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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池坝笔记(节选)

2020-02-25陈先发

江南诗 2020年1期
关键词:写作者状态诗人

主持人语:

陈先发是一位有着雄健创造力并不断给予我们阅读惊喜的诗人,他用“在场”——诗即将世上一切“已完成的”在语言中变成“未完成的”——去做“新的匮乏”制造者。2014年,他的《黑池坝笔记》(第一卷)出版时,以体例别致、文笔奇崛、思辨尖锐广受好评。尽管他认为所有关于诗歌的理论本质上都是反噬自身的,但理论的自觉恰恰是对诗人的反哺。在《黑池坝笔记》(第二卷)即将出版之际,他選取精彩片断交由《江南诗》刊发,从中可以读出一位诗人的凝神与贯注、深思与洞见——“情感与精神的巨大变量”。(沈苇)

1

诗是从观看到达凝视。好诗中往往都包含一种长久的凝视。观看中并没有与这个世界本质意义的相遇。只有凝视在将自己交出、又从对象物的掘取中完成了这种相遇。凝视,须将分散甚至是涣散状态的身心功能聚拢于一点,与其说是一种方法,不如说是一种能力。凝视是艰难的,也是神秘的。观看是散文的,凝视才是诗的。那些声称读不懂当代诗的人或许应该明白,至少有过一次凝视体验的人,才有可能是诗的读者。

2

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探不言之境。从这个维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视觉、味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

3

在京城之夜路遇红灯。我摇下车窗,问路旁妖娆拦车的妓女:“以前做什么”。她猛地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着说是“乡政府的炊事员”。这一愣叫我难忘,它附着于笑声混成的感染力,随着我的车轮滚滚向前。这一愣之后,她贯通了,没有断裂,没有消耗。她从她之中脱身而出了。

4

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

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5

诗最古老的天赋在于它创造了一种情感与精神的巨大变量。

任何一首诗本质上都是无法完成的。我没看到任何一个诗人能彻底固定住它所表达之物的边界。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变量而且是残肢。

6

诗是对已知的消解。诗是对“已有”的消解和覆盖。如果你看到的桦树,是体内存放着绞刑架的桦树,它就变了。如果你看到的池塘,是鬼神俱在的池塘,它也就变了,诗性就在场了。诗即是将世上一切“已完成的”在语言中变成“未完成的”,以建成诗人的容身之所,这才是真正的“在场”。诗是从不停顿地寻找语言视角的新维度。

7

一个经典作家或诗人,并非人类精神领域匮乏感的解决者,而恰是“新的匮乏”制造者。制造出新的匮乏感,是他表达对这个世界之敌意的方式。换言之,也是他表达爱的最高方式。而且,他对匮乏的渴求、甚于对被填饱的渴求。

8

没有一种生活不可以从一首诗中,找到它藏匿最深的东西。只有当我们读到这首诗,才觉得瞬间洞穿了一种现实,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是盲目和视而不见的。也没有一种生活不可以以诗为对立面,来重建它的现实感。因为让我们觉得现实的,从来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深刻的、欲与之为敌的古老冲动,诗存在的理由是它必须隐秘地满足这种冲动。

9

枯坐一隅。让室内的每一件物体说话。让紧裹着这些物体的大片空白说话。从墙缝过来的风赤裸滚动:它比我拥有更少,它应当说话。诗并非解密和解缚。诗是设密与解密、束缚与松绑同时在一个容器内诞生。让这个缄默的容器说话。

10

写作需要从惯性中醒过来,从一种醒着的状态上醒过来。是醒着的叠加。

有时候一种昏睡状态的浸入和叠加,也会抵达意外的效果。

也需要从语言的假寐状态中醒过来。

11

我喜欢那种悬于“边界状态”、“边缘状态”的写作,比如一首诗,你总觉是非诗的力量在诗的躯壳里:它要抹杀的正是某种区分的界线。你感到自己被冒犯了。这种刺激甚至会造成生理上的不适。所以它才成为边界。它可能缺少某种成熟气质,但,相信我,它是生命力最值得珍惜的状态:真正的美需要强烈的冒犯。 ????

