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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时期根据地摄影教育的实践信念及其智慧
——以摄影训练班为例

2020-02-25王春泉李晓洁

关键词:训练班根据地延安

王春泉, 李晓洁

(西北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肇始于《新青年》第7卷第6号“劳动节纪念”专号的中国无产阶级摄影事业[1]313,因应形势,有效动员摄影文化的力量开展持续的视觉政治革命,在建立“人民之眼”、开辟无产阶级摄影道路之后,终于迎来了它的“摄影教育的时刻”——1938年3月,苏静在115师举办摄影训练队,开辟根据地摄影教育新模式,按照统计,“抗战期间,在各个抗日根据地共举办了17期摄影训练队(有的地区叫‘班’)”,培养人才不计其数[2]74;1939年1月,吴印咸随八路军总部电影团自延安到晋察冀拍摄大型纪录片《延安与八路军》,应晋察冀军分区新闻摄影科科长沙飞之邀,“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边想边写”(吴印咸语),完成并出版了根据地第一本摄影培训教材《摄影常识》。此后,冀中军区摄影科出版了根据地第一个摄影业务刊物《摄影网》,晋察冀画报社出版了《新闻摄影收集材料方法的研究》《关于攻克城镇的摄影工作研究》,罗光达出版了《新闻摄影》(1945年),抗日根据地的摄影事业开始了“教科书政治”的新里程。

这个由一连串故事组成的单元红色文化遗产再次成为拷问当下学术领域的“专业的装置”:胡乔木题签、董纯才作序的《陕甘宁边区教育史》(1)刘宪曾等《陕甘宁边区教育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并未涉及延安时期摄影教育;董纯才主编的3卷本《中国革命根据地教育史》,详细地介绍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干部训练班”的几种“型类”[3]114-120——“政治理论训练班”“业务技术训练班”“布置工作训练班”“在国民党统治区由共产党直接领导或是统一战线方式办的训练班”“整顿思想作风训练班”,同样不涉及此时根据地的摄影教育情况;李建新的《中国新闻教育史论》,介绍了抗日时期中国女子大学、延安大学等先后开设新闻教育的情况,并特别提到此时中国共产党开放思想、扩展新闻教育视野与路径的战略用心及其相关信息,依然没有涉及抗日时期根据地摄影教育的理想与现状[4]129-131;在专门的研究领域中,《中国摄影史》《中国影像史》《中国红色摄影史录》《中国解放区摄影史略》《崇高美的历史再现》《沙飞和他的战友们》等相关著作,虽已开始通过不同程度的介绍与铺排,在事实上涉及相关根据地摄影培训班的简单信息,但略显散漫,未成独立的曲调;晚近以来,高初等学者开始注意到“抗战时期的边区摄影”作为“一个意味深长的起点”的历史意义[5],并在实际聚焦根据地“摄影转向”“前线摄影师”“英雄与摄影的成长”[6]“根据地摄影教材”[7]等基础上,积极关注抗日根据地“摄影训练班”[8]“战时摄影机制”的历史价值,希望打开皱褶,回到历史现场,呈现当时根据地摄影文化生产的风景与奥秘。可惜片段论说,同样不能带我们迈入历史的大剧场,谛视这些伟大的摄影文化单元里的平凡与不平凡,并且经由其中巍然耸立的装置,游心驰思于内外之间,审慎地打开“因应形势”“融合技术”“分形传播”之类的皱褶,深入肺腑了解它们所蕴含的伟大的人类对话的秘密。

训练班是组织、政党文化再生产体系中平常而又灵活的制度安排之一,国共皆然,概莫例外。以中国共产党为例,早年各种讲习所、夜校、识字班、研究会等,即以时间短、聚焦明晰、理论联系实际、行动生活优先等特点,呈现出鲜明的取向与特点(2)王宝玲《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时期干部教育研究》,郑州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到了延安时期,训练班更是如火如荼,全方位地开展起来,其中最有历史影响的,当属“安吴青训班”(3)共青团中央青运史研究室等《安吴古堡的钟声》,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纪希晨《战火青春——安吴堡青训班、延安泽东青干校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两年半时间,14期培训,输送了各类青年人才一万两千余人,并历史性地衔接延安“泽东青年干部学校”;最有创新和扩展培训范围的,则要算带有一定的专业含量的新闻学、戏剧表演训练班[9]98-99。

训练班广育人才,传播知识,厚植思想,历史贡献不可小觑。不仅如此,训练班同时饱有“风景”的意涵,带来了最值得发问的系列问题,例如,吴印咸等人到达圣地并加盟党的摄影事业的很长时间里,延安既没有开发像《解放日报》这样的关键媒介的摄影视像塑造功能,更没有创办类似于晋察冀军区摄影科、《晋察冀画报》这样的以视觉图像为主要职志的媒介组织,纯粹是缺乏技术的支撑吗?延安在后来也因应形势开设了摄影训练班,但是,为何数量少、影响力也不足领袖一时?延安重视新闻教育,但是即使到了以正规化、专业化为显著特点的延安大学,“新闻学”“边区教育”仍然只是“任选一种的课程”而非长久的学科设置?

本文希望在更加多样性的学术资源的支持下,“接着说”延安时期抗日根据地的摄影训练班,并在现有研究基础上,有效回答如下几个问题:摄影训练班诞生与国防教育存在怎样的关系?摄影训练班与延安电影团存在怎样的历史性关联?摄影训练班是否是成熟的摄影教育路径,获得了哪些重要的历史性支撑?摄影训练班是否堪当中共摄影教育政治学的英名,并与后世中国共产党“教育革命”有着怎样的历史关联?最终,还原与验证延安时期的“摄影训练班时刻”,证明在那个伟大的时代里,摄影文化同样做出了她的贡献并充分地融入到绵延久远的人类性的“观看的正义”“观看的民主”的谱系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一、 抗日战争、国防教育与摄影训练班的产生

摄影训练班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是战时历史上各种力量、资源在某一时刻有效聚合的产物,与此前此后此时的多种因素均有关联。换言之,摄影训练班绝非某一个或几个摄影工作者个体的行动,尽管这些中共摄影队伍中的精英人物在事实上对根据地的摄影训练班负有设计、命名、启动、维系、总结、推广等历史责任,但历史仍然是多种力量的因缘际会,是来自于不同方向的力量彼此纠缠、互动协商的产物。检索其中核心构成,主要有:

