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团锦簇 美不胜收
——论刘以鬯的微型小说创作
2020-02-25顾建新
顾建新
(中国矿业大学, 江苏 徐州 425000)
刘以鬯是香港作家的领头雁,不仅自己坚持写作,而且带动一批香港作家共同奋进,是当之无愧的香港文学界的一面旗帜。他从事文学创作70多年,在创作中、短篇小说的同时,出版了多部微型小说集。他以微型小说的杰出成就彪炳于香港文坛,并以此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声誉。他曾荣获香港特区政府“铜紫荆勋章”、香港演艺学院“杰出艺术贡献奖”等多项荣誉。他的作品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都是写的生活在香港的普通居民的琐事,既反映了他们生活的艰难,也写出了“因获小利而欣喜、因失小利而悲伤”的小市民的庸俗,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从事文学创作的都很明了,如果素材通俗、司空见惯,要写出新颖、独特的作品,无疑有很大的难度。刘以鬯的创作,又是基本遵循写实主义的原则,不事怪诞与生造,不搞时空穿越一类的虚无缥缈的写作,因此,要强烈地吸引读者,更为不易。刘以鬯曾提出,他的写作,绝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这是个高屋建瓴、大气磅礴的主张,表明了创新是他写作的主旋律。这是他勇攀高峰的宣言书,也是他知难而进的标识。纵观他的全部小说,非常鲜明的特色是善于独辟蹊径,勇于创新。每一部作品,他都呕心沥血、精心设计,在构思和叙事的方式上别具一格。因此,他的小说,篇篇读时耳目一新,读后回味无穷,让我们如置身万花丛中,获得花团锦簇、春色满园的喜悦。特别是其微型小说不动声色的嘲讽、惟妙惟肖的刻画,给读者留下非常强烈的印象。他从不墨守成规,中国传统小说的“起、承、转、合”的结构、常见的线型推衍的叙述方式,在他这里被打碎了,足见他革新的勇气和探索精神。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欧·亨利式的结尾。
欧·亨利式的结尾,是微型小说最常用的方法之一,也是微型小说不同于中、长篇小说非常独特的艺术特色之一。这种文体1 500字左右的篇幅,不能如其他小说文体那样细写复杂曲折的情节,塑造出并写两面的人物形象,但又需要有震撼人心的效果,就要有自己特别的叙事策略——在小说结尾的突然陡转上给读者以惊喜和震颤。这种手法,在小说的前半部通过大量的渲染和导引,有意把读者的思路引上与结局完全相反的异路上,即刻意造成一种错误的思维定势。然后,在结尾处突然提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运用有意形成的偏差,给人以心理刺激,使人获得阅读的快感。这犹如在高山蓄水,又猛开闸门,巨浪突然奔涌而下,造成雷霆万钧之势,给人心灵形成巨大的冲击,从而取得特殊的艺术效果。方家把这种方法称为“临门一脚”,更有人谓之“一剑封喉”。从文学理论的层面分析,就是有意阻隔读者的“期待视野”。所谓“期待视野”,是指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一定有一个自己对小说结局的构想和美好的期盼。常见的是希望情爱小说有“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归宿。而《红楼梦》却打破了这种传统小说惯有的模式,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为特殊的结局。微型小说特别讲求这种奇特的结尾,有人非常鲜明地指出,它就像散文中的“文眼”,诗歌中的“诗眼”,是全文中最精彩最动人的部分,也是最关键、最有分量的部分。它给人以新奇感,并能增加作品的容量。
刘以鬯运用“欧·亨利笔法”,正有其特色:坚决反对雷同化、模式化,运用得变化多端、出神入化,而且多篇使用,竟无重复之感,每篇都能真正做到自然顺畅,让人倍觉新奇又无丝毫人工斧凿的痕迹。
