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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三重悲剧

2020-02-26于喆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霸王别姬悲剧人性

摘要:《霸王别姬》讲述了一代名伶程蝶衣在亲情、爱情和事业三个方面执着追求但所求皆成幻影的悲剧。本文以程蝶衣的三重悲剧命运为切入点进行探析,借助程蝶衣和段小楼最终和解的结局,反映出作者对复杂人性的思考和探索,能够揭示出抗争命运、追寻美好的人生真谛。同时,程蝶衣对情感、信仰的坚守,对现代人而言也极具启迪和警示作用。

关键词:《霸王别姬》 程蝶衣 悲剧 人性

《霸王别姬》是香港作家李碧华所创作的一部新体小说,故事记述了一代名伶程蝶衣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作为这部小说的矛盾中心和灵魂,程蝶衣醉心于梨同事业,并极度渴望亲情与爱情,可终究是求而不得,而他的悲剧也因为不断地追求与抗争带上了强烈的美学意蕴,“悲剧美的内涵,在于体现人的存在的实践主体暂时被否定,而最终被肯定的过程”(1)。程蝶衣性格敏感而倔强,在九岁时遭受母亲的抛弃,在他孤独无助时,对师兄小石头产生了依赖之情,这份依赖随着他的成长逐渐转化为爱恋,可这份属于戏中虞姬的爱却始终无法被小楼和世人所理解、接受。程蝶衣生命中的另一抹亮色——京戏,也在时代变迁和社会动荡中逐渐衰落。命运无常,尽管他穷极一生去与命运争斗,但亲情、爱情和事业都相继离他远去。程蝶衣所遭受的这种不幸和痛苦带有深刻的思辨意义,使我们一边痛恨命运不公,一边对正义和真理更加向往和尊崇。使读者产生张扬自我的意识,同时感受到生命的悲壮,“由于作品中某种情感力量的震撼,使读者的某种情绪得以宣泄,使扭曲的人格变得纯正”②。程蝶衣这一悲剧性人物因其与现代人极其相似的心路历程而容易引发读者共鸣,并且人性中的美好战胜丑陋,给人们以自由与希望的力量。

一、亲情悲剧

幼年是人类成长最脆弱的时期,在这一时期,父母的爱和言传身教是决定一个人能否健康成长的关键因素,甚至决定着一生能否树立健康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小说中,程蝶衣自出生起便被所谓的“父亲”抛弁,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成长到九岁后,也因母亲的无力抚养而被卖到戏班。童年时期的不幸经历在他的心里埋下了痛苦的种子,这些都作为一种基调渗透在小说中。亲情的缺失让程蝶衣过早地体会到人生的无奈和苦痛,也使得他对于亲情极为渴求和敏感。成名后,他遇到了小四,并视这个与自己身世类似的孩子如弟如徒,最后却遭受到后者疯狂的揭露和背叛,这一切给程蝶衣带来的是彻骨的悲凉,在亲情方面,程蝶衣彻头彻尾都是被抛弁的,也是孤独的。

程蝶衣的父亲一直是一个缺席的角色,父亲作为人在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子女来说本该是榜样和庇护所般的存在,可是对于程蝶衣而言,父亲这个角色在他生命中始终是空白的,小说对他的描述也仅仅是“跑掉了”三字。因为不曾得到父爱,亲情先天便缺失一角的程蝶衣,只能寄希望于从母亲那里得到更多关怀和爱。可是在现实面前,希望也只能变为奢望。程蝶衣的母亲只是一个从事“下九流”行业的“暗门子”,身份卑微,虽然说给了程蝶衣生命和还算美好的幼年生活,可程蝶衣是男儿身,在“堂子”这种地方是“留不住”的,母子注定避免不了分别的结局。母亲的爱隐忍而无奈,为了儿子的未来,她只能狠心剁去他多余的小指,送去戏班。离开时,“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③。可程蝶衣对母亲的不舍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④。把这层悲剧加深的正是他视作可以弥补自己缺失亲情的小四,小四是关师傅的徒弟,按辈分来说也是蝶衣和小楼的师弟。关师傅去世后,蝶衣便把小四接到身边做助手,尽力提拔。一开始小四对程蝶衣极其仰慕,服侍周到.可在被蝶衣告知他没有成角儿的天赋和可能后便变得心术不正,纵容蝶衣吸毒,对其曲意奉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跳到了程蝶衣的对立面,恶意地套段小楼的话,找寻和利用一切途径打压、批判曾经如师如兄的程蝶衣和段小楼。小四的背叛,成为压垮程蝶衣对亲情幻想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程蝶衣以之寻找亲情安慰的愿望彻底落空。

