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推拿》的修辞艺术
2020-02-25刘江雪
刘江雪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乌鲁木齐 830011)
《推拿》的“横空出世”掀起了文学界的一场风波,它是毕飞宇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长篇小说之一,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小说《推拿》的成功引起了评论界持续广泛的关注,并赢得了良好口碑。本文主要运用修辞学的相关理论,用细读文本的方法,从具体的语言实际出发,分别从变异修辞和个性修辞格两个角度针对性地分析小说语言,品味其语言的独特魅力。
一、变异修辞
(一)词语搭配变异。词语搭配变异也被称为词语的超常搭配,它是相对于词语常规搭配而言的,是指语言表达者为了追求特定的修辞效果或表情达意,故意突破常规表达而形成的一种语言创新手段。“从组合的搭配上来看,变异修辞是对语言常规的超脱和违背,它辞面意义不合情理,而深层却藏着更丰富的意义,它的目的不是在于说理,而是在于描述心理的感受,进而抒发情感。”[2]各种句子成分被巧妙地糅合搭配,新颖空灵,从而实现陌生簇新的语言修辞效果。
1.主谓超常搭配。
(1)他的笑声前言不搭后语。
本例中“笑声”本是表示声音的名词,并不表示语言,而“前言不搭后语”则表示一个人说话的内容前后不搭调,跳跃性较强。“笑声”和“前言不搭后语”原本不相关,然而在此处把它们搭配在一起,更加强烈表现出沙复明对都红的“美”迷恋之深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的矛盾心理,只能用笑声来掩饰尴尬和紧张。
2.动宾超常搭配。
(2)小马的手专注了。他睁开自己的指尖,全神贯注地盯住了嫂子的胳膊,还有手,还有头发,还有脖子,还有腰,还有胸,还有胯,还有臀,还有腿。
“睁开”和“盯住”是用来描写眼睛的动词,表示眼睛所具有的动作行为,本句中却用来描写小马的手,而手本身并不会发出这样的动作。作者使两者形成搭配关系,这种动宾的超常搭配,发挥了一箭双雕的作用。一方面,作者用描写眼睛的动词来刻画盲人的内心世界,极其强烈地表现出盲人小马对嫂子迷恋至深,甚至想用手“盯着”嫂子看,这种组合可以瞬间触动读者的敏感神经,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小马对嫂子的执着,另一方面,作者将动词的描绘对象锁定为“手”,也是为了表现盲人共有的特点——凡事都靠摸,同时,照应主题“推拿”,让读者享受一场特别的“视觉盛宴”。
3.定中超常搭配。
(4)金焉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辽阔的气魄,越是大庭广众,越是旁若无人。
“辽阔”一般是用来形容草原、地域或大海等实物的形容词,不能用于人的形容。然而,我们却发现,“辽阔”和“气魄”的搭配虽然不符合语义常规,甚至有点夸张,但用在此处却十分地贴切。“辽阔”一词的使用,将金焉大方豪爽的性格表现得十分形象,仿佛其性格魅力都可以震慑四方。让读者更能理解金焉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性格,同时为后续展开“女攻男守”式的爱情做铺垫。
(二)词性变异。词性变异只是临时改变某个词的词性,而不是经常如此。临时的词性变化是一种修辞手段,一般都是表达某种强烈思想感情或强调某种特殊意思,它对语言环境有很强的依赖性。值得注意的是性质变化是词性变异的突出特点,且具有灵活性、暂时性。
1.动词变异为名词。
(1)后天盲人的沉默才更像沉默。仿佛没有内容,其实容纳了太多的呼天抢地和艰苦卓绝。
例中“呼天抢地”本属于动词性成语,一般用作谓语或谓语中心。在此处首先与形容词性短语“太多”搭配,临时改变词性为名词,形成偏正中的定中关系,接着与动词“容纳”搭配,构成动宾结构。这种表达巧妙地向读者展现了后天盲人隐藏在沉默的表面背后是内心巨大的挣扎,但是他们并没有把这种挣扎表现出来,而是选择在内心默默地承受。这种艰难的隐忍映射出后天盲人在经历“凤凰涅槃”后内心的翻江倒海和巨大痛苦。所以他们的沉默才更像沉默,是一种矫枉过正的沉默。
2.形容词变异为名词。
(2)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
例子中的“肃穆”是指严肃而安静,形容气氛庄重,极少指人的态度。本为形容词,一般用作定语或谓语,例如:神情肃穆。在此处,该词临时活用为名词,和存现动词“有”进行搭配,形成动宾关系。而用比况短语“雕塑一般”对“肃穆”进行修饰,使“肃穆”一词具有了质感,化抽象为具体,更加强烈地表现出后天盲人小马的沉默不是本色,也不是本能,而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自我保护技能。
