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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旧制度与区划的大革命
——近代法国领土治理中的央地关系与结构转型

2020-02-26于京东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区划领土王国

于京东

内容提要 在西方现代国家的成长历程中,“统治”向“治理”的转型不仅包含着权力层面的观念变化,还表现为空间与区划上的思路及制度变迁。外部拥有线性边界,内部得到数理测绘的领土既是主权的“统治”对象,也是国家事务的“治理”范畴。近代早期的绝对主义国家在空间安排上试图摆脱中世纪的异质、杂糅与交错状态,朝着一种数据、统计、图绘基础之上的开放、流通与普遍匀质的空间来发展。在此过程中,旧制度的领土国家奠定了“空间统一”与“中央集权”的央地关系模式。大革命的空间改造一度致力于与传统政治的决裂,打破旧制度的区划结构,但在划分领土与央地整合的实践中又延续了中央集权的治理理念,进而促成了单一制国家结构的巩固。这既构成了后续现代国家治理的制度基础,又催生了基于领土的政治认同与爱国情感。

在现代国家治理的整体思路中,空间区划是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维度。从经济特区、国家级新区、自贸区的设立,到“长三角城市群”“粤港澳大湾区”的提出,治理转型的背后都蕴含着新的空间配置形式。这既是传统行政区划在新时代的适时发展,又是总结国内外历史经验基础上的理念与制度创新。现代国家都是空间型的主权单位,都必定位于空间之中并占据着空间[1]〔美〕罗伯特·戴维·萨克:《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一种地理学的视角》,黄春芳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63页。。因而自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开始,西方学界关于现代国家的研究始终都保持着对空间的关注。对边界划定、领土整合与行政区划的考察又往往将权力统治与空间表象(spatial representation)关联起来,这是20世纪70年代“新地图史”(History of Cartography)研究兴起的重要原因。他们强调“地图建构世界,而非复制世界”,现代国家制图实践的本质是空间配置与权力统治的结合[2]〔美〕丹尼斯·伍德:《地图的力量》,王志弘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 页;John Brian Harley,The New Nature of Maps: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02.。可以说,空间理念既是现代国家历史叙事的一部分,也是民族意识与政治认同研究的重要维度。当前国内学界对现代国家空间治理的关注有所增加,但深入理念与结构转型的研究却相对较少。在历史学领域有学者以清以降边疆建省为分析重点,考察省区制度的形成过程[1]傅林祥:《从分藩到分省——清初省制的形成和规范》,〔北京〕《历史研究》2019年第5期;徐杨:《废省与缩省:民国时期省制改革的探讨与实践》,〔杭州〕《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李细珠:《试论清末新政时期政区变革的几个问题》,〔北京〕《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2期。;政治学界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城市空间与规划[2]吴金群、廖超超:《我国城市行政区划改革中的尺度重组与地域重构——基于1978年以来的数据》,〔南京〕《江苏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张京祥、陈浩:《空间治理:中国城乡规划转型的政治经济学》,〔北京〕《城市规划》2014年第11期;彭勃:《国家权力与城市空间:当代中国城市基层社会治理变革》,〔上海〕《社会科学》2006年第9期。,部分基于国家层面的考察大都关注治理中的“柔性成分”,比如文化、符号、认同、象征等[3]周光辉、李虎:《领土认同:国家认同的基础——构建一种更完备的国家认同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7期;黄东兰:《领土·疆域·国耻——清末民国地理教科书的空间表象》,黄东兰编:《身体·心性·权力》,〔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7-107页。。

大到领土型国家的疆域构建与行政区划,小至地方、城市、社区的治理安排,区划既是人们认识领土的手段,也是政治权力掌握和治理空间的产物。所以,在空间治理的维度上,考察区划的理念历史与制度沿革就非常必要。以行省制度为例,近代西方领土区划的典型案例是法国,其空间治理的观念与结构转型不仅体现在大革命后新省制(département)的创设上,还展露于1789 年以前绝对主义的政治遗产之中[4]这也是奥祖夫-马里尼耶(Marie-Vic Ozouf-Marignie)对革命建省的基本看法,但让-路易·马松(Jean-Louis Mas⁃son)却认为,尽管1789年后公社等基层空间的治理依然保留着旧制度的痕迹,但新省制的设立却是抛弃传统的“合理化”(rationaliser)与“均质化”(homogénéiser)举措。Jean-Louis Masson,Provinces,Départements,Régions: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 Éditions Fernand Lanore, 1984, p.5;Marie-Vic Ozouf-Marignie,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ç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19-33.。包括勒华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在内的学者试图从一种“政治现代性”(la modernité politique)的角度来理解,拥有历史渊源的政治区划既反映了权力的演变,又折射了同封建制、社团主义(corporatisme)、地方主义(régionalisme)和利益群体的斗争[5]Gérard Chianéa,Robert Chagny,Jean-William Dereymez,eds., Le Département:Hier,Aujourd’hui,Demain: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écentralisation,Grenobl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7.关于行省和大区(Région)的研究也可以参见Emmanuel Le Roy Ladurie,Histoire de France des Régions:La périphérie française,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1.。它不仅有利于理解“领土国家”(territorial state)这种政治模式及其建立的中央与地方关系,还可以更深刻地认识近代单一制国家结构的兴起。因此,本文试图在先行研究的基础上[6]关于近代法国的空间政治议题,国内也有学者讨论。参见黄艳红:《中世纪法国的空间与边界》,〔北京〕《世界历史》2016 年第3 期;苗婷婷、单菁菁:《21 世纪以来欧洲国家国土空间规划比较及启示——以英德法荷为例》,《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6 期。一般说来,历史领域缺少制度性的分析,而城市区划的研究则缺少一种历史视野。,以近代法国为例,考察西方现代国家成长中的领土区划体制,重点从空间治理的角度探究旧制度与大革命之间的断裂与延续,从而在更深层次上思考政治现代性中的主权与空间关系。

