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岛的夏日

廖鸿飞

我住在阿姆斯特丹，它位于大西洋和须德海之间，遍布蜘蛛网般的运河。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描述这座古老的小城，那就是灰色。这里的街道是古老的石板或青砖铺成的，老房子上面长满了苔藓，随处可见的船屋掩映在岸边的水草丛中，天鹅、黑水鸡和野鸭在悠闲地觅食。对斜风细雨司空见惯的市民们几乎没有人打伞，他们无论春夏秋冬都裹着冲锋衣在雨中穿梭。

在这种低地国家的气候下，人会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沙漠里面前行，黄沙漫无边际，太阳炙烤着脊梁，然而我却感觉浑身冰冷。醒来拉开窗帘，外面依然是灰色的天空和那场似乎下了几个世纪的小雨。又有一次，我梦见回到夏日的广东，坐在田埂上呼吸着稻花的香气，太阳晒得火辣辣的，舒服到全身瘫软。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谷天坑里面。那里地面到处都渗着水，崖壁上长着白色的霉菌，暗处似乎有不知道的怪兽在偷窥我。我在谷底的迷雾里面摸索了很久，发现这里就是阿姆斯特丹那些熟悉的街道，感觉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今年暑假将尽的时候，我们一家决定逃离这阴雨绵绵的天气，去希腊克里特岛享受一下夏日的尾巴。克里特岛在地中海中央，位于希腊本土和非洲的撒哈拉沙漠之间。每年从五月开始，来自撒哈拉沙漠的干热风径直北上，一直吹到欧洲大陆才被阿尔卑斯山的雪峰隔阻，所以这里漫长的夏季几乎不可能下雨。

我们午夜时分降落在伊拉克利翁机场，然后转乘旅游公司的大巴到酒店。这是希腊农民自建的小别墅中的一间，坐落在半山腰上，站在阳台处可以同时看到山和海。我们一时睡不着，坐在阳台上吹着海风，山顶最高处的断崖被彩色的射灯映照着，显得格外的诡奇雄美。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橄榄树，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黑夜中，我们听着山谷里传来的阵阵虫鸣入眠。

到希腊来度假的人不一定都喜爱大海，但一定是热爱阳光，我们也是追逐阳光至此。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坐在阳台上看海上的日出。克里特的天空没有一丝的云彩，红彤彤的太阳一旦跃出海面就开始散发金色的光芒，直至傍晚从西边的山后落下。我是一个越野跑爱好者，一大早就灌满一壶水拴在腰间往山里跑。这个岛两千米以上的山峰就有三十座，每年五月之前都能看到峰顶的皑皑白雪，但盛夏显然不是看雪的时候。

我沿着山路边跑边拍摄景色。山上植被稀疏，低海拔处长着各种仙人掌和骆驼草，越往高处就越是连草都不长;而峡谷里却植被茂盛，是令人神往的探险圣地。我平时至少要跑五公里才喝水，但是在这里跑了三公里就已经干渴难忍。阳光热辣辣地炙烤着我的脊梁，山路两边的灌木低矮，根本找不到遮阴的地方。我沿着陡峭的山路缓慢地往上跑，感觉越来越热，前进越来越困难。我便在一棵橄榄树下面坐下来，摘了几颗橄榄咀嚼一下，再喝上几口水，居然感觉舒服多了……下山时，沿途偶尔遇到几只山羊，它们用奇怪的目光观察我这个不速之客，看我走近就赶紧躲进灌木丛中去了。

酒店距离海滩不到一公里，每天的中午时分，我们步行下山去爱琴海游泳。沿途两边树上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我曾经徒手捉过一只进行观察，然后又放飞了，它的体型比国内的蝉小，却不怕人。除了蝉，这里还有别的小动物。有一次我们走到下山的路口处，看到前面的汽车和行人都停下来在等候：原来是一只大刺猬在不慌不忙地过马路。我们目送它走进了灌木丛之中，才继续前行。这边的树干上经常爬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蜗牛，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全是死掉了的，只剩下外壳吸附在上面。看来希腊的冬天跟西欧一样，也是阴霾多雨，但是温度还是比较暖和。所以，蜗牛在冬天出来到处转悠，但是漫长而干旱的夏季一旦到来，它们就全死在路上了。