(一) 作为重新组织机制的抗日战争

中国共产党借助摄影图像开展革命宣传由来已久。早期,革命摄影工作或由照相馆负责,或由党的负责干部具体拍摄,其中代表人物,包括苏静、聂荣臻、叶剑英、耿飚、童小鹏、邓发等人。长征到陕北之后,外国记者和作家纷纷访问陕北,不仅拍摄了大量照片,而且在客观上传播了摄影文化,逻辑性的结果是,“红军中掌握摄影技术的人也多起来,不仅能拍照,还学会了放大照片”[1]328。尼姆·韦尔斯的《续西行漫记》记录了陆定一的故事:借助埃德加·斯诺送给他的照相机,前线宣传部主任陆定一不但学会了照相,而且掌握了放大技术,并不无得意地放大了自己拍摄的“一枝梅花”送给朋友挂在房间里。尼姆·韦尔斯验证了这一点:“一点不错,后来我在红军的许多办公室里都看到陆定一的这张梅花杰作。”[10]20-21更重要的还在后面——日本全面侵华所扮演的人力资源重组的机制问题:“东北沦亡,华北危急,华东危急,华南告急!抗日烽火,救亡图存。随着南京中华民国政府迁都武汉、重庆,原先积聚在北平(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新文化运动知识群体,纷纷逃难迁移。武汉、重庆、桂林、延安成为抗日战争时期新文化运动中心城市。”[11]21938年11月,长途跋涉到达延安不久的何其芳看到:“延安的城门成天开着,成天有从各个方向走来的青年,背起行李,燃烧着希望,走进这城门”[12]174。据任弼时的介绍,抗战后,走进延安大门的知识分子总共有4万余人[13]277。值得注意的是尼姆·韦尔斯的《续西行漫记》刻画的另一个细节:“一路上,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挤在卡车的后部,一面在行李的上下左右地颠簸,一面扯开嗓门大唱起来,而且不停地和保护我们的三个卫兵聊天。有五个满身灰尘的女生和大约八个男生,都戴着鲜红的便帽,拿着照相机、背包和暖水瓶。”[10]53看来,在人口流动的同时,摄影文化也在输入延安以及其他抗日民主根据地的历程中。正是在这样的语境里,1937年9月,摄影记者沙飞经太原八路军办事处彭雪枫介绍,采访八路军部队并回太原发稿,10月,再返五台山,请求参加八路军,成为人民军队及敌后抗日根据地第一位专职摄影记者(4)具体故事请参看王雁《我的父亲沙飞》,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08页。;1937年10月,在西北电影公司担任摄影助理的徐肖冰,因为采访的机会,经历了国民党军队的暴残和八路军的仁义,遂决定放弃大城市的生活参加八路军,开始了他的红色摄影生涯;1937年11月上海失守,喜欢摄影的罗光达装扮成难民,经香港,过广州,转到武汉,以新四军学兵队员的身份,经西安奔赴延安,随后调往晋察冀军区专任摄影记者,协助沙飞工作;1938年初,热爱摄影创作并阅读了一定数量摄影理论图书的石少华,自香港秘密奔赴延安,开始延安摄影的新历程;已经取得巨大社会影响,拥有“景康工作室”,举办过个人摄影作品展览的郑景康,毅然决然辞掉国民政府国际宣传处摄影室主任之职;1938年8月,经袁牧之动员,吴印咸由上海到武汉,再到延安,延安电影团成立后,担任摄影队长;1939年2月,晋察冀军区新闻摄影科成立,对摄影有强烈兴趣的叶曼之,从北平出发,经平西进入晋察冀,担任专职摄影记者;1940年12月,在周恩来、叶剑英的帮助下由重庆来到延安,开启了八路军总政治部摄影记者的生涯……由于抗日战争的缘故,一夜之间,延安、晋察冀根据地摄影工作者云集;陡然之间,摄影在几乎不可能生存的空间里,快速成了显在的吸纳注意力资源的方向,并最终成长为力量雄强的革命利器。历史是复杂的,但是,沙飞、吴印咸的自述或者不无代表性。沙飞的说辞是:“摄影……就是今日宣传国难的一种最有力的武器……摄影作者就应该自觉起来,义不容辞地担任起这重大任务”[14],故而,“我决心即北上至华北战场”[15]477-479。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延安摄影家吴印咸说:“(我)于1938年与许幸之合拍了《中国万岁》那部纪录片。我们拿到中国香港去剪辑,但被反动当局以莫须有的罪名给销毁了。正在这个时候,袁牧之从汉口发电报来,说受周恩来邀请,要去延安拍一部抗日战争的电影,牧之就邀请我去参加,我听说去延安,很高兴,抗日嘛,我的爱国心还是很强的,愿意去。不过当时我还没有作留在延安的准备,可是到了延安,情况就变了,我的思想也变了,我不想回上海了……我一到那里,我觉得到了另一个天地,和旧社会完全不同。这里所有的人,不管是领导、军队、机关人员、老百姓,生活上都一个样,一律平等,大家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打败日本帝国主义。”[16]89

抗日战争不仅仅促成了中国共产党摄影人的聚会与增多,而且更进一步刺激和加强了那种适应性极强、效果最好的教育训练制度——训练班制度。因应战争情势,《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提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国人民的总动员”“抗日的教育政策”等新的政治纲领;1937年9月1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毛泽东批评了教材、教学等存在的脱离实际、教条机械、因袭陈旧的教学取向,旗帜鲜明地强调“教学法要研究,旧的考试方法要改变,现在的教学法多是注入式,要注意启发式”[17]20;1938年3月30日,毛泽东对抗大干部讲话指出:“我们希望抗大四个月办一期。每期三千人,加上陕北公学和党校,每年训练三万人”[17]62;1938年12月10日,毛泽东在抗大干部晚会上讲话,再次指出:“我们训练大批干部到前线去,领导游击队,领导军队,组织群众,发展统一战线,等等,这就是教育工作的意义”[17]101。相应地,为国家抗战养育各种人才的培训工作,几乎成了一种时代的主张与取向,例如,范长江就在他的《今后之战时新闻政策》中因应形势地提出保障战时宣传和新闻自由的基本建议,最后一条就是:“从事新闻记者之训练”——“新闻从业员协会,应定期举行讨论会,在政府补助之下,举行编辑采访等训练班,目前尤应加强战时采访之训练,一面改进旧习惯,一面加添新方法”[18]。被视作“战时新闻政策方案设计的集大成之作”[19]141的《拥护抗战建国纲领,确立战时新闻政策,促进新闻事业发展案》更是明确提出“增进新闻记者之工作效能办法”第一路经,就是“提高新闻记者之技能,由政府设立战时新闻记者训练班,分别定期召集全国新闻记者实施军事政治等各种训练”[20]287。因应形势,在异军突起的“战时新闻学”体制下,各种各样的训练班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并成为战时中国的一道教育风景。(5)可以参看的相关资料很多,例如裴友萍《民团妇女队干部训练影集》,民团周刊社1938年版;《浙江省战时政治工作人员训练团概览》,出版社不详,1938年版。在以延安为中心的中国共产党文化世界里,积极借鉴既有历史经验与做法,认真研究学习颇富创造色彩的陶行知的“生活教育”等做法,在简陋的环境里竞相产生了充满“实际精神”“民主精神”“唯物精神”的“创造的”“实际的”“人民的”“实践的”(6)陈彩虹《延安时期中共党人宣传和学习陶行知的历史总结与反思》,华中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一系列的训练组织,打造了有延安气派、延安特色的摄影训练班/队及其文化。

(二) “文件政治”与训练班制度

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文件治国”,自建党初期迄今,始终将通过文件制定政策、执行政策视作治党、治国的基本路径。尤其在“1949年之前,未取得合法执政地位的中国共产党,由于党的各项决定、政策不可能通过权力机构正式颁布并上升为国家的公共政策,它的各种决定大多以文件的形式记载下来并在特定范围内传递”。[21]2本文讨论的延安时期摄影训练班制度建设,再一次证明了中国共产党通过文件之制定、扩散、执行,将“纯粹性意识形态”转化成“实用性意识形态”(7)舒尔曼1968年提出了这一对相关概念,具体介绍可以参考施从美《文件政治与乡村治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5页。的智慧与睿哲。

借助“内输入”(8)“内输入”概念来自于D.伊斯顿的政治系统分析理论。参见D.伊斯顿《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王浦劬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59页。的政治理论,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后,1937年7月23日,毛泽东借《反对日本进攻的方针、办法和前途》一文提出“国防教育”政策与口号,堪称重要的历史事件。作为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指出:“在坚决抗战的方针之下,必须有一整套的办法,才能达到目的”,这其中就包括第6条——“国防教育。根本改革过去的教育方针和教育制度。不急之务和不合理的办法,一概废弃。新闻纸、出版事业、电影、戏剧、文艺,一切使合于国防的利益。禁止汉奸的宣传”。[22]3481937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在洛川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十大救国纲领,第8条“抗日的教育政策”就是:“改变教育的旧制度、旧课程,实行以抗日救国为目标的新制度、新课程”。自此之后,抗日根据地实行“国防教育”[23]165,最终,则实行包括“国防教育”在内的新民主主义教育。揆诸历史,“国防教育的方针是:第一,是为了争取抗战胜利,建立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培养有民族意识、有胜利信心、有知识技能的抗日国民和抗日干部;第二,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原则下,建立教育界的统一战线,动员广大群众,参加抗战建国工作”。具体原则则包括:“改革教育的旧制度、旧课程,实行以抗日救国为目标的新制度、新课程”;“教育和实际生活打成一片,学习和实际生活密切联系,使理论和实践求得统一”,“实行普及的免费教育”,“实行劳动教育”,“推广社会教育”,“发扬民主精神”,“实行集体的自动学习”,“实行军事化的训练”。[24]18-21