12

一个人能触碰的最佳状态,是身心同步的出神状态。对寻常景物,觉自身不动而远去。当他出神,犹怒马失控;回过神来,却见长缰依然在手。虚实恍惚交汇于一线的边缘状态。出神,才不致被情绪或理性所绑架。出神,词语才能从既定轨道溢出,实现一种神秘的开放性。只有失神的片刻,才可见诗的土壤。

13

看到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跑动。哦,他跑得那么地快。我想:他一定饿了,会扑向街角那个炸麻雀的油锅。可是――他并没有扑向它。这里面的真正玄机是,我饿了。饥饿的感觉从胃中升起,而且它蜕皮了:“饿了”这个词出现。词在跑动。

但在我的语言谱系中,“饿”这个词从不扑向“饱”这个词。

14

过度的依赖间接经验使我们“观看”和“倾听”大大削弱了。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这是多么荒谬啊,几乎令人发疯。我们所能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

15

父母命令我杀鸡。我不能拒绝这个被生活缚定的使命。我提着刀立于院中,茫然地看着草坪上活蹦乱跳的死鸡。我在想,我杀她的勇气到底来源于哪里呢?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突然间想起了戊戍刑场上的谭嗣同,一种可怕的理想冲至腕中。是啊,我使出当年杀谭嗣同的力气杀了一只鸡。这无非是场景的变幻,正如当年的刽子手杀谭嗣同时,想到的不过是在杀一只鸡。相互的解构,无穷的挪动,从具体之物的被掏空开始了。

16

美即有用动身前往无用。

17

尺子在物体上量出“它自己”,这如同我经常用自己的逻辑去揣度“我之外的”一切。当尺子显现时,它几乎类同于我:一种从未挨过饿、也从未被充分满足过的怪物。

18

思想必须像绞肉机一样清晰地呈现出来。置此绞肉机于修辞的迷雾中,要么是受制于思想者的无力,要么是一种罪过。

让绞肉机自身述说——而不是由你来转达这个声音——“瞧,我在这里”!

以“思想着”和“共享着”的状态来克服思想所附生的深深恐惧。

19

远处的山水映在窗玻璃上:能映出的东西事实上已“所剩无几”。是啊,远处――那里,有山水的明证:我不可能在“那里”,我又不可能不在“那里”。当“那里”被我构造、臆想、攻击而呈现之时,取舍的谵妄,正将我从“这里”凶狠地抛了出去。

20

去年秋天我经过黑池坝,看见一个驼背老人,从湖水中往外拽着一根绳子。他不停地拽呀拽呀,只要他不歇下,湖水永远有新的绳子提供给他。

今年秋天我再经黑池坝,看见那个驼背老人,仍在拽出那根绳子。是啊,是啊,我懂了。绳子的长度正是湖水的决心。我终于接受了“绳子不尽”这个现实。他忘掉了他的驼背,我忘掉了我的问题。湖水和我们一起懵懂地笑着:质疑不再是我的手段。

22

我看見词汇在我的诗中孤立地哭泣。不是别的诗,正是这一首。不是别的什么时候,正是此刻。它哭泣它们的孤立。世界即是一份硬而冰冷的词汇表。我们在词中的漫步又能解决什么?这么久以来,我竟然以为在这些词汇中搏动的是我的心。我竟然认为逻辑即是一种“搏动”。我竟然认为可以为这种“搏动”设立一个位置。我竟然认为这个位置就在我的紫檀座椅之上。我竟然认为自己即是那千杯万盏。

23

一首好诗,往往是只有去路、没有来路。我看到许多诗人忙于阐释,都企图将这“来路”讲清楚,瞧这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写诗为世界增添神秘性,来源的混沌与爆发时的意外,是它最可爱之处。诗唯一无法解构的,是这个世界的神秘性。但又必须不断地去解构。这正如诗人之手,既是建庙的手也是拆庙的手。一首好诗,甚至不需要作者。从一首好诗去追溯一个诗人,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