程蝶衣在亲情方面的悲剧是他从内心极度渴望亲情,但却被不断抛弃、背叛和伤害的结果。“儿童在成长中需要建立自我形象并需要爱护和支持,這些重要心理成长因素在与同性家长建立的关系中得到满足和肯定。若这种关系不能建立,将会导致不平衡的心理发展”⑤,从婴儿期便缺失父爱,一方面让程蝶衣在潜意识中无比渴望这种从未被填补过的情感空白,一方面又无法避免地缺失属于男子的阳刚之气。这些潜在的情感因子在遇到如父如兄的段小楼时便喷薄而出、无法抑制。可以说,正是父亲的遗弃间接地导致了程蝶衣一生的悲剧命运。母亲的遗弁显现的却是人性中的纠结和无可奈何,她爱自己的儿子,节衣缩食甚至出卖身体以供幼儿温饱,然而世道艰难,她也只能忍痛分别。对亲情的渴望和不断被抛弁的命运发生了冲突,这种冲突不仅让程蝶衣对亲情更加看重,也激发了他心中的抗争意识。所以在遇到小四之后,蝶衣对他倾注的情感更像是对下一辈亲情的延续,是对自己遗憾的一种弥补,更是对命运无言的反抗。因为不曾获得,所以更为珍视,可是满腔真心最终换回的却是爱护之人的假意。程蝶衣的亲情悲剧在人性的不同侧面都可以找到原因,父亲的无德和失责、母亲对生活的认输和妥协、小四的贪婪与功利……他们人性中丑恶的一面给程蝶衣带来的是刻骨的伤害,在他的生命中隐隐作痛。可以说,他一生的敏感和近乎疯魔的倔强与从小亲情的缺失脱不开干系。

二、爱情悲剧

“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⑥,小说开篇的一段话貌似不经意却精妙地概括出程蝶衣的一生。小豆子在经历了父母的双重遗弁后命运般地遇见了小石头,并在后者的关心和照顾下不自主地情根深种。在戏台上,他是“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绝色又多情的虞姬,对霸王用情至深、生死相随。可人生如戏,却并没有戏文里那样纯粹的情义恩爱,而是充满了求而不得的无可奈何。程蝶衣的爱始终不被理解和认可,小楼与菊仙的两情相悦更使他的渴求与煎熬成为荒唐的笑话。刻骨的爱转为入骨的恨,一切报复和丑陋倾泻而出。最终菊仙自缢,小楼和蝶衣也都被下放,再见已过十余年。

故事始于那个寒冷的冬日,二人初次相见,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名满梨园的程蝶衣和段小楼,只是稚嫩白净的小豆子和调皮粗犷的小石头,也就是在这一天,小豆子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多余”的小指,成了小石头的师弟。豪气爽朗的师兄成了他的保护神,而小豆子对待师兄的情感也开始生根发芽。此时程蝶衣的性别观念尚没有迷失,当师傅的铜烟锅把口腔捣得血肉模糊后,小豆子入境了,他相信自己就是舞台上的虞姬、贵妃,而小石头便是他的霸王、爱人。此刻,他的性别观念开始模糊,自此,他才真正进入人戏不分的境界。日积月累的勤学苦练,他们终于出科了。随着扮演虞姬次数的增加,虞姬与霸王之间的感情被程蝶衣生生搬到现实之中。他只觉得自己是虞姬,师哥是霸王,两个人是彼此的唯一,是不能分开的。但是命运常常爱开玩笑,成年后的段小楼流连于烟花柳巷,结识了与他二人纠缠一生的菊仙,并将其娶回家。这一切让程蝶衣迷茫和无助,对师哥不容于世的爱情,终是化为了一种不被理解的偏执。程蝶衣对师哥的畸形迷恋,最终思欲成狂,转化成疯狂的仇恨。在互相揭发时,他疯狂地辱骂菊仙,检举小楼,颇有些不死不休的气势。最终,蝶衣的谩骂和小楼的“维护”使得菊仙心灰意冷地上吊自杀,而余下的两人也都悔恨多年,天各一方。

