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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苏东坡

2020-02-25申尊敬

北京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东坡肉黄州东坡

申尊敬

离开我们近千年的大文豪苏东坡又回来了!他老人家屡屡从天堂“出差”到人间,豪放而浪漫地来到中央电视台的《中国诗词大会》和《中秋晚会》上,热乎乎香喷喷地出现在千家万户的餐桌上和大大小小的饭馆里。

红尘滚滚越千年,这位“千古风流人物”中的佼佼者依然魅力四射,敬他爱他的“粉丝”,多得见头不见尾。

诗词中天上人间纵横驰骋的苏大学士肯定没想到,如今的他,已经与时俱进地成了一个著名品牌,被无数人购买着,享用着。数不尽的人每天在餐桌上美滋滋乐淘淘地吃他的“肉”,喝他的“汤”,品他的味。

人间原本只有一个苏东坡,而今已然化身百千亿。全国各地的饭店餐馆里,几乎都有几道与苏东坡有关的菜。一座北京城,以东坡之名开办的酒楼,就有几十家,家家的生意都挺火爆。餐馆里最常见的东坡菜,就是著名的东坡肉。

这道由苏东坡创制的千年名菜,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好看又好吃,既是大雅之堂的常客,又是寻常百姓的最爱。上“百度”搜索,一道东坡肉,就有50多万条介绍做法吃法之类文字和视频信息,俨然一道明星菜。

封建时代的文人士大夫,十年寒窗苦读,一旦做了官,便成了人上人,两只手也变得金贵起来了,不事稼穑,远离庖厨。苏东坡的手却与众不同,不仅写过光昌流丽的诗词文章,还开过荒,扶过犁,做过菜,熬过汤,称得上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代表人物了。从徐州到黄州,从杭州到儋州,凡他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几乎都有诗词和美食传下来,真格是“两手都很硬”的一大奇人。

苏东坡在历代文学家中的独一无二,是为我们留下了精神和物质双遗产:传唱千年的诗文,流传至今的美食。

苏东坡研发的东坡美食,从东坡肉到玉糁羮,粗略统计有近20种之多。这些佳肴有荤有素,有菜有汤,开一席“东坡宴”,已然富富有余。一位网友在帖子里惊呼:苏东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吃货!

饭馆里,你吃“东坡肉”!你吃“东坡凉粉!”你尝尝“东坡饼”!你喝点苏东坡的“玉糁羮”!请吃的热情推荐,吃请的大快朵颐,餐桌上的气氛热烈得发烫,“吃货”们个个快乐得赛神仙。

“吃货”同志你且慢,当你怡然享用东坡美食时,不妨了解一点苏大学士研发美食佳肴前后那些悲喜交加的故事,尝一尝这些故事里的人生百味。

数遍北宋的官场和文坛,苏东坡都是个顶级奇葩。由于才华过人但“一肚子不合时宜”,从22岁中进士到65岁离人世,这位旷世奇才尝遍了人间百味。在皇上那里,他忽而受宠,忽而失宠;在官场上,他忽而得意,忽而失意,坐牢了被流放,流放了被重用,重用了又被流放,一直流放到天涯海角,堪称个人版“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标志性人物。

北宋文坛上,他是领袖级人物,诗词文章,皆有经典。即使在偏僻荒蛮的流放地写一首诗词,也能迅速刷爆从京城到全国各地的朋友圈,与诗仙李白当年的受追捧度可有一拼,现在的“网红”们和他比,差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文官中像他这么倒霉的,找不到第二个。文人中有他这么大成就的,无出其右。更奇葩的是,为官为文之外,他还是千古以来“会说又会练”的“真把式”型美食家。

敬他爱他的人,北宋以来多得数不清,啥原因?因为苏东坡一生饱受苦难,却能超越苦难,创造辉煌,为后人留下了可以永续开发享用的精神和物质遗产。活得如此悲催又灿烂的人,咋能让人不敬不爱!