24

语言于诗歌的意义,其吊诡之处在于:它貌似为写作者、阅读者双方所用,其实它首先取悦的是自身。换个形象点的说法吧,蝴蝶首先是个斑斓的自足体,其次,在我们这些观者眼中,蝴蝶是同时服务于梦境和现实的双面间谍。

25

诗人应该有一种焦虑,那就是对奢求与集体保持一致性的焦虑。好的东西一定是在小围墙的严厉限制下产生的。一个时代的小围墙,也许是后世的无限地基。这种变量无从把握,唯有对自我的忠实才是最要紧的。写作时而是这样一种行为,即写作者在调适他本人与语言的、与周边世界的、与自身的各种危险关系,不是袪除这种危险,多数时刻是增强这种危险度,他自己才真正的心安。而从读者的角度,如果读一个人的作品,没有让你对世界或对语言本身产生某种新的饥饿感,事实上你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读这个人的东西。

26

诗歌最深刻的智慧或许正是它懂得了,无论什么样的语言行动都必须与人类最原始的巨大天真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并始终以此为诗的伦理。

27

所有关于诗歌的理论本质上都是反噬自身的,即,诗活在与这种理论相冲撞的力量上、但不在与这种理论对立的另一理论中;活在这种理论之解体上、但不在它的碎片中。 ????

28

深陷于麻木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根本性的常态,而生活迫使每个人作出了种种遮蔽和伪饰,如果一个写作者不曾对这麻木进行过深刻的处理,那么他在语言中展现出来的所有敏锐皆无异于自欺。 ????

29

好诗的基本特性是,它提供的不是内容的恒量而是变量。对单纯的人来说,它是单纯的。对复杂而挑衅的阅读者,它是多义的、多向的、微妙的。 ????

30

每个人都是自我的医生,而艺术基本上是这种自我救治失败的产物。

31

语言向自身索取动力的机制是神秘的,时而全然不为作者所控。总有一些词一些段落仿佛是墨水中自动涌出的,是超越性的力量在浑然不觉中到来。仿似我们勤苦的、意志明确的写作只是等待、预备,只是伏地埋首的迎接。而它的到来,依然是一种意外。没有了这危险的意外,写作又将寡味几许? ????

32

写作经验中最珍贵的东西、真正的个人性,恰恰更多地置身于我们的败笔与缺陷中。正如疾病中包含着真实的个性生活。技艺时而企图隐饰而不能真正隐饰的东西,是这些忠实于自我的缺陷,让语言中的面目更为清晰。 ????

33

大诗人是复杂的精神与心理现象综合体,他的语言之体内,会有大片的废墟、荒漠,有种种令阅读不适之处,刺激着人的各类精神或生理反应,会令人厌倦、抵制、止步,这些与巨大的精神愉悦间歇性发生,它永不可能让你的进入之路一直杏花细雨春风和畅。 ????

34

写作中最扣人心弦的时刻,是我们觉得深深被羞辱却无以说出的时刻……是语言在它自己体内寻找着一条羞愧而僻静的出路的时刻。 ????

35

不为任何写作信条所累。无论是万人仰面的还是众口唾之的,无论是过时的还是先锋的,如果它们束缚了我,它们就是同一件东西。 ???除了我需要某种“自缚状态”之时。 ????

36

单纯有单纯的复杂性,作为一种艺术特性,单纯难于形成但易于识别。它有高高的门槛。 ????

37

才华是一种自私的东西,在炫技欲望的推动下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很肮脏的东西。没有人为了目击你的才华而阅读,他们只是在寻找、确认或者是虚构他们自己。 ????

内心逼迫我们听见、看见、嗅到的,才是真正的现实。没有被内心的紧张感所过滤过的,都不是现实的本相。

38

弱者最醒目的标识是,不能释怀于他人的不认同。或者说,一个弱者身上总是依附着众多的弱者,他更需要共识的庇护。这其实是在同一类盲视之下,一个人无数次路过他自己。 ??? ????

39

关于写作,一种最坏的状况是,独自面对自己时,也产生表演的冲动。但吊诡的是那些伟大的天才们又几乎都这么干。我只得认为一人分饰两角或多角、甚至是世俗生活也过度让位于这种分裂,是一个天才的内部事件。 ????

