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吾”“我”共存的意义
2020-02-26尹世英
摘要:《老子》五千言中有“吾”和“我”两个第一人称代词,通过对这两个代词的语法功能和指代进行辨析,我们发现,在《老子》中“我”是得道之人,是圣人,“吾”是未得道之人,是“道”的追求者;“吾”“我”共存,清晰地展示了“道”是“德”的目标和归宿,“德”是“道”的实践和追求。
关键词:吾 我 句法功能 代指意义
上古汉语主要的第一人称代词有:吾、我、印、余、予、台、朕等,《老子》用了“吾”和“我”两个。
《老子》作为道家的基本经典,对它的研究自是浩如烟海,在此,笔者本着博采众家之说,遵守在整体意义上从众从俗的原则,一方面结合语境对“吾”和“我”进行解释,对其进行语义指代辨析;另一方面,通过辨析讨论《老子》中“吾”与“我”共存的意义,探讨“吾”“我”共存对其思想表达的作用,以期对《老子》能有更准确的理解,并以此就教于方家。
一、關于《老子》的版本
《老子》既有传世文献,也有出土文献,对其语词进行辨析自然涉及版本的问题,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的陈鼓应先生的《老子注译及评价》的“增订重排本序”中说:“因此我仍以王弼本为蓝本而参照帛书本加以校订,并与张松如教授持同样态度:‘以帛书为权衡,而不泥古。”①
上海古籍出版社刘坤生先生著《(老子)解读·自序》中涉及版本问题时也说:“需要说明的是,我在从理论角度仔细辨析之后,认为出土的三种《老子》与通行的王弼本《老子》,在宗旨上并无根本的不同。王弼本的价值,诚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言,‘王弼注本《老子》词气畅舒,文理最胜,行世亦最广,钱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本之胜否,依文义而不依字体。所以,本书只是适当吸收出土三种《老子》版本内容,文字上主要仍是依据王弼通行本进行疏释。”②笔者对照现在流行的几个版本,没有发现他们在“吾”与“我”的使用上有分歧。在此,我们以王弼通行本作为语料研究对象。
二、“吾”“我”在《老子》中的用例
为了更好地检讨《老子》中“吾”与“我”共存的状况,在此将“吾”“我”用例列举如下:
“吾”的用例:
1.湛兮似或存,吾(下画线是主语,下同)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
2.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
3.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老子·十六章》)
4.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老子·二十一章》)
5.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
6.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老子·二十九章》)
7.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老子·三十七章》)
8.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老子·四十二章》)
9.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人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老子·四十三章》)
10.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老子·四十九章》)
11.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老子·五十四章》)
12.以正治困,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老子·五十七章》)
13.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乃(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该括号是定语标志,下同)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老子·六十九章》)
14.(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老子·七十章》)
15.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老子·七十四章》)
“我”的用例:
16.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十七章》)
17.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望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二十章》)
18.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老子·四十二章》)
19.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老子·五十三章》)
20.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白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
21.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六十七章》)
22.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下标曲线是宾语,下同)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老子·七十章》)
三、“吾”“我”的句法功能分析
从以上列举的例句我们知道,“吾”在《老子》中共用22次,20次做主语,两次做定语;“我”共用19次,15次做主语,3次做宾语,1次做定语。 “吾”“我”在句法功能上相同之处是它们主要做主语;不同之处是:“吾”可以做定语,如例13“吾宝”,例14“吾言”,不能做宾语;“我”可以做宾语,如例22,也可做定语,如例21,“我道”。王力先生在涉及这两个同时说:“‘吾字用于主位和领位,不用于宾位。除非在否定句里,宾语提到动词前面的时候,‘吾字才可以用于宾位。……‘我字用于主位、领位和宾位。……依我推测,在原始时代,‘我字只用于宾位,‘吾字则用于主位和领位,这就是‘吾‘我在语法上的分工。”(3)从句法功能看,《老子》中“吾”“我”的功能是可以给王力先生的结论提供佐证的。但王力先生在讨论这个问题时没有使用《老子》的例句。
四、“吾”“我”的语义指代辨析
“吾”“我”在五千言中共存,出现频率相似,句法功能没有很大差别,究竟为什么要共存呢?