苏东坡本名苏轼,字子瞻,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苏仙。祖籍河北栾城,1037年生于四川眉山,卒于1101年,北宋一等一的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和美食家。后世人等多称其苏东坡而忘其本名。

东坡年轻时志存高远,全心全意求功名,烹炸煎炒之类凡人碎事,入不了他的法眼。22岁那年,他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结伴进京赶考,同时金榜题名,创造了科举史上的特大奇迹。消息传开,一下子就上了京城官场和民间热议排行榜的头条,苏家父子的前程一片灿烂。三年后,他在皇家的“三年京察”时又入第三等,为大宋王朝“百年第一”,再一次成为朝野最大的新闻人物。

才华过人,皇帝赏识,百官喜欢,又兼年轻,风华正茂的苏东坡如果能做一个长袖善舞的“八面美人”,这辈子肯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活得要多滋润就有多滋润。

但东坡这人虽然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却继承了从屈原到李白的文化基因,“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政治上却有點一根筋。这样认死理的人,其实就不该进官场,入了官场,也难免会坐“过山车”,往往起点很高,落点很低。他身在庙堂,却不知官场险恶。他坚守原则,却不懂灵活。他敢于斗争,却不善于斗争。王安石变法,他反对;司马光做宰相后反王安石之道而行,他又跑出来唱反调,总之是谁主政就和谁政见不合对着干,而且还嘴上争罢笔下斗。他这样经常顶撞领导,又和同事闹不团结,新党旧党上上下下自然都恼他烦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刺儿头踢到天边上去,至于他的思想观点是对还是错,已经没人关心了。

当然,苏东坡还没有一根筋到为了坚持己见而不要脑壳的地步。1071年,他发现官场险恶,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自请出京”,要求到地方去为人民服务。远离了朝堂上的政治纷争,在密州知州任上,苏东坡兴水利;在徐州做知州,他除水患,做了许多有益于人民的事,口碑甚佳。

做了地方官的苏东坡,也许已经忘了当初在朝堂上围绕变法的那些争论,只想做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不求流芳百世,但求无愧于心。他的政敌们却没有忘了他,也不肯放过他。若干双阴毒的眼睛,一刻没停地盯着他,随时等着抓他的辫子,以便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给他致命一击。

1079年,苏东坡调任湖州知州刚刚三个月后的一天,他正在办公室忙公务,突然有几个面冷如霜的执法人员从京城闯进官衙,宣布对他立即实行逮捕,随后便将他急匆匆押往京城,投入死牢。

逮捕苏东坡的理由,如今看来甚荒唐。原来是苏东坡到湖州后,按照官场惯例,给皇帝写了一封感谢信,其中的“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几句话,被他的政敌抓了辫子。他们如获至宝,立即组织人马,紧急行动,从苏东坡的诗文中寻章摘句,上纲上线,新账老账一起算。例如,说他“指斥乘舆”,对圣上“衔怨怀怒”,还说他“讥切时事”,反对皇帝大力支持的改革,甚至给他扣了一顶“包藏祸心”的大帽子。这样恶狠狠地“秋后算账”,明摆着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这就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 30多人被株连,苏东坡便是本案的主角。

诬陷苏东坡的人,都是朝廷里有文化的高官,甚至有他的朋友。有文化的人祸害有文化的人,常用的武器就是笔杆子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方法则是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苏东坡的政敌们这么阴毒地“包装”他,就是要以笔为刀,将他肉体消灭。

苏东坡在牢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103天,其间遭受的羞辱和折磨,他从来没有形诸文字,也许是觉得说出来会辱没他的人格尊严,但从与他在监狱里一墙之隔的一位官员“诟辱通宵不忍闻”的诗句中,便可想象苏东坡在里面遭受的凌辱有多凄惨。

宋神宗并非昏君,很喜欢才华出众的苏东坡,但不喜欢满脑子书生意气,且总是在政治上给他添乱的苏东坡,原本无意让苏东坡的脑袋搬家。但既然有人来告状,而且看起来也持之有据,那就借此机会,杀一杀这个大秀才的傲气,扭一扭他的轴劲,也把这个不懂政治的书生好好教训一下。

听说苏东坡有杀头之险,曾经的政敌王安石心急如焚,虽然已经退休很久了,本可以不再过问朝中人和事,老宰相还是从遥远的金陵给神宗上书,词恳意切地求皇上放过人才难得的苏东坡,一些官员也纷纷替他求情说好话,神宗皇帝便就坡下驴地饶了苏东坡的命。

103天后,苏东坡从大牢里出来了,脑袋是保住了,乌纱却丢掉了。他被发配到了远离京都的黄州,身份是团练副使,听起来有个官衔,实际上要被当地官员监督,还是个戴罪之身。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大拐点。44岁,年富力强,正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的好年华,如今却高峰坠石,遭此大难,原本心怀天下的苏东坡心灰意冷。失去了权力,没有了话语权,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也看透了官场,看淡了名利。不这样,能怎样?

