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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书时代”语境下的研究系与共学社

2020-02-26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元济学社商务印书馆

陈 捷

内容提要 研究系梁启超等人欧游回国之后,为了输入西方的学术思想与知识系统,并将新文化运动引向深入发展,创设了共学社作为译介组织机构;与此同时,在梁启超、张元济等人的运作下,处于营业危机、高层斗争漩涡中的商务印书馆积极与研究系共学社和北京大学胡适等人达成共识,通过编译丛书的方式系统地、全面地积极引介西方思潮和知识体系,力图纠正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在“报纸杂志时代”形成的肤浅、碎屑的译介弊端,最终形成以商务印书馆为中心,以北京大学和研究系主导的丛书译介事业为核心的一种崭新的知识生产体系。它在开创新旧知识分子与现代出版业新型合作关系的同时,也将五四新文化运动由前期的“报纸杂志时代”推进到了后期的“丛书时代”。而“丛书时代”的到来,则真正标志着现代中国与世界思潮和知识系统接轨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创了一个以白话文为语言特点、以“德、赛”两先生为思想旗帜的所谓“报纸杂志时代”,而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向纵深发展,从“报纸杂志时代”过渡到“丛书时代”就成了历史的必然。而在这种转变中,研究系在欧游回国后的梁启超、蒋百里等人带领下创建了共学社并在编译丛书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众所周知,研究系是1916年由梁启超、汤化龙领导的,以原进步党人为主改组而成的政客集团,他们在政治上主张议会政治、政党政治,在具体的政治操作上则与段祺瑞政府合作以加强中央集权,在对抗国民党“暴民政治”的同时引导北洋军阀实力派步入政治正轨。以这样依人成事的作风想要达到其政治目标显然无异于与虎谋皮。1918年皖系控制的安福俱乐部控制国会后,研究系在政治上逐渐失势。欧游之前梁启超等人在忏悔从前政治活动的同时,与同人相约在思想文化界尽力。曹聚仁曾在《蒋百里评传》中谈到研究系在梁启超、蒋百里等人欧游归国后的文化作为和规划,“百里先生从欧洲考察归来,恰好是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大时代。……梁启超有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颇想一面整理国学,一面灌输西洋新思想及新学识,融会起来,确定中国的文化路线。他们组织了三个推进新文化的机构:1.读书俱乐部,后来与松坡图书馆合并。2.在北京石达子庙欧美同学会内设立共学社,搜集政治、经济、军事、文艺各种文稿,由商务出版丛书。3.由梁启超、蔡元培、汪大燮(外交家)三人共同发起讲学会。每年请一国际学者来华讲学。……而张东荪在上海办《时事新报》、蓝介民在北京办《国民公报》、陈博生主编《北京晨报》都是策动新文化运动的力量”[1]曹聚仁:《蒋百里评传》,〔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曹聚仁的说法显然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观察,不够全面和深入,但是他对研究系的主观动机、文化布局以及所起到的历史作用显然是印象深刻的。本文就是想围绕时代思想主题转变过程中研究系在共学社的创建和运作过程中的作用和角色,来考察当时的文化语境、传播媒介的转变及其背后的历史逻辑。

一、共学社的创办历程及其早期运作

葛兰西曾说:“一种伟大的文化,可以译成其他民族文化的语言。任何其他伟大的文化,都可以译成在历史上发展的和丰富的伟大的民族语言。换句话说,用民族语言可以表现世界文化。”[2]〔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页。按照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的说法,要做东西文化调和的大业必须要从研究西方文化入手。在他看来,共学社设立之作用和意义都极为重大,“培养新人才,宣传新文化,开拓新政治,既为吾辈今后所公共祈向,现在即当实行著手,顷同人所立共学社即为此种事业之基础”[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9页,第905页。。而共学社的主要业务,则是“编译各书”。

共学社的创办,当在1920年三四月间,具体日期已不可考。在当年4月17日蒋百里致梁启超的信中首次提到了“共学社”:“共学社开会情形及议决规约,今已印就,即寄奉一份。吴品今来谈领用书记庶务一人,渠推荐同学一人,已嘱其日内一来,拟即聘定”[4]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9页,第905页。。可见在此之前,共学社即已创立。为了解决共学社经费问题,梁启超亲自撰写募捐启事,四处募款。“学社规约稍有修改,请集董事干事再开会一次,决定后印数百张,备向各处募集基金,别拟募捐启一纸,并希提出采用。……募捐启如可用,亦请印一二百张(纸须稍佳),分途往募(印成后请寄数十张来),各人有特别交宜者,除公启外,媵以私函,当更有力,如商务印书馆、南洋烟草、大生纱厂等处,仆当加函。如穆藕初、聂云台诸处,请蔡先生或梦麟加函。如福公司请搏沙加函。多为其途,当可有获。”[5]参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5、906页。除了为共学社募款之外,1920年5月12日,梁启超在致梁善济和籍忠寅的信中表示,还要为四项事业筹款,即:1.杂志出版须另筹编辑费;2.添置书籍费;3.补助同人留学费;4.奖励名著特别悬赏费。并且表示,“以上四项最少须筹二万金内外,启超所著《欧游心影录》拟自行出版,将所入拨充此费,或可得数千元,惟不敷仍巨,且非目前所能到手,合拟求同人合襄斯举,仅略陈本末,乞公商力赞。敬上伯强兄、亮侪兄、溯初兄、搏沙兄(现洋三千元)、石青兄、壬三兄(贰千乃至三千元)、海门兄、季常兄、志先兄、搆甫兄(姑任一千元)、文薮兄(姑任一千元)、希陶兄、印昆兄、公权兄”。从中可见研究系从事文化建设资金方面的紧张与艰难。从中我们发现,共学社创立之时,梁启超就发挥自身影响力将北大蔡元培、蒋梦麟等人都纳入到筹款运作的活动之中。紧接着在五月份,共学社评议会二次开会,确定了评议员六人,相关专门学科审查会等评议制度也在商榷之中[6]后来共学社并未设立审查会制度,关于原因,1921年3月29日张东荪在给徐六几、郭梦良的信中就说:“审查一层本来是一个大问题。共学社因鉴于世界丛书之Aristocratic(指贵族气的,笔者注),所以不设审查。”(参见张东荪:《致徐六几、郭梦良》,《学灯》1921年3月29日)共学社不设丛书审查会,而采用专家审查的办法,1920年9月9日《学灯》上张东荪给读者的回信中说,如果稿件不好,宁愿对不起朋友,不愿意对不住文化。。

