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不究老庄怎通佛
——方立天先生的老庄学研究

2020-02-2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庄道家老子

韩 焕 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方立天先生是著名的佛教学者和中国哲学史家。作为佛教学者,他没有形成老庄学研究的专著,但作为中国哲学史家,他对老庄进行过多方面的解析;而且由于具有佛教学者和中国哲学史家的双重身份,他关于佛道二家相互交涉的见解极为透彻和精辟。

方立天(1933—2014),浙江永康人,自幼沉静少言,喜好读书。抗战时,时断时续地读完小学。1946年,进入永康县立初中。毕业后,本欲投考浙江省立杭州高中,但因耽误入场被取消了考试资格。1950年春,进入上海华东税务学校(后更名为华东财政学校),随后留校工作。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深受冯友兰、张岱年等人影响。1961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确定以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佛教哲学为研究重点,为此曾到中国佛学院进修8个多月,问学于周叔迦居士、法尊法师、正果法师、明真法师、观空法师、虞愚教授等人。返回人民大学后,陆续撰写了《试论慧远的佛教哲学思想》等多篇论文,并分别在《新建设》《哲学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不久,因参加“四清”和爆发“文革”,被迫中断佛教研究。直到1978年之后,才得以继续,相继出版了《魏晋南北朝佛教论丛》(中华书局,1982)、《华严金师子章校释》(中华书局,1983)、《慧远及其佛学思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佛教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上、下册,中华书局,1990)、《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上、下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等多部著作,以及带有结集性质的《方立天文集》(十卷十二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在佛教界和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1]244-259。方先生没考上高中,但他考上了大学;没能在人民大学评上副教授,但却被教育部聘为教授,后来还成为一级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方先生的著作发行量巨大,虽经多次再版,依然畅销不衰。

方先生擅长运用“问题解析体”的研究范式,历史地展现哲学问题的丰富内涵。在他看来,老庄哲学是中国哲学问题发展演变中的重要环节,在佛教中国化的进程中曾经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并长期在心性论问题上与儒佛两家相互促进,共同发展,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化中三教并立、多元一体的文化结构。

一、对老子哲学的解析

老子是道家学派的创立者,他不仅为道家哲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对于中国哲学的许多重大问题,他都具有发轫或推进的丰功伟绩。方立天先生在研究中国古代的宇宙生成论、本体论、常变观、矛盾观、人生理想观、历史观时,都曾涉及老子哲学中的相关内容,并对其进行了深入的解析。

方先生充分肯定了老子宇宙生成论的理论意义。老子主张“道生万物”,故主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处“一”指天地未分的浑然一体状态,“二”指天与地,“三”指阴气、阳气和中气。“由道产生混沌的一体,由此混沌的一体产生天和地,再由天和地而生出阴、阳、中三气,然后由此三气化成万物,这就是老子道生万物的序列观。”[2]13老子指出,“道常无”,“道法自然”,“道之尊,德之贵,莫之命而常自然”。这表明,道不是有意志、能造作的主宰,而万物的生灭及其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方先生指出,老子的道实际上是一种“超越物质世界之上的抽象概念”,因而属于客观唯心主义范畴,其在中国哲学史上的理论贡献在于:“第一,肯定事物都有其规律,是具有重要理论价值的深刻观点;第二,和当时的‘尊天’思潮相对立,否定了天的崇高的主宰地位,有利于无神论思想的发展;第三,用道这个最高的规律从总体上去阐明宇宙万物的起源、形成,说明宇宙万物的多样性及其统一性……在理论上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反映了人类抽象思维能力的提高和人类认识的深化。”[2]14由于道是老子哲学的最高范畴,因此我们也可以说,方先生对道生万物的肯定,实际上也是对老子哲学的总体肯定。

