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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过程理论的拓展和转型:21 世纪以后的演变

2020-02-26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劳动理论过程

赵 炜

内容提要 基于马克思经典著作、在20世纪70年代被重提并得到充分研究的劳动过程理论,在全球化和后工业化的背景下面临着新的挑战。本文简要回顾劳动过程理论的发展轨迹,重点探讨了在新的生产方式下,劳动过程理论的多元化研究路径,对传统核心概念“技术”和“控制”赋予新的含义,试图为中国劳动社会问题研究提供新的理论依据。

“劳动过程”最早是马克思提出的政治经济学概念,中间经过100 多年的沉寂。后美国经济学家布雷弗曼在其名著《劳动与垄断资本》(1974 年)中重新阐述了劳动过程理论,由此引发了各界对现阶段资本主义生产体制下劳动关系和劳动社会的重新讨论。尽管对劳动过程讨论开始在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等多个学科展开,但相对来说,社会学界的研究显得比较充分,并逐渐成为劳动社会学的核心理论之一。

基于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的生产管理探究企业内部的技术和控制,一直是劳动过程理论的中心议题。然而,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的生产体系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也成为了推动劳动过程理论不断更新的动因。具体地说,21世纪以后的劳动过程理论,关注了正式和非正式工作场所关系的动态变化,并对更广泛的垄断资本主义的宏观环境也加以研究;面对全球化和后工业化,研究开始打破工业化社会中公司和国别经济以及公共和私人领域的界限;劳动过程理论中的核心概念——技术和控制开始被更新和重新定义;研究视角从集中于大型制造企业,转向多种类型的雇佣关系下的劳动过程研究。越来越多的学者强调,劳动过程是一个与政治经济、公司治理和雇佣关系相联系的“独特的领域”[1]Thompson and Smith,“Labour Power and Labour Process:Contesting the Marginality of the Sociology of Work, Sociolo⁃gy”,Special Issue on Re-thinking Sociologies of Work,Past,Present and Future,2009,43(5),pp.913-930.。之后来自经济学的劳动过程理论概念,在社会学领域得到了充分的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特色和谐劳动关系的演进路径和机制构建研究”(16ZDA025)阶段性成果。发展并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这是因为劳动社会学将劳动过程视为一种动态的发展,而非僵硬的理论。而在英文文献中,人们更多地把它称之为“劳动过程讨论”(labour process debates),而非理论(theory)。这种开放的形态,推动了劳动过程研究的不断拓展。

在海外中国研究学者的带动下,劳动过程理论被引入中国劳动问题研究领域,这在相当程度上推进了中国劳动社会学的发展和理论化进程。最早借用劳动过程理论对中国进行研究的是CK.Lee[1]Lee, ChingKwan,“From Organized Dependence to Disorganized Despotism: Changing Labour Regimes in Chinese Fac⁃tories”,The China Quarterly,1999,157,pp.44-71.,她用劳动过程理论并引入性别视角对珠三角地区的制造企业进行研究。到2000 年以后,中国劳动过程研究分成了两个方向:一是对劳动过程理论的引进和介绍,基本介绍的是以布洛维思想为核心的控制理论。二是对不同行业劳动过程的实证调查,调查行业包括:制造业、纺织业、建筑业、餐饮和家政服务业以及高新技术产业。实证研究发现:西方管理模式进入中国以后,基本上都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改变以适应“中国国情”;政府对经济发展的高度支持导致企业所在地政府更多偏向资本;无论所有制性质和行业特点,在企业一级,资本的力量非常强大,劳动控制在企业内部非常严苛,作为工人主体的农民工力量有限。另外,中国文化传统和性别因素也被纳入考虑范围。基于布洛维的工厂体制概念,研究者关注“工厂体制”形式,试图提出一些新的概念,如建筑业的关系霸权、汽车产业的用工体制的双重性,以及制造业的宿舍劳动体制等[2]参见沈原:《市场、阶级与社会:转型社会学的关键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版;任焰、潘毅:《跨国劳动过程的空间政治:全球化时代的宿舍劳动体制》,〔北京〕《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