一、图绘、统计与“治理国家”的兴起

1665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收到了一封上书,名为《论王国地图与统计绘制的必要》(Mémoire de La Houssaye sur la nécessité du dresser des cartes et statistiques du royaume,1665)。文中不仅提出了绘制一幅法兰西详细地图的计划,同时还指出王国空间范围内的区域规划问题。作者说:

不仅需要绘制一幅相较于以前所有地图而言更为完整准确的地图,还需要根据各个省份的区划制作各地详细地图,按照行政、宗教、司法、治安、财政、选举、盐务、督办的标准,还包括主要公国、侯国、伯国、子爵与男爵领地等可以自治的地区。这些详细的地图不应忽视任何事物,相反,应该包括所有,以至于那些偏远孤零地散落各教区的,过去难以准确标注的,最小的村庄、磨坊、城堡、农庄和房屋,都能清晰可见。[1]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Département des manuscrits,Clairambault 613,pp.845-855.

可以看出,这一时段全国性的地图绘制并不仅仅为了向国王及其内阁展示王国的地理图景,还致力于在系统掌握地方知识的基础上,统筹协调“一切统治与治理所需厘清的相关事项”。这反映了欧洲16 世纪以来国家的“治理化”(gouvernementalisation)转向,空间治理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在一种行政国家(État administratif)与领土王国(monarchies territoriales)的意义上讨论过这个问题。17 世纪的“治理艺术”(l’art de gouverner)巧妙地将主权对领土及居民的“统治”转变为行政机构全面发展后的“管理”。宏观层面的政治(la politique)与微观层面的治安(la po⁃lice)得到有效结合,从而局部突破了封建制的结构,建立起领土管理意义上的中央集权国家[2]〔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4-94页,第92页。。

在法国,绝对主义时代的最重要成就之一便是建立了影响后面整个旧制度的领土国家结构,后期就包括一套建立在档案、数据、报告、调查、统计、制图等最新科学技术基础之上的空间治理机制。首先,知识界对科学的探索被纳入政府对领土的治理当中。这意味着17世纪末的科学革命不仅没有改变传统法兰西的政治生活,反而为绝对王权之下的政治体制所吸收,成为一种全新的“科学政治”(la théorie politique des sciences)[3]Alice Stroup,“Science,politique et conscience aux début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Revue de synthèse,vol.114,no.3-4,(1993),pp.423-424.。其次,以皇家科学院(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为例,其科学从业人员同时也是政府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在不断强化科学与政府之间的关联,确立王权的合法性。再次,科学所引发的创新与意见都为现代政府治理中的实践与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

地图作为一种科学工具开始服务于王权,地理知识也因而成为主权实践与彰显的一个重要维度[4]Christine Marie Petto, Mapping and Charting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and France:Power,Patronage,and Production,Lanham:Lexington Books,2015,pp.49-50.。在数据统计与科学制图的基础之上,统一的“空间性”意识(spatialité)逐步形成,这构成了绝对主义国家早期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王权(主权)不仅在理性、和平与公共安全的名义下排除外部干涉,垄断绝对空间的最高权威,而且在其内部建立起垄断机制,统治的理念逐渐从一种司法权利落实为日常治理的实践,封建时代的司法国家开始向具备“领土性”(territorialité)的行政国家转变[5]〔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4-94页,第92页。。然而,在17 世纪中期的法国开展行政区划全图的绘制又非常困难,因为王国内部的空间构成极其复杂。一方面,即便在绝对主义王权之下,依然存在着诸多封建社会所制造的采邑(fief)、自由地(alleu)、飞地(enclave)等,如何测量这些地方并绘制地图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另一方面,17世纪王国领土的扩张与发展在其内部留下了许多制度性遗产,比如东部阿尔萨斯地区众多的帝国自治城市(villes impéialles)。同一领土空间之内存在着许多不同的政治区划和等级结构,这构成了领土治理与统一地图绘制的障碍。

二、绝对主义的空间安排及其制度阻碍

1705 年,担任巴黎地区警长(commissaire de police)的尼古拉斯·德拉玛尔(Nicolas de La Mare)发表了《论治理》(Traité de la police,1705)一书,系统地讨论了王国的治理问题。他在第4卷中指出:“对公共领地发布敕令、规则并加以执行,这是主权性权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仰赖于对整个王国的统一治理(la Police générale)。”[1]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où l'on trouvera l'histoire de son etablissement,les fonctions et les prerogatives de ses magistrats,tome.1,Paris:Chez Jean&Pierre Cot,1705,“preface”et p.4.在图绘、统计兴起的时代,国家治理首先凸显为一种空间上的领土区划与权力配置问题。与此同时,为了对王国空间有更为完整的认识,各地督办和专员开始执行国王指示,对王国境内的领地进行详细的调查。

这一时期的两份材料为我们提供了相对全面的认识。第一份是1709 年巴黎书商克劳德-马兰·萨格林(Claude-Marin Saugrain)出版的《王国政区、选区、教区与户的统计》(Dénombrement du roy⁃aume par généralités,élections,paroisses et feux,1709)。另一份是1753 年的,蒂利亚尔·皮埃尔·杜瓦西(Tilliard Pierre Doisy)根据其审计与财政的亲身工作经历出版的《法兰西王国与洛林地区词典》(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1753),书中对法国现有省份、主教区、行政区以及其他领土区划都做了详细的统计。由于此时除科西嘉岛(Corse,1768 年并入法国)之外,整个法国的领土扩张已经基本完成,政治边界构成的空间版图逐步固定,所以考察第二个文本更能够为我们提供旧制度下法兰西空间区划的基本轮廓[2]Claude-Marin Saugrain, Dénombrement du royaume par généralités,élections,paroisses et feux,tome.1&2,Paris:Chez Claude Saugrain, 1709. 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Paris:Chez N.Tilliard,1753.。除去境内的教皇领地、外国飞地与帝国自治城市,书中呈现的王朝空间区划主要由以下部分构成:

(一)行省(Province)及其城市(Ville)

在法国,行省更多是基于历史、文化与方言而形成的地方政治单位,其范畴比行政区要小。一个行省可能属于多个行政区,一个行政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到三个行省,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等级制关系。每个行省会有一个中心城市,称为首府(Ville Capitale)。1753 年,法国共有58 个行省,其中37 个行省拥有统一的军政府(Gouvernements Généraux),下辖次一级的地方军政府,后者在旧制度下也拥有一定的治理权限[3]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p.73-75,pp.9-72.。

(二)财政区(Généralité)与督办辖区(Intendance)

Généralité一词确切来说应该译为“财政区”,因为它源于王室为了收取财税所设定的区划,督办(intendant)作为财政区的行政长官,可以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和裁撤,这成为绝对王权绕开传统行省制的一个实用主义办法[4]关于旧制度下的财税体制及行政单位的译名,本文主要参考黄艳红:《法国旧制度末期的税收、特权和政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43-48页。。故而在主教管区、堡主领地、治安辖区与司法辖区这些中世纪的空间区划之后,财政区是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治理区划,也在18 世纪以后成为法兰西王国的主要行政区划。督办是管理财政区的中央派遣官员,其辖区可能包括多个财政区。1753 年法兰西共有34个财政区[5]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p.73-75,pp.9-72.。

(三)税区(Election)与税区地区(Pays d’élection)

此处的“税区”是指由特殊的财政税收体制所构成的区划,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选举区域。在法国,税区是一种对财政区进一步细分。征税时,由中央政府派遣督办通过召集地方选举出的代表(即税务官élu,后来可以买卖)来征收赋税。它的范畴通常比财政区小,但是税区地区的范畴通常又比财政区大,因为它是多个税区的集合。1753年法国一共有11个税区地区。

(四)教区(Paroisse)与户(Feu)

税区下面是教区和户,这是税收和行政管理的基本单位。1753 年法兰西王国一共有39849 个教区和3550489户[1]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五)三级会议地区(Pays d'états)与直接税区(Pays d’imposition)

由各省三级会议(états provinciaux)同中央派遣的总督协商征税的治理区域,称为三级会议地区;没有各省代表也没有三级会议的征税区域,称为直接税区(Pays d'imposition)。1753 年,法国共有13个三级会议地区,包括布列塔尼、朗格多克、普罗旺斯、勃艮第等较大的地区[2]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六)特殊行政区

在税区这个级别,法国同时还存在着其他宗教和封建的空间划分,包括主教辖区(Diocèse)、司法辖区(Viguerie)、治安辖区(Bailliage)、堡主领地(Châtellerie)和总督辖区(Gouvernance),后者特指北方阿图瓦(Artois)、佛郎德(Flandre)等地的治安辖区,他们同一般性的治安辖区并无实质差异,仅仅是称呼上的不同。实质上,以上空间划分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特殊行政区”,它们大都是传统教会、封建体系与欧洲早期城市制度的残留。

(七)大主教区(Archevêque)、大学与法院

在行政与税收的空间区划之外,法兰西王国内部还同时存在着宗教、学术与司法上的区域划分。1753年,法国内部共有18个大主教区,下辖111个主教管辖区(évêché);共有24所大学、12所高等法院、12所审计法院、12所财政法院、2所铸币法院、2所特殊法院以及1所外省法院[3]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一直到旧制度的末期,影响法国行政区划安排的政治力量是多元的,除了绝对主义王权之外,还存在着多种不同的空间治理主体与区划经验,对此穆尼埃等人已有研究[4]Roland Mousnier, Les I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sous la Monarchie Absolue, tome. 1 & 2,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74. Peter M. Jones, Reform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 The Politics of Transition, 1774-179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在此仅举两例:首先,12 到13 世纪教区的“领土化”(territorialisation)使得主教辖区(Archevêque、Diocèse、évêché)获得了实质性的司法权与管辖权,官僚体系的建立与土地勘界的推进使得它们在中世纪后期成为一种准国家的政治单位,不仅拥有“领土”和地图,还发展出了教会主权的思想[5]Florian Mazel,L′Évêque et le Territoire:L′invention médiéval de l′espace(Ve-XIII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16,p.375. Florian Mazel, ed., L′espace du diocèse: Genèse d′un territoire dans l′Occident médiéval (ve-xiiie siècle). Renn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2008,p.390.;其次,17 世纪,中央政府试图对各地的土地进行统一登记和地图绘制,反而激发了大量领主制地图(plans parcellaires seigneur⁃iaux)的绘制,布洛赫认为这是一种“封建制的反应”(réaction féodale)[6]Roger JP Kain and Elizabeth Baigent, The Cadastral Map in the Service of the State:A History of Property Mapping,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210.。