共学社的创立与运作又与两个组织机构有关系。其一是上文曹聚仁提到的研究系新创设的读书俱乐部,另一个则是商务印书馆。

梁启超等人最初的打算是要将共学社编译书刊限制在研究系人员内部,所谓“拟集同志数人,译辑新书,铸造全国青年之思想”[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904 页,第905 页,第906 页,第906页,第908页。。因此,同人的阅读新籍、研究新说、切磋新知对于研究系译辑新书的计划至关重要,一个同人间的读书俱乐部的创设也就显得十分必要了。根据曹聚仁的说法,梁启超等人欧游回国之后创设读书俱乐部并将其与松坡图书馆合并[2]该馆为1916年底为纪念蔡松坡而设,梁启超、范源濂等26人为发起者,见《创设松坡图书馆缘起》,《晨钟报》1916年12月21日。。张朋园也认为共学社、松坡图书馆和读书俱乐部颇多重合,“共学社以松坡图书馆为活动场所,附有读书俱乐部,该部初与共学社设在石达子庙,后与松坡图书馆合并,由丁文江、梁启勋任干事”[3]张朋园:《梁启超与民国政治》,〔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137页。。

松坡图书馆在1916年底创设之初就提出其目的之一为保存国粹、古籍,第二就是让学子研修欧美最新学术,“苟非有公众所设之馆广收而资给之,则吾国学问破产之日其将不远也。学问破产而国犹能国,未之前闻”[4]《创设松坡图书馆缘起》,《晨钟报》1916年12月21日。。中外学术兼顾、并重的松坡图书馆显然是1920年欧游之后梁启超一辈从事编译事业重要的人事机构与学术机构,而松坡图书馆又与松社渊源颇深。创办于1918年1月的松社按照张君劢的说法即是以“读书、养性、敦品、励行”为宗旨的同人学术社团。无疑,这是研究系挖掘旧有资源、共襄盛举的做法。研究系新创立的读书俱乐部和共学社显然是二位一体的,在研究系的安排中也是同时进行的。在4月17日蒋百里写给梁启超的信中就提到,“此时共学社及图书俱乐部等均陆续进行有眉目也”[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904 页,第905 页,第906 页,第906页,第908页。。而在4月28日徐振飞(新六)致梁启超的信中也提到“读书俱乐部已推定仲策、在君为干事”,可见,读书俱乐部的诞生与共学社的创立发展是同时进行的。但这个读书俱乐部组织比较空洞、松散,此后并没有太大的动作,但它的设立充分体现了梁启超一派在编译工作初期想将此工作限制在研究系人员内部的努力。要知道,从梁启超回国之后,共学社的筹划与进行等事宜,研究系都是秘而不宣,从来没有公之于众。

梁启超在4月17日致张东荪的信中说,“共学社章寄上(请以一份交菊生)。此间社员已有二十人(原单外加入数人),沪上更得几人耶?编译书目已列单,请社员自认”[6]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904 页,第905 页,第906 页,第906页,第908页。。他甚至在4月20日写给女儿梁令娴的信中表示,“汝研究欧、美妇人问题,欲译书甚好,可即从事,我当为汝改削出版,顷吾方约一团体,从事斯业也”[7]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904 页,第905 页,第906 页,第906页,第908页。。而吴品今在5 月5 日致梁启超的信中,也言明译书工作主要由共学社社员完成。“所编书籍,自宜以浅近简明为主,其有特别需要之名著,似由评议会决定后,提出交社员译出为佳。”[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904 页,第905 页,第906 页,第906页,第908页。直到此时,研究系共学社把编译书籍都看作是一党一派的自家事业。

但是编译工作千头万绪极其繁重,岂是研究系共学社一己之力所能承担之事。因此在5月12日,梁启超在致梁善济、籍忠寅等党人的信中特别强调了要求募集“奖励名著特别悬赏费”,可见此时,共学社编译书刊的计划已经有了向广大知识分子开放的端倪,而张东荪在5月15日致梁启超的信中,更是直接提出:“编书事宜早登报,中华书局所出之《新文化丛书》,颇有好稿,皆登报招徕之功也。”[9]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10页。1920年4月1日研究系主办的《解放与改造》第二卷第七号上曾刊登《新文化丛书征稿启事》。毕竟,社会文化事业,又岂能是一家一派“集同志数人”所能包办的。共学社后来也确实是以开放的姿态来面对知识大众的——1920年6月19日《晨报》刊登出“共学社启事”,面向社会知识分子群体征稿:“我们编译书籍,对于文化运动,有两种意味,一种是扩延向普遍的;一种是追求向深刻的,所以编译出版一方面固然是力图文化之普遍,一方面我们不相信自己知识,已经满足,可以卖得出去,不过是想表现我们追求向深刻的一种精神,引起大家兴味,要使文化运动,不像那七八月间的阵头雨,一阵一阵的;是要像那深山大谷里的泉水一般,一滴一滴的,源源不绝,滚滚长流。我们共学社里已经着手或是完成的稿子,似乎不少。但是这一点书,在这顶文化运动大帽子底下,真是说不上九牛之一毛;所以我们欢迎大家来帮助我们。所有投稿的条件,大概列在底下:(一)关于科学、历史、哲学等类可以印成单行本的稿子,我们很欢迎;但是具体的说明如法律等类,暂作不要。(二)稿子如果经审查合格,酬金暂定每千字二元至五元。(三)如果来稿不合用,一星期内,我们会将原件挂号寄还。(四)我们盼望投稿家用白话文,或浅显文言,并用新标点。”[1]《共学社启事》,《晨报》1920年6月19日。从该启事的表述可见,共学社从事译书目的就是要在全社会范围内将新文化运动在普及的同时引向深入,发动学界重建知识生产机制。1920年10月5日共学社发布启事表示:“本社承商务印书馆之托,征集同志编译书籍,屡蒙海内士夫不弃剪陋,赐函询问社章且欲加入为社员,本社员本社无任欢迎,但本社目的全在编译,凡著有稿件经本社审查合格出版者,均得入社。此外别无他项手续。”[2]《共学社启事》,《晨报》1920年10月5日。不难看出,共学社作为研究系的文化事业已经从早期的封闭运作逐步向全社会知识阶层开放。