从现有的中文文献看,理论引进基本在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到2000 年前后,并主要集中在从布雷弗曼到布洛维以及同时代学者的介绍上,很少论及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对劳动过程的影响,以及21世纪以来劳动过程理论的变化趋向。而实证研究借用的理论也十分单一,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研究的深度。本文将在简要回顾劳动过程理论发展的基础上,重点介绍21 世纪以来欧美国家劳动过程理论的最新发展,试图为国内的劳动问题研究提供新的理论视角。

一、劳动过程理论的提出和早期发展

“劳动过程”概念最早出自马克思的《资本论》。作为一个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它是指通过有目的的活动,将自然物品或原材料转化为满足人类需要的产品的过程。马克思称之为劳动过程的“简单因素”,它包括劳动力、工作对象、器械和工具以及工作的目的。此后,尽管有一些法国和意大利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使用劳动过程概念对二战后的劳动问题加以分析和解释,但由于语言的限制,他们的研究影响范围不大。直到1974 年布雷弗曼的《劳动与垄断资本》问世,劳动过程研究才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布雷弗曼从马克思的劳动过程出发,批判性地分析了20 世纪以后技术和科学管理的进步导致工人劳动技能在生产过程中的降格运用。布雷弗曼分析的对象是作为西方“科学管理体系”核心的泰勒制和福特制[3]Beynon, Huw,“Beyond Fordism”, in Granter, Edward (ed), The SAGE Handbook of the Sociology of Work and Employ⁃ment,SAGE Press,2016.。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对于高效生产的谋求过程,也是控制工人运动和管理方式不断创新的过程。通过对技术、知识以及工作的再定义,逐渐地将工人排斥到整个生产过程的控制体制之外。布雷弗曼的劳动控制核心思想被归纳为:在资本主义的工作场所中,无论是工厂还是办公场所,“工作与政治经济”“资本扩张与对工作的力量不平衡”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将科学管理扩展到了新兴的服务部门和专业工作者,将泰勒主义和福特主义对工作的影响提升到了整体经济的更高层次[1]Janoski, Thomas,“The New Division of Labor as Lean Produc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ology, 2015, 45(2),pp.85-94.。

《劳动与垄断资本》一书对劳动过程概念的再次提出,其影响是世界范围的,也是跨学科的。该书出版之后,被翻译成中文、日文、德文、希腊文、克罗地亚文等多种语言。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后期的劳动社会学研究,几乎都受到了劳动过程理论的影响,以至于重新定义了劳动社会学。劳动过程理论的引入,使产业社会学从早期的探究工作场所中的社会关系、产业系统发展,以及泛泛的社会联系中脱离出来,将连接工作的不同维度、雇佣和产业关系密切联系起来,改变了早期劳动社会学研究中的碎片化问题[2]Thompson and Smith,“Labour Power and Labour Process:Contesting the Marginality of the Sociology of Work,Sociolo⁃gy,Special Issue on Re-thinking Sociologies of Work”,Past,Present and Future,2009,43(5),pp.913-930.。《劳动与垄断资本》出版两年后,布雷弗曼离世,此后其著作中的理论也没能得到系统的讨论,而是变成了“法典中的词条”。劳动过程理论中的一些基本概念,如“去技术化”“降格”和“控制”等,成为美国、欧洲、日本等地区和国家20 世纪80 年代博士论文的热点选题。尽管有大量的劳动过程理论的实证研究,但多为集中在管理控制、去技术化,以及泰勒主义等几个有限方面的重复性描述。这些研究有意无意地收窄了劳动过程的研究范围,淡化了其理论色彩,忽视了将工作场所的矛盾与垄断资本主义、大型公司、劳动力市场、政府角色的关联,同时也忽视了对后工业社会劳动形态变化的把控[3]Smith,Christ,“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Labor Process Analysis Forty Years After Labor and Monopoly Capital”,Labor Studies Journal,2015,40(3),pp.222-242.。