然而在17 世纪绝对主义制度设计中,空间区划的设置又存在一种“统一法兰西”的领土观念,作为某种“国家理由”(raison d’état)。路易十四在回忆录中说:“带来巨大不幸的分裂,是诸多的部分落入了少数个人(particuliers)或个别团体手中,人们永远无法在这样一个暴乱的国家中生存。而必须将这一切集于一身的君主,是没有办法在这种瓜分和瓦解所带来的无休止的混乱中逃避责难的。”[1]Louis XIV, Mémoires de Louis XIV pour l’instruction du Dauphin, tome 2. Paris: Librairie Académique, 1860, pp.402-404.尤其在宗教战争(les Guerres de religion,1562—1598)与投石党人叛乱(La Fronde,1648—1653)之后,王国领地的“规范化”(normalization)和“匀质化”(homogénéisation)变得十分迫切。怎样在一种物理性的绝对空间中,运用中央权力与统一法律赋予其等级制的政治结构,以此确保国外和平与国内的公共安全,这成为一个迫切的问题[2]David Bitterling, Lectures françaises de l’espace absolu, Hamburg: Geisteswissenschaften der Technischen Universität Berlin,2005,p.56.。

三、中央集权的空间体制

1618 年让·尼科(Jean Nicod)的《法语-拉丁语大词典》(Le grand dictionnaire français-latin,1618)对“国家”(Estat)一词有这样的解释:它首先是一种事务管理的“分布”“秩序”“治安”与“进程”,例如estat du Royaume 就是指一个王国治理的“格局状态”;其次,Estat 是一个王国、国家或领地这样的政治体及其内部的等级秩序,也就是行政区划的具体制度安排[3]详见其中的词条“Estat”,Jean Nicod,Le grand dictionnaire français-latin,Paris:Chez la vefue Pierre Bertault,1618.。显然,近代“国家”概念的诞生除了权力观念的革新之外,空间维度的分布格局与秩序安排同样构成其核心特征。在法国,宗教战争后绝对主义的空间建构是围绕中央集权的政治理念而展开的。

1600—1610 年,在叙利公爵(duc de Sully)主导下,巴黎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新兴起的皇家建筑主导了整个城市的空间结构,规模宏大的几何结构建筑使得整个城市形成了一种权力的镜像。巴黎开始由一个中世纪的主要城镇变为现代性的首都,空间区划的设计既有利于王室庆典与仪式的举行,又彰显了王权的至高无上与理性精神[4]David Buisseret, Sully and the Growth of Centralized Government in France: 1598-1610, London: Eyre & Spottiswoode,1968,pp.132-135.。1705 年德拉玛尔《论治理》的第一卷中就有8幅巴黎的城市地图,包括它在不同时期的扩张状况与行政区划[5]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où l'on trouvera l'histoire de son etablissement,les fonctions et les prerogatives de ses magistrats,Tome.2,Paris:Chez Jean&Pierre Cot,1710,pp.1425-1428.。城市建设内容大都是广场、医院、水利与道路这些空间性基础设施。王权在改造整个城市的同时,在治理的空间安排上有了根本性的原则变化,即使城市空间从“拥挤”转为“流通”,街道、广场与通往城外的大道很大程度上都在促成这种“流通”。

权力统治的空间由“封闭”转为“开放”,这在福柯看来,是主权将首都中心化(capitalize)了,权力架构了一个匀质空间并且规定了其中的等级划分、权力沟通与功能分配的核心规则,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传统防御型的新安全机制[6]〔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5页。。中央集权的空间安排就是将首都的市政建设扩展到全国。1758 年,一本《城市、市镇、教区和乡村领地的治理概述词典》(Dictionnaire ou Traité de la police générale des villes,bourgs,paroisses,et seigneuries de la campagne,1758)的序言中就说:“巴黎的市政管理理应成为整个王国治理的模型。”[1]Edme de La Poix de Fréminville,Dictionnaire ou Traité de la police générale des villes,bourgs,paroisses,et seigneuries de la campagne,Paris:Chez Gissey,1758,pp.v-vi.这不仅意味着王国的空间在道路与水利工程意义上“流通”起来了,而且各个地区与城市也效仿了巴黎的空间格局,由封闭转为开放,城市卸下其壁垒开始成为绝对王国普遍匀质空间的一部分。“公共管理”开始从一座城市扩展到整个国家,它从整个领土空间的范围内思考问题:“人”的问题就是“人口”的问题;“粮食和物品”的问题就是“经济”的问题;“卫生与疾病”的问题就是“公共服务”的问题;“罪犯”的问题就是“治安”问题;等等[2]〔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8、289、230页。。

中央集权另一种空间机制体现在王国路政与道路地图的绘制上。1599 年5 月,王室敕令新设了总路政官(Le Grand Voyer)的职位,“他有权管理王国领域内任何一个城镇的地方道路”[3]David Buisseret,Sully and the Growth of Centralized Government in France: 1598—1610,London:Eyre&Spottiswoode,1968,p.106.。1627年4 月,敕令将总路政官归为国家财政的一部分,路政权利成为王室产业(domaine)权利的一部分,后者在17 世纪后期开始形成一种“皇家统一直属”(directe royale universelle)的政治体制,它将王国领土空间内的采邑、自由地、飞地都统一纳入王室的直接管理当中来[4]David Bitterling,L’Invention du pré carré,Paris:Albin Michel,2009,pp.68-69.。因此,1738 年,担任路桥总监(Directeur général des Ponts et Chaussées)的菲利贝尔·奥利(Philibert Orry)说:“公共道路的修缮已经成为一项国家事务(affaire d’État)。”[5]Stéphane J.L.Blond,“The Trudaine Atlas:Government Road Mapp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Imago Mun⁃di,vol.65,no.1,(2013),p.66,pp.68-69.路政工程一方面规定了具体道路的规格、用料与技术标准,另一方面要求绘制各个行政区的整体道路地图,“包括大道、主路、河流、山丘,要用图例标明城镇、市镇、村庄、小村子以及森林”[6]Stéphane J.L.Blond,“The Trudaine Atlas:Government Road Mapp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Imago Mun⁃di,vol.65,no.1,(2013),p.66,pp.68-69.。