方先生准确概括了老子本体论的思想特征。老子的道,既是宇宙生成的本根,也是万物存在的本体。老子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具有“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的特性,具有“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的功能。这些论述无疑都表明道具有宇宙本体的意味,方先生将老子哲学中作为宇宙本体之“道”的特点总结为五点:“(一)它是无形体的,不可言说,不可命名的;(二)它是独立的存在,又是普遍的存在,而且存在于空间之中;(三)它是永恒的存在,既先于天地而生,又在天地生成依然存在;(四)它循环运行不息,而且遵循它的自然规律;(五)它是天地的原始,万物的祖先,它生养宇宙万类,无不为而又无为,并不主宰天地万物。”[2]59方先生对老子本体论思想特征的概括,非常有利于人们从总体上理解道的深刻内涵。

方先生非常重视老子常变观中包含的辩证法思想。老子有见于社会上“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的世态炎凉,有见于自然中“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天气冷暖,并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领悟到任何事物无不具有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由近到远的发展过程,故而总结出“反者道之动”的运行规律,进而主张在纷繁的变动中应当抱持“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的超然姿态。由于老子对事物变化及其规律性的深刻认识,方先生赞誉他“是先秦时代朴素辩证法思想相当丰富的哲学家”,“是一位善于总结和创造辩证艺术的大师”[2]139,并且指出,“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第一个把常和变、动和静作为一对范畴来考察事物的运动变化,这具有巨大的理论价值,他的常变观对后世的影响是深刻的、久远的”[2]140。应当说,方先生对老子常变观的这一高度评价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方先生认为,老子具有非常丰富和深刻的矛盾思想。矛盾,即对立统一。方先生指出,老子揭示以下矛盾思想:一是对立面的相互依存。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阐明了有无等矛盾都是互相依存、相互渗透的,其中一方都是另一方存在和发展的条件。二是对立面的互相转化。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充分论述了事物向对立面的转化。三是转化的条件性。如,“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处“盈”“锐”就是转化的条件。四是转化的斗争性。如,“人之生也柔脆,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脆者生之徒”。老子由此得出了“柔弱胜刚强”的结论。在方先生看来,“老子是先秦时代的辩证法大师,他的历史性贡献是,首次揭示了‘对立统一’这一辩证法基本规律的重要内容,标志着中国古代辩证法思想的巨大飞跃。他所开创的以贵柔为特征的辩证法思想流派,在中国哲学史上产生了极其巨大的深远影响”[2]188。方先生的这些论述具有概括和总结老子矛盾思想的意味。

方先生将老子的人生理想论视为道法自然论在人生观上的运用。老子认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虽居道、天、地之后,但却能够与三者并列而为四大,由此可见老子对人的重视。人们如果能“惟道是从”,“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就可以成为圣人。在老子看来,道家的圣人应该像水一样的柔弱,“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应该具有“慈”“俭”“不敢为天下先”的品格,能“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由于达到了“无身”的境界而免除了人世间的各种患难,他虽然已经具有最高的道德(上德),但从不自以为有德。方先生认为,老子的人生理想论“猜测到了自然生长衰亡的规律,看到了事物发展到极度都会走向反面,所以,他认为,如想不转为反面,就必须先取反面的状态以保存自己。由此提出,想无不为必须无为;要胜刚强,须守柔弱;欲存自身,必须先外其身;要有德,须不德。老子的人生哲学,强调人的行为必须适应自然才能成功,也敏锐地观察到世界上某种柔弱胜刚强的现象,这都是有合理的思想因素的。”[2]381方先生的概括全面展现了老子人生理想论的丰富内容。

方先生将老子的“小国寡民”视为“无为”在历史观上的体现。老子说:“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很显然,在“太上”与诸多“其次”之中,老子最为向往的,还是“太上”。方先生认为,“这说明太上之时无王侯,无压迫,无剥削,人民耕而食,织而衣。这也是原始时代的社会”[2]469。太上时代的人民生活在“小国寡民”的状态中,“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方先生认为,老子向往中的这种“小国寡民”,其实就是“经济上自足、政治上自治的村落”[2]470。因此,方先生认为,老子的这种社会理想,一方面具有否定当时不平等制度、主张建立自给自足社会的意味,另一方面希望通过倒退到原始社会的方式以实现这种理想,显然又是不现实的。老子的理想社会是否就是向原始社会的倒退,似乎还可以商榷,但方先生指出这种小国寡民理想缺乏实现的历史可能性,确是非常真实的。