二、劳动过程理论的充分发展阶段

应该说,直到20 世纪80 年代到90 年代前期,劳动过程理论才得到了充分发展,形成了相对完整的体系,出现了至今都很有影响的学者,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美国社会学家布洛维。20 世纪80年代是一个技术大变动的时期,技术和管理方式的变化,以及已经出现的资本跨区域流动和大型公司组织形态的变化等,都从客观上推动了劳动过程理论的发展。

由“去技术化”带来的控制方式的变革,是劳动过程理论的中心议题和主要概念。布雷弗曼认为,在泰勒主义时期劳动过程中的控制与低信任程度、强迫、极为有限的工人代表权利以及直接规制的工作环境相关联。他强调工作场所中的直接控制方式,是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反映。继布雷弗曼之后,很多学者都将关注点集中于对管理方控制方式的讨论。然而,在众多的学者中,美国社会学家布洛维无疑是最有影响的。1979年布洛维出版了《制造认同》[4]Burawoy,Michael,Manufacturing Consen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9.,他试图通过个案研究去理论化地理解工人在大型现代化的、有强大工会并有着稳固内部劳动力市场的企业,管理方通过让工人融入(Engage with),而采用强制的控制方式,让工人认同。在1985 年出版的《生产的政治》中,布洛维提出了“霸权的生产过程”“工厂体制”等概念。他明确提出,工厂制度是指生产中的所有政治形式,包括劳动过程的政治效果(political effects)和生产的政治机制(political apparatuses)。在他看来,生产过程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将原材料转变为有用产品的过程,同时应该考虑到生产的政治机制,即在工作场所中规范和形成的斗争机制。布洛维进一步区分了资本主义发展不同阶段的三种工厂制度(即市场的专制主义、霸权制度、霸权的专制主义),强调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形式塑造了国家干预和工厂制度的不同特征。在工厂制度的概念体系中,劳动控制一直是一条主线[1]Burawoy,Michael,The Politics of Production:Factory Regimes under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London:Verso,1985.。布洛维不仅打开了解释现代管理体制下对工作场所研究的通道,更将工厂的管理和控制关系视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将工厂体制与社会、市场体制联系起来,拓展了劳动过程研究的宏观背景。从20 世纪80 年代后期到21 世纪的前10 年,布洛维的理论成为解释劳动社会问题的主导性的理论范式,在劳动过程研究上他被认为做出了里程碑式的贡献。

当然,20 世纪90 年代以后,英国等欧洲国家的学者对劳动过程理论的发展也做出了突出贡献,并使两个方面的问题成为热点。一是以劳动控制为中心议题,从理论和经验研究的角度对福特主义,以及后福特主义管理理念做出批判性的分析。并在推进福特主义改进、深入研究全球制造业中通行的精益生产体制等方面,发表了大量的文章,探讨了管理控制的实施以及工人和工会的应对等相关问题。二是借鉴劳动过程理论中的同意(认同)等基本概念,将研究的视角不断拓展。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关注工作场所内部的控制和斗争,也关注工人的自主性等问题。总之,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变,资本积累的方式和雇佣关系也随之发生变革,新的生产方式将给劳动过程带来变化,劳资之间的斗争不再是劳动过程研究的唯一主题。或者说劳资之间关系也是多样的,斗争可能不是生产政治的单一结果[2]Thompson,Paul,and Vincent,Steve,“Labor Process Theory and Critical Realism”,in Thompson,Paul and Smith,Chris(eds.),Working Life:Renewing Labor Process Analysi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0,pp.47-69.。