程蝶衣在爱情方面的悲剧是他被深爱之人辜负,同时又是被那个时代的人所厌弃、不容的悲剧。但三个人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蝶衣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再加上父爱的缺失、旦角的身份,性别错位的爱恋让人觉得唏嘘不已的同时又带着一份无可厚非。菊仙洗尽铅华,唯一的念想只是能作为小楼“堂堂正正”的妻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是三个人的愿望全都落空,蝶衣没了霸王,小楼失了兄弟,菊仙含恨而死,造成他们悲剧的主要原因在于蝶衣的纠结与执念、小楼的鲁莽与自以为是。在这段感情中,程蝶衣把戏视作人生,对人待事倔强疯魔,小楼的照顾与陪伴让他如坠戏中,不为人知却满腔孤勇地爱着他的霸王,也因此在爱而不得之后堕入了恶之渊薮,变得残忍而疯狂。而段小楼自视甚高,把自己当成戏中那无所不能的西楚霸王,以大家长自居,自以为是地“拯救”蝶衣和菊仙,却直接酿成三个人的悲剧。数年后香港重聚,程蝶衣道出自己的心酸与释然,虽然中间经历了无数波折与磨难,并且成为虞姬这个愿望永远也无法成真,但他对此付出的心血却成为一种悲剧的美感,这种命运冲突下的抗争精神激起了读者强烈的审美情感和对主人公的同情以及对命运反复无常的思考和体会。

三、事业悲剧

如果说亲情缺失的痛楚尚可从其他的途径寻求安慰,爱情的摧心蚀骨已经让程蝶衣单薄的身躯无力承受,那么他灵魂柄居的象牙塔——京戏,在时代浪潮冲击下凋零衰落,则成为压垮程蝶衣的最后一根稻草。小说中,京戏几经起落,它的繁荣与衰败都与时代变迁密切相关。首先是民罔初年,京戏地位稳固,梨园伶人争当名角儿,几代人前仆后继;后来日军侵华,民族气节与苟且偷生的艰难抉择中,人人自危。为了救段小楼,程蝶衣为日本军官青木大佐唱《牡丹亭》和《贵妃醉酒》,青木对京戏与中罔文化赞誉有加;罔民党时期,无人有心听戏,台下始终躁动不安,时不时还有士兵冲上台去厮打一片……梨园的每一次动荡都是当时社会变革的一个缩影,它不斷扭曲着人性中的坚守与美好,这也造成了程蝶衣在事业方面的悲剧。

程蝶衣可以说是一名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家,他的一生是艺术的一生。从母亲产生把他送到戏班的念头起,他与京戏便注定纠缠一生。在师父的悉心栽培下,一场在倪老公寿宴上演出的《霸王别姬》开启了程蝶衣与段小楼的“成角儿”之路。成角儿之后的程蝶衣风靡京城,每一次勾抹油彩、每一个眼神和动作,他都争取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动荡时期台下暗杀,抗日时期戏园停电,传单洒满戏台,他也绝不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唱完,这是他对艺术的坚守,亦是自己的骄傲。在整部小说的伶人里,只有程蝶衣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揣着京戏,为了救段小楼,他委身去给日本人唱堂会,以高超的技巧弘扬了国粹技艺的同时,却意外地发现日本人青木竟然也懂京戏。就连后来被批斗时,他身心饱受摧残,可心心念念的还是京戏的存亡。可社会急剧动荡,入戏太深、人戏不分成了他事业悲剧最重要的原因。在大多数人眼里,程蝶衣是戏痴,不管对方是谁,他都唱,而且是认真地唱,只要台下尚有一人听戏,程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无论听戏人的身份地位。程蝶衣对自己所从事艺术的热爱和深情,他的远见和格局,远远超出了段小楼和其他人。