初到黄州,苏东坡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生存危机。宋朝的官员俸禄优厚,日子个个过得赛神仙。乌台诗案前的苏东坡,虽然在官场上有种种委屈不如意,但从来没有遭遇生计问题。现在,他的收入被大幅削减,一家老小20多口人每天的零用钱只有区区150文。每月初一,他要把4500文钱分为30份,挂在房梁上,每天早上用叉子取下一份。当天没用完的钱,放进一个大竹筒里存起来,以供招待朋友之需。在长江边上一座废弃的亭子里,他们住的“小屋如渔舟”,吃着“空庖煮寒菜”,做饭则“破灶烧湿苇”。曾经的朝廷大红人,如今的境况居然窘迫如斯,闻者无不心酸。

黄州太守徐君猷是个有良知的好官,他仰慕苏东坡的才华,见他一家人如今的日子狼狈得如此不堪,实在于心不忍,就把城东的一片坡地划给了苏轼,任他自由耕种,以解生存之困。苏轼买来一头牛,和家人一起动手,在这里开荒种地,搞起了大生产运动。他在这里盖起5间房子,把家也搬了过来,还不失幽默地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东坡居士。那时的他肯定没想到,东坡这个有几分调侃意味的名字被人叫了近千年,他在黄州研制的系列佳肴,也都被冠以东坡的名号,而轼和子瞻的大名与雅号,却被许多后人忘记了。

苏东坡喜欢交朋友,以他的才名、地位、豪气和乐观幽默,从来就不缺朋友,但到了黄州后,他就像戴着“右派”帽子的敏感人物,昔日的朋友们都像躲瘟疫般远离了他。“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这让他十分伤感。这就是中国特色世态人心的常态,一旦被官方“黑化”,这个人在众人眼里就成了 “牛鬼蛇神”,避之唯恐不及。近千年前遭贬谪流放的苏东坡,就尝到了这种“中国式势利”的苦滋味。

苏东坡是那种“走到山上打柴,走到河边脱鞋”的旷达之人,死过一回而没有死掉,那就要活出个人样儿。

前些年,他当通判,做知州,是为朝廷活,为百姓忙。现在,无职无权了,无公可办了,无聊的应酬没有了,变成闲人了,他要由着自己的心性,按照自己的意愿,潇潇洒洒活下去。

苏东坡生在山美水美的四川眉山,那是个盛产美食的地方。他从小可能除了好学,就是好吃,而且对美食有独特的感应和领悟,但為了金榜题名,为了仕途发达,为了施展抱负,他一直克制着自己对美食的热爱之情。如今闲下来了,研究美食的欲望,便烈火般燃烧起来了。

苏大学士的才思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个曾经的大干部,不仅诗词文章写得漂亮,干起烹炸煎炒之类家务活,也是一把好手,而且极富创新精神。这个绝顶聪明的人,一旦把精力和智力专注于某个行当,那就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瞄上了猪的肉,这是多好的食材啊!可是在僻远闭塞的黄州,穷人富人们都身在宝山不识宝,他在一首诗中惋惜地说:“黄州好猪肉,价钱等泥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苏东坡下定决心,要化凡俗为神奇,把猪肉变成人见人爱的美食,让猪肉制品大放光彩,也为家人改善一下生活,给跟着他颠沛至此的家人们的苦日子添一些喜兴气。

大诗人把乌台诗案以来的烦恼和忧愁统统抛到了脑后,他撸起袖子,拿起菜刀,成了厨师。他把五花猪肉切成大方块,放入调料后,先用大火煮,后用慢火煨。就这样从理论到实践,再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色香味俱佳的红烧猪肉终于被他烹制出来了。

在许多黄州人看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猪肉,经过苏东坡的妙手一烹饪,就成了一道光耀中华的美食。其色酱红,其味香浓,状如玛瑙,微微发亮,肥处不腻,瘦处不柴,看着美,闻着香,食之更是满口的香气往外冒,这就是在东坡系列美食中排行老大的东坡肉。