同义词在语言中的使用问题,高名凯、石安石先生认为:“等义词在语言中多半是不能长期存在的,因为没有必要同时存在两个意义完全相同的词,它们的存在反而会增加人们在交际中的麻烦”;而“一般所说的同义词指的是词的意义相近的词。所谓意义相近,就是指各个词之间在意义上有同有异,‘同就是表达一个相同的理性意义,‘异就是各个词还具有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表现在:它们可能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或风格色彩;它们的运用范围不完全相同”④。
王力先生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说:“但是,如果在同一部书里,特别是在同一篇文章里,甚至在同一个句子里,同时用‘吾和‘我(或同时用‘吾和‘予等),或者同时用‘汝和‘尔,就不能归结于时代不同和作者不同。如果说毫无分别的两个人称代词在一种语言中(口语中)同时存在,并且经常同时出现,那是不能想象的。”⑤
“吾”“我”是同义词,从以上的句法功能分析,我们知道,其句法功能基本相似,是否“它们可能具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或风格色彩;或者它们的运用范围不完全相同”呢?
由前文关于语料版本的采用,我们知道《老子》在文字上多是以王弼本为依,在“吾”“我”的文字上不存在分歧。
也许是方言差异,南于《老子》流传太久,其语言失去了一贯性?但综观对其研究的文献并不涉及这个问题,而且据陈鼓应先生考证:“《老子》这本书是一本专著而不是纂辑。”⑥
如果排除这些可能,就意味着“吾”“我”区别特质的存在,否则在一本专著中存在着两个功能相似的代词,这种现象是不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的,况且也不符合称说习惯。
我们在对《老子》的注释进行搜索中,几乎不见注释家们对“吾”进行解释,但相当多注释确实关注“我”的含义。例如,例17刘坤生先生释为“我:老子自称,亦指得道之人”(7);陈鼓映先生释为:“本章中的‘我,不必特指老子自己,亦可视为体道之士一种泛称”,并引用福永光司对《老子》的阐释:“《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罔历史的山谷间,以自语著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白语,正像山谷间的松涛,格调高越;也像夜海的荡音,清澈如诗。”⑧
福永光司先生的观点合不合理呢?
仔细分析例句,我们不难发现:
第一,“吾”“我”不同时出现在相同或相似的语境中。
除例8外,“吾”“我”没有再同时出现在同一节中;除例12和例20是同一章,其他的例句也都不在同一章中。这说明它们在总的指代趋势上是不同的。
例5:“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明显的告知“吾”与“道”的不相容性。
例8:“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毂,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这里涉及“人”“我”“吾”,“人”在此指百姓,“我”与“人”呼应,“我”和百姓是没有分别的,“百姓皆曰:‘我自然。”与其相映成趣,而“吾将以为教父”,则很显然地显示“吾”的地位和“人”“我”不同。
与此相似的还有例10“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该句陈鼓映先生泽为:“有道的人没有私心,以百姓的心为心。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样可使人人向善。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⑨并且陈先生注“德”为:“德:假借为‘得。‘德作‘得:景龙本、敦煌本、傅奕本、明太祖本、陆希声本、司马光本、严尊本、《次解》本、张嗣成本、林希逸本、吴承本、王雱本,‘德善‘德信的‘德均作‘得”⑩。《说文解字》“德:升也”;“得:行有所得也”。如果按照《说文》“德”释“升”,我们可以将“德善”“德信”释为“让善得到发扬”“让诚信得到发扬”;如果“德”是“得”的假借字,而“得”释作“行有所得”,“德善”“德信”可以释为“得到善”“得到诚信”。如果我们把“我”看作是与“道”对话的,“吾”是与“世俗”对话的,例10应该是一个证据,它具体地展现着“吾”的“实践性”。
第二,“我”是圣人自称,“吾”不见此用法。
例20:“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白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例22:“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此二例的指代主体很明显是“圣人”。
第三,关于“我自然”之“我”。
例16:“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刘坤生先生注:“我,百姓自称”(11).陈鼓应也泽为“百姓都说:‘我们本来是这样的。”(12),这个“我”是百姓,它和圣人之“我”有什么相通之處呢?为什么“百姓”也可以称“我”呢?