同时,在这个阶段,也出现了对一些经典概念质疑的声音,如关于布雷弗曼提出的“降格”概念的适用性问题。有研究认为,这个概念在美国和英国是适用的,但很难解释德国至今都还有大量的技术工人,以及高度工业化的日本所保持的长期并稳定的雇佣关系的现实。换句话说,“降格”没有全面考虑到每个国家的社会状况和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征。也有学者质疑劳动过程理论过分关注管理方式和控制模式,忽略了广泛的与工作相关的社会因素,如职业、社区、阶级、劳动力市场以及社会再生产的问题。尽管这给劳动过程理论开辟了一个空间,让人们可以看到与众不同的工作场所动态,但它也会产生潜在的狭窄分析框架。为能更好地研究工作场所关系和不同国家的资本运行在形塑劳动过程的实践,有人提出应该将劳动过程和不同国家的制度视角结合起来[3]Elger, Tony, and Smith, Chris, Assembling Work: Remaking Factory Regimes in Japanese Multinationals in Britai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应该说,这个阶段的主流依然是“阶级优先”的理论分析视角,即以民族志的研究方式,实证研究大型制造业工作场所内部的控制和工人抗争。

三、新的工作方式对劳动过程理论的挑战

自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后,无论来自国际劳工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统计报告,还是来自比较主流的社会学理论学者的研究,都认为:“新经济”形态的出现,导致工作和生产明显转向以个体化和消费为导向,而非工业社会的“集体行为”;欧美国家的劳动力市场结构普遍出现了女性、移民和少数种族集中于临时或短期的工作的现象;“工作的终结”(the end of work)和“雇佣关系不稳定的时代”(age of insecurity)等成为包括贝克、吉登斯和斯纳特等社会学家分析社会结构变迁的出发点[4]Tweedie, Dale,“Making Sense of Insecurity: A Defense of Richard Sennett’s Sociology of Work”,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2013,27(1).。工人结构发生了重要变化,服务业从业者替代了制造业从业者,不确定性的从业者开始替代了传统的工人阶级[1]Alberti, Gabriella,“In, Against and Beyond Precarity: Work in Insecure Times”,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 2018,32(3),pp.447-457.。从资本的角度看,信息技术的发展,导致了非物质生产的扩大和传统生产要素、资本积累重要性的丧失。在此背景下,不仅是传统的劳动过程理论,而且整个劳动社会学的理论体系都受到根本性的挑战。

首先,工业化体系下的稳定和长期的雇佣关系被改变。随着西方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以知识经济为特征的新经济改变了工作和雇佣关系的特征,出现了知识劳动、分包合同下的雇佣者和自雇者。即在全球范围内,不同类型的雇佣合同重新划分了工人的类别。越来越多的工人从事非正式工作或受雇于短期合同,这大大降低了他们对组织的依赖程度。非标准工作、非正规就业、“脆弱工作”等的从业者大大增加,改变了20 世纪以来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中以霸权和福利的雇佣关系为特征的研究的基础。近年来对劳动过程的讨论,开始转为讨论劳动力市场特点、社会网络和劳动过程之间的联系,验证新的非正式雇佣关系下传统工厂体制的延续和改变。

其次,技术的发展是否导致了工人的劳动技能在生产过程中“降格”,这使劳动过程理论的基本问题再次受到挑战。有对不同行业技术特点的研究表明,尽管有进一步的去技术化的趋势,但低技术工作依然会保留。此外,在新经济的背景下,技术的定义也发生了改变,即劳动者的技术再造和重新定位是问题的核心,这也成为当代企业管理矛盾的组成部分。在以服务业为基础的经济中,新经济的工作环境和内容意味着雇主寻求劳动力的集约利用,市场对“通用技术”(generic skills)的需求增加,资本更依赖于工人广泛的能力和隐性知识,通过情感的努力和高绩效的实践来获得利润。许多岗位需要的技能是社交而非技术本身,因此,很难简单地区分是去技术化还是技术的提升。除了制造业核心的生产技术外,适应性、动机、合作,也包括态度、社会倾向等特征都成为技术的一部分。为追求“高绩效工作环境”,管理方的控制方式开始超越泰勒主义和福特主义模式。雇主,尤其是服务行业的雇主会更加注重培养员工的“准技能”,而不是让他们掌握独立的技术。由此,技能定义的扩展也更有利于资本,即工人对所谓现代通用技术的掌握,使他们更加依附于资本。在高绩效的压力下,不仅是低技术的工人,即使是那些承担创造性工作和在非生产领域的职工,也都被更广泛和更加严格地控制了。近年来大量出现的弹性工作,也变成一种控制方式。