后来的东坡肉,随着苏东坡的名声越来越大,响彻美食界,堪称中华名人第一肉。过了几百年,清代著名文学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感叹道:“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

李渔说的没错,在美不胜赏的中华美食园里,以人命名且享誉全国的菜肴,真还只有这么一个东坡肉。现在北京的东坡酒楼里,“一品东坡肉”已经按位论价了,可见地位之高。

享用着自己创造的成果,苏东坡的心里美滋滋,但总觉得还是缺点啥。忽一日,他兴冲冲引笔铺纸,挥毫疾书,写下几行诗句:“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最后一句写罢,苏东坡背着手,拈着须,在书案旁转悠着自吟自赏,似乎还有肉香在口中,这才满意地笑了。

这首《猪肉颂》,是实践经验的总结,是烹饪方法的传授,他的得意之态也跃然纸上。这就是苏东坡的坦率与可爱,他做了,吃了,体验了,还要用诗歌把这道美食的做法和吃法传示后人,真是好事做到家了。

也许是东坡肉的成功让苏东坡脑洞大开了,从黄州开始,他创制美食的奇思妙想便喷涌如泉,在这个领域里一发而不可收地屡创佳绩。他以猪肉为食材,炖肘子、做扣肉,做出了独具特色的豆腐和鸡豆花,他还从佛印和尚那里学会了怎样把饼子做得看着玲珑剔透,食之香味四溢。

东坡美食,发端于湖北黄州,收官于海南儋州,形成了有凉有热、有吃有喝、色香味俱全的特色系列美食。

其实,这一道道“东坡牌”美食里,有他的泪水与欢笑,惆怅与欣慰,无奈与超然,全是他悲欣交加的心绪的结晶。

身陷苦境,却能超越生活强加给自己的种种苦难,在苦境中创造骄人业绩,常人做不到,苏东坡乐呵呵地做到了,这才是伟男子,真丈夫。

说来也怪,屈原以来的古代文人士大夫,顺风顺水一辈子的好像一个也没有,都是失意的时候比得意的时候多,天知道这是不是文人士大夫的宿命。这些在官场文坛得失两重天的人物中,把生活里苦涩的泪水化为豪放的诗词和精美的佳肴者,唯苏东坡一人。这是生存大本领,也是人生高境界。

公元1100年,新皇宋徽宗赵佶登基后大赦天下,苏东坡告别海南岛,踏上北归路。次年7月28日,不幸在常州因病去世。

斯人虽逝,他研发的东坡系列美食,在中国饮食文化的百花园中奇迹般一束独秀,绽放了近千年。未来的东坡美食,乘着改革开放的翅膀,在中华大地上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近闻,苏东坡的一位眉州老乡,已经在几年前把东坡酒楼从北京开到了美国洛杉矶。开业当天,市长阁下亲自来祝贺,该店食客盈门。

东坡美食“乘桴浮于海”,在地球西边开花结果了,天堂里的苏大学士,不知作何感想。

一个官员,能做一手好菜,就多了一项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也架起了密切联系群众的一座桥梁。

历朝历代都有爱民如子的官员,苏东坡对他领导的百姓,亲之爱之的方式,与其他好官有同有异。

1077年,苏东坡从密州调任徐州知州,这是他第二次主政一方。在徐州担任一把手时,他为人民群众办了许多好事实事。一手厨艺,几道好菜,把他对老百姓的真情厚爱表达得淋漓尽致,他的政绩和美誉度也因之锦上添花。

这年8月,决口的黄河水灌进千年古城徐州,全城百姓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心急如焚的苏东坡穿一双草鞋,拄一根木杖,赶到抗洪前线,指挥徐州军民战洪灾。泽国里,哪里灾情重,他就出现在哪里,一身泥一身水地与全城军民并肩战斗,共度危难。70多天后,洪水消退,古城脱险,百姓安然。

这一次旷日持久的“徐州保卫战”,把知州苏东坡与老百姓同甘苦、共患难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徐州大地上。洪灾过后,百姓们杀猪宰羊,送到知府,向父母官苏东坡表达由衷的感激之情。