理论上,在一种传统向现代的治理转型过程中,普世主义的教会与帝国体制、地方主义的封建与城市体制,都要让位于绝对主义国家所建立的中央集权制。主权在外部空间取得垄断性的地位与承认之后,内部也必须进行领土的整合,以防止地方主义的分离势力。一方面,王国内部的行政边界由传统的“自然疆界”逐步转为数理精确的“人为划界”;另一方面,国家权力开始基于空间而非封建关系来解决交错、杂糅的权利体系,在消解帝国与教会遗产的同时,重点整合封建领主与自治地方所带来的非合法空间区划。

然而在实践中,一直到1789 年大革命前夕,王国内部的空间规划依旧呈现出军事、财政、宗教与司法的交错重叠现象,这同一种领土国家的普遍匀质与中央集权理念严重不符。1787 年路易十六(Louis XVI,1754—1793)就曾试图推行过内部空间区划的改革,这也是大革命前最后一次领土整合的尝试。王室在6 月的敕令(L’édit de 1787)试图在王国内部推广省级三级会议(assemblées pro⁃vinciales)的建制,“新的划分要在所有没有三级会议的省份按照行省(province)、区(district)和公社(communauté)的次序新设议会,确定区域的面积和代表人数”[7]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 départements, régions: 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Fernand Lanore,1984,p.59.。这是基于旧制度王国财政区体制的统一改革,不仅是一种制度上的创新,也是进一步明细领土边界、在王国领土内推广一种理性的空间意识的举措。然而,1787年敕令遭到了一部分高等法院和地方省份的反对,并且遭遇了实施上的一系列困难,这既包括保留传统区划的保守主义,也包括各城市为争取首府地位的斗争,同时有

些省份还出现了地方自治与独立建制的企图[1]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 départements, régions: 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Fernand Lanore,1984,p.66.。

四、大革命与新省区制度的诞生

1789 年革命在进行了“民族取代国王”的主权置换之后,必须对主权与空间关系进行重新界定。相应地,行政区划改革的目标除了继续推进领土内部整合与治理之外,又必须同旧制度本身做一种切割,由此就导致了空间治理上的断裂与发展。一方面,作为法国大革命的一项制度创新,新的空间区划——“省”(département)的诞生不仅取代了原本行省、财政区、主教区与高等法院并存的错综复杂的区划,还在治理的意义上将民主选举同空间安排关联起来,作为主权革命的新型实践机制。另一方面,领土空间的“规范化”“合理化”与“匀质化”又始终是区划改革的统一目标。在空间治理的制度改革上,旧制度试图去做但未完成的,大革命做到了,其中就蕴含着一种理念上的延续。与此同时,革命政权在疆界版图上继承了旧制度的遗产,尽管它一度有所突破,但最终同绝对主义的“自然疆界”(frontières naturelles)话语趋于融合[2]黄艳红:《近代法国莱茵河“自然疆界”话语的流变(1450—1792)》,〔北京〕《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所以在托克维尔看来,中央集权是旧制度在大革命后的保留,因为它能有效适应大革命所带来的各种变革,其中自然也包括行政区划意义上的[3]〔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75-83页。。彼得·琼斯(Peter Jones)对此有所保留,虽然他也认可旧制度遗产之于大革命改造的影响力,但认为在央地统合与空间匀质的成效方面,大革命显然要比旧制度成功得多[4]Peter M. Jones, Reform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 The Politics of Transition, 1774—179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239.。

(一)关于领土划分的新计划

1790 年2 月26 日新的领土划分实际上源自1789 年9 月7 日国民制宪议会上西耶斯(Emmanuel-Joseph Sieyès)发起的一项重新厘定法兰西王国空间区划的动议。本质上,西耶斯支持以国王为首的王国代议制,打压区域主义。但代议制紧接着也带来了选区划分的问题,他注意到了一种“将法兰西切割、分块成为无数个小型民族,并依照美国13 或14 个州那样的联邦(confédération)”的方案,这也是革命初期空间区划的一种构想。西耶斯对此坚决反对,认为这是“极端危险”的理念[5]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592-593,p.594.。

对革命法国而言,一方面要清算旧制度的遗产,在领土内部清除各种区隔和屏障,尤其是历史、规则和地方主义的种种障碍。另一方面又要防止一种城市与省份“联邦制”的理念及其带来的分裂威胁。在这样一种清醒的“空间统一体”与区划改革需要并存的意识下,西耶斯提出了他对王国领土重新划分的初步设想,即“将法兰西重新组合为始终在统一立法机构与共同行政管理之下的统一体”[6]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592-593,p.594.。这一设想在国民议会得到了响应,其直接结果是1789 年9 月29 日雅克-纪尧姆·图雷(Jacques-Guillaume Thouret)以新成立的制宪委员会的名义向议会提交《关于比例代表制基础的报告》(Rapport sur les bases de la representation proportionelle,1789)。在这个报告中,图雷说明了委员会成立的初衷:一是组织法兰西的代议制政府;二是建立一套新的市政与省份管理体系。新领土区划的确定必须兼顾作为“民族主权”的代议制与“统一空间”的共和国的需要,重新组合王国内部的“领土”“人口”与“税负”。在有关领土的部分,图雷的报告中说:

王国是在不同体制与权力的维度上划分宗教事务上的主教区(diocèse),军事上的军政府(gouvernement),行政上的财政区(généralité),以及司法事务上的法庭(bailliage)。这些区划都不利于代议制的实施。不仅因为区域领土的面积过大,而且依据整体和地方的调查报告,没有任何政治结合的传统区划是极其恶劣的。