再次,企业生产组织变化对控制方式变化的挑战。在劳动过程理论体系中,对劳动控制的研究历来是最重要的议题。一般认为,控制的概念起源于承认劳动力作为一种商品,具有不确定性特征,单靠市场机制不能规范劳动过程,管理体系被用来减小不确定性造成的差距。从布雷弗曼到后来众多的劳动过程理论研究者,如著名的弗莱德曼和埃德沃兹等,都对控制进行了充分的探究。布洛维更明确指出了垄断资本主义对工人的控制经历从强制到“认同”的转变。他发现工人并不总是激烈地反抗企业管理,在多数情况下是“认同”管理方的管理方式。也就是说,从20 世纪80 年代到21世纪的前十年,有关劳动问题的研究基本集中在不断变化的“科学管理”对工人的影响,以及工人和工会组织的应对方面,对泰勒制、福特制、精益生产以及后来的弹性专业化等有影响的管理方式都有较为充分的研究,描述了从去技术化的简单控制到管理方式的多样化过程[2]孙兆阳:《劳动控制与抵抗:西方劳动过程理论评述与启示》,〔北京〕《中国人力资源开发》2013年第15期。。

然而21 世纪后,全球化生产体系的形成导致了企业生产组织形式和管理模式的巨大变化,欧美国家大公司体制下通过科层制对劳动者的控制方式被改变了。当后发展国家被推入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后,劳动过程的“旧形态”也随之发生改变。特别是全球产业链以及与之相应的外包和分包制的广泛采用,使公司的内外部关系包括对工作组织和人力资源策略都产生了很大影响[1]Robinson, Pamela K. and Rainbird, Helen,“International Supply Chains and the Labour Process”, Competition and Change,2013,17(1),pp.91-107.。越来越多的工人脱离了与公司的直接雇佣关系。外包、分包和转包模糊了企业组织的边界和雇主的概念,也由此导致了传统意义上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层级界限处于“模糊”状态。外包和分包企业普遍采用了劳务派遣和短期的、不稳定的雇佣模式,其管理方式异于传统生产企业,即劳动力市场控制的影响增加,从泰勒制到福特制再到精益生产强调企业内部控制的“现代科学管理方式”开始被取代。劳动控制的中心也从企业内部控制变成“市场控制”,这就使对控制的研究,有了根本性的变化。

在生产方式发生重大变化的背景下,尽管有学者认为劳动过程中的核心概念已经过时或与流行的“新经济”不同步;但也有更多的研究认为,劳动过程理论连接工作场所的动态变化,使之与这个时代高度相关。近年来,有研究者试图将新的生产方式对工作的影响概念化,将重建的工作场所和雇佣关系与更广泛的政治经济相关联;更有学者开始关注金融资本主义对技术和控制的影响和工作本身的变化。