此外,方先生对老子的研究,还涉及老子“道常无名”的名实观,“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的知行观等。方先生认为,老子的名实观“看到了人们感觉经验和理性思维的局限性”,“对后来的庄子和魏晋玄学都有深远的影响”[2]541,而老子的知行观则是一种“排斥感性活动”的“直觉主义”[2]587。总的来说,方先生在唯物主义哲学笼罩一切的年代,受当时思维习惯的影响,虽然对老子哲学不无批判之语,但却全面展示了老子哲学的深刻思想和丰富内容。

二、对庄子哲学的解析

庄子是继老子之后最为重要的道家学派的思想家。在方立天先生看来,庄子不仅忠实地继承了老子思想,适时地发展了老子学说,还对道家思想作出了重大的丰富和开拓。

庄子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庄子·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很显然,庄子这里所说的道,具有“自然无为”“无形”“永存”“是产生鬼和上帝、天和地的根源”“无所不在”等特性,与老子之道完全一致。方先生据此断定,老庄道论“是一脉相承的”[2]62。《庄子·齐物论》云:“(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秋水》云:“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方先生认为,这表明庄子“继承《老子》的‘反者道之动’的思想,十分强调世界万物的变化不居”[2]145。老子有见于美恶、善不善等对立面间的相反相成,《庄子·齐物论》则进一步提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并且以总结性的语气说:“莛与楹,厉与西施,道统为一。”方先生指出,“应当承认,从宇宙本源的角度来看,万物是统一的,庄子的观点有助于探求万物的统一性”[2]199。老子有见于名词概念,不足以表述道的实质,故而主张“无名”。庄子发展了老子的“无名”思想,如《庄子·逍遥游》云:“名者,实之宾也。”《庄子·知北游》云:“道不当名。”《庄子·寓言》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庄子·天道》云:“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方先生指出:“在名实关系上,《庄子》尖锐地提出了名言概念能否反映、把握道和事物的问题,暴露了人的思维中的抽象和具体、静止和运动、有限和无限的矛盾,揭示了名言概念的局限性,这是有意义的。”[2]551老子有见于知识和智慧在运用中的各种弊端,提出了“绝圣弃智”的主张,认为“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庄子则深入到知识和智慧之不足为凭的内在机制上,以是非纷扰和无法确定的事实为依据,提出了“不遣是非”的观点,主张破除“成心”,通过“心斋”和“坐忘”的修炼获得“真知”。方先生认为,“庄子反对主观片面,反对小有收获就自以为正确,反对花言巧语,夸大其词,是有积极意义的”[2]682。“庄子提出辨别是非的真理标准问题,是有认识意义的。他也看到了个人主观认识的片面性,否定是非的主观标准,是有积极意义的。”[2]683通过方先生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老子哲学中的许多观点和主张,都在庄子那里得到了忠实的继承和适时的发展。

庄子是道家思想的开拓者和发挥者。譬如,《老子》没有明确的讨论过形神问题,而《庄子》则多有述及。《庄子·大宗师》云:“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方先生认为,这句话意味着“人的精神可以变易住宅,而并不死亡”,“这是形灭而神不灭的观点”[2]244。《庄子·养生主》云:“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此语以薪喻形体,以火喻精神,既指出了二者的同一性,又指出了二者的差异性。方先生指出,“后来这个比喻发生了两重性的作用,神不灭论者和神灭论者都利用它来作为论证自己论点的根据”[2]245。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恰好说明了庄子思想内涵的丰富性。再如,《老子》未曾对人性问题有所深论,而《庄子·庚桑楚》则提出“性者生之质”的主张,《庄子·天地》提出“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的观点。方先生指出,这些论述表明,在庄子看来,“原始人类那种无知无欲纯真朴实才是人性的完美体现”[2]305。《庄子·在宥》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方先生认为,“这是从人性的角度,反对有为政治,提倡自在宽宥,使人能安于性命之情”[2]307。我们说,在干戈扰攘、杌陧不安的战国中期,庄子的这种主张是非常符合劳动者的需要的。又如,老子以“小国寡民”作为理想境界,而庄子则追求人生的逍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庄子·天下》),期望成为“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全人”。方先生指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基本上是同样的人,即置个人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得失毁誉于度外,竭力体认道的根本原理,从而对宇宙人生的变化及其根源意义作全面性、整体性把握的人。……这种理想人格无异于是道的象征。由于这种人物被描绘为混合着神人两重性格,而成为尔后神仙构想的典型,影响甚为深远”[2]399。我们说,正是庄子对老子思想的开拓和发挥,才使道家最终成为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摇曳生姿的一个思想流派,展现出丰富多彩的精神内蕴来。