委员会建立新的体制必须要破除以上的双重障碍,故而计划尽可能平均划分领土空间。新的划分计划将通过一张王国地图展示出来,你们将看到我们在尊重古代边界的同时,尽量考虑内部交通的顺畅。

按照这个计划,法兰西将划分为80 个以“省”(département)为名的行政单位,每个省大概有324 平方里(lieue)(约1296 平方公里)。每个省份下分9 个公社(commune),每个公社面积为36 平方里(144 平方公里),构成整个法兰西王国统一的政治单位。每个公社分为9个乡(canton),每个乡4平方里,所以整个王国一共有6480个乡。

所以26000 平方里的法兰西领土将划分为80 个省、720 个公社、6480 个乡。巴黎将作为整个区划的中心,以其规模、人口和财富作为国家的首都,向外辐射一直延伸到所有地区,直至王国的边境。[1]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202-203.

领土空间的重划方案凸显出大革命的双重取向。一是同旧制度的“切割”。图雷在报告中明确提出要清除旧制度空间中的封建残余与传统障碍,而王国杂乱的空间管理体制必须让位于新的统一秩序的代议制区划。二是一种理性主义与几何美学的空间理念。尽管考虑到了传统的“自然边界”因素,但图雷报告主要是采用几何与数学的规则意识来重新划分王国。这不仅预设了背后有一种可以被“平均切割”的匀质空间,而且考虑到了整个国家内部的自由流动与交通顺畅。平均主义的空间理念同大革命的主权理念毫无疑问是彼此结合的,“省”既是选举单位,也是行政管理单位[2]Albert Soboul,ed.,Dictionnaire histor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2006,p.6.。

(二)“去中央化”的中央集权

1789 年9 月以后,革命阵营关于空间区划的安排实际上陷入了争论之中。议会在同年的11 月份先后经历了至少5 场关于领土划分方案的论辩,并最终通过投票表决的方式达成决议[3]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départements,régions: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Paris:Fernand Lanore,1984,pp.117-130.。9 月29日图雷的报告显然更偏向空间性的领土划分,而非综合考虑“领土、人口和税负”三个要素。11 月3日,来自萨尔格米纳地区(Sarreguemines)的代表路易·沃尔代(Louis Verdet)就公开质疑制宪委员会的新区划方案,认为这种“浮于表面”的划分是“极度不完善的”,“不仅不能构成代议制的坚实基础,而且也不能有效分配整个王国的省份、公社与城市”。相较于空间的平均划分,沃尔代提出按人口数量的平均分配,制宪委员会应当在准确统计的基础上将王国分为720 个人数均等的公社,每个公社大概有6000~7000 人[4]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658.。他的动议实际上是在米拉波(comte de Mirabeau)之前提出的,议会在11月份形成了以后者为核心的反对力量。

米拉波本人首先也是支持新方案同旧制度彻底决裂的,但却同制宪委员会有不同的区划理念。首先,他更倾向一种实在的,即根据事实和具体情况因地制宜的划分,而不是委员会所计划的那种数学的、理念的、难以实际操作的划分。其次,需要建立一种更切合人群和事务管理的代表制,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比例代表制。最后,米拉波反对一种疾风骤雨式的创新,倾向于一种同现有惯例、各地意愿以及实际调查结果相协调的方案。所以,米拉波在11 月3 日的议会讨论中提出了他自己的区划方案:

相较于委员会80 个省份、720 个公社以及6480 个乡的方案,我不倾向建立任何的公社或乡,应建立120 个省份。公社完全是无意义的中间机制,可以完全去除并通过增加省份单位的数量来弥补这一区间。革命政府可以在各个省份建立首府同城市和村庄之间的直接联系,并且强化各省同中央政府和国民议会之间的联系。如此这般,整体上更加统一,国家机器更加简单,政府运作更加快速有效。[1]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658.

实际上,从11 月4 日到11 日,持续一周的争论的实质是国民议会对空间区划的重新安排究竟应该是“革命式”还是“改革式”的问题。革命初期的改革派试图通过区划改革推行“去中央化”(décentralisation)的方针,赋予各省和地方更多直接管理事务的权限[2]Chianéa Gérard, Chagny Robert, et Jean-William Dereymez, eds., Le département: hier, aujourd'hui, demain: 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ecentralization,Grenoble:Presse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24,p.19.。所以最初的方案依据的是领土空间的均分,参考人口与税负的分配情况。无论是对旧行省的进一步分割还是地方行政体系的建立,以及新的省份议会不受中央权力的节制等等,从中都可以看出革命初期一种民主化和“去中央化”的努力[3]Marie-Vic Ozouf-Marignier,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 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ç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80-84,p.90.。但实际上,以西耶斯为代表的议会更强调重新区划对“统一法兰西”的推动作用,旧行省与督办的取缔的确反映了对传统专制集权的消解,但新区划所建立的基于三个层级的代议制和政府管理的统一等级体系依然指向一种“中央主义”(centralisme)的制度安排,这实际上保留了旧制度时期的空间理念,即“国家与社会的制度安排源自于领土空间的配置,而权力与空间的合理安排又可以构建理想的政治组织”[4]Marie-Vic Ozouf-Marignier,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 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ç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80-84,p.90.。

米拉波的方案更加激进,更加“革命化”,公社的取消赋予了地方更直接的政治参与权,并且实际上更彻底地打碎了旧制度下的空间配置。制宪议会之外,布里索(Jacques Pierre Brissot)对西耶斯等人的方案批判得更加激烈,对他而言,建立在空间划分基础之上的代议制不是“纯粹的民主”,三个层级的代表制实际上剥夺了人民的政治自由,是“贵族的等级”。他认为,应当按民主原则来决定空间安排,而非由空间安排来决定民主选举。所以在10 月2 日和11 月10 日的《法兰西爱国者报》(Le Patriote français)上,布里索先后指出制宪委员会方案的问题:“三项基础之中,只有人口才是唯一应该考虑的因素,否则便是对《人权宣言》的违背。代表权和被代表权是不可分割的人的权利,跟一个人的财产和区位毫无关系,基于领土和税负的划分实质上带来了更严重的不平等。”[5]Chianéa Gérard, Chagny Robert, et Jean-William Dereymez, eds., Le département: hier, aujourd'hui, demain: 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ecentralization,Grenoble:Presse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24,p.19.

