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卷子之十一
2020-02-25胡竹峰
胡竹峰
沈从文
谈到沈从文,很多人总是说他当年扫厕所时受到的委屈,说者心生同情,听者感慨嘘唏。其实沈从文对待苦难的态度十分潇洒。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他说:“弦歌之声不绝于耳!”有一次和黄永玉胡同迎面相遇,装着没看到,擦身而过一瞬间,沈从文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黄永玉是沈从文的表侄,很多年后,黄先生感慨:“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后来沈从文去了湖北咸宁干校,境况凄苦,给黄永玉写信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
十年浩劫,时间漫长,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都下去走了一遭。说倒苦水,谁都有一缸又一缸,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说完。田汉、阿英、赵树理、柳青、周立波、何其芳、郑伯奇、郭小川这些人遭迫害致死;老舍、杨朔、李广田、熊十力、邓拓他们实在熬不过,自杀身亡。不少夫妻双双赴难,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一起自杀;刘绶松和夫人张继芳将一张单人床竖起,在两个床脚上自缢而亡。沈从文到底豁达,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挺过来了。
沈从文十四岁高小毕业后入伍,十五岁时随军外出,曾做过上士,后来以书记名义在边境剿匪,又当过城区屠宰税务员,看尽人世黑暗。经历是财富,但也要看这个经历发生在谁的身上,发生在祥林嫂身上,只能是悲惨世界,只有被鲁迅知道了,才能创造出《祝福》。
沈从文的作品处处是人间悲剧。
丈夫满心欢喜来看望妻子,却连句贴心话都来不及说。靠年轻妻子出卖肉体而维持一家生活的丈夫,眼巴巴看着妻子被霸占而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捂着眼睛哭……(《丈夫》)
十二岁的萧萧“什么事也不知道”,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被诱奸怀孕,自杀不成,差点被卖掉,却生了个“团头大眼,声响洪亮”的儿子。儿子十岁时,与小丈夫圆房。小说结尾,萧萧的儿子娶亲,娶的也是一个童养媳,同萧萧一样的命运将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萧萧》)
三三对城里少爷萌生出淡淡的情愫,然而苍白的城里少爷的突然死去,让三三刚刚绽放的情怀无处寄托……(《三三》)
读沈从文的小说,能体会到文字背后的隐忍。他写悲剧,即便是那种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攸关大事也只是淡淡地一带而过。将人间哀乐表现得悄无声息,这是一份功力。
沈从文很会写人,缱绻低语式的叙述,字里行间让人迷醉不已。他笔下的少男少女处处显出人情之美,这一点前无古人。读《湘行散记》,惊讶于沈从文在狭窄的船舱里把湘江沅水写得这般浩浩荡荡,水手、吊脚楼里的妇人,多少命运沉浮在世事风云中。
沈从文笔下有克制的忧伤和哀愁,隐忍的情绪与伤悲的絮语,用孩童般的谨慎和害羞的手法表现出来,非常迷人。
沈从文小说最动人处,是他创作出美又毁灭掉美。很多人说沈从文的小说是田园牧歌,依我看,应该是田园挽歌才对。(沈从文听到一九八四年意大利民歌演唱家文图里尼来北京演出的录音带,十分喜欢,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沈从文晚年一听到湘西的民歌和有民歌风味的歌曲都很激动。)
《边城》的结尾,夜里下了大雨,夹杂着吓人的雷声,爷爷和翠翠默默地躺在床上听那雨声雷声。第二天起来发现船已被冲走,屋后的白塔也冲塌了,老人已在雷声将息时死去了……翠翠终是以渡船为生,等待着傩送归来。沈从文更为狠心的是,写了这样让人伤怀的句子: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读过好几回《边城》,每次感受不同。初读是看景色,再看品味的是氛围,续读能体会到写作的诸多文理。二十一节的小说,一节节打开,仿佛翻阅一本瓜果花鸟冊页,一方面是艺术享受,一方面能闻到大自然的清香。
《边城》是沈从文创作中期的小说,也是代表作。沈从文早期行文生涩,下笔缺乏节制,后期又过于晦涩,雕琢精细,都不如《边城》恰到好处。