顺应这样的教育政策、方针,在正规的学校教育以及包括冬学、夜校、识字运动、群众晚会、读报、出墙报、新式的“岗位教育”(9)晋察冀边区开展民众教育的一种方式,具体为“在村口设立识字牌(测验识字的)和问答牌(测验政治的),每天由小学教员写好,并交给站岗的人,经过的人,必须问他,答对的准走过去,答不对的由站岗的人教会才准走”。参看延安时事问题研究会《抗战中的中国文化教育》,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10页。“时事问题教育”在内的民众教育之外,最能满足上述要求——学制短、提供的知识均属于急需的技能、没有“死读书/读死书”的旧教育弊端、实行劳动教育、学生自我管理、集体学习、军事化训练——的训练班制度应运而生,并持续不断地得到“文件政治”的关注与强调。(10)常被引用但并未得到具体论述支持的一段话出自赵玉明教授的论述。该段文字说“30年代末期到40年代初期,尤其是在延安整风运动中,中共中央在文件和决议中一再强调,通过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和训练党的新闻干部。此后,解放区陆续举办过一些短期的新闻训练班和新闻学校,例如延安中国女子大学设有新闻系,延安大学文学系设有新闻学课程,华中建设大学文教班办有新闻训练班”。参见赵玉明《中国新闻学教育和研究八十年》,载赵玉明《赵玉明文集》第3卷,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这是一个需要具体展开的学术问题,仅以看到的有限的材料而言,1937年8月1日,《总政治部关于新阶段的部队政治工作的决定》特别强调“抓住抗战中的每一空隙”“采取轮换训练的方式”加强干部培训,“采取‘不求多而求深入’与‘有计划的逐步提高’的原则,反对一般的条文化公式化与呆板的死记的方法”[25]2-4。1939年5月17日,《中共中央关于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指出:“(八) 县委以上的各级党委应经常开办各种干部训练班,应以马列主义的基本常识、党的建设与游击战争作为教育计划的中心内容。各级宣传部有准备教员教材的主要责任”;“(九) 各县委以上的宣传部,应有一定数量的宣传教育工作人员,给以必须的教育与训练,及时派到下级党部去传达党委与宣传部关于宣传教育的方针方法,了解下级党部宣传教育工作的情况,了解当地敌党敌军与友军的宣传内容,并帮助下级党部组织各种流动训练班学习”[26]91。1940年1月3日,《中央关于干部学习的指示》强调,“各级党的领导机关应经常注意检查党校和干部训练班的工作,提高其质量,轮流征调干部入学”[25]101;1940年2月2日,《中央、军委关于培养财经人员理论知识和技能的指示》指出,八路军、新四军财经工作人员仍然存在知识欠缺、技能不足等问题,需要急速组织起来加以培训,“各财政经济机关,应组织特别小组,从事研究与推动,除延安印发一部分教材外,各级军事指挥机关,及政治机关,应供给它以教材和教员,并给它以各种便利,使此种学习成为一种运动,把所有财政经济工作人员,都卷进这一运动,按其不同程度,分别编成不同的小组,美满地完成此项学习任务”[25]125-126;1940年2月15日,《中央关于办理党校的指示》指示:“各地党的领导机关均应办理党校以加强对党的干部的马列主义教育”,“沦陷区及国内顽固分子、反动分子的统治区,则应依照秘密工作的条件来办理短小精干的干部训练班”[25]131-133;1940年10月10日,《中央宣传部、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关于各抗日根据地文化人与文化团体的指示》第11条特别提出:“挑选对文化工作有兴趣的青年知识分子开办各种文化工作干部的学校或训练班,以培养新的文化工作干部”,第13条提出:“继续设法招致与收集大批文化人到我们根据地来。必须使我们的根据地不但能够使他们安心于自己的工作,求得自己的进步,而且也是最能施展他们的天才的场所”[25]165;1940年10月14日,《中央宣传部关于充实和健全各级宣传部门的组织及工作的决定》提出:“各根据地的党组织,须注意有计划地训练与培养能够掌握和领导国民教育及文化运动的干部”[25]169;1941年6月20日,《中央宣传部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指出:“党校,党的训练班及政治学校,这也是党内教育一个重要部分”[25]255;1941年7月4日,《中央宣传部关于抗日根据地报纸杂志的指示》提出:“无论在编辑、通讯、出版、发行方面,都必须有足够的有专门修养的干部,党的组织必须努力搜集这类干部,并有计划地培养这些干部”[25]265;1941年7月10日,《中央宣传部关于抗日根据地群众鼓动工作的指示》提出:“为了展开深入的群众鼓动工作,各级党组织尤其是中下级组织须注意培养鼓动人才。县委应帮助区乡两级组织从党员和非党员中选择有鼓动天才的积极分子,给以必要的训练”[25]268;1941年3月14日,《陕甘宁边区政府催促抽调干部、工人学徒、杂务人员学习和工作的训令》要求,“抽调县区级干部及动员一部分工人学徒、杂务人员等分别来延安学习或工作”[27]161;1941年8月,陕甘宁边区民政厅提出《关于边区通讯站的现状及改革意见》,建议“办一个通讯人员的训练班,一面提高文化水平,另一面教给技术智识”,“加强员工政治教育,提高员工文化技术水平”,8月20日的《陕甘宁边区政府指令》批示,同意按照改革意见予以执行。[27]63-71

在抗日战争这样特殊的语境里,延安以及20个左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根据地,正是经由各级党政机关及其他科层系统的“文件政治制度”,客观、快速、成本低廉地推动并建设了1个训练班的文化生产体系,使抗日战争溢出的效益有效地嵌入根据地建设的方方面面,全面修正了战前中国共产党在很多方面的缺位与不足。《抗战中的中国文化教育》一段材料可以证明:“后方的干部不能到晋察冀边区去,所以边区干部一向是感到不够,边区当局觉得不能够培植,只等待着干部的到来,是不应当的,在这个原则下,为了充实干部,造就大量的干部参加神圣的抗战工作,于是:在军政方面有军政干部学校和抗战学院这两个专为培养军政干部的学校,经常可以训练二千多青年干部。专门训练军事干部及军队政治工作干部的学校也有两个,前后毕业有五千多人。在自卫工作里面,也有自卫队干部训练班的设立,这个训练班每期可训练三四百人。行政方面有行政人员训练所,主要的将现在的行政人员和乐意参加行政工作的加以训练,每期可能收容一百多人。关于小学教师方面,在各县里普遍的设立了小学教师训练班,将一些认识不清楚的旧有的小学教师,及新的有志于小学教育的人,集合起来受训,现在边区所有的小学校的教师差不多都经过了一次训练。”“民运方面除了各县将现有的民运工作同志普遍的加以训练外,边区的各民众团体,也有联合民运干部学校的设立,现在开办到第三期,每期毕业的有二百多人,这是专门培养新的民运工作干部的。另外尚有农民干部训练班,专门训练对农民工作的干部人才,毕业后深入农村发动农民帮助抗战,以及组织乡村自卫队等工作。现在已办两期,每期一百五十多人。此外尚有无线电训练班、银行会计训练班、邮务人员训练班……等专门技术训练。”[28]203-204

(三) 全党办摄影与摄影训练班的出场

正是在上述狂飙突进开设训练班的声浪里,摄影训练班的实际创办、发展成了一件重要的党的事业,事后总结出来的“全党办报”的逻辑在摄影文化中高调呈现,“全党/全解放区办摄影”成了不争的事实。本文并不质疑彼时“陕甘宁的广播,晋察冀的铜版”的合理性,但是,本文特别希望通够通过摄影训练班这一特殊的论题的历史描述,对当时流行、如今在许多地方被特别放大的这个历史修辞加以适当的辩证,让延安时期民主根据地摄影训练班这一堪称奇迹的文化生产机制,回到历史的脉络,绽放自身智慧,获得见证逻辑的胜利的历史观照者的荣光与资本。