克里特岛的夏天温度并不高，最热也就是三十度左右，不像希腊本土动辄三十五六度，因此更加适合消暑度假。这里从五月到十月基本不会下雨，每日都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于是太阳日复一日地晒着这大海，水温相当的舒服宜人。喜欢游泳的人可以在蓝色的海里畅游，热爱阳光的人也能在短短几日就把肤色从白色晒成小麦色。有人说过，世界海洋的蓝色如果是一百分，上帝已将八十分赐给了地中海。来地中海前，我以为蔚蓝的大海只是一个比喻，亲眼看到才知道这是真的。地中海与黑海相连，黑海那含盐度相对低的海水不断地流入地中海，地中海的海水则通过底层的洋流与之交换，所以地中海浅海的海水就特别的清澈。

我们所在的小镇叫赫索尼索斯，在伊拉克利翁往东十几公里的海岸上。沿着海岸是一排餐馆和咖啡馆，每天中午到晚上才有游客光顾，清晨的时候只有猫慵懒地倚着栏杆在那里晒太阳。宁静的小海港总是停靠着一艘模仿电影《加勒比海盗》建造的帆船，也叫“黑珍珠号”。我们每天从中午开始就在海滩上游泳、捡贝壳和捉海蟹，有时候则沿着海岸散步。我喜欢坐在沙滩上，看着清澈见底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向我涌过来，感觉清凉而又惬意。波浪就像一大片浅蓝色的玻璃一样，涌过我就碎裂开来，然后带动白色的沙石在我身后回流。

我记得在海滩上最开心的一天是在鳄鱼湾度过的。这个海湾并非真有鳄鱼，而是因为平缓的山头突入碧蓝的地中海，远看就像一条鳄鱼入水。鳄鱼湾的尽头处是一个东正教的小教堂，距离大海不到十米远，映着碧海蓝天显得格外的宁静。小教堂的旁边有一个浅滩泳池，浅滩与大海之间是一排巨石，隔阻着远处阵阵袭来的海浪。这里很适合儿童和老人游泳戏水。我戴着潜水镜潜到水下，看到各种的螃蟹和海虾躲在岩石缝隙里面，可一旦搬动石头，它们就迅速逃跑了。我和儿子分工合作，我潜水捉海蟹和收集海里好看的贝壳，儿子则在岸上提着小桶接收我在水里捕获的战利品。我们就这样一直玩到夕阳西下，然后步行上山回住处。

在克里特岛的最后一天，我们去参观了伊拉克利翁的米诺斯王宫遗址。克里特岛在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米诺斯王宫所在地是欧洲最古老的文明遗址，距今已经三千五百多年了。希腊神话传说中克诺索斯迷宫就在这里，据说王宫深处某个房间曾经有一头吃人的牛头人身怪物。我们参观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那么多遗址建筑，这里真的就是断壁残垣而已，甚至还不如圆明园遗址的保留程度好。在这些遺迹之中，唯一跟牛头怪还算有点联系的就是神庙的一面墙壁，它前面是深红色的多立克柱，墙上的一幅壁画是描述人们在跳牛杂耍。这是三四千年前这个地方的人最热爱的一种公共活动。

克里特岛公牛是当地文化的一个重要角色。我不禁想起古希腊神话里面宙斯与欧罗巴的故事：在远古的某个夜色深沉的晚上，宙斯化身公牛一夜横渡茫茫大海，将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劫持到克里特岛。公牛代表着旺盛的生命活力，这里的生机不久后就扩散到希腊本土形成蔚蓝的海洋文明，成为欧洲文化的源头。欧洲全称欧罗巴洲，就与这个希腊故事有关。文明之于克里特就像一粒盐，它在这里产生并扩散，如今我们在这里却难以找到多少当年的痕迹。这几日我跑遍了赫索尼索斯附近的山头和峡谷，走遍了小镇沿岸曲折的海岸线。山上的石头依然屹立不动，针刺植物依然疯长。热闹和惊奇的只是游客，当地居民依然捕鱼、种植橄榄树和放羊。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止的。

离开克里特岛的时候是中午，伊拉克利翁的小机场就在海岸上，对面是土黄色的光秃秃的迪亚岛，似乎没有任何植被。确实，这片岛屿此时正在撒哈拉的热气团控制之下，吸收着太阳的热力。世界各地的游客追逐阳光而来，在这里吸取了足够的能量之后，带着假期速成的小麦色肤色，又回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回到荷兰之后，每逢阴雨连绵之时，我眺望窗外，总是想到克里特岛的夏日阳光，与之相伴的还有那里的碧海蓝天、干旱的土地、温柔的海风和鼓噪的鸣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