汪曾祺说《边城》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这个比喻很有新意,说出了特色。《边城》是一个作家尚未成熟时期突然达到的几乎不可超越的孤峰,是神来之笔。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作家的风格成为一个派系,那是他的悲哀。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过“山药蛋”“荷花淀”等不同文学流派,这是因为别人能模仿。沈从文的小说影响和打动了几代读者,却不能形成流派,谁也模仿不了他。世界上真正的好作家都是这样,有自己的特点,不会形成什么派系,就像鲁迅的作品一样,只有他能写。
汪曾祺作为沈从文的弟子,也不能继承沈派。当然,汪曾祺眼界高,想必不乐意继承他的老师。汪曾祺的文章是在沈从文的作品上成长的另一个东西,是沈从文这棵树上的木耳,是沈从文这片草丛里的蘑菇。
沈从文除了众人皆知的对服饰有研究外,对玉器也有心得。读过一本叫《从文赏玉》的书,该书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了玉器的基本知识,是沈从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授课的讲稿。书写得浅显,只能作入门书籍,但见识是好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很多人对沈从文放弃小说创作愤愤不平。在那样恶劣的大环境下,沈从文再从事文艺创作,只能给自己艺术生涯减分。实在没必要写太多,有了《边城》《萧萧》《长河》这些佳作,多一部少一部,无关紧要。倒是对名物的研究更有意义。回过头看,那个时代还有几部作品可以媲美《中国服饰研究》和钱锺书的《管锥编》?像沈从文和钱锺书这些人,他们知道外部环境不允许无所顾忌地创作,索性埋头书堆,发掘太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之本质,其中自有心绪可寻。
毕竟是学生,汪曾祺最懂得沈从文,知道沈先生年轻时对文物有极其浓厚的兴趣,对陶瓷的研究甚深,后来又喜欢丝绸、刺绣、木雕、漆器……沈从文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艺制品,从中发现人的创造性。他为那些优美的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汪曾祺戏称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学”。
沈从文生活不讲究。在昆明的时候,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谁也不知道,那个悠然而食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沈从文。
沈从文的人生调子,低于鲁迅,也低于茅盾、巴金等很多同时代作家。恰恰是这种低,使沈从文有了孩子般的目光,从人性和生命底部窥探,写出了一篇篇风俗画般的小说。
沈从文杰出之处,是用极富意味的细节,讲述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他极具自然情怀,是那个时代作家中的异类。此后文学界很多有才华的小说家,遇见了沈从文,总会表现出格外的尊敬与重视,心甘情愿低下头颅。
有个现象很奇怪,对民国其他作家,很多人或不习惯鲁迅的冷、周作人的柔、废名的奇,对老舍、郭沫若、巴金他们,更因为思想观念与文笔有异,后人多有臧否取舍。沈从文从来例外,很少有人不喜欢他写的那种故事,很少有人不喜欢他与山水民俗融为一体的文化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性高于政治,文学高于哲学。
有些作家用文字干预社会,沈从文则着迷自然。在沈从文看来,少谈那么多想法,把文章写好再说。沈从文以自己的独特语言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以无法为大法,抛开所谓有法可依的文学架势,以自己面容出现,呈现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学系统,色彩祥和平静,却刺激得人睁不开眼。沈从文创造了一种以“自然”为标帜的作品境界,写出了自己的文学理想。
现代文学史上那批作家各有癖好——胡適喜欢写日记,鲁迅有信必回,沈从文热衷自述。沈从文的一生写过很多自述,这里面还是有大孤独与大寂寞,希望别人借此来了解他。
读沈从文的文章,能触摸到一颗善良的心,如水一般的性格,对每一个卑微的生命满怀悲悯与呵护,原宥任何不善之事。他曾自语道:“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为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就像他的人生,那样坎坷不平,他也能坦然平静地对待。
沈从文逝世后,傅汉思、张充和夫妇从美国电传来一副嵌字格挽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真是一个贴切的评价。
