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夜
2020-02-26
《夏至之夜》收录了作家三三的五篇小说作品,包括《夏至之夜》《我一直想知道的那件事》《哦,高唐》《蒲公英之歌》和《去省城》。这五篇小说既各自成章,又互有关联,或呈现成长中的女孩细腻幽秘的心灵世界,或讲述乡村生活中朴素细微的美好情感,或表达对生活与命运的纯朴思考。作品笔触细腻,情感真挚,字里行间饱含温情与诗意,表达了作者对童年故乡深深的怀恋之情。
那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一天。
疯玩了一天,我爬上床,刚要昏然睡去,却被父亲叫醒了。他让我去请接生婆王大娘,说母亲快要生了。
我睡得迷迷瞪瞪,嘴里不情愿地嘟哝着。昨天我已经去请过一次,可母亲的肚子雷声大、雨点小,害我和王大娘都白跑一趟。特别是王大娘,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仿佛沿着一条不确定的路线前进,别说是黑灯瞎火的晚上,就是白天,也让旁人为她捏一把汗。况且,谁知道母亲这次是不是又谎报军情?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母亲哎哟、哎哟的呻吟声。那声音听上去和昨天一样,细听又有那么一点不同:好像比昨天大了许多,也痛苦了许多。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光脚在床底下摸索着找到鞋,趿拉着,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一头就扎进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一出门,被晚风一吹,我立马就醒透了。外面夜凉如水,手臂沁上了一层凉意,心想着要不要回去穿件衣服,转念一想又算了,兴许跑一会儿就热了。
天空澄澈得像用清水刚刚洗过一样,圆盘般的月亮在云层中缓缓穿行。那是一轮油黄色的、进入这个夏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的满月。它周围薄云缭绕,如一匹绚烂无比的锦缎。
我踩著自己的影子,穿过窄而狭长的胡同。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晚饭的香味,我闻出来那是炸咸鱼和锅巴饭。不知谁家这个时候还在刷锅,发出锅铲碰撞锅子的刮擦声。路旁的马厩里传来响亮的马打响鼻的声音。
走到胡同口,突然斜刺里冒出一个人,猛不丁一开口吓了我一跳:“丫头!天这么晚了,这去哪儿呀?”不用眼睛看,光听声音我就知道,这是邻居家二婶。
二婶是我家西邻,人长得牛高马大,快嘴快舌,嗓门也大,说起话来就像敲响一面小铜锣。她喜欢每天拿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做针线活,或者择菜,她会变着法子让路人停下来跟她聊上几句天,都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不聊到做饭时辰绝不罢休。
“我爸让我去喊王大娘。”
“你妈要生了?”她咋咋呼呼地说道,声音之大几乎全村人都能听见。如果王大娘耳朵好使,也省得我跑这一趟了。
我嗯了一声,加快了步子。
看她手上挎了个篮子,我知道她要回娘家。二婶跟她婆婆处不来,平时有点好吃的,就想着往娘家送。她娘家跟王大娘住一条街上。如果这样的话,我可得要听她一路聒噪了。
二婶养了一院子的珍珠鸡,它们同她一样,聒噪得要命。逢上年节,二婶家就会宰一只。今天是夏至,她家又炖了鸡,鸡肉的香味隔着墙头飘了过来。正往锅里下面条的父亲也闻到了这香味,低声嘟哝道:“夏至吃什么鸡呀?‘冬至饺子夏至面嘛!”父亲是个老派人,他信仰常理,捍卫一切沿袭下来的自然法则和习俗。
“但愿这一次是个儿子。”她说道。傻瓜都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无上满足,那种掩饰不住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二婶很会生,一儿一女。她有老,有小,有儿,有女,有老公,所以被称为“全活人”。村里谁家办喜事必请她去,意为沾她点福气。她带领一帮女人铺床叠被,往婚床上撒枣、撒花生。整个婚礼,就听她一人高声大嗓的谈笑风生,风头简直盖过新娘子。
我母亲连生了两个丫头,这次能否扭转局面,就看她的运气了。我不知道父母有否期待过男孩,在我和妹妹降生时,心底是否失落过,但父母对我们从未表现出一丝嫌弃,视每个女儿如珍宝。
(选自《夏至之夜》,明天出版社2019年版)
对于童年的回顾与探索,一直是我小说创作的主题。我写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向那个一直存在的原先的自我发去的讯息。童年记忆就像一束明亮而温暖的灯光,在记忆深处闪烁。那些美好的、永不再来的时光,就像一个远去的梦,我愿意借着写作,一次又一次地重温它。而对于我这个远离故乡,心里常弥漫着乡愁的外乡人来说,童年即故乡,写儿童小说即是时时返回故乡。
——三三
三三 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作品曾获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金近奖。个人曾获得首届《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