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老汉
2020-02-25罗俊士
罗俊士
这年隆冬,朔风打着旋儿吹,寒冷刺骨。吕老汉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双腿又直又硬,像踩着两根高跷,一歪一趔,摇摇欲跌。那些顽皮的羊羔们却不心疼他,老去河上沿啃麦青,他紧蹦忙跳,撵了这边撵那边,追了这只追那只,累得脸庞发白,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戳指他:“财迷转向!天这么冷,还出来放羊,不要命啦?养羊是来钱,可健康不是拿钱能买来的哟!”
“我家清海在二环旁买了套房子,这不,还塌着窟窿呢,趁我没瘫在床上,能多帮衬他一把,就多帮衬一把呗。”
“你家清海都混成正科长了,欠债?鬼也不会相信。”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他那局不景气,工资都发不全。”
儿子买房的钱,十有八九是从老家拿走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钱也是,卖掉一茬又一茬羊,换回一沓又一沓大钞,功归于他这个不辞辛苦的老子。难怪儿子如是说:“这个世界上,最近的人是爹,最亲的人,还是爹!”
作为儿子,吕清海也有自鸣得意之处。且说那年他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几十块,多半用于吃饭,少半日常消费,偶尔和同事结伴下餐馆吃喝,自个儿不能一毛不拔老蹭吃蹭喝吧?末了两手拍光光,只得骑着那辆破旧的“燕山”牌自行车回老家,将米、面、油、芹菜、菠菜、大葱、大蒜等,逮啥拿啥。爹承包着四亩地,忙的时候少,闲的时候多,就想再干点别的。“手头缺少本钱,想干啥都是墙头长败草——结不了果。”爹愁眉苦脸,把头发都挠乱了。吕清海被激了下,仨月不闻荤腥,攒钱给爹买了四只小羊。渐渐地,小羊长成了大羊。羊生羊,羊成群,爹成了羊倌……
这天清晨,吕老汉起床后去厕所,发现街门洞开,惊出一声冷汗,忙去羊圈里数羊,总共98只羊,少了41只大羊。都怪自个儿睡觉太死,呼噜声太响,给窃贼以可乘之机。他气急败坏,给儿子打电话,说想卖掉那群羊。
“好好好!”吕清海说,“我正四處筹钱呢。”
当天中午,吕清海就坐城内一位羊贩子的加长单车过来了,羊,不论大小,全部装车,钱,一如既往,吕老汉一张也没拿到手。这且不说,他的活期存折也被儿子哼唧走了。
改天夜里,吕清海在电话里说:“爹,那四亩地也甭种了,顾身体要紧。”
“不中,我忙惯了,闲下来会加病。”
“城里恁多闲人,没见谁因为闲,会加重病情。”
吕老汉拗不过儿子,答应把地转让给邻居种。毕竟上了把年纪,是该享几年清福了。
儿子又提出一个恳求,要把他接进县城。娘15年前就去世了,五个姐姐远嫁他乡,老爹一个人笨手笨脚做饭洗衣,怪凄凉的,作为吕家的一根独苗,他早想把老爹接走了。
吕老汉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到县城谁都眼生面不熟的,不闷死才怪!”
儿子见没得商量,只好说:“您老再想想,哪天想通了,告我说,麻利接你过来!”
吕老汉梗着脖颈说:“除非不能动弹,要不我哪儿也不去!”
这之后,儿子工作比较忙,竟然连续三个多月没回老家,吕老汉落得一身轻松。白天,他经常登上村南的漳河大堤,瞅瞅西边的太行山,一座一座离得那么远。再瞅瞅南河套里的积水,这儿一汪那儿一汪,孤独无依。天,说黑就黑了。高处,一颗星星出现,紧接着是无数颗,眨巴着眼睛发呆,和他一样。
他嫌灰白头发难看,干脆让理发匠给自己刮葫芦瓢。回家照照镜子,活脱蒋光头,忍不住哈哈讪笑。他记不清自个儿是何时开始自说自话了,不是不想和别人说话,是碰不到熟人,亲友也不来串门,每天,各自忙各自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在他70岁生辰这天,儿子早早就来了,从小轿车上下来的,还有儿媳妇和司机,另有一位陌生的年轻人,下车就忙着扯线,架线,接宽带盒和无线路由器。
儿子喜眉笑眼地说:“老爹,往后每天我能看到您,您也能每天看到我了。”
“闲了?难得,真难得。”
“那倒不是,但我抽空就能陪您。”
吕老汉不以为然:“净说没用的,你老不回来,我打手机你都没空接,这又乱花钱……”
“您卖羊的钱,我不该花回来几个吗?”
那部手机是儿媳妇弃之不用的,当时,回收旧手机的摊贩只给10元,儿子嫌价钱太低,顺手扔给了老爹。
吕老汉何尝不想每天看到儿子呢?明知这是奢望。让他料想不到的是,那部手机虽旧,却有微信功能,能视频聊天。
村里有个男人才48岁,就肝硬化加脑溢血,不治而亡。办丧事这天,吕清海专程回来吊唁,当然要安慰亡者家属一番。吕老汉在一旁听着,直皱眉头。
他把儿子拽到僻静处,压抑着声音,好一通数落:“吹大话不上税,说白话不如不说。你自个儿想想,都说了些啥呀!嗯?天塌不下来,往后有啥难处,只管找你。蛤蟆能撑鼓肚皮支起桌子,你一个小科长,能吗?”
吕清海点头如鸡啄米:“往后我再不说浑话,再不乱说话了。”鼻尖冒出几粒汗珠,在清冷的晚秋特显眼。
吕老汉不爱多说话,但撩一句是一句,丁是丁,卯是卯。拨指数数,村里没有一人敢违拗他这个老倔,那不抵牛了吗?
一伙女人走过来,盯住他的秃脑壳,嗤嗤发笑。她们身边那几个孩子,也笑个不停。
吕老汉也笑,顺嘴蹦出句膈应话:“光头有啥不好?起码我还活着。”
那些人不笑了,也不说话,眼望别处。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