《手指舞厅》是一篇读之令人回味不已的好作品,写一个十八岁的男学生,不好好读书,被人诱惑,到一个舞场和舞女厮混(不是仅仅跳舞玩耍,而是以抚摸舞女身体取乐,所以小说起了个绝妙的名字《手指舞厅》——暗示性的特殊标题,有引人入胜的效果)。母亲对他的行径有所觉察后,很生气,多次训斥,但父亲却不以为然,为小孩百般辩解(这一笔安排得非常巧妙:初看是父亲的溺爱,看到最后才知道不是,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伏笔),于是,妻子派丈夫去跟踪小孩。写到这里,让人感到这个情节不过是按照正常的顺序展开,司空见惯,并无神奇之处。男生发现被父亲跟踪、正要生气时,父亲突然说是希望孩子带他也到舞厅里面玩玩。写到这里,我们感到震惊了!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笔:“父亲”的形象,没有一笔外貌的细描,前面也没有对他平时的行为做一点点的介绍,但只这一句话语,却活生生地画出这个家长肮脏的灵魂!小说用“力透纸背”已经不足以表达我们的赞誉了!同时,前面“严于家教”的叙述,在这个突然而至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尾的大反转中彻底被颠覆!作品有两点妙处:一是世间竟有这样卑劣的父亲,小说的揭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让我们对这个复杂的人世有了重新的认识;二是打破了我们平时生活中家长对孩子严格教育的常见思路,一切竟是反向的!这样的结局,让我们读了心潮久久难以平复,思绪不断延宕,联想到现在一些孩子为什么堕落,根源在哪里?更让我们想到,我们应该怎样做人,怎样做家长,怎样为孩子做表率!这里,“救救孩子”不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变成了残酷的现实!一篇千把字的微型小说,能有这样的打动效果,非常难能可贵!无论是从主题的深刻,还是艺术的完美上来讲,这篇小说都堪称一流的精品。
再如《帘女》,写一个老人找到了失踪十天的女儿亚好,不想亚好已经做了酒帘女郎。老人劝说女儿回家而不得,心情忧郁,出酒店被车撞死。在父亲去世的悲惨时刻,亚好不仅漠不关心,还大笑:从此再没有人管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篇小说的陡转,亚好反人伦、反常情的举措,之所以展示得如此的触目惊心,是因为作者有意把人物放在父亲惨死这个沉重的时刻加以表现,这种精心的安排,就加重了小说的分量,增加了对人物性格揭露的力度,加大了小说内蕴的深度,使我们看到了当前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一些年轻人不仅行为放荡,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们把钱看得比人格更为重要。作品虽写的是个案,但引起的是对我们下一代未来深沉的思考,让我们高度警觉!
从这篇小说可以看出,刘以鬯作品结尾的陡转,不是一种小幽默、小笑话、小机敏,不仅仅是为了取得吸引人阅读的效果,而是着眼于对现实弊端的深刻揭露,对丑陋事物的愤怒鞭挞。因此事件虽小,但意义重大,是一种大手笔、大格局。他把微型小说“以小见大”的特点推向了极致。
《张铁口》写一个赌徒,赌赛马,一、二场都赢了,因为第三场被预言要输,结果高度紧张而猝发心脏病致死。小说不事夸张,但突发的事件设计,却把一种要财不要命的小市民的丑陋暴露到了极致。不能把小说所写简单地看成一个偶然的事件,因为作家旨在揭露一种个性、一种人生。
《赶搭渡轮》写一个男子在朋友家打了十二圈麻将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于是,他为了能赶上最后一班轮渡,花了很多钱,换了三辆计程车,筋疲力尽,终于赶上了!正在他庆幸窃喜之时,突然被告之:这不是最后一班,今晚是大除夕,渡轮通宵航行。这篇小说,不仅仅是一个小喜剧、小讽刺,令人一笑了之,小说还把小人物一种庸俗的人性——自以为得计展示给读者。同时,揭示了一个哲理:缺乏对事物的筹划,必将处处陷于被动。
从上面的简略分析可以看出,刘以鬯先生对“欧·亨利笔法”不是简单化地运用,而是别出心裁,千方百计地出新,因此达到了一个鬼斧神工的境界。他的创作,对“告别欧·亨利”的提法是一个强有力的反驳。当前一些小说肤浅、雷同、平淡,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我们该要从刘以鬯的创作中受到启发。
其次,使用“阴差阳错法”,更有妙趣横生的艺术效果。
“阴差阳错法”是笔者在2000年出版的专著《微型小说学》中首次提出的。成功的范例是欧·亨利的《等着的轿车》。小说写一个豪华的大饭店前面停着一辆高级轿车,一个女子向一个白衣男子炫耀自己是轿车的主人,而且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后来她径直走进了对面的大饭店——原来她不过是饭店的出纳,而那个男子却命令司机开车——他才是轿车真正的主人!