按照一般的历史描绘,抗战初期的摄影训练方式主要是“师傅带徒弟,个别辅导”(11)顾棣等《中国解放区摄影史略》,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95页;参看罗光达的回忆文字,转引自王雁《我的父亲沙飞》,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13—114页。。第1个采取训练班方式开展摄影训练的抗日民主根据地,既不是中共中央所在地的延安,也不是以《晋察冀画报》而名垂青史的晋察冀,而是“我军第一位兼职摄影工作者”[29]苏静所在的山东八路军所在地;训练工作的目的,也不是反映火热的抗战生活的新闻摄影,而是军事侦察。彼时接受培训、后来在山东军区举办的摄影培训班中多次担任教员的郝世保回忆说:“当时他(苏静)教八个学生”,“那个时候没什么东西教,就用木头板搞一堆沙子,分成三堆当作教学道具,一堆沙子就等于是一种药。三种药分别要抓多少,就抓沙子来练习。最后按这样子配起来,在茶缸子里装一点温水,第一种药先放进去用开水浇,浇水到彻底化了再把第二种药放进去,再浇,化掉了以后放第三种药再化掉。放第二种药的时候就不需要很复杂了,放的多也可以放的少也可以。我就在遇见苏静的地方练习这个东西”。(12)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第105页注释⑩。

摄影训练班成为“战时摄影机制”并“建立了……行之有效的一套培养模式”则得益于石少华的用心与努力。[8]《〈晋察冀画报〉工作事略》记载:“1940年4月,吕正操找石少华研究开展冀中摄影工作问题。石少华提出首先培养干部。6月,第一期培训班开学,学员从各分区抽调。”[8]“就这样,从1940年到1948年,他们先后在冀中、在晋察冀举办过九次训练班,培养了240多人。当时,这些同志一手拿相机,一手拿枪,在战斗中拍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这些照片真正起到了‘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作用。”[30]179

由于根据地“国防教育”的需要,更由于高度的修辞情势认同,这种训练班模式在抗日根据地迅速得到复制与扩散。根据陈勃描述,“石少华在冀中担任摄影科长的时候,沙飞也正在晋察冀军区担任摄影科长,但当时的冀中和晋察冀(在冀西)中间相隔着平汉铁路,铁路周围敌军警戒森严,想通过这道封锁线实在不易。1940年冬(引者注:另一说是1941年6月),石少华有一天日夜兼程赶了150里路程,并通过了封锁线,到了晋察冀,见到了沙飞。他俩一见如故,二人又都是广东人,老乡见老乡,十分亲切。同时,他们在摄影上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因此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沙飞对石少华办摄影班培养人才的做法给予肯定,并说将在晋察冀推广;而沙飞想办《晋察冀画报》的想法,石少华也十分赞同”[30]179。

晋察冀的行动迅即而猛烈:“1941年7月,沙飞学习石少华经验,在军区所在地陈家院开办第一期摄影训练队。他亲自担任教员,赵烈任队长,学员从五个分区抽调,共20余人”[31]91;1944年12月15日,沙飞、石少华合作创办晋察冀军区摄影训练队,各分区选派人员参加[31]93;1945年春,冀热辽画报社在蓟县盘山田家峪举办摄影培训班,张进学担任队长,罗光达亲自讲授《新闻摄影常识》;1945年2月底,石少华带摄影训练队搬迁到坊里继续开课,除自身讲授外,从抗敌剧社聘请美术家焰羽讲授“构图学”;1945年3月,摄影训练队举办“新闻摄影争辩大会”;1945年4月,军区第2期摄影训练队开课,学员来自冀中平原各分区,共20余人;1945年7月,军区第2期摄影训练队开始实习,第3期摄影训练队队员陆续报到;日本投降前夕,冀中军区再开办1期摄影训练班,学员三十余人。可以说,晋察冀成为抗日民主根据地摄影文化的积极探索者和有力的践行者,甚至可说是这一红色文化在民主根据地生产与扩散运动的“鲶鱼效应”制造者。

然而,这样说的目的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因为聂荣臻的重视,才会出现晋察冀根据地最大限度开发摄影文化资源的奇迹;因为有了沙飞这样的摄影大师,晋察冀根据地才会创造性地生产了《晋察冀画报》的奇观文化,它的“人民的视觉政治”才达至历史的顶峰。延安呢,延安远离大都市,延安没有制版条件,延安缺少照相资源,逻辑性地,延安《解放日报》没有一张摄影照片,延安这个边区政府首府所在地没有出现摄影训练班甚至与它无所关涉。事实上,延安时期根据地摄影文化拥有典型的“茎块”发展特征,遍地开花的摄影训练班乃至于摄影训练班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的根据地摄影教育机制的历史性打造,就是延安与其他根据地的合作联动的结果。

延安本身的摄影训练班似乎并不活跃。1941年12月,延安文化俱乐部组织成立了“摄影研究小组”,算是高级的摄影训练组织。该小组聘请郑景康、吴印咸负责指导,不拘一格地研究、讨论“摄影如何为人民服务”的政治、技术问题;1942年5月,文化俱乐部再次组织“摄影研究小组”,在第2期的学习过程中,小组成员不仅仅探讨学术问题,同时还进行实践—试摄活动,并将各期实习作品举办展览会。1944年,根据指示,延安电影团克服重重困难,因陋就简,先后开办两期摄影训练班,郝玉生、刘沛然、王杰、杨采、林景、张永、王海山、李顺泽、陈英、刘恩庆、高法鉴、曹磊、周伯羊、陈岗、王化南、刘如舟、冯谨、程铁、刘长忠、刁寅卯、崔云章、石益民、郝风格、韩秉信、韩克超、张家克、张振富、翟超、高振宗、白吉鸿、王勤等参与培训。[32]87,89

但是,抗日根据地第1本摄影教科书——《摄影常识》却是延安电影团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吴印咸,在晋察冀“三伏的炎日之下,坐在荒野树林的石头上,挥汗写的一册精密而实用”的教科书,为的是尽一种“过路人”的责任,使摄影和火热的晋察冀的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不用说,这本“根据地培训摄影人才的重要教材”[2]5所产生的作用是巨大的,除了技术的支持外,邓拓在序言中说:“这本书无疑是充满着吴先生多年心血努力所得的宝贵经验,这对于全边区以及全中国都将是一个重大的贡献,这本书所要发生的作用,决不是文字所足以完全表现的”[33]序一。此后,相继出版并成为摄影训练教科书的《新闻摄影常识》《摄影讲话》等解放区摄影教材,也分别出自来自延安的罗光达、郑景康之手。

更重要的是,延安的摄影资源遍布根据地的摄影训练机构:徐肖冰在太行山搞摄影培训班,罗光达在冀热辽军区为学员讲课,石少华在冀中开展摄影训练活动……二十多个根据地的摄影训练活动中,随处可见延安摄影人的身影。根据《晋察冀画报》记载,到了“1945年11月,延安名流云集张垣,郑景康、徐肖冰、程默、郝玉生、张沼滨、侯波、鲁艺的许群、潘力模先后到画报社……晋察冀画报社进入鼎盛时期”[31],伴随而至的,摄影训练班同样成就了它巍巍壮大的历史的风景。

倘若回到历史现场,看到此后裴植、袁克忠、曲治全、孔宪芳等4人由晋察冀画报社调往晋冀鲁豫军区举办摄影训练班,袁克忠1949年再随第二野战军进军广东并连续开展了3期摄影培训班的话,在这种意义上,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摄影训练班,就完全可视作全体民主根据地摄影工作者与党的国防教育政策之共谋,而非孤立的摄影文化的时空闪光。