3.形容词变异为动词。
(3)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
“泪汪汪”是状态形容词,表达眼睛里充满泪水之意。例句将其变异为动词,与主语“胳膊”组合形成主谓结构。通过借助“泪汪汪”一词,将沙复明心理和身体的苦楚表现得委婉含蓄但深入骨髓,细读文本可以发现,都红受重伤并离开一事,作者对暗恋都红的沙复明除“胃疼”以外没有过多描述其情感波动的词语,而此处的谓语“在泪汪汪”与主语“胳膊”看似矛盾,实则凸显了主体沙复明因都红受伤离开且无力给予帮助而产生的内疚自责和悲伤痛苦的心理状态,同时侧面反映了他积劳成疾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为后来的突发事故埋下伏笔,可谓一矢双穿。
二、个性修辞格
(一)独具特色的比喻。在毕飞宇的诗性语言中,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贴切传神的比喻,比喻也是小说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辞格。“‘比喻’是最有效、最基本的认知运作,它让我们在打比喻时灵光一闪之间对事物达到一种新的洞识,从已知进入到未知、将不可知变成可知。”[3]本无法言说的感受与体验在毕飞宇独特的比喻之下变成不可说之说,在运用比喻修辞手法时,喻体包罗万象,奇思妙喻,富有创新性,使该辞格呈现出栩栩如生的特点。
明喻、借喻、暗喻、博喻、较喻等形式是毕飞宇小说中常用的比喻。小说《推拿》中主要以明喻、暗喻两种修辞方式为主。广泛的明喻修辞运用,将本体与喻体之间的修辞关系凸显,表意明确,使作品中蕴含的丰富思想感情更易理解和接受。例如:
(1)满大街都是钱——它们活蹦乱跳,像鲤鱼一样在地上打挺,噼里啪啦的。
(2)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
例(1)中,本体“钱”本是无生命的事物,这里用有生命的事物“鲤鱼”来作比喻。作者通过描写鲤鱼打挺时的情景,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金钱泛滥的状态,反映出在香港回归后的大背景下,盲人推拿生意的风起云涌和如火如荼。例(2)中,作者将“小马的目光”比喻成“钉子”,以这种陌生化的比喻传达出小马对于光明的渴求,但又因漫长而无期的等待使他狂躁不安,甚至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该比喻将小马内心的期盼和纠结表现得淋漓尽致。本体人的情绪本是最难描摹的,而毕飞宇却采用独特的比喻方式,将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多变情绪转化为生动可感的具体物象,及时准确地反映出人物特定的心理状态。正如王彬彬所说的“小说对某种行为、某种场景、某种心理的叙述,异常准确,让人觉得不可移意,让人觉得不可能想象还有别一种叙述比这更精彩、更过瘾。”[4]
暗喻又被称为“隐喻”,本体和喻体也都出现,其中用“是、变成、成为”等喻词。暗喻直接指出本体就是喻体,所以相似点也得到了更多的强调,使读者感受更为深刻。
(3)但是,小孔对酒气的恐惧却终生都不能消除,它是烙铁。小孔的记忆一碰上烙铁就会冒出呛人的煳味。
(4)“花钱”的“花”为什么是“花朵”的“花”?意思很明确了,钱就是花骨朵,是含苞欲放的花瓣。只要“花”出去,每一分钱都可以怦然绽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例(3)中,本体“酒气”是抽象的气味,与喻体“烙铁”具体的实物进行关联,使本不具有杀伤力的“酒气”瞬间赋予其恐怖炙热之感,仿佛将当年醉酒的父亲“殴打”小孔的画面再现眼前,含蓄地表现了小孔坚强内心中的软肋和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同时间接展现了“盲人”家庭背后的步履维艰和歇斯底里。这一巧妙的修辞组合不仅丰满了人物形象,更暗示了社会深层问题,发人深省。例(4)中作者首先进行设问,答案则采用暗喻的手法,将“钱”比喻成“花骨朵”和“花瓣”,这种将货币与植物进行直接关联的修辞方式是一种不常见的暗喻,给人以新鲜感和动态感。同时,花朵的“怦然绽放”巧妙地诠释了金焉的心情,生动地表现了金焉对于婚礼的渴望和执着,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使读者深刻体会到金焉对于婚礼的疯狂。
(二)新颖奇特的比拟。比拟是毕飞宇小说中极具特色的修辞方式,具有深厚的修辞魅力。“比拟是物的人化或人的物化或把甲物拟作乙物,具有思想的跳跃性,能使读者展开想象的翅膀,捕捉它的意境,体味它的深意。”[9]毕飞宇精巧奇妙地运用比拟辞格,使物我融通的思想情感极尽描摹,笔下文字活灵活现,铸造了灵动飘逸的盛世小说。