四、劳动过程研究的转型和扩展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从布雷弗曼到布洛维,包括弗莱德曼和埃德沃兹,以及Christ Smith、Huw Beynon 等一批欧美社会学家都对劳动过程理论的完善与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他们延续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考察了战后垄断资本主义大型公司下的劳动过程,并将经验研究理论化。具体地说,随着全球生产体系的建成以及新的管理方式的推广,劳动过程研究开始关注全球化背景下灵活用工方式的影响,并将研究范围扩展到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工业化国家。尽管后来没有出现象布洛维那样著名学者,但不能否认,劳动过程理论在近年的发展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首先,劳动过程理论开始吸纳后现代社会学的主流理论。长期以来,劳动过程理论研究者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致力于把对技术进步和管理模式变迁的追踪作为劳动过程理论发展的取向之一。直到20 世纪90 年代后,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在社会科学的多个领域中达到顶峰,同时,也影响了劳动过程研究。这突出体现在被称之为“文化转向”的事实中,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以生产和阶级为中心的劳动过程理论。此后,后现代社会学的一些观念也被纳入劳动过程的讨论中,如Knights 和Willmott[2]Knights,David and Willmott,Hugh(eds.),Labor Process Theory,London:Macmillan,1990.利用福柯的权力和认同的概念,试图分析在文化和承诺的管理方式中逐步取代了控制和官僚主义后,个体如何构建现代公司内部的话语体系及如何受到其约束等问题。由此,工人的主体性问题再度被提出。劳动过程理论的重要学者汤普森(Paul Thompson)就认为,劳动的主体性和身份已经成为劳动过程理论迫在眉睫的问题,并呼吁来自马克思主义传统之外的学派思想和分析工具能在这个问题上作出应有所贡献[3]谢富胜:《主体性与劳动过程的后现代转向》,〔北京〕《教学与研究》2013年第5期。。O’Doherty 和Willmott 提出,多种力量的冲突和组合造成了劳动过程理论的不连贯甚至是自相矛盾,所以主体需要被放在社会关系的组成和结构中理解,而不能被单独地简化为经济范畴抽象的逻辑关系[4]孙兆阳:《劳动控制与抵抗:西方劳动过程理论评述与启示》,〔北京〕《中国人力资源开发》2013年第15期。。除此之外,一些后现代的研究视角也被引入劳动过程研究,如对身体控制的研究,将身体作为“多样化的劳动过程的中心议题”。Ajslev 等[5]Ajslev, Jeppe ZN, et al.,“Trading Health for Money: Agential Struggles in the (re) Configuration of Subjectivity, the Body and Pain among Construction Workers”,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2017,31(6),pp.887-903.还对丹麦建筑工人的男性气质进行了研究,并将身体、自主性、控制等概念进行交融,探究了“用健康换金钱”如何成为建筑工的职业与男性认同模式。强调了身体、工作、社会、环境的相互关系。最后还提出,即使在建筑业这样的传统产业中,劳动控制因素也是多方面的。

后现代社会学理论和视角在劳动过程研究中的借鉴和使用,扩展了劳动过程研究的视角,并将其与主流社会学更紧密地结合起来。此后,认同、主体性、文化制度等议题,都成为了后现代社会学的热点,而且情感、态度、身体等因素也被认为是资本向后现代工人寻求更广泛的技能和劳动力的来源。

其次,劳动过程研究领域的拓展。尽管经典劳动过程研究在20 世纪90 年代达到高峰后曾出现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但到2008 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矛盾再度被关注。学者们在延续劳动过程理论传统的基础上,试图探究更好的解释路径,从而使控制范围和方式的变化也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讨论。

由于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和工人都是相对固定的,与控制相关的因素主要包括工人的力量与技术、职业的自主性、知识;因此,布雷弗曼和布洛维等基本将对工人力量的消长和管理方控制的研究限制在企业内部。尽管一些学者也考虑到了资本流动的因素,但对工人的流动几乎不关注。然而,自全球化不断推进以后,流动、职业转换、移民、灵活雇佣关系等流动因素,挑战了将劳动力视为固定商品的传统观念。最早将流动理论融入劳动过程分析框架的是Smith[1]Smith,Christ,“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Labor Process Analysis Forty Years After Labor and Monopoly Capital”,Labor Studies Journal,2015,40(3),pp.222-242.,他提出,工人流动与资本流动共同构成了“双重不确定性”,它包括在企业内的工作效率和劳动力市场作用的两个方面。也就是说,在全球化背景下,过去那种相对稳定的依赖关系被打破。雇主可以通过灵活的雇佣,将劳动力市场的作用最大化,形成“市场的控制”,从而扩大了控制的范围。