二、 作为制度设计的摄影训练班

现在,是凝视根据地摄影训练班的时刻了。隔开时空,我们更需要尊重这样堪称奇观的历史实践,并通过“凝视闯入物的内部,深入物穴或存在之洞,看见了物的内部秘密(暗面)”,借助“凝视者的目光照亮或驱散了物的内在阴影,即阴暗的内核;这一阴暗物如同偶像或雕像有待开光”。[34]118-119

接受洛克尔《六人》[35]探索斯芬克思之谜的启示,我们的探索将比较广泛地涉及根据地摄影训练班的若干面相:道的与器的、伟大的与微末的、观念的与现实的、形而上的与形而下的、本身的与之间的等。在我们的认知上,抗日战争时期的民主根据地摄影训练班具有现代品牌学中讲的“品牌轮盘”的结构特征,并拥有一定意义上的人类文明内涵。

(一) 宗旨与定位

中国共产党重视摄影事业。1938年1月4日,毛泽东和张闻天致电邓发,告以延安拟发展电影事业,请他设法募集摄影、放映相关设备[17]46。此刻大量、持续创办摄影训练班的宗旨与定位并未在相关文字中完整呈现,但联系《边区国防教育的方针与实施办法》等重要文件精神,其中有因应抗战形势,争取最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形成统一战线的战略考量;有“组织起来”,将摄影当成光影的武器的中国共产党文化生产路线的惯习与影响;有通过摄影技术的习得,有效推动国防教育的发展与壮大,最现实与急迫的,应当是着眼于实际宣传工作需要与更为长久的未来想象。现实的情况是,面对文化程度不高的受众以及空间分散等现实问题,摄影往往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摄影战士’甚至比政委更能鼓舞作战士气”(13)战争时期摄影工作者回忆性说法。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中国共产党希望这种情形继续扩大,例如晋察冀军区就不但在各个分区保留摄影干事岗位,更进一步,还在团和支队增设一名摄影干事[36]1 443;而冀察热辽军分区为加强新闻摄影力量,索性再行扩张,“决定团设新闻摄影干事二人,独立区队设一人”[37]1 445。这些关涉摄影工作的政治文件用词不轻,不但规定各个单位领导重视摄影工作,“同时应将这项工作列入政治工作计划和总结之内,向军分区汇报”[37]1 445;至于实际困难,“如无摄影人才与器材,应积极设法逐渐解决”[36]1 443。摄影训练班就是这“积极设法解决”的选项之一。邓拓说得很清楚:“摄影家还必须让自己以外的更多的人,让自己以外的大众,学会摄影,学会使用摄影的工具,使摄影的工具逐渐成为大众所熟习的武器之一。这就像让广大群众都成为武装的战士,都能使用枪杆子就像让广大群众都能读书识字和写作,使人人都能使用笔杆一样,是富有伟大的战斗意义的一种努力。”[33]序一摄影培训班负责人石少华在冀中军区举办的摄影训练班上对学员讲的也是:“摄影是革命斗争的武器,是进行阶级教育的工具,你们参加学习的同志,都是革命的种子,将来要撒遍全中国。”(14)袁克忠的回忆。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摄影训练班学员顾棣1944年12月14日的日记也证实了丰富、加强每个单位的摄影力量并最大限度地编织一个“革命摄影网”,就是当时党的摄影训练班的现实宗旨与定位,彼时的摄影训练班学员都清楚地知道:“摄影训练队毕了业都要分配到战斗部队搞摄影”。[38]826

(二) 培养目标与实践信念

摄影训练班当然拥有自身培养目标,因为资料缺失等缘故,我们无法完整地还原它们当时的愿景与具体表述,在少量的文字中,《冀中摄影训练队队歌》表达的是红色摄影主体的精神取向:“我们是革命的摄影工作者,/带着我们的武器,/走进人群去,/奔驰战斗里。/把人民愤怒的心火和子弟兵的胜利,摄进镜头,/向全国和世界/传播我们平原根据地的胜利。/把敌人的暴行和汉奸的无耻,/印成千百万张照片,/昭示国人。/我们是革命的摄影工作者,/是中国共产党的战士,/加强马列主义,/研究科学,/锻炼身体。/加紧活跃在前线,/向着人民解放的路上去!/前进!”[8]顾棣1944年11月20日的日记则具体指向干部的培养:“他(石少华)又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要成为一个好的全才干部……以后要在不妨碍学摄影的原则下向各方面努力,不仅要学会拍照,还要学会冲洗放大,学会写文章、当编辑,向多面手发展,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全面坚强的干部”。[38]817简单地看,摄影训练班要培养的就是政治立场鲜明、革命意志坚定、摄影技术精良、有道德有理想、能吃苦耐劳、发展全面的共产主义摄影战士;如果联系到萧三对1938年开始兴起的遍布延安各个部门、雨后春笋般的群众“文艺小组”的总结,摄影训练班的目标就可以扩大到文化方向、新人养成、场域营造等多个方面:借用萧三当年总结“文艺小组的意义是很伟大的”的几句话,摄影训练班在“使文艺深入、普遍、大众化”的伟大工程中,“是很好的方法”;在“提拔新的作家,新的人,新的中国的新人”方面,“是很好的方向”;在“使工农分子知识化,培养由工农出身的文人,作家,知识者,提高工农的文化文艺的水平”道路上,“是很好的桥梁”;在“发展新中国的新文艺,提高新文艺的质量”的伟大历程中,是“有很好的前途”的选项。[39]416

作为一个战斗的组织,一个建筑在共同理想基础上的教学单位,摄影训练班拥有独立而鲜明的“实践信念”。“实践信念(foi practique)是由所有的场不言明地规定的入场税,借助这一规定,不但可以惩罚和开除游戏破坏者,而且在实践中,新来者的选择和培养活动(过渡仪式、考试,等等)能使他们信从场的基本预设,且这种信从是无须争辩的、前反思的、朴素的、与生俱来的,从而把信念(doxa)规定为原始信念(croyance originaire)。信从是场的从属关系的组成部分,它表现为无数认可行为,而这些认可行为中不断生成集体不知情。这些认可行为同时是场运作的条件和产物,故都是对象征资本(capital symbolique)的创造这一项集体事业的投资,但这项集体事业的实现,需满足一个条件,即场的运作条件不为人所知。我们知道,我们进入这一魔法圈子,不是出于意志的即时决定,而仅仅因为生于其中,或者基于一个缓慢的自行遴选和接纳过程,后者无异于第二次出生。”[40]103-104例如,沙飞等人已然蜚声中外的斗争的摄影观念、正义的摄影观念——摄影不应该再扮演纪念、娱乐、消闲的角色,摄影不应该继续沉沦于无聊帮闲的唯美主义的深渊里,摄影不应该消极地堕落到逃避现实、醉生梦死的大海中,在伟大的抗击侵略者的时代,“摄影是暴露现实的一种最有力的武器,我总想利用它来做描写现实诸象的工作”,摄影“必须深入社会各阶层,各个角落,去寻找现实的题材”[41]67;具体而言,“摄影在救亡运动上既是这么重要,摄影作者就应该自觉起来,义不容辞地担负这重大的任务。把所有的精力、时间和金钱都用到处理有意义的题材上——将敌人侵略我国的暴行、我们前线将士英勇杀敌的情景以及各地同胞起来参加救亡运动等各种场面反映暴露出来,以激发民族自救的意识……以达到唤醒同胞共赴国难的目的。这就是我们摄影界当前所应负的使命”[14]——已然成为了摄影训练班上的最基本的内容。在1941年的摄影训练班上,沙飞告诫他的学员们首先要知道的就是:时代赋予新闻摄影重大使命,我们要把我军广泛开展的游击战争、持久战争、统一战线、改善人民生活、实行民主政治以及敌寇的残暴与阴谋等,有效地传播出去,摄影要为抗战胜利服务。[42]116-117在1945年5月的摄影训练班上,石少华讲得更充分,他不但提到“各个国家各个阶级把摄影变为斗争武器”这样的大的路向,而且特别地讲到从事战时摄影工作的人,除了以上各种条件以外,还应该了解、具备“正确的政治认识”,“坚定不移的政治方向与自觉程度,进步的政治立场”,“收集材料的方法”,“勇敢顽强、吃苦耐劳的工作作风与相当的体格”。[39]849-852这样的实践信念由于格外地拥有了“正义”/“摄影正义”以及乐观进取的内涵,比较巧妙地将人性、时代、工作、民族、国家等力量统筹在一起,取得了理想的效果。曾经的摄影训练队学员顾棣饱含感激之情地写道:“最使我高兴的是,我已走上正规的道路,在沙飞、石少华两位主任的指引教导下,向着我最喜爱的摄影事业发展,摄影成为我一生奋斗的最高目标,我要在这条光明大道上勇敢前进!前进!再前进!”[38]833