面对来自百姓的厚爱,苏东坡心中的感动可想而知。这时的他,可以把这些肉留在家里慢慢吃,他家的人口多。也可以把它们送给朋友们,他的朋友有许多。他没有这么干,他收下百姓的心意,做了一个高尚的决定。

苏东坡指导家人,把这些肉做成一锅又一锅红烧肉,回赠给了参加抗洪的徐州老百姓。“知州大人给我们赠肉了!”百姓们兴奋也感动地在街巷里奔走相告,男女老少的心里暖洋洋。

从此后,徐州的大小餐馆和许多百姓的餐桌上,多了一道新菜——回赠肉,这是徐州人民对苏东坡恩德的感念,也是对东坡风尚的传颂。这道反映官民关系鱼水亲的菜被历史牢牢记住了,也成为中华美食史上一段暖人的佳话。苏东坡的回赠肉,至今还是徐州的四大传统名菜之一。

1089年,蘇东坡来到阔别15年的杭州,出任知州。上一次他在杭州做通判,是“领导班子成员”了,职位够高,但权力有限,现在是“一把手”了,他要为杭州百姓大办好事。经历了乌台诗案和贬谪黄州,重新被朝廷起用,他踌躇满志,要在这里甩开膀子干一番。

次年五六月间,浙西一带大雨不止,美丽的西湖水满成患,杭州百姓苦不堪言。在苏东坡看来,“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他不能让水患毁了西湖之美。他赶紧组织民工疏浚西湖,筑堤建桥,既解决了湖上葑泥堆放的难题,又方便了南北两岸交通。在这场从夏至秋的浩大工程中,年过五旬的他,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常常和民工们吃在一起,干在一起,真正是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同甘苦,共患难。待到秋末时,一道长堤落湖上,西湖旧貌换新颜。

苏堤筑成后,杭州百姓感激苏东坡为他们做了一件大好事,人人都夸他是个贤明的父母官。怎样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呢?听说他在徐州、黄州时最喜欢吃猪肉,于是过年的时候,大家抬着猪肉担着酒,争先恐后给他们的好知州来拜年。

这时的苏东坡,有了做猪肉的黄州经验,厨艺已是炉火纯青。他指点家人将肉切成方块,烧得红酥酥,香喷喷,差人分送给了参加疏浚西湖的民工兄弟。杭州人大约没吃过这么好的红烧肉,就把他送来的肉亲切地称为“东坡肉”。嗅觉灵敏的餐馆老板发现这是一个大好商机,纷纷做起了东坡肉的生意。从此后,杭州的大街小巷里,都有了东坡肉的香味。

杭州自古是旅游胜地,发端于徐州、成熟于黄州的东坡肉,从此走进杭州,又走出杭州,名满天下了。

上一次苏东坡为官杭州,留下的那句“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实在是神来之笔,胜过了古来无数骚客咏西湖的千言万语。这一次主政杭州,他为杭州这座人间天堂般的城市新添了一道既好看又实用的湖堤,东坡肉的美名也从这里传遍天下。

一首诗,一道堤,一个菜,苏东坡在杭州两度为官,给此地留下了精神产品,又有物质产品,且都是传世佳作,千秋万代享用不尽。他的大名和杭州的美名,永远融为一体了。

有一颗为民造福的心,有一点造福于民的技,古来像苏东坡这样把两者完美结合的官员,数不出几个。

一个人做官一地,有此功业,足可流芳百世。

今人旅游到杭州,在西湖边找一家小酒馆,点几盘东坡菜,邀几个好朋友,在湖光山色中把酒临风,吟一回苏东坡的“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谈几桩苏大学士在杭州的陈年趣事,不是旅程中风雅之至的大享受么!