当然,这种吉伦特派的民主倾向更带有“联邦主义”的理念,也构成了革命后期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与国民公会(La Convention Nationale, 1792—1795)所要处理的问题。但无论如何,“省”作为大革命的一种新的制度生产,在革命初期完成了对旧制度的空间改造与重新配置。1790 年1 月8 日,毕鲁·德·普西(Jean-Xavier Bureau de Pusy)向议会提交了《关于王国新区划的纲要报告》(Rapport sommaire sur la nouvelle divison du royaume, 1790),并附有一份详细的各省份划界、面积、位置与人口情况说明详表(Tableau des départements,suivant l'ordre de travail)[1]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11,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119-125,p.189.。1 月15 日,在经过了进一步的讨论和修正之后,议会主席宣布法兰西王国重新划分为83 个省份,最终的方案的确定是在2月26日[2]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Tome.11,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119-125,p.189.。

五、区划委员会与单一制的国家结构

1792年,原本在制宪会议框架下的王国区划委员会得到了保留,成为国民公会之下新的区划委员会(Comité de division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新区划委员会的职能除了继续推行原计划的领土重组,根据各地与行政系统的反馈加以调整之外,更主要的是在前一阶段的基础上进一步简化区县一级的单位数量,实现孔多塞在1793年提出的“大公社”(grandes communes)计划[3]Claudine Wolikow,“Condorcet er le Projet de Grandes Communes (1786—1793)”,dans Anne-Marie Chouillet et Pierre Crépel,eds.,Condorcet:homme des Lumières et de la Révolution,Paris:ENS Éditions,1997,pp.242-246.。后者的主要宗旨一方面是实现乡村同城市的同等地位,另一方面是进一步削弱个别领主对于某一地区的影响。

实际上,新委员会的具体工作主要包括三个部分。第一,继续就领土划分和行政边界的问题与争议做出决策和裁定,包括各地的更名问题,重新建立起一套基于革命话语的地名系统。1793 年10 月,国民公会的一份决议就称“1789 年后更名的各个公社须将新公社名一并上报区划委员会,并鼓励那些带有王权、封建或迷信印记的公社迅速更换名称”[4]Collection complette des décrets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imprimés dans l'ordre de leur publication,dans le département du Nord,Tome.6,Douai:de l’Imprimerie des Associés,1794,p.110.。第二,负责收集与存档新行政区划的资料与数据,同时为其他委员会与公职部门提供咨询。第三,负责在国民公会内部安排新行政单位的代表,并测量与图绘新区划的领土空间,这里同时也包括1792—1793年新并入法国的领土。

事实上,区划委员会作为一个集体性的运作机构,其成员大多由西耶斯等议会中的头面人物构成,而实际的工作又大都交由雇佣来的技术人员来完成,尤其在边界勘定与地图测绘这个领域[5]Serge Aberdam, Démographes et démocrates: l'oeuvre du Comité de division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étude d'histoire révolutionnaire,Paris: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2012,p.75.。所以,区划委员会的首要目标是明确新划定省区之间的边界。革命初期的各地边界大都是在原有王朝体制基础上划定的,尤其是北部、东部地区,充其量不过是“对神圣罗马帝国碎片的整合”[6]Daniel Nordman, Marie-Vic Ozouf-Marignier, Roberto Gimeno, Alexandea Laclau, eds., Atlas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Le territoire(1),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15.。新的省份划分在打破原有旧制度传统边界与拓扑结构的同时,也带来了地方层面的土地纠纷与边界争议。然而,相较于旧制度时期对于行政区划的形塑,大革命并非仅继承了原有王国的领土空间,强化了内部省份边界的划定与测绘,还集中解决了教权、帝国与封建等传统力量在法国所无法完全解决的问题。

作为一种制度性的常设机构,一直到1791年第一部宪法产生之前,区划委员会在政治实践中履行了领土划分的职能,确保了法兰西单一制国家(État unitaire)的建制基础。而1791 年宪法的第二章第一条则具体规定了革命体制之下的政治区划与央地关系:“王国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它的领土划分为83 个省份(département),省下设区(district),区下设乡(canton)。”1793 年宪法在共和革命之后有所调整,将“王国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修改为“法兰西共和国统一而不可分割”。1795 年宪法的第一章在继承了这一总则之后,继续扩充了关于领土区划的内容:

第3条:法兰西划分为省(département),具体省份见附件的本土89个省名单。

第4条:省的边界可由立法机关改变或调整,即便在此情况下,各省的面积也不应超过1000平方公里。

第5 条:省划分为乡(canton),区划分为公社(commune)。乡可以保留它们的现有区划,但其边界也可以由立法机关改变或调整。在此情况下,任一公社距离其乡镇首府的距离都不应超过10公里。