二、商务印书馆与研究系合作的思想、文化基础

而在经济与具体运作上,研究系充分发挥“老朋友”的作用,密切同商务印书馆的合作,这也是研究系运用社会资源从事新文化运动的具体体现。张君劢在1920年1月12日致黄溯初畅谈归国后种种安排的信中,就谈到回国后为从事文化运动、创办丛书应该自办印刷所一事,特别强调“应作为一种独立商业,不可与政党财政混同,方能持久”[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97页。。对研究系来说,与其自办,不如与历史上有渊源且实力强大的商务印书馆合作。

梁启超1920年3月5日欧游回国当天就应邀住到张元济家里,他与“叔通、东荪、溯初屡作深谈”,双方当时就谈到了合作事宜。3月7日,张元济设家宴招待梁启超,高凤谦、陈叔通等商务高层作陪,双方商谈颇洽。在商务印书馆高层的文化出版大规划中,北大胡适一派和研究系梁启超一派都是要联络合作的重要力量。在张家宴请后一天,3月8日,张元济与高凤谦商谈筹设“专办新事”的第二编译所一事,“以重薪聘胡适之,请其在京主持。每年约费三万元,试办一年”[4]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0页。。

而在研究系梁启超一方面,张元济在1920年3月13日的日记中记载:“任公言,拟集同志编辑新书及中学教科书。约梦旦、叔通细谈,拟拨两万元预垫版税,先行试办一年。胡适之一面,亦如此数。属任公不必约彼。午后四钟任公到总务处。余与梦、叔在会议室晤谈。……任谓,拟成一团体公司(即共学社,笔者注),对彼虽从优,伊可分与同人。其意欲本馆购稿。余言最好仍用版税,彼此利益平均。但无基本金着手不易。本馆试行一年,可垫付版税二万元,请其预为筹划。任问若干字数,梦云请其计划分配。梦又云,将来对伊著作版权似应区别。任云,此可由公司定,伊仍匀配同人。余问是否到津即可商定。任言途中与百里、振飞亦可晤商,即可拟定。将来由伊代表订立契约,交稿约在三个月之后。”[5]张元济:《张元济全集(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94页。从中可以看到双方磋商共学社出版丛书事宜之大貌。对于双方的约定,张元济非常重视,持续跟进。他在4月10日致梁启超的信中说:“前尊意拟集同志数人,译辑新书,铸造全国青年之思想,此实为今日至要之举,敝处拟岁拨两万元先行试办,仰蒙采纳。(高)梦旦又言在津与公晤谈,尊意欲更为久大之计画,属加拨两万元,为两年之布置,鄙意当属可行。”[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4页,第904页。可见在经济上,梁启超的文化规划得到了张元济、高梦旦等商务高层的大力支持,“此事得公提倡,必有裨益,惟前允将一切计画开示,尚未奉到,想因有扩充办法,故一时未能决定,可否即请将两年之计画预为筹示,以便与同人商定,至为祷盼”[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4页,第904页。。张元济甚至邀请梁启超来参加商务印书馆的股东年会进一步落实投资之事。在尚未看到梁启超“久大之计画”的情况下,甚至在没有得到股东会认可的前提下,张元济就认定此事“当属可行”,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早在《时务报》初创时期,梁启超和张元济就有私谊,戊戌变法后两人作为维新派都受到清廷的迫害,而且作为立宪派都被后来的革命派视作保守势力。在清末立宪运动中,张元济与梁启超基于共同的立宪理念交往较多,而且双方都有“匡时济世”的文化理想与政治抱负,因此,双方在情感上、事业上、思想上都颇为相得。1911年4月5日,张元济表示友人购入《时事报》邀请自己加入,但是“饷械未足,不敢轻易出战”,他希望尚在日本的梁启超也能回国加入此事,“旌旆归来,定当虚左以待”。在1911年5月《时事报》改组为《时事新报》之后,张元济嘱咐该报发行处每天都给梁启超寄送报纸,“务祈勿吝教诲”。从梁启超、张元济等人的历史交往来看,他们在人生经历、政治路向、文化理念上多有相似之处,可谓惺惺相惜。因此,商务印书馆与研究系在高层人事交往上不但渊源久长,而且运命相连。而在学术文化上,张元济对梁启超更是极为推崇。1920年3月5日梁启超欧游回国抵达上海的时候,张元济亲赴码头迎接,当时有人就问张元济为何以师叔的辈分去迎接师侄,张元济说:“我为商务印书馆多得几部好文稿,为中国文化多出几部好书,并非以师叔地位去迎任公。”[3]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0页。梁启超1918年12月底在上海启程赴欧之前晚,张元济即约梁启超、蒋百里、张君劢、刘崇杰、孟森、张东荪等人在都益处晚餐。根据梁启超的说法,“是晚我们和张东荪、黄溯初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这一席话要算我们朋辈中换了一个新生命了”。张元济也很有可能参加了研究系这次通宵之谈。12月28日晨,张元济送梁启超一行赴欧。可见,1920年3月5日张元济迎接梁启超就是要想“收割”梁启超欧游后收获的文化“果实”的。可见,梁启超在张元济心中文化分量之重!

