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而为”的阅读
2020-02-26黄佳锐
黄佳锐
暨南大学文学硕士,资深编辑,现居广州。
一直以来买书、读书,读完又随手放到一边,好几年下来也有了近千本藏书。南宋陆游《书巢记》言:“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藏书是读书人的雅事,但就效果而言,博览群书未必是好的阅读方式,博而寡要,反而会劳而少功。
有一段时间,因关注的书太多而产生的茫然失措之感是如此强烈,当我看着房间里无处不在的书堆时,感到生活似乎已被书所掩埋。我不得不处理掉一些书,其中不乏钱穆的学术史研究、卡尔维诺小说这样的好书。或许每个热爱阅读的人都会面临类似的窘况。起初,我们渴望尽可能读更多的好书,但世上的好书汗牛充栋,倘若缺少个人的自主性,面对庞杂繁多的书籍就很容易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汪曾祺先生说,读唐诗宋词,按自己所好,精读几家即可,以自己之好,才会挑剔而不为浩瀚所累。这种阅读方法值得借鉴。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我们必须有所取舍,凭借兴趣所好选择几家精读,以形成独立的问题意识和眼光。眼光挑剔,是成熟的阅读的第一步,倘若与个人关切的问题无关,即使是钱穆、卡尔维诺等人的书,也是精神上的累赘之物,不果断舍弃,就很难在缓慢、平和、余裕的节奏中专注于深度阅读。
长期阅读的人总会有几本自己特别钟爱的书,时不时反顾总能读出新的意味。在我的书单中,这一类书可分为国内国外两部分,国内主要是古典文学,包括《陶渊明集》《苏轼文集》《阳明先生集要》《袁宏道集笺校》等。读此类书是为了温习文化记忆,感受汉语的语言之美、思想之美,希望与母语的典范建立血脉般的联系。国外部分包括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思想史著作,以及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等人的作品。与这些作家相遇,少不了在海量书籍中寻索的功夫,但主要得益于汪曾祺先生所说的“率性而为的读书法”。在此过程中,你有时会被某些作者的性情怀抱、思想洞见与生活方式所吸引。此时,阅读将演变为全身心投入的心灵共振。
这里我想详细谈谈我读特朗斯特罗姆的经验。2011年10月,特朗斯特罗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也跟从媒体热潮找来他的中译本诗集,却读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很快,它就成了书柜上的装饰品。2015年年底,我所居住的小区附近一个工地开工。每天早上不到七点,我在电钻的轰鸣声中惊醒,一番收拾后无精打采走上上班的路,在地铁中与毫不相识的人摩肩接踵,案牍劳形之后回到家里,日复一日中,自己仿佛成了铆接在城市这个庞大机器上的无数零部件之一,在机械运转中完全失去了自主性。偶然的机会,我又一次打开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随手翻了几页,眼光落在《边缘地带》上:“天际处造楼的吊车想来个飞跃,但钟不同意。/扔在地上的水泥管用干燥的舌头舔着日光。……/石头投下影子,清晰如月亮表面的物体。”这一次似乎读进去了。这首诗所描述的“城市扩张”,不就是我们都市生存环境的一面?读完这首诗之后,我对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興趣大增,便开始系统阅读起来。
特朗斯特罗姆曾说,“在瑞典,要与某种温柔的东西保持联系是何等的困难。”瑞典的技术与经济高度发达,但技术与经济有其客观逻辑,往往又对个人形成宰制。他的不少诗作,思考的就是从被语言、经济、技术所宰制、圈定的人生,上升至本然、自由的生命状态的可能。正是这种现代意识和生活体悟,使得他的诗经过不同文化的翻译之后依然能够打动读者的心。我们生活在现代社会,面临的现实虽有不同,但也不乏相同的处境,而真正有意思的阅读,就来自于读者与作者两种生命经验的碰撞和共鸣,在此“与精神启示相伴的热度和光焰”才会出现。
以上所谈,只是自己作为一个读者在阅读中的困惑,以及走出困惑的经验。不管是哪种读书法,我们不能忘记的是,读书是对生活世界的回应,对我们的生命存在的回应,否则读书再多,也不过是“两脚书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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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遇到雪上鹿蹄的痕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瑞典]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自1979年3月》,李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