(三) 训练队里的新生活

摄影训练队其实就相当于当下组织常常采纳的针对员工的野外训练。培训单位一纸公文,那些被选中的准学员日夜兼程,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临时的新的大家庭。直到训练班结束,学员参加新的工作分配,奔赴各个新的岗位,这个让许多人回忆并热爱的临时大家庭才宣布解散,转入到当事人的历史记忆中去。《晋察冀画报》社的顾棣留下了当年的日记,日常而具体地呈现了他所参加与感受的摄影训练班的真实生活。首先是学员汇聚、班级组成的过程,就从时间上显现了训练班组成的不易:

1944年11月25日。军区政治部又介绍来学摄影的两位同志,一为赵逢春,一是尚升文,连我已来三人,人到齐摄影训练班就能开课了。[38]819

1944年12月4日。各分区又来了不少人。三分区来的有李静鸿、李维珍、高秉祥,五分区有李昭辉、马汉民、陈群,二分区也来了三个人,一个叫贾健,一个叫田中,还有一个小李。一下子来这么多人,没有房子住,只好在后山打窑洞。我也到山上帮着干。山是沙石山,很好挖,几天就能打成一个。还有一个现成的窑洞,原先是制版组康健夫妇和孩子住的,也让给了摄影训练队。[38]822

1944年12月5日。下午摄影训练班又来了一批人,是从一分区和晋察冀军区来的,我估计快要开学了。[38]823

1944年12月12日。饭后到球场玩了一会,摄影训练队上课的哨子响了,我赶紧到教室去上课。[38]825

顾棣日记记录,尽管是战争期间,但是根据地摄影训练班开班的仪式感丝毫不弱:

1944年12月15日。早上石副主任告诉我,今天摄影训练队开学,要大会餐,还要开娱乐晚会,让我准备几个节目。我和韩景耀商量,他可以唱几段《兄妹开荒》,我比较拿手的节目是京胡《夜深沉》(西皮)和《哭皇天》(二簧),但这里没有胡琴,只好改为口琴独奏《八路军进行曲》和《吴满有》两支曲子。

中午12点,摄影训练队举行开学典礼,大家集中到画报社大会客室(现在做了摄影训练队教室)。沙、石主任和军区政治部来的一位同志,还有章文龙、张一川、杨国治等坐在凳子上,学员大都坐在炕上或门槛上。由石副主任主持,他先讲了举办摄影训练班的重大意义、摄影工作的重要性以及对学员的要求和希望等,紧接着沙飞主任讲话,主要是鼓励大家认真学习,将来要做一名优秀的摄影记者,肩负起记录时代的重任。还谈了晋察冀画报社要大发展的情况,准备出月刊,希望大家都成为《晋察冀画报》的通讯员和特邀记者。军区政治部来人讲话,对摄影训练队开学表示祝贺!还谈了当前大好形势,到处捷报频传,解放区不断扩大,抗战胜利已露曙光。学员中也有几人发言,表示要好好学习,不辜负领导和老师的希望。

下午四点,画报社、摄影训练队一起大会餐,因为人多,桌子不够,分成两拨吃饭……有六个菜,还有酒……

晚会也是在大会客室开的,点了一盏明亮的大汽灯,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晚会由摄影训练队主持,开始由沙主任、张一川厂长和编校股长章文龙三人讲话……文艺节目开始后,会场上马上热烈起来。画报社、摄影训练队都演出不少节目,有的唱歌,有的讲故事、说笑话,也有唱京戏的。我和韩景耀按原来计划表演了两个节目,也受到鼓掌欢迎。最逗人的是李建兴出洋相,把沙主任笑得伏在我身上起不来了。晚会一直开到深夜才尽欢而散,而欢乐的心情却在我心中长久留存。[38]826-827

顾棣不止一次提到“摄影训练队房子太挤”“学习期间,曾多次遭到日军的袭击和骚扰”[43]1 033等问题,可见生存并不容易。倘若赶上日军大扫荡,或者还要将训练班化整为零,分散隐蔽在各村堡垒户中,敌人撤退后马上集中学习,上完课又分散到各村各户,日子更加难过。但是,“饭后看书,抄了几种显影药、定影药、加厚、减薄、吃黄等药品的功能,又抄了各种显影液的配方,很有意思”[38]819;精神快乐、互赠诗歌、谈笑和平的生活以及新鲜的摄影知识,还有外出的拍摄实习,每每让人听得很惬意,拍得过瘾,忽略了日常生活中的物质缺乏所带来的不便。当然,不痛快的事总是有的,顾棣日记即显示了个人的情绪:“摄影训练队要实习,由曲治全负责领导掌握,要到附近的工业部、卫生部、白校、和平医院等单位拍照,大家都很高兴。我因被沙主任带到群英会工作,不能和大家一起参加实习拍照,心里不大痛快。对摄影训练队,我既羡慕又嫉妒,我再不和大家一块学习,就要落后了,很着急”[38]838;也呈现了因为热爱而产生的对摄影训练队的“几点意见”:

近来我对摄影训练队有以下几点意见:

1. 整天乱打乱闹,其原因在于缺乏领导,假如石副主任回来,学习生活紧张正规了,不会再有此现象。

2. 对摄影材料爱护很差,也有些好高骛远的现象。实习时使劲拍人像,结果成绩也不好,有的认为拍出影子就满足了。摄影工作虽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把它看得太简单未免有些误解。再说本来一张也不好的底片却要洗印好多张照片,太浪费了。

3. 昨天对高粮同志的批评,我认为太过火了。高粮同志是有些不好的地方,骄傲自满的现象也有,但大家提得过于严重。因我这段时间不在,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以我主观的眼光看,似有些吹毛求疵。

4. 有些小集团现象,不够团结一致。[38]840

(四) 摄影训练班的师资、课程与教材

摄影训练班最有影响但也是最稀缺的就是师资了,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研究课题。在现有的材料中,我们知道的很有限,比较著名的人物包括吴印咸、石少华、徐肖冰、罗光达、苏静等,俱为饱受摄影文化熏陶之人,后面的情形就很具有历史的意味了。1948年10月6日的,曾经的学员顾棣走上了摄影训练队的课堂,担负起教授摄影课程的职责:“上午到北鲍给摄影队上课。讲课稿是近日写好的《新闻摄影的资料工作》。方弘队长向学员们介绍说:今天请画报社资料室顾棣同志来给我们讲资料课,顾棣同志对资料工作有丰富的经验,画报社资料组一成立他就开始做底片整理工作了。资料工作是摄影工作中重要的一环,将来大家拍的照片,底片都要交给画报社保存。大家一定要好好地听,好好地记……花了整整两个钟点时间,把前两个问题讲完,关于底片如何分类和底片整理的具体方法,我感到大家毕了业都是到部队当摄影记者,不做资料工作,讲了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下午我就不讲了。”[38]932总的来讲,摄影训练班师资比较紧张,石少华的例子就很典型。顾棣1944年12月17日日记记载:“上完课听到石副主任要外出的消息,今后的可将由沙主任一人担负。石副主任刚讲了几课就要走,大家都感到留恋。”[38]828到了1945年2月21日,“石副主任回来了,受到大家热烈欢迎,特别是摄影训练队的同志更加高兴,停止了一个多月的摄影课又可以恢复了”[38]844。为了应对教学工作,常常请来相关单位的同志讲授课程,尤其是文艺学、美术学、构图学等几门课程,均由外聘的人员来讲授。