这种手法,在于作者有意使事实真相与小说所展示的假相形成一种错位,让读者在最终的揭谜中恍然大悟,因受到心灵的猛然撞击而震撼。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原会长江曾培曾提出:微型小说是一种有“速率刺激效应”的文体,即在很短的阅读中给读者以震撼。通过“阴差阳错法”造成小说的曲折,就能取得这样的成效。
《十年》是一篇发人深省的作品。写1959年时,司徒植一家租了周老太的房子,因为这个房东为人苛刻,他们被迫搬家。他们后来搬到孟氏夫妇家,又因为常常被孟氏讽刺太穷酸而再一次搬家。十年后,他们要买房子,卖房的主人竟是孟氏。她卖房是因为丈夫嗜赌,家败自杀,为生计只能卖房度日。司徒植买了这个大房子,觉得很空旷,决定出租两间,而来租房的,竟是当年的房东——为人非常苛刻的周老太,因为她丈夫和别的女人跑了,她已家破人亡。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反转!如果你把作品看成了宣扬“风水轮流转”的一种“宿命论”,那实际上是没有理解作品的深意。十年沧海桑田的变化,一方面暗示社会的巨大变迁,另一方面,写司徒植之所以有了钱,是因为中了马票(这,也写出了香港特有的社会状况,以此展现了一个人们鲜知的社会面),在有钱之后,他们夫妇决定买房,这是一个正确的举措。而周老太和孟氏当年做房东时的得意洋洋,与最后下场的悲惨,前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阴差阳错的故事告诫我们,人生顺利时,且不可以得意忘形,需谨慎行事。而司徒植在艰难岁月多次遭挫时并不丧志,也值得赞扬。
一般来说,“阴差阳错法”其特点就是打破前后事件的因果链,而且多是一组异质的对比,即a与b的错位。而《十年》这篇小说,不同寻常、别开生面的是多组的错位,形成了一种非常有趣的环型结构,即a与b、c、d的错位:十年前,第一组是司徒植与周老太的矛盾,司徒植处于被动,周老太处于主动;第二组仍是司徒植处于劣势,孟氏处于强势。十年后,矛盾双方地位发生了逆转,当年同处于主动的周老太、孟氏虽落魄的原因不同,但殊途同归:都落得无处藏身的可悲下场,都与当年处境尴尬的司徒植调换了位置。总之,第一组司徒植与周老太,第二组司徒植与孟氏,均属于局部对比。小说在总体结构上,又有大的错位:司徒植人生的前后大变化,以及与两位房主的地位变换,形成全篇的大错位。全篇紧紧围绕“租房”这根主线展开,结构非常紧凑。
第三,版块对比。
通过阅读全书,可以有一个发现,即作家喜欢把两个对立的小节有意放在一起对照。这样写的结果,是可以使事件被掩盖的内涵充分地暴露出来,也可以使人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场景产生别开生面的效果。《打错了》是作者的代表作,是历来被推崇的艺术精品,为作者带来了极大的声誉。小说就是鲜明的两个版块:小说前半部情节是完全相同的,只是在结尾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说揭示了人生命运的不确定性,一个偶然的事件可以改变一切。《八号与大头仔》也是两个版块组成的一篇小说,写法却完全不同。第一节“八号”,写老理发师八号从早到晚一心理发赚钱,以致严重影响了身体的健康。第二节“大头仔”写八号的儿子大头仔整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与女孩厮混,有一次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才知道父亲也在这个医院。一个是积劳成疾,一个是玩世不恭,但殊途同归——同时住院,反映的却是两种人性、两种性格,泾渭分明。作者全篇无一点议论,只是通过鲜明的对比昭示我们,应该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应该怎样度过非常短暂的一生。
把两篇小说比较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对小说的精心构思:《打错了》是先同后异;《八号与大头仔》是先异后同。两篇小说,两种格局。刘先生所提出的他绝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主张,从这两篇文章中即可窥斑见豹。
第四,异彩纷呈的写作形式。