晚年沈从文长着一张极具文化分量的脸,那时候他的样子比他的文字更加打动我。黑白色的老照片中,略显丰腴的面颊,线条柔和,有着木刻的凝重,有骄傲,有克制,有大风大浪之后的安静,有从从容容的漫不经心,有淡然处之的无所谓。老先生坐在那里微笑,尽管戴了老花镜,透过厚厚的镜片却能看到眼神充满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那眼神不尖锐,但有一股望穿一切的力量。一个老人,历经几十年的艰难沧桑,呈现那样安详清寂的面容,让人不得不相信文化的分量。
我喜欢沈从文的作品,更喜欢沈从文这个人。生活永远比书本精彩。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积累出那么多的学问,成了一个大作家,这是奇迹。
沈从文逝世后,汪曾祺写文章怀念他的老师:“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很多年之后我读到这样的句子,犹自觉得难过。如今,汪曾祺也过世多年。他们那样漂亮的白话文啊,从此成为历史。
金庸
倪匡喜欢金庸小说,说查先生的书读了至少四十遍,每年一次,每次感受不同。金庸原名查良镛,周围人称他查先生,叫金先生他不理。
金庸迷不独倪匡一个,我也是。他的小说这些年前前后后读了十来遍,有些段落可以背下来。查先生不只武侠精彩,写小儿女情态亦柔怀入骨,令人解颐。《笑傲江湖》有一回目写令狐冲和仪琳闲聊,说道:
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道满床晶光闪烁,她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 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
读了二十几年的书,与友人谈天,引为谈资的常是金庸。我的文学天空,金庸的光环亮得耀眼。虽懂得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道理,然阅读终究是趣味占了上风。
二十多年前的事,记不真切了,忘记是一九九几年,在岳西乡下读《射雕英雄传》。看得见刀光剑影,也看得见敦厚儒雅。那是我第一次读金庸,也是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妙趣无穷。院墙外的乡村仿佛与我无关,牛羊声比不过刀剑声拳脚声来得快意。
那样的情味真让我回味,真叫我惦记。
如今再看《射雕英雄传》,觉得有匠气,中国传统小说、戏剧的味道多了一些,人物也嫌脸谱化,没那么喜欢了。有人狐疑,说读来印象深刻,那才是代表作。是不是代表作且不管,读小说由着口味,从心从己最轻松。
读者让金庸自选作品,老先生回答不了,说自己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为每部小说中正面人物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但老先生也说:“后期的某几部小说似乎写得比《射雕》有了些进步。”
金庸早期小说大多如此,人物性格单纯而情节热闹,不及后期精彩。金庸也坦白说过比较喜欢《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感情浓烈的文字。我倾心的则是《天龙八部》和《鹿鼎记》。
《天龙八部》的好,好在伏笔无数,金庸的笔管似乎是魔杖,杖尖点地,顿一顿,风云变幻,巨浪滔天。塑造人物时,任性情发展安排情节。《天龙八部》中人物虽多,却不乱,如一棵树,旁枝杂出,主干却兀自立得稳。一树擎天又繁花如星,一朵一世界,枝叶横逸,机关无数。小说如此,真真让人叹为观止。
《鹿鼎记》的好,在于单线式宏大写作,韦小宝的经历是主线,近两百个人物纷至沓来。中国长篇大多是复式写作,《红楼梦》的主角不只宝黛,《水浒传》可谓群英谱,《三国演义》中各路英雄好汉更是不可胜数,《西游记》师徒四人西天取经,《鹿鼎记》主角只有一个,一个人交织而成大千。
喜欢金庸的,慕其博大深入精彩;不喜欢的,觉得流行而已。负鼓盲翁的唱词,到了满村听说蔡中郎的程度,自有韩柳欧阳所无的滋味。这村里却未必能有一二人通晓经史诗词。据说白居易每作诗,即问老妪,妪曰解,则录入诗稿,不解,再改得平白一些。虽则如此,老妪懂得乐山之美的依旧寥寥。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传统。金庸说,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是唐人传奇《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实则《燕丹子》更早,说的是燕丹子谋归、求贤、反秦及刺秦之事,终因轻敌而功亏一篑。其文据民间传说编写而成,内容与《战国策》《史记》相关叙述大体相符。孙星衍认为此书是燕太子丹死后由门下宾客所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说《燕丹子》是汉前所作。真或如此,成书比《史记》早。