“百姓”在《老子》中出现4次,其他2例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第四十九章》)南此我们看到的是:在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思想指导下,“圣人”与“百姓”的关系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就可以“我无为而民白化,我好静而民白正,我无事而民白富,我无欲而民白朴”。这些语言显示出“圣人”和“百姓”融为一体,“我”即“百姓”,“百姓”即“我”。但是“圣人”之“我”与“百姓”具有本质的区别:“圣人”“被褐怀玉”,“被褐”是“百姓”的特征,也是“圣人”的表征,这是“百姓”与“圣人”相通的一面;“怀玉”是“圣人”的本质,“圣人”之所以“披褐”是因为“怀玉”,此为“圣人”与“百姓”相别的本质。这正是《老子》返本复初的思想,是哲学意义上的否定之否定,也许与今天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有一定的可比性。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该句自称不用“我”,而“圣人”和“百姓”都可以自称“我”,这是“我自然”之说的反证。
第四,虽然同为定语但规定的主题不同。
如果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吾”与“我”在语法功能上有比较严格的分工,但我们从“吾宝”“吾言”“我道”中似乎可以想到当遇到“道”时,还是以“我”自居。虽然语言学研究传统讲究“例不十,法不立”,存在的合理性我们还是有必要关注的。
第五,“吾”“我”辨析在思想史和语言学史上的意义。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老子》中,“我”是得道之人,是道的载体;而“吾”是未得道之人,是德的实践。
作为代词的“吾”不用于宾位,“我”可以用于宾位,可以作为“我”曾经的语法功能的遗留,证明王力先生的“依我推测,在原始时代,‘我字只用于宾位,‘吾字则用于主位和领位,这就是‘吾‘我在语法上的分工”的观点,但同时我们是否还可以推测:作为得道者的主体,是否也将自己作为个体的忽视,而使用这个用于宾位的词呢?因为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第八章》),“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第八十一章》),而我们的文化传统就是重视位次的。上古汉语宾语的位置虽然不一定在述语之后,但在一个句子中,宾语的线性位置总是比主语要靠后一些。
“吾”与“我”在语法功能上的相似性显示了二者在语言发展过程中的演变,但代词除了关注其语法功能外,更重要的是它的指代意义,蔡英杰先生在《(孙子兵法)语法研究》中涉及这个问题时说:“《晏子春秋》中‘吾用作主语的次数大大高于‘我,我们认为可能与个人的语言风格有一定的关系。该书中‘我做主语的11个用例,全部出自国君与仆隶之口,而作为全书主人公的晏子,一次这样的用例都没有。晏子为什么用‘吾不用‘我?是‘吾显得庄重,‘我显得随意?还是纯粹属于个人的语言习惯?目前尚不清楚”“‘吾‘我的语法分工只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因而二者之问出现一些交叉现象是不奇怪的。这里面可能存在时问、地域、文化背景、个人习惯等多种因素”(13),这里说明蔡先生注意到了“吾”与“我”在先秦时代使用上的差异,而不仅仅是语法功能的不同。
据陈鼓应先生考证:“老子即老聃,《老子》一书为老聃所作,成书年代不至晚于战国初。”(14)蔡英杰先生说:“《晏子春秋》一书,一般认为由晏子的门人与后学整理而成,草创于春秋末年,成型于战国初年。”(15)这样看来,《老子》与《晏子春秋》的成书时代相差不会太远,在语言风格上或许也有某些相似之处。
也许,这样的解释也可以验证王力先生的“但是,如果在同一部书里,特别是在同一篇文章里,甚至在同一个句子里,同时用‘吾和‘我(或同时用‘吾和‘予等),或者同时用‘汝和‘尔,就不能归结于时代不同和作者不同。如果说毫无分别的两个人称代词在一种语言中(口语中)同时存在,并且经常同时出现,那是不能想象的”(16)的思想。
我们从《老子》中感觉到“吾”“我”所指对象不同,而且如果我们使用了这个区别,《老子》的哲学思想就更加清晰,它向我们清楚地展示了“德”与“道”在理性存在和现实生活中的差别,“我”作为“圣人”的代称体现了“圣人披褐怀玉”的思想,圣人并非如后世的隐士,高尚其志而清标高举,而是混同于俗世,与常人并无差别,所异者在于“怀玉”而不渝,保持着内在精神的高贵和尊严。
五、结语
其实静观《老子》,我们发现整部《老子》虽然不是先秦文献常见的对话体,但是再深入一点,我们就会发现《老子》的哲学思想就是通过这个“吾”与“我”的对立表现出来的,就是“吾”与“我”的对话。恰如福永光司对《老子》的阐释:“《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罔历史的山谷问,以白语著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白语,正像山谷问的松涛,格調高越;也像夜海的荡音,清澈如诗。”而“德”是连接“道”与“世俗”的桥梁,是实践者。“道”是天,是地,是自然,是永恒,是境界;而“德”是生活在天地问的人,因了“道”的感染,行走于天地之问,是运动,是崇尚和对这种境界的追求。
①⑥⑧⑨⑩(12)(14)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4页,第14页,第143页,第255页,第254页,第 132页,序。
②⑦(11)刘坤生:《老子解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第107页,第107页,第92页。
③王力:《汉语语法史》,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41-46页.
④高名凯、石安石主编:《语言学概论》,中华书局1963年 版,第122-123页
⑤(16)王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9页,第 259页。(13)(15)蔡英杰:《孙子兵法语法研究》,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第28页,第27页。
作者:尹世英,硕士,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汉语史语法。
编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