苏东坡与美食的故事,起于黄州,终于儋州,起点和落点,都在他最倒霉的地方。这些故事里,有他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有他旷达洒脱的个性特色,更闪耀着他从苦难走向辉煌的精神之光。

吃东坡美食,学东坡精神,那才叫物质精神双丰收,也不枉读过他的诗词文章,吃过他的佳肴美食。

人海里,苏东坡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逆境中,他是扑不灭的火,是舀不干的水。尽管几次三番被“风刀霜剑严相逼”, 屡遭暗算,几度沉沦,倒霉事比幸运事多得多,但他依然能“把别人的苟且活成诗和远方。”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精美绝伦的佳肴,就是东坡人格健全精神丰美的硕果。

“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他晚年自嘲的诗句,初读觉得字里行间全是悲凉和无奈,细品有对这三个地方深深的眷念。毕竟,他在这些地方度过了12年时光,是他中年到晚年生命的整整一半还多,也正是在这三个流放地,苏东坡的生命之树开出了最灿烂的花朵。

黄州是苏东坡的第一个流放地,这地方因为偏僻,一直籍籍无名。自从苏东坡来到黄州,做了几道菜,写了几篇诗文,这个从前鲜为人知的地方就名满天下了。有人说,黄州成就了苏东坡。也有人说,苏东坡照亮了黄州。还有人说,东坡不幸黄州幸。不管咋说,中国文学史和美食史上的黄州与苏东坡,已经难分彼此了。

逆境可以使人沉沦,也能催人奋发,让一个人把他的优长发挥到极致,使他的生命迸发出极为绚烂的光华,这也许就是人生祸福的辩证法。“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再后来的司马迁和陶渊明,李白和杜甫,还有白居易和柳宗元等等,这些思想文化史上泰山北斗级的人物,都是在官场上失意被冷处理后,发扬光大了个人才华中最亮丽的潜能,苏东坡也不例外。

度过了初到黄州时生活上的困顿和精神上的苦闷,苏东坡不再叹息,不再萎靡,也不再怨怼。他明白,这些情绪于事无益,只能空耗生命,还会耗散了自己的精气神。他打起精神,走出东坡,开始广交朋友,壮游山水。

看表象,他这是放浪形骸。究其实,他正在潜心悟道。

徜徉于山水间,苏东坡思绪纷飞,想了很多。古人的功业,自己的境遇,时常让他心潮难平。千古以来的英雄豪杰,都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他还活着,虽然不幸遭暗算,有过牢狱之灾,流放到这蛮荒之地,但如今才四十多岁年纪,未来的日子还有很多,怎么可以在这里混吃等死,任年华虚度?如果就此沉沦,自暴自弃,满腹的才华岂不是打了水漂?崎岖不平的人生路上,谁都可能落败,但绝不能落魄。

落败不落魄,高歌唱大风。流放者苏东坡,虽是官场失足人,却将在文坛放异彩。这是另一种东山再起!

他的手中还有一支笔,一支绝对听他指挥的笔,一支忠心耿耿为他服务的笔,一支随着他的心意飞舞的笔。这支笔,曾经让他金榜题名,为他增光添彩,也曾给他招来祸端。如今的他,不能签署公文了,不能参政议政了,他要调整心态,重新出发,用笔寄情,用笔言志,谱写新的生命之歌,留一些精美的诗词文章在人间,绝不能让满腹才华烂在肚子里。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挫折,苏东坡不再有《密州出猎》时“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壮和率真。那时节,他是密州知州,还有几分天真地期盼朝廷再召喚,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现在的他无职无权,已经由“演员”变成了“观众”,没有了几年前的意气风发,索性也不做那黄粱梦了。在黄州抚今思古这么久,他的心意更沉雄,思虑更悠远,胸中气象也更壮阔了。

到黄州两年多后的一天,苏东坡又一次走下东坡,来到黄州城外的江岸。滚滚长江在脚下流淌,巍巍赤壁在眼前矗立。他看见,赤壁之战中英姿勃发的周瑜,运筹帷幄的孔明,落荒而逃的曹操,还有许多曾经叱咤风云的千古英杰,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从历史深处向他缓缓走来,争先恐后向他倾诉,与他谈笑,对他感慨……

苏东坡血脉偾张,两眼放光,豪气与诗情在心胸间激荡澎湃,一首荡气回肠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从中华第一江的惊涛中喷薄而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很难想象,作者是一个经历过牢狱之灾,如今身在贬谪流放地,精神和物质双双陷入极大困境的人。心中有多大的正能量,才能写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词作!一个不能超越现实苦境的人,一个胸中格局如米小的人,一个没有高尚情怀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