这里,有对话体。《春》通过两个女人的对话展开全部情节,使我们了解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在理发厅认识了一个小她两岁的男子,被邀请去吃晚饭、兜风。初次见面、彼此并不了解,两人就亲密地接吻。仅仅认识了半个月,他们就决定结婚,并要到日本去度蜜月。一切都似乎计划得非常周到。小说的最后写道:“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我的妈妈!”我们才知道,原来谈话和发生激烈争执的两人是母女关系!这篇小说写的是我们常见的老年人被骗婚最后人财两空的陈旧故事。如果照实写来,会因司空见惯而令人乏味。作家非常巧妙地选用了对话体,可说是别开生面:事态的发展既引人关注,结尾母女身份的披露又不禁让人感慨万千。但选择对话体,且采用第二人称的写法,无疑是自择险路。“对话体”是一种难度很高的写作:首先,事件的来龙去脉要讲述得非常清楚。这篇小说的内容比较复杂:过去母亲曾想再婚而遭到过女儿的强烈反对,所以这次每一步她都安排得非常严密,让女儿无话可说、无懈可击。而且母亲已经下定了决心,绝没有半点的让步和动摇。母亲的复杂经历和急迫心态,女儿的忧虑和反对,母女的激烈争论,这么繁杂的内容,作者没有一句旁白,全用对话揭示,又叙述得如此清晰,不能不令我们惊叹于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其次,小说因用对话组成全篇,整个场景限制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读者阅读起来容易因沉闷而不能读到最后。但作家写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读之让人欲罢不能。第三,许多有过多年写作经验的作家都提出过:小说最难驾驭的,不是事件的叙述,而是人物的语言。人物语言的生动活泼,具有特征性的口语,个性化的说话方式……都是写作的难点!小说若全篇都用对话,又毫无特色与新奇,易增加读者的厌烦情绪。但这篇小说以两个人物性格的迥异造成的矛盾为中心点展开,人物话语鲜活,因此情趣盎然。
集子中有书信体。《五封信》写一个女人和男友分别了三年,还有一个多月就能见面了。前四封,写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男友,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第五封,陡起风暴,打破了平铺直叙,写女人在船上感到很寂寞,一个男子向她求婚,她竟答应了!全篇只有五封书信,无一贬词,似乎是纯客观的叙事,但对这个朝秦暮楚的青年女子强烈的讽刺、剧烈的抨击,却力透纸背。
有以时间为节点展开故事的新鲜结构方式。《两夫妇》写女人晚上以打麻将做幌子,在外偷情,男人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也去找了女人。小说不仅写出香港社会风气的混乱,在结构上也是独树一帜,不停地反复点出时间:中午十二点、十二点十分、三点半、将近午夜,说明夜深了妻子还没回来;午夜过后,妻子还没有回来,焦虑的丈夫终于熬不住,去找阿珍了。第二天,妻子回来了。第三天,他们上街,同时看见了一对亲密的年轻男女搂着:一个是和妻子鬼混的小杨,一个是和丈夫胡搞的阿珍。这时,丈夫竟对妻子说:“我昨晚梦见了你。”妻子也对丈夫说:“我也梦见了你!”作者这里的补叙,真是神来之笔、莫大的讽刺,非常了得!把两个人的虚伪、卑鄙、丑恶,刻画得入木三分(让我们不由得联想到《陈小手》最后匪团长发泄委屈时说的一句话,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大师都是相通的)。特别是在展开情节时,作者不厌其烦地多次点出时间节点,一方面暗写丈夫心里的焦急,也突出了妻子夜深仍不归事态的严重性。
“翻三番”的情节构筑。“翻三番”是已故著名作家孙方友提出的微型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理论。“翻三番”是形象性的说法,是指小说要多曲折。《意想不到的事》写一家对外出租房子。第一个租户有孩子,与主人家的孩子打架,于是,让他搬走。再租的条件是:没孩子。没孩子的一家来了,又因为小两口天天吵架,不能租了,搬走。再入住的条件是:单身。来了一个单身男子,结果是晚上经常带不三不四的女人入住,还得搬走。于是,再提出条件:单身女人。最后,女主人看见这个入住的单身女人与丈夫一起去看电影。整个情节不断变化,最后推入了高潮!“文似观山不喜平”是对文学作品的普遍要求,对微型小说来说更应如此。一篇千把字的小说,如果平铺直叙、没有一点值得咀嚼的韵味,就难让人喜欢,必须打破直线发展的情节链,方能出现奇观。当然,因为微型小说的篇幅太短小,要做到多几道弯,构思非下大功夫不可,所以微型小说又被称为“带着镣铐跳舞”的艺术。
刘以鬯小说的特色还不止这些,他的创作实绩给我们重要的启示是,要创作出文学精品,就不能墨守成规。创新,是文学生命之所在。每写一篇小说,刘以鬯都看成是一个新的起点。每一篇小说,对作者,对读者,都要展开一个全新的世界。成就是过去时,作者的眼光一定要时刻对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