程蝶衣在事业方面的悲剧是他对艺术穷尽一生的痴迷追求,但却无奈地看到它在岁月的洪流中凋零衰落。悲剧不是毁灭,而是那种宁愿被毁灭也要抗争的悲情。时代变迁,人们的审美品位不断发生改变,曾经辉煌一时的京戏被视作墨守成规的“毒瘤”,一些人更是不遗余力去抨击京戏以标榜自己走在时代的最前沿。只有程蝶衣守着京戏振兴的梦,满腔孤勇地与时代的审美相对抗,“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艺人、一个痴迷的殉道者:为艺术而生存,为艺术而偏执,为艺术而沦陷”。程蝶衣的一生所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艺术家对民族瑰宝的极大关怀,他的事业悲剧是一场“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冲突”。他把京戏视为生命中的光,自己就像飞蛾一样小心翼翼地追逐、呵护着那点光亮。可是岁月变动,人们的审美情趣也随着时代风向标开始改变,他苦心守护的那点光也变得越来越暗,这一切彻底冲垮了程蝶衣。因为痴迷,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尽全身力气去与时代浪潮抗争,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他事业上的毁灭也就成为令人扼腕叹息但又极其敬佩的悲剧,使读者感受到崇高的美学意蕴。

亲情、爱情、事业的三重悲剧彻底冲毁了他内心残存的美好幻想,而这种孤独和崩溃借助时代的混乱仿佛打开了人性中恶的闸门,丑恶的一面接连从内心中争挤着冲了出来。同样放任人性丑恶一面倾泻而出的,还有他最珍视的小楼和小四。戏子、妓女的特殊身份让蝶衣、小楼和菊仙成为批斗的对象,在被抄家搜出宝剑时,“油煎火燎,人性受到了考验”,为了保护段小楼,菊仙毫不迟疑地指证蝶衣。在三人互相批斗时,痛苦的人性考验愈演愈烈,小楼在压迫下将程蝶衣终身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地一揭,血污狼藉。蝶衣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开始反击,他痛斥小楼的自甘堕落,把猛烈的怒火对准了菊仙,各种不堪的词汇和形容从他的口中喊出,满是怨毒,而段小楼的“划清界限”更是成为菊仙心灰意冷穿着嫁衣上吊自杀的根本原因。最后,菊仙离世,小楼和蝶衣被双双下放,这场关于人性的闹剧才得以收场。“它不仅表现了冲突与毁灭的存在之境,而且表现抗争、拼搏,和人性中隐藏的美好”⑦,这便是悲剧的意义所在。尽管两人间曾爆发过几乎彻底毁掉对方生活的矛盾冲突,可程蝶衣与段小楼在十余年后于香港相遇时,仿佛又回到年少之时,耐心地说着话,这么多年的悔恨和怀念使彼此心中那些浓得抹不开的爱恨全被抚平,他们对人性中的美好追索终究是占了上风。二人演罢最后一场《霸王别姬》,“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⑧,所有藏在时间里的不甘和爱恋都随那江水悠悠向东流逝,善良、眷恋这些正面的情感终究压过了嫉妒与自私。小说的结局平淡而韵味悠长,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怀念和对现实的思考。故事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使我们生发了对世事的反思,并在主人公不屈的抗争和对美好的追寻中深刻体会到生命的悲壮。

①⑦朱立元:《美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页,第178页。

②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41页。

③④⑥⑧李碧华:《霸王别姬》,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第14页,第3页,第224页。

⑤谈大正:《性文化与法》,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2页。

参考文献:

[1]谈大正.性文化与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2j鹿义霞.纠结缠绕的人生困境——论《霸王别姬》的多重悲剧意蕴[J]河南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1)

作者:于喆,吉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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