司马迁有名可考,《史记》某些篇章近乎武侠小说,故事精彩,人物个性鲜明。《水浒传》更是侠义话本的典范,珠玉在前,武侠小说入得殿堂入得太庙。
民国时候,宫白羽的武侠小说极为畅销。宫先生始终抱着强烈的自责,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更发狠话,说这些无聊的文字能出版,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
宫白羽与鲁迅有过交往,自感名花堕溷,负了大先生的期望,无颜再见,后来自动绝了联系。他并不知道,鲁迅千里迢迢从上海寄往北京给老母亲看的书,并非《呐喊》《彷徨》,而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和《美人恩》。
金庸先生一生敏而好学、好求不倦,晚年还去英国读博士,那是他的抱負、他的心愿,也是为了让武侠小说作家进入更高层次的脉流。实则不必任何光环护持,金庸就是金庸。
开始读金庸,皆坊间私印本。好在是原貌,字字金庸,插图也在,线条画或水墨画,衣袖飘飘,江湖儿女真秀气,坏人也生得英武,不像戏剧舞台的脸谱。那些插画因文字而生,见得出金庸锤炼词句的功夫: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一个皎洁的圆月。
入世太深,庸常生活消磨得人四肢无力,看看金庸最好,丢开烦琐,与令狐冲笑傲江湖,和韦小宝游戏人间,看萧峰塞外牛羊空许约,为虚竹拍案惊奇。
金庸是说事高手,文字不冷不热,松弛快慢轻重缓急之间,骨子里裹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温厚淳朴。他的作品,单选部分章节,可能也平平无奇,读上一百页,才觉出大器之美。
金庸笔力最佳状态是一百来万字,浩繁作品中,长篇比中短篇好。题材的限制,武侠小说似乎只有在五十万至一百万字的篇幅,才可以铺陈出故事的曲折复杂与诡谲多变。这一点异于女人的短裙,林语堂说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武侠小说太短,故事没能张开便匆匆收场,往往少些曲折、失了回荡,所以金庸的《白马啸西风》《鸳鸯刀》《越女剑》三个短篇相对乏味一些并不奇怪。
金庸三四十万字的那些小说,像《书剑恩仇录》《侠客行》《飞狐外传》《碧血剑》也嫌平稳。《连城诀》倒是例外,我最偏爱。
倪匡说《神雕侠侣》写情,《连城诀》写坏,一个“坏”字似乎太浅,《连城诀》该是世情之书。尽管没有《天龙八部》浩渺肆意,也不及《鹿鼎记》炉火纯青,缺了《笑傲江湖》般快意恩仇,因为对世态人心入木三分的描摹,自有一份超过江湖世界恩怨情仇的珍贵。写狄云悲愤交加,在狱中自暴自弃,叫人肝肠寸断、悲从中来。
《连城诀》的版本,经年里一册册收集了不少,文人的偏执从来没道理可言。去年偶得两本旧版,深夜把玩,作有两则题记:
之一
此远景旧版,故主人一九七七年购于台南。四十年后归得我手,书亦飘零如此,人何以堪。
之二
金庸小说,幼时喜欢“射雕三部曲”,稍长,喜读《天龙八部》。二十多岁时,读《鹿鼎记》可忘寝食,三十岁好《笑傲江湖》,今爱读此书。本集得自台北旧书肆,为我所存之第六个版本。
金庸、梁羽生、古龙号称武侠小说三大家。梁羽生小说前工后拙,开篇惊人,随后情节越来越淡,颇有些虎头蛇尾。梁先生不像查先生 “杂学入武”,旁征博引,好在打斗华丽,情节激烈,人物丰满,故事与史实契合度高,可圈可点。古龙小说以奇取胜,连环套,计中计,真真假假,变幻莫测,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惜为稻粱谋,成名之后,写得太多,作品缜密度打了折扣。金庸背后有泱泱《明报》,写小说胸有成竹,或者开篇平平,随着故事的展开,人物纷纷涌现,情节盘根错节,摄魂夺魄,回肠荡气,才思如炉火煎茶,火旺而茶开,继而一屋子浓香。
金庸迷排球,懂外语,喜欢古典音乐,年轻时学过芭蕾舞,钟爱围棋,收藏棋书,搜罗各类名贵的棋盘、棋子。一副千年老树原木特制而成的棋盘,一尺多厚,珍若拱璧。那是老先生知黑守白的襟怀,也是他争取维持自由与法治的操守。这样的人写起政论定然不差,掷地有声,关心世道人心,关怀国运前途。小说也多见深意,皆有心之作,不只供人消遣。《鹿鼎记》写神龙教和那教主夫妇,讽刺和谴责显然。《笑傲江湖》刻画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书中诸相,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
金庸也喜爱书画,宅府满壁古人墨迹,淡浓繁简,很多精品。友人说,查先生书斋,存有珍贵的古书法残片,几件齐白石更绝妙,还有大幅的吴昌硕。
金庸好借笔下人物论及书法,《倚天屠龙记》中,俞岱岩骨骸寸断,师父张三丰悲愤难眠,凭空写起《丧乱帖》。《神雕侠侣》中,朱子柳用一阳指书写真草隶篆,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劲峭凌厉中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侠客岛上的石洞以古蝌蚪文写成的《太玄经》,竟含有剑法、轻功、拳掌、内功。《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也以武入书。