商务印书馆的政治色彩及其保守倾向让激进的国民党人印象深刻。1920年初,孙中山在致党人的信中曾愤恨地说:“我国印刷机关,惟商务印书馆号称宏大,而其在营业上有垄断性质,固无论矣,且为保皇党余孽所把持,故其所出一切书籍,均带保皇党气味,而又陈腐不堪读。不特此也,又且压抑新出版物,凡属吾党印刷之件及外界与新思想有关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即如《孙文学说》一书,曾经其拒绝,不得以自行印刷。当此新文化倡导正盛之时,乃受该书馆所抑阻。”[4]孙中山:《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孙中山全集(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0页。当然,张元济在日记中并不承认他们是因为党派关系不肯印行《孙文学说》的。张元济曾为出版《孙文学说》事与高梦旦磋商,高以为“恐有不便”,所以张元济以为“不如婉却”,因此回复孙中山,“政府横暴,言论出版太不自由,敝处难与抗,只可从缓”[5]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67页。。甚至对于国民党内张元济的旧相识,商务印书馆似乎也并不买账。蔡元培在1916年12月中给吴稚晖的信中谈到了自己稿件受到商务、中华两家歧视,“去年三月间,弟及精卫先生寄《农学杂志》稿于亮畴先生[6]即王宠惠,字亮畴。,托其询中华、商务两处,竟被束之高阁。今日始索回原稿,今托袁涤庵兄奉上,请先生先为询诸商务;如不合请再询中华;如两处皆无着落,则请于北行时携稿见还,弟当寄回法境”[1]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上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28页。。对比历史上国民党人与研究系人在商务印书馆受到的待遇,我们可以看出一点商务印书馆骨子里政治基因和文化倾向的影响。

三、商务印书馆所面临的压力及其与共学社携手的必然性

必须要指出的是,张元济领导下的商务印书馆积极襄助研究系的文化建设事业,不但与它历来的思想文化倾向相关,而且与它身处新文化运动语境中所面临的严峻营业形势下的文化路向的择取有关,甚至与商务内部的高层斗争密切相关。除了国民党人攻击它在新文化运动的大格局下仍旧带着保皇党气味、“陈腐不堪读”之外,新文化运动培养出来的具有新品味、新思想的进步青年们对于商务印书馆的保守作风也是日益不满,以至于商务印书馆的营业额连年下降,面临营业危机。根据《张元济年谱》的记载,到1918年底,商务馆的各种杂志销路萎缩严重,1919年清算历年滞销的书籍杂志总额竟超过一百万元[2]参见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62页、165页。。

新文化运动发起之后,以《新青年》《新潮》为代表的进步文化界就对商务印书馆有过不少批评。早在1918年初,胡适在《归国杂感》中就不点名地批判了商务印书馆:“总而言之,上海的出版界,——中国的出版界——这七年来简直没有两三部以上可看的书!”[3]胡适:《归国杂感》,《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1918年1月15日。1918年9月15日的《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上刊登陈独秀《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一文,对商务馆杜亚泉主编的《东方杂志》提出质问;其后,1919年4月1日出版的第一卷第四号《新潮》杂志上刊登了罗家伦的《今日中国之杂志界》,对商务馆出版的《教育杂志》《东方杂志》《学生杂志》《妇女杂志》提出严厉的批评。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全面展开,思想保守的商务印书馆受到更加激烈的批判。被称为五四时期四大副刊之一的《时事新报·学灯》在当时进步青年中影响甚大,编辑宗白华在1919年11月8日的《学灯》上发表了《评上海的两大书局》,毫不留情点名批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他说:“一个大书局在社会上同别种商店不同。它营业而外还要负点文化责任。……中国现在的大书局正相反。它们不仅丝毫不晓得有文化责任,并且还正是中国文化的障碍。上海两个大书局,如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就是这样。商务印书馆十余年来不见出几部有价值的书。学理书等到现在还是严复的几本译本。欧洲近代名著中只出了一本《创化论》。还都定价很高,使穷学生无力来买。新学潮的书籍月刊都不看见它代售,——中国古代名著它不出售(我有一次去买《墨子》它都没有),欧洲现代名著原文它都没有。我每每想不出他这书局为什么而开。就是为营业起见也不当如此。‘文化责任’四个字更不是它所能梦见的了。中华书局更没有评论的价值,我也不忍说它,因为它的门前已经极冷落了。”[4]宗白华:《评上海的两大书局》,《学灯》1919年11月8日。1919年11月13日,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邰爽秋在《学灯》上发表《评商务书馆的〈袖珍日记〉》批判道:“我以为商务印书馆,急宜觉悟,自己问一问,这十几年来教育上正当的书出了几部?高等学术的书出了几部?损坏青年道德的小说书出了几部?附下比一比,也应该有良心上的责备。我今为商务书馆计,当速速打起精神,来干神圣出版的事业,才可以赎以往之罪,才不是我国教育的罪人。商务书馆是中国顶大的书店。他倘能分些营利的精神,帮一回文化运动的忙,力量一定非常大的。我做这段评论,对于商务书馆有很大的希望咧。”[5]邰爽秋:《评商务书馆的〈袖珍日记〉》,《学灯》1919年11月13日。甚至到了1920年2月14日,仍然有读者在猛烈地抨击商务印书馆,侯可九在《我对于商务印书馆的批评》一文中对商务印书馆的守旧作风颇为不满,他说:“……商务书馆处处都是营业性质,专做一个适合国民心理的投机事业。照我们的眼光看起来,他既是个书店,而且是个国内极大的书店,对于中国的文化事业,当然负有极大的责任。应当抱着牺牲的精神,和热烈的情感,去做种种文化革新的事业。但是他编译所里的成绩,是怎样呢?不过几本旧式的科学书,对于文艺小说,像林纾那样古董,竟当他是个台柱,大捧而特捧。……以上的批评,也许有苛刻的地方,但是我自信还算公平,而且我对于他,有无限的希望,因为他在中国的工厂里,在比较上,究竟算是最新式最完善的一个,所以就本着‘春秋责备贤者’的意思,来说这一番闲话,盼望他有彻底的觉悟,不断的改良,成功一个最合时势最大最好的大组织。”[1]侯可九:《我对于商务书馆的批评》,《学灯》1920年2月14日。来自读者尤其是进步青年的社会舆论批评及其中所包含的殷殷期望对商务馆来说,显然是一种巨大的压力。面对这样的局面,商务馆也被迫做出了一些“半革新”式的回应,比如在1919年11月改革《小说月报》《妇女杂志》等刊物[2]茅盾回忆说:“……当年(即1919年,笔者注)十一月初,身兼《小说月报》与《妇女杂志》主编的王莼农突然找我,说是《小说月报》明年起将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提倡新文学,拟名为‘小说新潮栏’,请我主持这一栏的实际编辑事务。……我同孙毓修、朱元善谈这件事,他们都承认‘有过商量’,并且暗示:王(莼农)是不得已而为之,半革新的决定来自上面。……《小说月报》的半革新从一九二零年一月出版那期开始,亦即《小说月报》第十一卷开始。这说明:十年之久的一个顽固派堡垒终于打开缺口而决定了它的最终结局,即第十二卷起的全部革新。”(参见茅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回忆录【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38页。)。