以计算机技术为例,它的运用使全球生产链成为可能,并持续地带来生产组织的变化。总公司对产业链上生产部门的控制,可以从直接管理劳动过程变成对最终产品质量的控制,传统的科层制垂直控制关系变得扁平化,数字平台允许强大的跨国公司将其外包战略扩展到世界各地的个体工人。他们通过分包、转包和外包将生产任务不断分解,一些产业在形式上甚至回到了工业革命开始阶段的家庭手工业,如制衣业和制鞋业产生了新的家庭生产体系。在发展中国家,“工厂在客厅中”变得非常普遍[2]Hsiung,Ping-Chun,Living Rooms as Factories:Class,Gender,and the Satellite Factory System in Taiwan,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6.。不仅是制造业,即使是办公室的白领工作,也由于计算机和文字处理系统的变化,被“数字化的泰勒制”取代。在这样的背景下,刚性的、以解决劳资冲突为主要目的管理和控制方式,变成了质量控制、灵活管理以及传统人际关系等多种不同形式相并存。

再次,服务业和新技术产业取代制造业成为经验研究的重点。由于劳动过程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其理论基本源于经验层面。因此,面对20 世纪90 年代服务业成为欧美国家劳动力人口最为集中的行业,学者们开始研究不同于制造业的服务业规则(service rule)和对工人产生的影响。Vidal[3]Vidal,M.,“On the Persistence of Labour Market Insecurity and Slow Growth in the USA:Reckoning with the Waltonist Growth Regime”,New Political Economy,2012,17(5),pp.543-564.以世界最大超市沃尔玛为对象,对超市服务工作进行了研究。大型超市不仅改变了人们的消费方式,还通过其无数的供应商以及与之相关的分包体系,建立了庞大的生产和服务体系。为了保持低价、有序和有效,福特主义和精益生产方式在服务业流行。在大型超市实现自助购物和结账后,工人成为货品的搬运者,而非顾客的服务者。超市的扁平化组织体系替代了科层制组织体系,工人完全失去了上向流动的阶梯。进入21 世纪,作为“世界上最以顾客为中心”的亚马逊公司带动的则是通过线上销售方式彻底改变了服务业的运作模式。尽管信息化带来了服务业革命性的变化,但对服务业的底层工人来说,低技术、福特主义和精益生产的控制原则并没有根本改变。再如近年来,教育、金融以及一些政府事务都被纳入服务项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信息技术的普及加速了这些行业的标准化,员工不仅要面对雇主或管理方的控制,还要面对来自顾客的控制。当“客户中心”成为服务业竞争的核心概念后,劳动过程变得更加复杂,即在被称为“白领制造”的知识经济时代,大型高技术企业也如同制造业一样,已经将研发通过外包、众包的方式发给世界各地的技术人员,并按照计件的方式鼓励创新。这种看似具有创造性的劳动,实际也是被资方控制的[1]Beynon, Huw,“Beyond Fordism”, in Granter, Edward (ed), The SAGE Handbook of the Sociology of Work and Employ⁃ment,SAGE Press,2016.。

最后,劳动过程理论研究引入多个视角,空间变化被特别关注。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时间和空间的动态变化也被引入劳动过程的研究中。从一个单一的物理场所开始,向任何有通信设施的空间展开,这对工作场所、社会、家庭的重新配置有着重要影响。从20 世纪90 年代发端于欧美的“呼叫中心”,到今天基于互联网的平台经济,都可以看到资本空间流动能力的扩展。空间的概念被注入劳动过程理论中,并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资本全球流动及移民潮作用带来的。尽管资本的全球流动,需要超越国界,但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和变化证明,在其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很难去机械地描述劳动过程的线性变化。劳动过程的“旧形式”可能被修正或者是新的技术进步允许旧体系的再生[2]Nichols,T.and Cam,S.,Labour in a Global World,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05.。也就是说,从空间角度理解劳动过程,必须在全球生产网络,国家“空间经济”特点的背景下,其“空间”才会成为劳动控制的要素之一[3]Ellem, Bradon,“Geographies of the Labour Process: Automation and the Spatiality of Mining”,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2016,30(6),pp.932-948.。