金庸的书法亦好,一字一行是以手写心的执着与看破,蘸墨出笔,意在笔先,书艺俨然剑术,气息铿锵,夹杂着浑金璞玉的书香。友朋处零星见过一些金庸墨迹,收纵有力,字结中宫,一副好筋骨,铁画银钩是剑气是侠气,碑帖功力那么深。启功先生当年劝金庸不要临古太深,那是怕碑帖淹没了他心中的才气学识,冲撞了腕底的文采风流。
越到年迈,金庸字迹越呈硬朗,落墨如滚石,笔走长枪,是玲珑的侠骨。八十岁之后,笔画兀自成骨,笔法更硬,不事弯曲。
金庸的字写成条幅更见宽博,结体更见严密,气韵更见骀荡,有大江东去的气概,难得还存了春江水暖的悠游。那是一身书卷气熏染出来的,也许只有查慎行的后人才供养得起那一瓣脱俗的古典心香。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祖荫如此,没得说的。当年康熙南巡到海宁,御赐对联给查家,至今悬挂在查氏老宅:
唐宋以来巨族
江南有数人家
金庸其人,文妙一世,心雄万夫,名下那些小说像名贵的铜刻石雕。从笔下字体结构可以看出,他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活过了一辈子,无论为人、行文、做事,谨严扎实。朋友与金庸有过交往,说本人既不潇洒,也不伶牙俐齿,中等身材,不高但壮实,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评价他远观不苟言笑,相处如坐春风。古人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即此番风度啊。
可惜金庸生前我无缘与之通问,不胜惆怅。有年去香港,托朋友約了相会,临了还是缘悭一面,老先生身体欠安。金庸的作品读了几十年,想存老先生一幅片言只字的墨迹,找了许久遇不到惬意的,到底缘浅。
一九七二年,写完《鹿鼎记》,金庸封笔。此后散散淡淡写过一些随笔序跋之类,惊艳如昙花,不见江湖气,智慧心家常心越来越多。怀旧散文《月云》柔肠百结,亦慈亦悲,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晚情景,穷人家骨肉分离,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月云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脚边,然而没有可能。金庸说他想到时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文章结尾夫子自道: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令人悲伤的真事,金庸一件也不说。五十二岁那年,得知长子自杀。挂了电话,金庸呆坐椅子上,愣了半个小时。提笔将社论写完,才走出办公室。忍性如此,不输笔下人物。
参不透生死谜题,金庸想去另一个世界问儿子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第二年,他在《倚天屠龙记》后记里写:
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金庸开始信佛,希望得到解脱。
金庸是一九二四年生人,一九四八年去了香港,做编辑,兼职翻译、记者,一度出任编剧,写过不少文艺小品和影评,一九五九年,创办《明报》。一介文人闯出这样大的名堂,多不容易。非怪老先生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他,那是身享文化高位的自尊自信,也是历经沧桑历经世事的寂寞孤冷。
香港友人说金庸老幼咸宜,一生希望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懂得容忍,能受委屈,是非问题上从不会犹豫不决,人家对不起他,也无所谓、不在乎。
金庸仙逝的那一日,我在北京。老先生顺生应命,已臻上寿,走得安详。我还是觉得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日那夜的风真冷,秋意太浓,浓得化不开。
《神雕侠侣》中写道,有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画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皓如日月。”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哪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吗?”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