1920年年初,商务馆内部因趋新与守旧路向之争而矛盾重重,教会派与书生派之间的冲突不断,以高凤池(翰卿)和张元济之间的矛盾最为激烈。双方的矛盾终于在1920年3月底爆发了,张元济在人事、经营等方面与高凤池矛盾激化[3]矛盾激化的直接原因是张元济主张在南京路购置营业地产,而高凤池坚决不同意。3月26日,商务印书馆召开特别董事会议,决定不购地。此后,张元济坚决辞职。,张元济甚至在报纸上声明辞职。当时作为双方矛盾调停人的陈叔通回忆说:“……高翰卿来找我了。我便直截了当地对高说:‘你是总经理,你可以估量一下,如果能背得下,那就听他(张元济)辞职,商务还搞商务的。’高说:‘事务方面还能勉强凑合一下,但社会文化界,我怎么能号召得了?’”[4]陈叔通:《回忆商务印书馆》,载《中国出版史料(三)》,〔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可见,商务印书馆还是离不开在文化方面号召力、影响力极大的张元济。关于此次辞职的深层次缘由,张元济在1920年4月26日写给梁启超的信中说:“弟之辞职确有其事。缘与总经理高君翰卿宗旨不合。弟意在进步,而高君则注重保守。即如用人,弟主张求新,而高君则偏于求旧。隐忍五年,今乃爆发。嗣经董事会出为疏解,高君亦认弟之政策为是,并且辞职,另推鲍君咸昌(现管印刷所,亦创办人之一),李君拔可继任,添招年富力强有新知识相助为理。”[5]高凤池担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后,张元济与他的矛盾一直存在。1919年,由于高凤池坚持使用旧派人物谢宾来、郑峻卿二人,张元济与他的矛盾就十分突出了,张元济在10月8日写给高凤池的信中直接说:“弟平生宗旨,以喜新厌旧为事,故不欲厕身于政界,后与粹翁相遇,以为得行其志,故甘为公司效劳。弟敢言公司今日所以能有此成绩者,其一部分未始非鄙人喜新厌旧之主义之所致。”(见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2页。)到了1920年1月,为聘请胡祖同之事,张元济和高凤池又闹得很僵,张元济在1月28日写给高凤池的信中就指出,高凤池在延揽新学人才方面“格外慎重”,“公之道德超绝侪辈,然他人亦未必尽为不肖。慎愿公勿专以不肖之心待人也。”(见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576页。)张元济隐忍五年之后“爆发”的这个时间节点非常耐人寻味。要知道,1920年3月也就是梁启超欧游回国在张元济家暂住、双方商谈协作之后。此次商务内部矛盾纷争经由陈叔通调解,结果是1920年4月10日商务印书馆特别董事会议议定,张元济(经理)和高凤池(总经理)同时辞去职务,而商务印书馆增设监事会监事一职,由二人充任。某种程度上说,张元济在这场商务内部的新旧之战中获得了胜利。从此,趋新而非守旧,成了商务印书馆追求的文化圭臬,这也是其可以在1920年4月份后全力资助研究系一派文化建设事业的前提。

商务印书馆的帮助对研究系来说是重要的,尤其是在经济上,共学社在此资助下也逐渐开始运作了。就在4月10日张元济确定要以监理的身份继续供职于商务馆的当天,张元济给梁启超去信表示为了支持梁启超编译新书的计划,追加拨款两万元以为两年之布置;4月24日,张东荪应梁启超嘱托转交给张元济共学社规则及第一次会议报告;1920年5月12日梁启超在写给梁伯强、籍忠寅的信中就表示,共学社编译新书之事,由于“已与商务印书馆定有契约,经费略敷周转”;张元济在1920年6月12日给梁启超的信中说:“共学社契约已定,已拨付五千元,梦旦当有信奉告,甚盼好书来一慰世人渴望新知之愿。”[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10、911页。至此,梁启超研究系一派组建的共学社与商务印书馆就“共学社丛书”一事的合作关系正式达成。后来在中国现代文化史、出版史上赫赫有名的“共学社丛书”于是陆续面世,为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开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四、新型知识生产体系的建立与“丛书时代”到来的必然性

对于身处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北京大学胡适等人来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向纵深发展的过程中亟须转型升级,这也是胡适一直以来所要求的将新文化运动从浅薄的传播事业拉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功夫中来。与这样一种思想要求相对应的,体现在媒介传播上的就是从“报纸杂志时代”转到了“丛书时代”。我们知道,早期的新文化思想主要是在报纸和杂志上传播的,而报刊体或者杂志体囿于篇幅、体例等限制,再加上撰述人自身学养的缺陷以及媒介本身的肤浅、夸大、片面等宣传性、营业性的弊端,对学术本体的健康发展构成不小的影响,被拆解后译介过来的所谓“学术”相对来说是散乱的、不成系统的。进步知识界也意识到靠报纸、杂志是不能深入研究学术的,要想让新文化运动深入发展就必须拥抱“丛书时代”的到来。