比拟可以分为拟人和拟物。拟人就是把物当做人来写,赋予人的言行和思想感情,使呆板抽象的事物人格化,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例如:
(1)饿到一定的地步,胃就变得神经质,狠刀刀的,凭空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它们在胃的内部不停地推、拉、搓、揉,指法一点也不比沙复明差。
(2)透过红头盖,金焉看见红蜡烛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们挺立在那里,千娇百媚,嫩黄嫩黄的。
(3)王大夫的每一个手指都在对小孔的指缝说“我爱你”,小孔的每一个手指也在对王大夫的指缝说“我也爱你”。
例(1)中,将“胃”拟人化,作者用推拿的指法对沙复明的胃痛过程进行细致地描写,一方面,拟体十分符合沙复明的身份,他的胃痛也是因为在财富“原始积累”的过程中亏欠了身体,另一方面,诙谐的拟人手法让人忍俊不禁,但又表现出作者对于沙复明因工作而日渐消瘦的身体的担忧。例(2)中,用形容人的短语“欠了一下身子”和成语“亭亭玉立”“千娇百媚”描写蜡烛的火苗,极为形象地展现了蜡烛燃烧时火苗变化的样子,时而随风摇摆,时而挺拔细长,画面感十足。同时与洞房里金焉的心情相映衬,含蓄地表现了新娘子的欣喜和娇羞。例(3)中,将指缝赋予人的言行,生动地写出了两人手指紧握的状态,表达了两人在经历吵架后重归于好的喜悦之情,委婉地传达了两人热恋的甜蜜。
《推拿》中拟物修辞的运用与拟人一样引人入胜。拟物包括拟人为物或把甲物当作乙物来写,这种修辞方法让人具有物的情感、情态或动作,增强对人物思想、行为的了解和认识,达到陶冶情操,产生共鸣的效果。
(4)这句话阴森了。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每个字都长着毛。
(5)郁闷不是别的,它有利息。利滚利,利加利,徐泰来的郁闷就这样越积越深。
(6)那是往昔的京城,绝对的金粉之地,张一光在火车上摩拳擦掌了,十只手指头都炯炯有神。张一光意识到它们早已经对着他渴望的生活虎视眈眈了。
例(4)、例(5)和例(6)都属于把甲物当作乙物来写的拟物手法,例(4)中把无生命的“字”当作一种有生命能够长毛的生物来写,准确生动地揭示了这句话隐藏的深刻内涵以及王大夫内心的恐惧,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当时气氛的紧张和阴森,联想将要发生的事情让人毛骨悚然。例(5)中“利息”、“利滚利”、“利加利”是金钱所具有的特点,用它来描写抽象的情绪——郁闷,二者都具有越积越深的特点。一方面写出了泰来因为被人学口音而十分生气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泰来内向、不爱与人交流的性格特点,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例(6)中把“手指”当作“眼睛”来描写,所以能用成语“炯炯有神”和“虎视眈眈”来形容,生动有趣地写出了煤矿工张一光遭遇瓦斯爆炸失明后对“新生活”的强烈渴望。于他而言,这场事故是他人生新的开始,因为他为这个家已经鞠躬尽瘁,现在他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享受生活,他要在黑暗的世界里茁壮成长。
三、结论
小说《推拿》之所以能够在文坛广阔的海洋里掀起朵朵浪花,与其文本蕴藏的深刻内涵和文本语言的多样性密切相关,作者通过运用大量的变异修辞与个性修辞描绘小说语言蓝本,创造了不落窠臼的语言风格,营造了陌生有趣的语言氛围,打造了盛世华庭的语言盛宴,充分满足审美需求且大大提升阅读幸福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这种在常用的词汇中见出变化的用法,可以使语言显得格外堂皇美丽。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凡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打动。”[5]语言魅力可以打动读者,作品内涵则可以让人陷入冥想和沉思,华而有实的语言背后洞悉了社会底层不为人知的“黑暗”、不堪想象的盲人生活以及难以预料的盲人情感,让读者大跌眼界后可以深刻而客观地看待这一始终存在的社会“特殊”群体,从而多一份理解包容,与他们共同分享温暖的阳光而不是投去冰冷的目光,同时,推此即彼,这个世界就会温柔些许,他们的世界也不会再伸手不见五指,因为他们可以触碰到我们五彩斑斓的世界。
本文将变异修辞学和广义修辞学作为理论支撑,根据已有的学术研究成果,从词语搭配变异、词性变异、比喻、比拟等角度切入,通过对具体修辞方式的分析挖掘其中的深刻内涵,同时,探析小说语言所具有的审美特性——新奇性、独特性,实现从局部到整体的“推拿”过程,带给读者视觉和心灵上的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