为此,20世纪80年代,社会地理学家大卫·哈维[4]Harvey,D.,The Limits to Capital,Oxford:Blackwell,1982.(Harvey)就提出了原材料和工人需要在特定的空间结合,积累才能够实现“空间适应”(spatial fix)的概念。他认为从劳动过程的角度,空间的变化可以归纳为三种含义。一是所谓标准化和科学的管理模式,在不同国家“复制”的过程中,被加以改动以适应国情。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汽车制造业,从美国的福特制到日本的精益生产管理模式,到经过瑞典和德国加以改造后又被复制到韩国、中国等的标准化管理模式。二是管理模式在不同产业之间的空间转移。发达国家中越来越多的雇佣人口转移到服务业和相关产业,沃尔玛和麦当劳不但成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私营公司,在劳动过程上,也成为福特制的扩展和精益生产劳动过程的延伸。三是资本和工人的流动形成新的“空间适应”。随着资本的空间转移,劳动也和资本一样,试图创造自己的空间。发展中国家的工人也复制了工会和劳工NGO 组织,工人同样进行罢工、集体谈判等。在不同的空间中,工人组织和活动也出现了同行业的趋同趋势。例如,分包制在建筑业被普遍采用,但因不同国家的建筑业工会组织率普遍不高,以移民为主的建筑工人通常采用个人“对付”(get by)和适时的集体行动相结合的方式,以其劳工力量在有限的范围内对付现行的雇佣关系[5]Berntsen,Lisa,“Reworking labour practices:on the agency of unorganized mobile migrant construction workers”,Work,Employment and Society,2016,30(3),pp.472-488.。而在不同国家汽车产业的工人,则显示了较高的组织性和斗争性。

五、结论和讨论

自21 世纪以来,工业社会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除了以数字技术、服务业扩展和以全球化为代表的“新经济”特征之外。在2008 年以后,金融资本主义被作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特征也加入其中。面对迅速变化的经济和工作场所的特征,劳动过程理论如何进一步发展,成为21 世纪劳动社会学的重要议题。英美国家的著名社会学和劳动关系期刊出版专刊,一些著名劳动社会学学者,如Smith、Thompson、Beynon 等都发表文章阐述在新经济的背景下如何发展劳动过程理论。《劳动问题研究杂志》等也出专刊讨论后工业社会劳动过程理论的演变。

概括来讲,21 世纪以后,特别是2008 年金融危机以后,劳动过程理论的研究出现了两种趋势:一是在传统劳动过程理论的基础上扩展出新的内容,其基本以技术变化和劳动控制为两个基本变量,从制造业扩展到服务业和新技术领域,从欧美国家转到后发展的工业化国家,包括中国、土耳其、墨西哥等。除了企业内部控制外,研究多强调将企业内部的控制和由此形塑的劳动关系与市场的特征(包括劳动力市场与产品市场)相联系,将劳动过程研究置于社会变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另一个趋势是改变现有的劳动过程解释框架,试图转向后现代理论。学者们认为,解释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劳资关系的劳动过程理论在后工业社会很难有更好的解释力,应该借鉴后现代社会学理论,从主体性、意识、身体、文化而非生产和阶级的视角探究劳动过程。

从已有的文献可以看出,在新经济背景下发展劳动过程理论,是劳动社会学的主流。一些新观点的加入,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劳动过程理论的内容。但总的来说,作为一种基于经验研究的理论,劳动过程理论的更新慢于新经济的发展;学者一直在传统的劳动过程理论内寻找探究已经发生根本变革的企业内部关系的路径;“阶级优先”的解释框架受到工人结构和企业组织变迁的挑战,尚未找到更好的理论。另外,作为通过呈现生产场域中组织劳动的制度、机制和规范,劳动者的生产实践与过程,以及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探讨资本与劳动者之间的控制、认同与抗争问题的劳动过程理论,能否无限放大到新经济背景下的生产过程,这也是一个疑问。在资本主义的生产管理体制已经超越了福特和后福特主义,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之后,劳动过程理论如何完成超越,将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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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创新 引领百年
相关于挠理论的Baer模
描写具体 再现过程
临终是个怎样的过程
热爱劳动
拍下自己劳动的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