当时在浙江一师的读者平陵在给研究系张东荪的信中就其翻译《创化论》一事说:“我们中国的学者,对于文化运动,不应当把西洋的文化,零零碎碎的介绍过来;是要如先生这样的毅力,把他一部一部,新上加新的科学书,哲学书,大批大批的翻译过来。那么,新思潮才能真澈底,新文化运动,才算真发达。”[2]徐平陵:《致张东荪》,《学灯》1920年1月14日。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邰爽秋在《敬告现在的新文化运动家》一文中更是提出了“少办杂志,多译丛书”的建议,他说:“我觉得现今杂志第一个缺点,就是所介绍的知识,居多是片段的,仿佛是东鳞西爪,竹头木屑,既没有系统,又没有相互的关系;……我觉得杂志的功用,只可以引起知识界饥荒的感觉。真正的饥荒,杂志并不能救济。……文化运动家,在这个时候,应该当赶快联络同志,各就本分,分类译书,尽力的介绍有系统的科学,使翻译事业,放大光明于国内,教研究一种学问的人,个个都有高深的参考书,不必处处要看西文书籍,这才能算真正的文化运动。若还是去多办杂志,一鳞一爪,介绍片段的知识,我真不赞同。”[3]邰爽秋:《敬告现在的新文化运动家》,《学灯》1920年1月15日。读者邰光典在写给张东荪的信中也表示:“自五四以来,新出版物增加,如雪片似的纷飞,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好现象。但是里边实在有一大缺点,就是:所介绍的知识,多是片段的;东鳞西爪,竹头木屑,既没有统系,又没有相互的关系,这类材料,大半是由西文书中抽译出来,什么前因后果,译者概不负责任。……所以我们欲救其弊,就应当大批的输入西洋文化,介绍有统系的学理大著作——译书,那么,新思潮才能彻底,新文化运动才有基础。”[4]邰光典:《致张东荪信》,《学灯》1920年6月5日。左舜生也注意到了时代文化风向的转变,“现在的杂志,从读者的购买力和读书时间一点上看,也只有充实内容的必要,没有增加数量的必要,一般人的要求,已经移到丛书一面,从事文化运动的,不能不设法满足社会的要求”[1]左舜生:《有力的文化运动》,《时事新报》1920年2月10日。。胡适则针对当时浅薄、幼稚的传媒文化环境,直指这种现象的思想本质就是“普及与提高”的关系:“现在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实在说得痛快一点,就是新名词运动。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名词,什么解放、改造、牺牲、奋斗、自由恋爱、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你递给我,我递给他,这叫作‘普及’!”[2]胡适:《北大开学之演说词》,《晨报》1920年9月23日。这种“互抄运动”在胡适看来是极为有害的,在他的意识中,新文化运动要想深入发展必定要脱离早期的原始阶段,摆脱“学术界大破产的现状”,必须转向系统化、结构化、客观化、理性化的丛书时代的学术之途。“我们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我们若能这样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后也许勉强有资格可以当真做一点‘文化运动’了。”[3]胡适:《北大开学之演说词》,《晨报》1920年9月23日。其实,在编译丛书方面,胡适对高标准的坚持是一以贯之的。胡适在1918 年4 月15 日《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最早提出了要系统编译西方文学名著丛书的想法,并且在拟定的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之第一条就表示“只译名家著作,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胡适说:“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丛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译成之稿,由这几位学者审查,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然后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选。”[4]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1918年4月15日。在胡适看来,编辑、出版学术性丛书毫无疑问就是“提高”的工作。他回忆自己之所以要与商务合作出版“世界丛书”时说:“我以为我们现在那里有什么文化?我们北京大学不是人称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吗?……我们大学里四百多个教职员、三千来个学生,共同办一个月刊,两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大学丛书出了两年,到现在也只出了五大本!后来我们想,著书的人没有,勉强找几个翻译人,总该还有,所以我们上半年弄了一个世界丛书。”[5]胡适:《北大开学之演说词》,《晨报》1920年9月23日。“世界丛书”是商务印书馆和北大合作的图书出版项目,该丛书设立了审查委员会,“现拟编译《世界丛书》,并在北京设立审查委员会,请定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及大学教员胡适之、蒋梦麟、陶孟和诸君担任审查之事,业经登报征求译稿”。(参见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93页。)但是效果并不理想,虽然投稿不少,却只审定了一本为合格。这可能就是张东荪等人说“世界丛书”有“贵族气”的原因。毫无疑问,只有在从“报纸杂志时代”转移到“丛书时代”的思想观念转变、学术认知转变、媒介形态转变的大背景上,我们才可以更好地理解胡适此时提出来的“只有提高才是真正普及”的深刻内涵,并在此基础上理解“丛书时代”在新文化运动深入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历史必然性。

而对商务印书馆来说,为了应对新文化运动从“报纸杂志时代”走入“丛书时代”的时代要求,必须要与国内新学界保持业务合作关系。要知道,商务馆历来就有编译世界学术名著的热情和魄力。1902年,商务馆就曾邀请戢翼翚主持的留日学生团体“出洋学生编辑所”编译“帝国丛书”,这也被认为是商务馆翻译、印行外国哲学社会科学著作的开端。1902年,重视学术研究的张元济进入商务馆担任编译所所长之后,更是积极组织翻译世界学术名著,严复早年的《天演论》《法意》《群己权限论》《社会通诠》《名学浅说》《穆勒名学》等“严译八种”就以“严译名著丛刊”的丛书形式出版。此外,商务印书馆也大量印发了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等小说作品——“林译小说丛书(100种)”。这些书在当时都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到20年代初期,《名学浅说》已经印行十一次,《天演论》更是重印多达二十次!但是到了20年代初,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读者对这些丛书及其所代表的思想体系、知识系统已经很不满意了,商务印书馆在这个文化扭转、知识更新的时代也亟须有新的合作者。因此,他们在与研究系共学社携手之前,就已经积极地与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北大胡适取得联系,并围绕编辑“世界丛书”一事保持着密切的合作。