写诗词,做文章,一生中弄出几个名篇佳作已经很难,开宗立派更是难上难。苏东坡之前的词人,风格婉约者居多,代表人物就是那位“奉旨填词”的柳永。以含带脂粉香气的语言写缠绵悱恻的儿女风情,是婉约派的拿手戏。这种软绵绵甜腻腻的清词丽句,读起来倒是美而雅,但一大缺陷是少了阳刚气,“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读久了便让人生出靡靡之音的味道,心里难免有些起腻。意象雄阔的《赤壁怀古》横空出世,词坛便有了气象恢宏的豪放派,甜腻已久的词坛空气焕然一新,苏东坡便成了诗词史上开宗立派的领袖级人物。

《赤壁怀古》一扫词坛柔媚温婉的旧风习,成为豪放派的宣言书和里程碑。中国的古代诗词,前有屈原李白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后有杜甫白居易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再有柳永李清照为代表的婉约派,各领风骚若干年。百花齐放固然美,但总让人觉得缺少万紫千红的大气象。苏东坡创立豪放派后,风格流派,臻于完备,姹紫嫣红,蔚为大观。心意豪放的诗人骚客,可以借豪放词,尽抒自家情,极言心中志。南宋时文武双栖的辛弃疾,把“金戈铁马”引入豪放词,长歌短调里新添了“气吞万里如虎”的雄阔意象,豪放派的神采更加丰满,文学史家将二人合称“苏辛”。这豪放词慷慨悲壮,“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心中若无英雄气,写得出这等格局的诗词么?壮志凌云的苏东坡,在跌入人生低谷后,奇迹般完成了这一堪称伟大的壮举。

从此后,中华文化宝库里,多了一个光芒永放的品类。

这一年的7月和10月,苏东坡还和朋友乘一叶扁舟,在夜幕下畅游黄州赤壁,写下传唱了近千年的两篇《赤壁赋》。《赤壁赋》当然是很美的美文,所以千古争诵。真正袒露作者心迹的,大约是前《赤壁赋》中主客对话的最后一段: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作者洒脱而超然物外亦佛亦道的心态跃然纸上。是啊,没有如此乐观潇洒的心态,怎么从容淡定地应对人生路上的种种苦难和艰辛!

《念奴娇 赤壁怀古》和《赤壁赋》,是苏东坡在黄州顿悟后写出来的文字,一个雄阔,一个旷达。正是这两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心态,成为他越走越凄惶的后半生的精神支柱,使他在看似无所可为的岁月里能够大有所为,成就了“人间绝版”苏东坡。

东坡美食的大部分诞生在黄州,仅仅因为他那几年特别闲吗?那是由于他热爱生活,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一位欧洲作家说:“生活中不缺少美,缺的是发现美的眼睛。”苏东坡发现美的眼睛就特别敏锐,特别明亮,他不仅善于发现美,还善于创造美。当地人瞧不上眼的猪肉,他烹制成好几种美味佳肴。山竹笋经他加工,就变得香气四溢。他把豆花和鸡肉一结合,又做出了人见人爱的东坡鸡豆花,原本普通的黄州食材遇到善于创新的苏东坡,奇迹就发生了。

这一切在常人看来不可能的现象背后,是苦境中的苏东坡对生活满腔的热情。“热爱是最好的老师”。热爱生活的人,无论处境多艰难,都会找到人生乐趣。没有快乐,他会创造快乐,还会升华快乐,传播快乐。在苦境中创造快乐,他的精神境界就攀上了新高度。身陷困境后的苏东坡如果萎靡颓废,只会在长吁短叹中打发时光,昏昏然了却余生,我们哪里能享受到这么多人间美食!

1097年,年過花甲的苏东坡,又从广东惠州被贬到海南岛上的儋州了。这里是天涯海角,再贬,就要被贬出地球了。

赵宋王朝的历代君王,把太祖皇帝“不杀文士”的“国策”贯彻得还算不错,但折磨文人士大夫的手段,却残忍得令人发指。把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流放到孤悬海外的荒岛上,又把他唯一的弟弟苏辙贬谪到琼州海峡对岸的雷州,让一对至亲至爱的亲骨肉隔海相望却不能相见。这样处心积虑地摧残折磨人,就是不杀之杀呀!没有蛇蝎心肠,想不出如此恶毒的损招。

初到儋州,苏东坡“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日子的凄苦,可想而知。他的最后一个红颜知己王朝云,已经在惠州先他而去,陪他到海南的,只有小儿子苏过。

苏过为了给年迈体弱的父亲改善生活,增加营养,便以当地乡民常吃的山芋为食材,又设法弄来一点广东大米,做出了玉糁羮(那时的海南人,还不会种水稻)。苏东坡吃得眉飞色舞,欣然赋诗。诗前题记:“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曰: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将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一个做过朝廷三部尚书的大文豪,在流放地吃了一碗玉糁羮,就乐成了这个样子,估计能把想整死他的政敌们气个半死!