第6条:法兰西的殖民地是共和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适用于同一部宪法。

第7 条:它们按省划分如下:(1)圣多明各由立法机关划分为至少4 个省,至多6 个省;(2)瓜地洛普、玛丽-加特朗岛、拉代西拉德岛、桑特群岛以及圣马丁的法国部分。(3)马提尼克;(4)法属圭亚那和卡宴;(5)圣吕西;(6)法兰西岛、塞舌尔、罗德里格斯岛以及马达加斯加岛各地;(7)留尼旺;(8)东印度群岛与印度的朋迪谢里地区、昌德纳戈尔、马埃、开利开尔及其他地区。[1]法兰西历次宪法文本的内容详见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宪法委员会网站www.conseil-constitutionnel.fr/la-constitu⁃tion/les-constitutions-de-la-france.访问时间:2019年12月20日。

比较1791、1793 和1795 年的宪法条款,我们明显能看出大革命对于领土区划的政治设计。即在“统一而不可分割”(une et indivisible)的共和体制之下,在空间上建立一种中央集权的单一制国家(l’État unitaire centralisé)[2]Pierre de Montalivet,“L’État unitaire français et la décentralisation:L’hybridation des modèles territoriaux”,Funda⁃mentos:Cuadernos monográficos de teoría del estado,derecho público e historia constitucional,No.10,2019,pp.131-154.。这一体制之下的中央与地方关系成为此后领土国家治理的样板,它既有对旧制度“中央集权”理念的吸收,又在空间革命的意义上改造了法国的领土与区划、中央与地方。因此,夏蒂埃(Roger Chartier)才说,大革命“试图终结旧制度的法国,但却在普遍意愿与法兰西民族空间的名义下使得一种中央集权与碎片化的地方得以共存”[3]Roger Chartier,“Les deux France:histoire d’une géographie”,Cahiers d’histoire,Tome.23,(1978),pp.393-415.。换言之,中央集权的空间理念在大革命时期才真正将区域认同与地方主义整合为一,它相较于旧制度又有所发展。

发展之一便是行政区划所塑造的领土空间与民族民主革命意义上的政治空间统一于一个不可分割的最高主权之下。一方面,“民族空间”(l’espace national)革新了王朝时期的领土区划,将错综复杂的等级体系变为统一秩序的行政单位,从专制之下的王国领地变为平等基础上的自由祖国。另一方面,共和国同绝对王国一样建基于中央集权的政治原则之上。“地方性的省份构成了整齐划一的平行空间,旧王国的土地与财产成为可供理性规划和经营的国家领土,领土同民族——且只有民族——彼此结合。”这是现代“领土国家”向“民族国家”转型中的关键环节。发展之二是一种基于领土空间的集体意识的出现。对于地方主义、族群差异、政治分歧、社会分裂、原子化个人与异质性时空而言,基于领土空间的认同与想象可以统合,形成一种基于地理空间的爱国主义。诺尔曼(Daniel Nordman)说,“领土在革命的十年间,已然成为一种普遍而持久的价值”,这大概就是“领土神圣化”的实质[4]Daniel Nordman,“Le sacre du territoire sous la Révolution”,dans Raymonde Monnier,ed., Citoyens et citoyenneté sous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Actes du colloque international de Vizille, 24 et 25 septembre 2004, Paris: 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2006,p.112.。

结 论

在近代早期西方的多种竞争性空间安排中,绝对主义国家脱颖而出。对于君主而言,绝对王权是统摄绝对空间的最高权威[1]David Bitterling, Lectures françaises de l’espace absolu, Hamburg: Geisteswissenschaften der Technischen Universität Berlin,2005,p.56.。而绝对空间的构建既包括战争与外交中的边界划定,又意味着国家内部治理方式的革新与重组,从而实现一种匀质空间上的等级秩序与中央集权体制。17 世纪以后的法国作为这种领土型国家的样板,其空间治理模式是以巴黎的首都建设为蓝本的,“中心-边缘”结构与行政区划体系无疑强化了一种空间上的绝对主义。这种“治理国家”的兴起反映在两点上:一是空间治理从封闭到开放,行政区划是王国流通体系的一部分。二是等级式的城市管理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推广,王国的领土变成一个大城市,“像城市那样设置,以城市为模板来管理”[2]〔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9-302页。。新的地籍登记、土地测量、地图绘制等也同步推进,促使传统的领地权利开始让位于统一的领土主权,这构成了现代国家的行政区划的空间与法理基础。

大革命在废弃旧行省制度的同时试图重新划分王国领土,寻求一种整齐划一的理性空间。但因各地接受、执行与发展状况的不同,形成了一种空间匀质的统一性与政治认知的异质性并存的局面。然而,省区改革所带来的地方主义没有摧毁共和国,相反,它让社会契约与团结统一的公共意志直面领土划分所带来的可能问题[3]François Furet, Mona Ozouf et collaborateurs, eds., 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Institutions et Créations,Paris:Flammarion,2007,pp.234-236.,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旧制度时期的治理传统与统一意识发挥了作用。革命区划在主权置换与空间改造中发展出了一种中央集权的单一制国家结构。一方面,旧制度的“测绘-划分-治理”模式得到保留,领土空间之上的政治统一得以延续。另一方面,新的政治设计与领土整合的规则又在民族与民主革命的语境中得到了应用,形塑了一种信仰空间里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领土”意识,丹尼尔·诺尔曼谓之“领土的加冕礼”(le sacre du territoire),保罗·阿列(Paul Alliès)则称其为“领土统一崇拜”(fétichiser l’unicité du territoire)[4]Alain J.Lemaçtre,Rolf Günter Renner,eds.,Les révolutions du monde moderne:actes d'un cycle de conférences du semes⁃tre d’hiver 2004-2005 à l’Université Albert Ludwig de Fribourg,Berlin:Berliner Wissenschafts-Verlag,2006,p.109.Paul Al⁃liès,L’Invention du Territoire,Grenobl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80,p.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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