商务印书馆张元济本身就与北京大学渊源深厚。1898 年京师大学堂首任管学大臣孙家鼐曾请张元济为大学堂总办,“张守章程,孙不然之,忤而去”。1906年1月10日,作为戊戌变法后被革职的官员,张元济被清廷重新起用,朝廷令他编纂学校教科书,从此他与文化出版事业联系在一起。而在1920年前后,北京大学已是新文化运动中心,张元济又怎能不与北京大学建立联系呢?1919年2月,张元济作为商务印书馆的代表与蔡元培一道签订了《北京大学月刊》出版合同。同时,张元济有意延揽新式人才,对如日中天的胡适更是青睐有加。1919年4月8日,他托伯恒转托陈筱庄邀请胡适为商务印书馆编书,月薪三百元;5月,张元济与陪伴杜威赴沪的胡适面谈时希望其搜罗人才为商务印书馆服务,“京师为人才渊薮,如有学识优美之士,有余闲从事撰述者,甚望其能投稿或编译”[1]张人凤、柳和城编:《张元济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42页。;11月14日,为吊唁高而谦赴京的张元济在北大又与胡适会面,磋商合作事宜。张元济在1920年1月5日日记中写道:“昨与梦(指高梦旦,笔者注)谈,拟仍编小丛书。梦意,每册约三四万字,酬资约二百元。拟先约胡明复一谈。本日余又告梦,字数较多,恐题目有限。余意仍以小种为宜。梦谓小种另是一事。大本者可分哲学、教育科学,选西人名著,仿《文明协会丛书》之例,即托胡适之等人代为主持。余意只以新思潮一类之书选十种八种,至小丛书可仍托胡明复担任试办。”[2]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73页。看来商务印书馆的筹划得到了胡适的积极响应。1920年1月26日,在胡适日记日程表中记载“拟《世界丛书》条例”[3]《世界丛书条例》,《时事新报》1920年3月28日。;在1月27日,记载“高梦旦来谈”;1月28日,记载“(梁)伯强、(兰)志先饭”;2月2日,记载“请高梦旦谈《世界丛书》事”及“审查吴品今书”,可见此时胡适等人与商务印书馆磋商甚为频繁。此后,商务印书馆进一步将北大胡适等人纳入了自己的文化事业活动中来。在1920年3月8日,张元济又在日记中写道:“余与梦翁谈,拟设第二编译所,专办新事。以重薪聘胡适之,请其在京主持。每年约费三万元。试办一年。”[4]张元济:《张元济全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92页。1920年3月12日,胡适在日记日程表中记载“出版委员会”一项;3月21日,记载“(高)梦旦谈”、“(林)宗孟宅饭”和“初见梁任公,谈”;1920年3月24日,记载“大陆饭店:高梦旦”一项。显然,高梦旦与北大一派在大陆饭店的会面是有“合作顺利”的象征意义的。3月26日,张元济就收到了高梦旦的信,信中附有“世界丛书”翻译条例。从中不难看出,在梁启超回国前后,围绕着商务印书馆编印丛书事宜,北大胡适与研究系一派往来也颇为频繁、过从甚密,联想到梁启超在为共学社募款一事托蔡元培、蒋梦麟帮忙,北大与研究系此时的联系可谓是多层次、立体交叉的。

可以说,商务印书馆、北京大学、研究系三方此时都有强烈的意愿并能够达成共识来携手从事文化建设和学术著作译介工作。而从合作结构上看,以商务印书馆为中心,北京大学、研究系围绕着它以翻译、出版著作为中心一南一北、交叉呼应,形成了一种以知识生产为中心、新旧知识分子与现代出版业之间“三位一体、一体两翼”的组织格局和合作关系,共同推进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发展。

五、共学社丛书的辉煌成就及其历史意义

共学社的编译活动无疑是高效的。在1920 年6 月9 日,第一套共学社丛书——“马克思研究丛书”的出版预告就出现在《晨报》首页上[5]这一套丛书共有四名译者,即渊泉、一湖、西豁和品今。他们都是有研究系背景的知识分子。。共学社在运作自己编译的图书时,特别注重将宣传工作与编译工作结合起来,尤其是在编译阶段就在报纸上对编译活动进行广告。比如1920年8月24日,《晨报》头版就刊出共学社两则“特别启事”,对易家钺著《西洋氏族制度研究》和耿济之翻译的俄国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两书进行宣传,特别注明两书“现已付印,不日即可出版”,在广告词中对书籍的内容和特色都有所说明。比如对于耿济之翻译的托尔斯泰的《艺术论》,就有如下的广告词:“俄国的艺术是切于人生的,所有艺术家批评家都以‘人生的艺术’为他们的立足点,托尔斯泰的艺术论(What is Art?)就是这种思想的结晶。原书价值风行世界,不必多赘。惟耿君从俄文原本直接用白话译出,与英译日译对照,尤觉其浅显流利、雅俗共赏,想读者必以先睹为快也。”[1]《共学社特别启事二》,《晨报》1920年8月24日。到了10月13日,《时事新报》更是使用了四分之一的单版来做“共学社出书预告”,共分为在印刷中者、柏格森丛书、俄罗斯文学丛书、其他译述和其他编著五部分,共推介新书55 本,编译者包括梁启超、刘秉麟、吴统续、易家钺、陈博生、耿济之、张闻天、柯一岑、张东荪、郑振铎、瞿秋白、沈泽民、霍俪白、沈雁冰、周佛海、恽代英、郭开贞(沫若)、舒新城、蒋方震、蓝公武、蒋百里等人。显然这是一支以研究系知识分子或事业相关人员为主体的豪华之师,而《时事新报》等报纸的宣传不可谓不得力。

与此同时,对翻译对象的选择、语言和技术上的标准也在逐渐地探索与厘清之中。关于收稿的标准,张东荪以共学社发言人的身份宣布:第一,原书必为名著;第二,译笔务求无费解之语[2]张东荪:《复直言君信》,《时事新报》1920年9月7日。。更重要的是在翻译技术上的探索。1920年9月4日,张东荪、俞颂华、舒新城三人在《晨报》上发表《致共学社诸君书》,专门谈到了在具体翻译过程中的一些技术性操作问题。他们总共提出了十条意见,比如:在中西文化交流尚属幼稚的阶段,对于人名、地名以及专用名词的翻译不能强行要求统一,允许个人创造译名,但要在译名后标注原文;印刷仍然要采用直行;“的”字的一种副词用法和三种形容词用法;标点符号要向西文学习;不苛求翻译时“字对字”翻译或“短语对短语”翻译,但一定要做到“句对句”翻译;日本翻译西方的某些不通逻辑的译名不可抄用;白话用字要与文言接近;连续的形容词或副词中间要加顿号;每句之后空一格,但每行之后没必要空,“我们又主张不像《新青年》把标点放在字中,要像《解放与改造》放在字旁”[3]张东荪等:《致共学社诸君书》,《晨报》1920年9月4日。。张东荪等人写给同人的讨论共学社丛书翻译操作标准的信体现了他们对文化传播事业和翻译手段的关注。他们对译名、格式的某些翻译标准的意见无疑具有历史的进步性,但是要求白话用字与文言接近等观点又体现了他们在语言上的保守性和复古倾向。总的说来,他们对翻译具体手段问题的提出,有利于当时人们进一步关注中西文化交流翻译环节的规范性,在语法、格式、标点等方面的探讨丰富了文化建设的主题内涵,具有积极的历史作用。追根溯源,他们就是想通过共学社的翻译事业来为当时的中西文化交流创设有关翻译的通用标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对翻译问题经过讨论商议后,“大家方有一个共同的轨道”。