早年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苏东坡这么乐观,这么幽默,乐观幽默得这样没心没肺,京城里那些想把他热死困死在海南岛上的小人们,看来是白费心机了。

近年有人作文说:“人生活得不快乐,只因没读苏东坡。”这样的“鸡汤”好看又好喝,却不知活得快乐需要大本事和特殊禀赋。谁都想快快乐乐活上一辈子,但世界上哪有一直平坦的路,没有苏东坡的境界、格局和才情,还有禀赋,夜夜读东坡的诗词文章,天天吃东坡美食,钱再多,权再大,人生也就能快乐几阵子,谁也没法快乐一辈子。

海南岛上的苏东坡,已经懒得再和京城里那些小人争什么高低短长,也毫无东山再起之意了。放下一切俗念的苏东坡,心地格外单纯,单纯得进入了圣洁之境。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奋斗目标,为了实现这个新目标,他自找“苦”吃地乐呵呵大忙特忙起来了。

椰风海韵里,他忙着张罗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事情,欣欣然乐在其中。

在海南接触了许多普通百姓后,他发现这里的文化教育几乎还在洪荒时代,与中原地区比好像是两个世界。于是,他在儋州一个名曰载酒堂的茅屋里自编教材,广招学子,开坛讲学了。这载酒堂的名号听着有些高大上,其实不过是几间陋室。过去,他常在这里煮酒会友,现在,他把这陋室做教舍,开化当地的民智,传播华夏的文明,要为海南培养些可以为国效力的人才。

苏东坡真是一个灵魂里有黄金的人!自己活在艰难困苦中,却呕心沥血为当地百姓造大福。他不辞辛苦,他任劳任怨,他不求回报,只愿中原的文明之花开遍海南岛。

苏东坡遇赦北归数年后,海南岛破天荒出了一个举人,这位名叫姜唐佐的大秀才,就是他在儋州精心培养的得意弟子。有宋一代,海南这个弹丸之地,出了12位进士。到了明代,这小岛又出了个赫赫有名的大官海瑞。当地人的尊师重教,与中原已无差异。海南人感念苏东坡的恩德,清代时将他当年讲学的载酒堂整修一新,改为东坡书院。后人研究海南文化教育由小到大、从弱变强的历程,深情赞道:“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公元1101年7月,苏东坡在遇赦北归途中告别人世。这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的大文豪,一生写下了3000多首诗,300多首词,文赋更多,其中的名篇金句一大把。他创制的几十道“东坡牌”美食,成了千年名菜。豪放词、文人画,他开宗立派。

文坛画坛美食界,他都是一代天骄!

苏东坡的肉身灭寂了,他独有的文化精神却一直活着,能活到海枯石烂!

昔年咏唱“千古风流人物”的苏大学士,也成了被无数后人传颂的风流人物。当代文学史家称之为“东坡气象”,评价之高,堪称空前。东坡气象,气象万千。

这个一生厄运不断的人,生命的光华竟是这般灿烂,灿烂得让他身后的历代文人个个羡慕,羡慕得都有些嫉妒恨了,恨他的本领太大,成就太高,只能追赶,无法超越 。

一个尝遍了人生百苦的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这么高的成就!

是什么成就了苏东坡生命之树上令人叹为观止的累累硕果?不是上天特别眷顾他,不是那个时代厚爱他,是他的精神世界里有儒家的仁爱,佛家的空灵,道家的旷达,是他非凡的韧性,惊人的乐观,当然还有四溢的才情。

悟透了东坡精神,就明白了这辈子怎样才能在祸福得失的纠缠中活出个人样儿来。

沐浴着东坡精神的阳光雨露,那些或咸或淡的心灵鸡汤,不喝也罢!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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