40

范宽之繁、八大之简,只有区别的完成,并无思想的递进。二者因为将各自的方式推入审美的危险境地,而迸发异彩。化繁为简,并非进化。对诗与艺术而言,世界是赤裸裸的,除了观看的区分、表相的深度之外,再无别的内在。遮蔽从未发生。 ????

41

从诗的层面,最强烈的现实感往往并不来自现实,因为我们与生活为敌的冲动,比生活本身更为深刻与动人。诗存在于它必须满足这种冲动。生活景象可以恰到好处地位于显隐之间,以便語言能赋予连生活自身都仿佛第一次觉察到的现实感。 ??? ????

42

从未觉得我的孤独需要被稀释,因为它保护了我。从知止、知默、知耻而来的孤独真是一副好铠甲,但往往,也只有自己才能穿得上。 ????

43

多年前我写了这句:写作最基础的东西,其实是摈弃自我怜悯。 ????现在看到了自我怜悯中真实的力量。或许这二样的相互搏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吧。

44

写作的要义之一,是训练出一套自我抑制机制,一种“知止”和“能止”的能力。事实上是“知一己之有限”基础上的边界营造。以抑制之坝,护送个人气息在自然状态下“行远”,于此才有更深远空间。抑制,是维持着专注力的不涣散,是维持着即便微末如芥壳的空间内,你平静注视的目光不涣散,唯此才有写作。 ????

45

当代新诗最珍贵的成就,是写作者开始猛烈地向人自身的困境索取资源——此困境如此深沉、神秘而布满内在冲突,是它造就了当代诗的丰富性和强劲的内生力,从而颠覆了古汉诗经典主要从大自然和人的感官秩序中捕获某种适应性来填补内心缺口、以达成自足的范式。是人对困境的追索与自觉,带来了本质的新生。 ????

46

诗歌的敏锐往往丧失于写作者远离了他首次插入诗这一形式时的笨拙、又自觉有驾轻就熟的操控力充塞于腕之时。好诗人从不放弃笨拙。笨拙之象时现时隐,让语言运动在熟以终结、生涩难为的生机与生态中。大诗人的笨拙往往巨大而显眼,像身怀亿万灵长的大海时而仅仅自足于、迷失于沙滩上一只幼蟹稚拙的爬动。 ????

47

如果说语言唯一无法真正解构的、或者说让语言最终屈服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世界的神秘性。那么写作者都将成熟于这一刻:当他认识到写作只是在为这件东西创造不同的形式而已。缺少了这件东西,难以呼之为有效的写作。创造力本质上只能是对形式的创造力。深度是形式的深度。而快乐是终知本无重负的快乐。

48

从语言学角度,传统作为一种资源显得吊诡的是,它大于所有语言实践的总和,却小于任何一个写作者的个体语言实验:个人写作中总有永不溶于公共经验的一部分。这是写作者最为珍惜的部分。不溶于公共性难以被视为写作的普遍尊严,但却是语言实践的最高追求之一。它另一名字叫反传统,是传统最本质的属性。

49

一切糟糕的艺术有此共同秉性:即把自身建筑于对他人审美经验的妥协上。恐惧于不被理解,先行瓦解自我的独立性。这绝非是对阅读的尊重,而恰是对沟通的戮害。难道一株垂柳揣摩过我们是否读懂它么?它向我们的经验妥协过么?然而我们将至深的理解与不竭的阅读献给了它。人之所创,莫不如是。不孤则不立。

50

诗最核心的秘密乃是:将上帝已完成的,在语言中重新变为“未完成的”,为我们新一轮的进入打开缺口。停止对所有已知状态的赞美。停止描述。伸手剥开。从桦树的单一中剥出:“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的全新秩序。去爱未知。去爱枯竭。去展示仅剩的两件武器:我们的卑微和我们的滚烫。 ????

作者简介

陈先发,1967年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

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第一卷)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黑池坝笔记》(第二卷)将在2020年初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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