光,明亮又梦幻,又像雨后湿润空气中的鸟鸣,充满生机。阿来用大量的笔墨记录下机村山上的蘑菇雨后破土而出,在风与鸟鸣中张开菌伞的过程,而且写到了蘑菇圈这种围成一圈环形分布的神奇现象。从科学上说,这是因为蘑菇的菌丝呈辐射生长,由内到外,延展成一个菌丝体环。但是在草原人民眼中,蘑菇圈是神的恩赐。尤其是在阿妈斯炯眼中,蘑菇圈就是她要守护的神迹。机村人在第一批蘑菇成熟时,将它采下,用自家挤的牛奶烹煮。品尝“这超凡的美昧”,但它们烹饪这一顿新鲜蘑菇的意义,更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的赏赐。在吃了这一顿之后,机村人又回到浓茶粗食的日子中去,剩下大片大片的蘑菇萎軟腐烂,被遗忘在山上,化为年复一年的养料,滋养着整座山林的生灵。

此时的机村纯洁自然,人们依赖原始的农耕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亲切热情的关系,且由于藏族保留了许多母系社会的特征,机村对女主人公斯炯这样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非婚生子,并没有报以恶意,而是看着她像山上的野蘑菇一样,长成一个美丽、勤劳的姑娘。

二、“新”的改造

一切变化开始于“工作组”进村了。那大概是1955年前后,“三大改造”正在中国轰轰烈烈地进行着。随着国家机构的进入,封闭的藏区被纳入现代化进程中,参与到困家建设中来。工作组为机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十年间,机村受到了一波又一波“新”观念的改造,经历了大跃进,饥荒……改革开放。和中目的无数乡村一样,机村逐渐与现代物质文明对接。在这几十年中,机村受到的冲击仿佛是农业文明与现代文明碰撞的缩影。这其中饱含了多方面的冲突、对抗和吞噬。阿来正是站在这样一个结果上,对特殊年代里那个“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①的观念提出质疑。

在阿来的描写中,新与旧的冲突体现在许多方面。第一层对抗简单又直接,由工作组带来。工作组与机村原住民在一些观念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对峙,但机村人并未被这种反抗压倒。

首先是生态观念上的对峙,从吃蘑菇的方式就能体现出他们不同的对待自然的态度:一个是共生与感激,一个却是要不断索取,“物尽其用”。在工作组到来之前,机村人把漫山的蘑菇只叫作蘑菇,这是因为藏族对自然有着近乎“无为”的改造冲动,这不仅体现在对自然物种的命名上,亦表现在饮食文化中。机村人只会用牛奶煮蘑菇吃,日常饮食也极其单调,他们不重口腹之欲,吃蘑菇的意义在于“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感激完这顿之后,就将这美昧遗忘在了山间。而工作组进村之后,他们将不同的蘑菇按自己的想法命名,用牛奶煮,用猪肉罐头烩,用酥油煎,和山里的蔬菜一起煮,在蘑菇季节要吃几十回蘑菇,说这叫物尽其用。机村人震惊于这样的“饮食文明”,但也无法干涉。

耕种方法上则能看出他们改造自然的不同态度。工作组无视自然规律,提出要将产量翻倍,机村人认为上天不会让土地长出这么多粮食,工作组说“人定胜天”,要用新思想、新武器解决问题,机村人并不认可“新思想”能对“土地”和“产量”产生影响,但最后仍被r兑服,用上了机村数年来贮存的所有肥料。不出意外的,这年的麦子直到冬天都在疯长,不肯熟黄,最后不仅粮食冻坏绝收,来年也再无肥料可用,导致机村“要跟传说中的内地一样饿死人了”。社长因此觉得罪孽深重,上吊自尽。

可见,在生态观念上,机村人对自然敬畏而克制,工作组则信奉人定胜天。这其实也是现代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巨大差距。我们必须承认,现代化的生产理念和生产方式是先进的、硕果累累的,但早期这种失败的探索也是不可回避的。人类曾无数次摈弃自然规律去改造自然,而今我们已初尝环境恶化的恶果,开始逐渐反思过去的盲目与急功近利,或许这也是反思的意义。