至于课程设置,基本上由三类课程复合而成,以技术性课程为主,另外拿出一定的时间和教学资源,讲授政治性内容与一般的摄影记者素养论,同时设计一定的讨论课与实践性课程。当然,战时情况特殊,无法做出现在流行的顶层设计,故而课程结构与具体安排因地而异,并无绝对统一之说。就是一个根据地,前后各界摄影训练队的课程设计也不完全同一。以冀中军区摄影训练队为例,第1期摄影训练队1940年6月开课,“摄影课的内容分摄影常识、新闻摄影、暗房技术、照片上色等4个方面。刘长忠边学习,边任暗室技术辅导员。另外还有政治和文艺理论两门课程,由军区政治部和火线剧社的同志授课”[43]1 033。第2期摄影训练队1940年冬天开课,“课程和第1期基本相同,又增加了美术和光学两门课,是请火线剧社的凌子风和刘文华来讲的”[43]1 033-1 034。1942年春举办的第4期摄影训练班,“学习的内容以摄影技术为主,兼学政治、军事、文艺。当时政治教员有戈军同志,军事教员由军区司令部选派,文艺教员有王林等同志。凌子风、黄海同志还为我们编写了队歌。业务学习分两个部分,首先是讲摄影在革命斗争中的需要和作用,二是讲拍摄技术和暗室冲洗技术。石少华是广东人,为了使大家学习好,由袁荃、董青和我组成3人小组,负责记录。每讲完一课,我们3人就对笔记,整理出一份讲稿,交石少华审阅无误后,再互相传抄,自学复习。教具只有两台日本产的破旧照相机,学员轮流实习。在那艰苦的战争年代里,学员们学习都非常刻苦,讲完一课,大家总是认真讨论,晚上在油灯下抄笔记,躺在土坯炕上还讨论不休”。“我们的暗室也是非常简陋的,就设在王桂荣家左侧北屋。把窗户用被子堵好,作为印相工具的是两小块玻璃,印相时把底片和相纸用玻璃夹好,在撩起堵窗户的被子一角用日光曝光。放大相片时,就把照相机镜头向里,机身横卧在靠窗户的小桌子上,然后将底片放在成影背上,用皮腔的长短调好距离,撩起镜头前挡着的被子曝光。如遇到阴雨天气暗室就得停止工作。”[44]370

教材编写是根据地摄影文化建设中最引人注目的事项之一。一方面,教材编制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教科书是一个政治的产物”[45]1,“它决定社会上什么样的知识被认为是合法的和真实的。它帮助制定关于真理的标准,并在此基础上,帮助确立一个重要的参照,人们借此了解‘真正’的知识、文化、信仰和道德的本来面貌”[45]4,教科书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历史事件;另一方面,教科书的编制是一个“智力战场”的智力活动,需要知识、智慧、修辞与编码控制的艺术,需要良好的环境、丰富的图书资料、各种书写要素的强力支持等基本条件(15)1938年春天115师所办的摄影训练班就没有提供基本的教材,“苏静根据自己侨居缅甸时学到的一些摄影技术和近几年的实践经验写了一个简单的讲课提纲”。参看顾棣《中国红色摄影史录:上》,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页。,而这一切,很难和战争时期那种动荡的语境联系在一起,更不要说和陕甘宁、晋察冀、晋冀鲁等这样自然条件恶劣的民主根据地联系在一起。但是,必须承认的是,第一部革命摄影教科书以及其他更加细腻、完善的摄影的教学参考书,都诞生在这戎马倥偬的条件下,并奇迹般地产生了它们惊天地的影响。

第一部摄影教科书是吴印咸编写的《摄影常识》。这本现在很难看到的根据地摄影教科书本身就是个传奇,至今仍因它的深藏不露给人许多神秘感觉。吴印咸日后追述说:“这本小册子是一九三九年夏在晋察冀的易家庄马兰村写的。当时在战争的环境中一点资料也没有,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边想边写的。写完后由邓拓同志写了序一、沙飞同志写了序二,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印成小册子,作为前线摄影战士学摄影的教材。”(16)吴印咸1988年5月1日追述。文字见吴印咸家属藏《摄影常识》书末。这本传奇的教科书就这样诞生在晋察冀的三伏天、荒野树林的石头上,却已经在事实上将曾经受业或工作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电通公司、上海黑白社、抗战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意思的是,这本摄影教科书正文仅仅38页,外加1页不到的“附录:衡量法”,主要涉及的内容几乎是清一色的摄影技术“常识”(17)第1章《摄影机的种类及其使用方法》,第1—11页;第2章《底片的种类及其性质》,第12—13页;第3章《怎样选择题材和构图》,第13—17页;第4章《怎样选择题材和构图》,第13—17页;第4章《露光》,第17—22页;第5章《滤色镜》,第22—23页;第6章《动体怎样摄取》,第23—24页;第7章《光线怎样选择》,第25—26页;第8章《底片怎样冲洗》,第26—29页;第9章《照片怎样晒印》,第30—32页;第10章《配方》,第33—38页。。1939年11月9日的《抗敌报》中缝广告也格外地突出了这一特点:“《摄影常识》吴印咸著,已出版了,本书为吴印咸先生从事摄影业多年之结晶,从取景对光,以至照片洗出整个过程具有极透彻之说明与解答,故本书名曰《摄影常识》而实为一部极优良之摄影宝瑙,诚摄影术不可多得之导师也。本书印数无多,望购者从速,晋察冀军区政治部摄影科,经售处抗敌报社。”[46]除了在行文中间或涉及“照片是抗战期间最有力的宣传工具之一”“不能脱离政治性”“前方将士的英勇”“后方民众的进步”“敌人的残暴行为”等字眼外,作者几乎将其他政治性的话语全面委托给了邓拓、沙飞两位序言的写作者。就此而言,《摄影常识》的作者就不仅仅只有一位吴印咸,更应该包括在晋察冀从事革命宣传领导工作、在《摄影常识》中替吴印咸深刻阐明摄影创作中“灵魂性内容”的邓拓、沙飞,站在历史的高度,《摄影常识》是“合众”的产物,是简约地供给实际摄影需要的手册式的教科书。

考虑到战时的特殊语境,尤其是学习者多数文化程度不高等因素,或者这样的编写体例更能匹配当时需要。吴印咸没有特别讲到这一问题,但是从现有的回忆材料看,收效的确不错。刘峰回忆1939年在晋察冀一分区初学摄影时对这本教材的感受说:“当时一起学习的五个同志,都是小青年,初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其中有一个是在照相馆干过几天,我们就只好以他为师,但他比我们懂得并不多,有时他连最普通的问题——为什么阳光强要使用小光圈都解答不上来……所以大家都盼望找教员和发下辅导教材,正好吴印咸的《摄影常识》出版了,这本书当时给了我们很大帮助。”(18)原载《摄影网》1951年第5期,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吴群1940年在二分区做通讯干事时,对《摄影常识》也是爱不释手,反复阅读,并视作将自己引进摄影行列的“一个启蒙”[8]。根据顾棣日记,1944年12月16日下午,他仍然在读着吴印咸的《摄影常识》[38]827。