有了市场宣传,又有了翻译的各项标准,从此,共学社丛书就源源不断地出版开来。这批丛书在内容上大致可分为时代、教育、经济、通俗、文学、科学、哲学、哲人传记、史学和俄罗斯文学等十类。仅就目前所知,1920年代该社编译的丛书包括:“马克思研究丛书”“社会经济丛书”“时代丛书”“哲学丛书”“政治丛书”“通俗丛书”“历史丛书”“文学丛书”“教育丛书”“科学丛书”“罗素丛书”“俄罗斯文学丛书”和“俄国戏曲集”等等,共计数百种,可谓洋洋洒洒,蔚为大观。根据《蒋百里先生纪念册》的说法,共学社丛书“为旧中国规模最大者”。毫不夸张地说,共学社及其丛书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思想上、学术上的深入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当然,我们也必须指出,共学社丛书也只是这个“丛书时代”一个小小的侧影。根据1924年1月商务印书馆《图书汇报总目》,仅商务印书馆一处,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就陆续出版了“北京大学丛书”(9种,1918 年)、“世界丛书”(23 种,1920 年)、“共学社丛书”(86 种,1921 年)、“尚志学会丛书”(18 种)、“文学研究会丛书”(42种)等著名丛书,此外发行的丛书还有“教育名著丛书”(37种)、“心理学名著丛书”(1种)、“政治名著丛书”(2种)、“经济名著丛书”(5种)、“文学丛书”(2种)、“国学小丛书”(6种)、“史学丛书”(1种)、“科学丛书”(1种)、“新智识丛书”(30种)、“少年史地丛书”(23种)、“百科小丛书”(60种)、“南京高等师范丛书”(6种)、“武昌高等师范丛书”(3种)、“大同大学丛书”(2种)、“新时代丛书”(8种)、“中华教育改进社丛书”(3种)、“职业教育丛书”(3种)、“职业修养丛刊”(2种)、“经济丛书社丛书”(4种)、“中国科学社丛书”(1种)等等[1]《民国时期出版书目汇编(一)》,〔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423-431页。。正是由于在1920年代开启了“丛书时代”的序幕,所以后来才会有著名的“世界文学名著丛书”(1928 年)、“汉译世界名著丛书”(1929 年)、“大学丛书”(1932 年)、“万有文库”(1932 年)等多部对时代思潮、学术风气产生重大影响的丛书系列相继问世。可以说,1920年代问世的这批丛书已经与此前屈指可数的“严译名著丛刊”“林译小说丛书”完全不同了,它们真正地与世界现代思潮和知识系统接轨了。不光在数量上,更是在思想意识、学术观念、文化基因上展现着新生代的澎湃力量,而这也标志着一个崭新的“丛书时代”的到来。

一叶落知天下秋。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几乎在每一个重大的思想转折时期都会有大量的标志性的丛书问世,就像1980年代以“走向未来”丛书为代表的丛书热一般。从传播媒介上看,知识传播经历了从报纸杂志到丛书的重心转移,而其实质则是对知识和思想整体性、系统性的重视和关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初从西方零敲碎打地“拆解”知识译介到国内这样的方式更适合对应一个“报纸杂志时代”,而新文化运动深入发展的现实需要则必然呼唤一个以“组合”知识为特色,强调知识整体性、全面性的“丛书时代”。根据加拿大传播学派奠基人哈罗德·伊尼斯“传播偏向论”的看法,每一种传播媒介在文明中都会产生一种偏向,或有利于时间观念,或有利于空间观念,即根据媒介自身的传播特性,有些媒介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而不适合知识在空间上的横向传播[2]参见〔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显然,在“报纸杂志时代”,传播的偏向更加适合知识在空间上传播,而不是时间上的纵向传播,而这样的特性就对应着新文化运动前期报纸杂志“雪片似飞来”、在全国范围内扩大宣传与影响的传播偏向,是有它一定的历史必然性和正当性的;但报纸杂志上被拆解的知识零零碎碎、不成系统,因此它并不利于知识体系本身的传播。随着文化运动的发展,这样的传播环境只会越来越凸显知识界的匮乏和缺陷,因此,大量丛书的出现就是知识界填补媒介生态缺陷的必然,而系统性的丛书、大规模的译介毫无疑问更加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更加适应现代社会知识流通并进而促进新文明的产生。

当然,1920年代丛书替代报纸杂志成为知识传播的主导媒介,背后更深层次的因素是五四运动知识分子共同体分化后有关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在商务印书馆主导、研究系共学社和北京大学参与构成的“三位一体、一体两翼”的知识生产体系中,研究系和北京大学作为参与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建设中最重要的两支力量,其核心人物梁启超和胡适等人都想要争夺知识生产和传播的领导权力,因此,他们在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中不但互有助力,而且时有竞争。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后来者,梁启超自回国以后就一直宣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并希冀在融汇中西的基础上造就“世界文化”以救拔一战后陷入文明危机的西方文明,这也是共学社译介西书的核心动因。显然,这样的动因与历来坚决维护五四新文化运动正统性的胡适相去甚远,因此,即便双方都赞成整理国故、译介西书,但是双方思想的差异性还是极为显明的。所以,在“丛书时代”新型知识生产体系的构建中,双方争夺文化领导权的隐含因素是我们不能不予以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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