在社会观念与政治结构上,新与旧也存在着冲突。斯炯和斯炯的母亲都是未婚生子,在藏区这片土地上,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有人借此追问。但“四清工作组”来到斯炯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并质疑斯炯是否有许多男人,才会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这种质问和怜悯让斯炯觉得深受冒犯。她并不觉得独自养大一个孩子是多么可怜,不幸。机村人也不会因此嘲笑她或是同情她。在藏区的母系社会下,母亲是伟大的,一个生命降临在这里,就是合理的,就是幸运的,值得感激的。

政治理念上,工作组的到来,使机村从蛮子地区变为“少数民族地区”,并成立了初级农业合作社,高级农业合作社,有社长、副社长、组长、副组长……但在机村人眼中,这样的政治机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藏族文化崇尚自由,只有宗教贯穿他们由生到死的一生。所以除了斯炯,他们无人自愿参与这种活动,相比于汉族千年来的“官本位”文化,藏族呈现出的是单纯的服从与游离。

三、“旧”的毁灭

比战争更可怕的是文化的摧毁。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机村受到的不仅是来自民族层面上的文化冲击,更面临着消费与物欲的人性考验。

随着消费主义的盛行,松茸成为城市餐桌上的新宠。机村人从最初的与蘑菇共同生存,互不打扰,到采来自己吃,抵挡饥荒,再到作为商品交易,甚至不等蘑菇自然成熟就将其采摘,最后甚至要参与、控制蘑菇的生长。机村与山林原本是供养与感恩的关系,斯炯有自己的蘑菇圈,也是因为她记住每一朵蘑菇的由来,找到了蘑菇成片生长的规律。而现在的机村是松茸人工养殖基地,蘑菇由一种自然资源变成了“物质”的象征,由“神赐”的恩宠变为攫取利益的工具。人们为利益驱使,一窝蜂地涌上山采蘑菇,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盗伐林木。他们忘记了饥荒时期山林和蘑菇的养育之恩,抛却了对神与自然的敬畏与感激,毫无顾忌地破坏着山林,甚至连宗教都未能幸免于难。本该是清修之地的寺庙,却贿赂官员,以保护山林的名义将山林的采摘权据为已有,雇佣村民采摘后统一售卖,“活佛”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机村,或者说以机村为代表的无数村落,逐渐蜕去它们原始的风貌,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不见了。

如果说第一层对抗,是新对旧的初步入侵,新与旧在僵持中共存;第二层对抗实际上已经是单方面的吞噬,甚至我们都无法说明是新吞噬了旧,还是旧自觉地走向了新,这是无法阻挡的一步。毕竟对于人来说,方便快捷的生活方式是令人向往的,贪婪和自私是无师自通的,乡村与城市并不是界限分明,乡村早已慢慢学会了城市的“法则”。而在这样巨大的變化中,肯定有这样一类人,像阿妈斯炯一样同执地守着她的蘑菇圈,她的机村已经不在了,她也不愿被城市接纳,最后被遗忘在乡村走向城市,落后走向先进的康庄大道上。

阿来创作的这篇《蘑菇圈》,在题材上并不少见。近年来,随着对生态环境的愈发重视,人们开始反思发展与破坏、新文明与原生态之问的关系,尤其是乡村在城市化过程中的尴尬境地。阿来的少数民族作家身份,给了这篇小说一点温情和仁慈。曾经的机村美丽安逸,信奉神明,存在于布谷鸟和山谷的风中,现在的机村忙碌、富饶。毋庸置疑,它们都是合理的。抛开那些扭曲的、异化的人类,小说塑造了一个带有“神性”和“母性”的女性来作为主角,借她的目光,我们看到了这场“进化”。但我们应当注意的是,在这场生态和社会的进化中,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小说结尾处,阿妈斯炯说:“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这里的蘑菇圈当然不仅是指阿妈斯炯在自然界拥有的“蘑菇圈”,更是指向了一种原生态文明的消逝,甚至也是我们每个人心中原有的那片净土。或许这就是阿来想告诉我们的:究竟如何在物欲与消费的风潮中,守住自己内心的那片“蘑菇圈”;究竟如何在发展与前进中,珍惜整个人类共有的“蘑菇圈”。

① 阿来:《蘑菇圈》,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

作者:孙清文,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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