到了1942年春天,根据地摄影教材的编写工作迎来了另一个重要的出版物——郑景康撰著的《摄影初步》。尽管作者开宗明义地讲道,“这一本小册子是准备作为摄影教材之用”,也“可以做摄影的从业员和爱好者的参考”[48]1,因而书中的许多讲法都是“提纲式的”。但是,比较地看,这本新的摄影教材顺应新的形势需要,还是在讲述摄制技术之先,恰当地加上了“什么是摄影,有什么用”以及“修养问题”的内容。可贵的是,作者深入地思考了摄影的现代特征,贡献了它较之《摄影常识》更加细腻的人类摄影新思考。例如,郑景康认为,摄影“使人类能看见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使人类能藉此而交换和增加知识,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人能亲切地看到真确的现实的反映”[47]12。最可贵的是,郑景康将摄影结合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要走出一条摄影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新道路,反对技术第一的传统摄影观念,坚持服务于人民大众——“工农兵”——的新取向[47]54,主张在火热的战斗生活中抓取典型,摄取有本质意义的东西。这本教材曾经在延安举办的摄影培训班上采纳使用,也曾经用作针对晋察冀画报社、东北画报社青年摄影工作者的业余指导教材,体例比较完整,行文比较规范,论述相对周详,但至今却很少看到相关材料谈及。在大量的介绍中,只知道油印本《摄影初步》1948年经修订后,交由大连市光华书店正式出版,“作者曾运用这本小册子中的观点和材料,在各解放区的摄影训练班讲课,产生了深远影响”[48]。

1945年是根据地摄影教材编写历史上的丰收年,是年,石少华编著《新闻摄影收集材料方法的研究》,罗光达著、冀热辽军区政治部出版《新闻摄影常识》。两书一出,“新闻摄影”成为红色摄影世界的高频概念,解放区新闻摄影美学体系初步建立。

就教材而言,根据地摄影训练中同时存在一定数量的“辅助教材”。例如,1941年,冀中军区创办《摄影网》;1947年,晋察冀画报社出版廉伯平编译的两本摄影小丛刊《软片显影配方集》《镜头光学常识》;顾棣1944年11月20日的日记记载:“吃过早饭,整好东西,准备起行。拿出石副主任给我的《柯达》杂志看了一会儿,又得到些摄影知识,尤其是光圈、速度方面讲得很清楚,另外在取景构图方面也有详细说明。只看了几页,但颇有收获”[38]818;“1944年12月16日。下午看《摄影常识》,又看了一会《柯达杂志》,饭后溜冰”[38]827。

三、 “组织起来”、实践智慧与根据地摄影事业的创造性发展

根据地最早的摄影训练班已经结束了近80年。但是,历史性地评价这种政治制度创新,立体还原当年摄影训练班图像,找寻历史启迪与智慧,显然仍是新闻史学研究的重要议题。

已有的研究已经比较深入地认识到其中的生产机制性建树与贡献。但是,诸如“在战争时期,通过摄影训练班的方式,摄影者的知识、经验和观念得以传递给学员。这不单是摄影作为现代性的表征逐渐渗透进闭塞的共产党所控制的乡村,而且革命的视觉生产机制也在这一过程中重新建立了一套程序、概念和规范,实质上是通过物质性的媒介生产和仪式性的拍摄现场建立的政治视觉机制和文化视觉机制,这一过程随着政治运动的不断展开而深入、明确”[8],这样的表述似乎仍显简单。就事实而言,根据地摄影训练班完全具备中国共产党宣传文化基本装置的基本条件——上头有文件的指示,中间有关键人物、关键地区的支持,下面有基础资源的强力后盾,不但在一两个根据地开花结果,而且早已因为辉煌的实绩成为根据地/解放区的重要的视觉政治建设的重要表征。倘若再加关联,我们还可以延伸到诸如《晋察冀军区野战政治部关于摄影工作的指示》提出的“在部队中进行照片展览、画报阅读”[33]81等工作部署,以及在事实上形成的有效的嵌入机制——百团大战中的某个连长采用“上级给我们拍照片,让全国、全世界人民看,我们就要在战场上加油干”作动员(19)吴印咸《在抗日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新中国摄影工作》,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晋察冀部队的立功条例中就有“论功照相嘉奖”一条,将摄影作为奖励的一种措施,并特别提到可以多印几张,“让他寄回家去,使其家属也感到无限光荣”(20)吴群《为英雄模范及功臣拍照的体会》,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广泛推行的照片展览,更是与战士生活融入一体:内容是他们熟悉的甚至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展出的照片标题说明,文字一般写得大一些,不写战士看不懂的字,要短小精悍,甚至编成通俗的歌谣、快板;展览用的新闻照片,一一贴在卡纸和布条上,再用绳子连接起来,适宜于野外宣传……(21)转引自高初《摄影训练班:战时摄影机制的生成》,《中国摄影》2016年第7期。事实上,跨区域、跨单位组织摄影训练班,在客观上制造了一个“学习共同体”,然后,再将这些革命摄影的火种散布到不同的单位,让他们创造性地传播、扩散,最终形成壮阔的革命摄影的网络体系。

摄影训练班是由一系列互相缠绕的资源、力量、主体和行动共构而成的新的革命制度。如果回到毛泽东主张的“组织起来”的战略层面上,回到列宁主义“集体生产”的共产主义取向上,摄影训练班其实就是通过摄影的一次共产主义新闻学再建设行动,是既有的延安新闻学的“分形呈现”,简要地说,摄影训练班就是既有新闻学制度的摄影性安排——一种全新的制度安排。我们不需要将摄影训练班简单看做一个完全独立的、更加智慧的选择与安排,当下需要开展的工作或者是,借助摄影训练班的密度、结构和蔓延的特殊性发现被多个皱褶遮蔽的符号、主体、技术、话语、制度和介质,因为正是这些不同的力量间的组合与撕扯,形成了摄影训练班的机体。

就本文关注的研究主题而言,延安时期许许多多的奇迹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通讯员队伍的建设等就是如此。本文的意思是,选择摄影开展训练组织建设,肯定与摄影的趣味性、身体的真实感受、观看的仪式感、图形消费的现实性等有关系,但是,就根本的意义而言,借助“战时新闻学”“根据地”、知识分子投笔从戎投向抗战的大业等历史契机,经由主干制度创新与各根据地自身创造性发挥,大批新的摄影主体纷纷出场,社会学中所说的“历史质”——借用图海纳的话,就是社会如何“作用于自身”以重新打造自己的社会关系及其据以表现自我和采取行动的文化模式[49]212——历史性生成,才是历史的创生。历史也再一次证明了历史施为者并不先验存在,而是根据社会形势与整合取向而生产。有意思的是,只要思路正确、部署得当,图海纳意义上的“突变”是可以历史性地显现的——现实与过去未必一定要有连续性,可以经由努力产生非遗传结构的特征。

摄影训练班更强调媒介行动主义(22)在卢曼的理论体系里,甚至意义也是一种媒介。参看秦明瑞《系统的逻辑——卢曼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68页。的价值,很少涉及高深理论的介绍与批判,这或许是本文需要特别面对的另一话题。我们可以轻松地用“战时新闻学”等历史的借口打发掉相关质疑,但是一旦将延安时期教育的基本做法和后世的“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等联系起来,“相遇”就会带来更深入的考量的空间与可能,例如,这种教育取向是否存在着一种特别的革命教育文化的“历史质”,这种历史质把社会的复苏寄托在政治上积极进取、技术上器良技熟、行动上一切听指挥这样的新的人才群落,他们像火种一样,将摄影技术、革命理想、共产主义的信念,燃遍了四面八方——“行动者不仅只限于对情景作回应,而且实际上创造着情景”。[50]42

摄影训练班充满了实践智慧,它给我们的启迪,除了与技术、时间学会有效对话外,最重要的启发之一就是下面这段话所讲的意思:“把世界看成是一个现有组合的群集,每一个组合都需要思想、工具和情感来对其自身的完整性作出公允的评判,而不是臆想出一些普遍标准或客观方法。它意味着要学会富有策略——知道如何比较并协调有同样效力的机器存在模式和思维方式;同时发展一种合适的论辩技巧。”[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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