庄子的天人合一观念与整体思维方式,实为人类生存智慧的体现。庄子将天人合一视为人类存在的本然状态,他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方先生对庄子的天人合一的观念极为欣赏:“在庄子看来,自然与人类原本是合一的、和谐的,只是由于人放纵了自己的欲望,并且出于对知识、理性的盲目乐观而任意行事,才破坏了这种天与人的和谐统一。因此,他主张‘常因自然’‘不以人助天’,要求人们克服知识、理性引起的狂妄自大,使自己的欲望顺应自然的法则。出于这样一种思想,庄子对当时各家学说及其影响下的社会制度与社会生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提出应当消除一切人为建构、重新回到自然的怀抱、恢复天人关系和谐的主张。庄子对人的社会性存在意义的评价未免失之消极,但他强调人应当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则对于我们反思现代文明的负面作用具有重要的意义。”[2]741庄子将天人合一的观念推向极致,就是视万物为一体,如《庄子·大宗师》所说的那样,“死生存亡为一体”,或者如《庄子·知北游》所说的那样,“通天下一气耳”。在方先生看来,庄子论道时所使用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一种典型的整体思维方式,“认为宇宙是一个整体,人和物也都是一个整体”[2]731。方先生还指出,庄子的天人合一观念与整体思维方式,作为道家道论的重要内容,不仅“对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宇宙论的演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2]735,而且还“有助于人们调整和控制物质需求,减少和避免恶性消费,因而也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2]737。方先生作为中国当代哲学家中的代表人物,对庄子哲学的现代意义进行了深入的发掘和详尽的阐释,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充分彰显了庄子思想的光辉。

方先生对道家哲学的研究和关注,前后达数十年之久,他早期受到当时普遍盛行的教条式唯物主义思潮影响,对中国哲学进行过所谓的批判性研究,给老子和庄子等先哲贴过“神秘”“消极”“客观唯心主义”等标签。晚年之后,方先生逐步摆脱了教条式唯物主义的束缚,开始大力阐发中国先哲的卓越智慧和高明境界,对老庄的理解越来越具有同情色彩,在道家研究中形成了以弘扬老庄思想境界及其当代意义为主要内容的晚年定论,这也是我们衡量和评价方先生老庄学研究的基本依据。

三、老庄与佛教中国化

老庄之学在先秦及西汉初年曾经盛极一时,但自武帝以降,则陷入长期沉寂之中。直至魏晋,天下多故,名士们为苟全性命于乱世,纷纷加入谈玄论道的行列,于是《老子》《庄子》与《周易》一起重新获得士大夫们的重视。方立天先生对此一时期的玄学思潮进行过系统的探讨,他指出,“在‘三玄’中,《老子》《庄子》居于更重要的地位,玄学家都以《老子》《庄子》解《周易》,魏晋玄学家的学说倾向于精神气象,主要是继承先秦道家尤其是秦汉以来的黄老道家的思想和风采,基本上道家的新发展”[2]798-799。佛教也在此一时期大规模地传入中土,与中国固有的儒道文化相交涉,逐步走上了中国化的发展趋向。方先生的研究显示出,在佛教中国化的每一个环节上,老庄道家思想都发挥了非常重大的影响。

首先,《老子》和《庄子》为早期佛教的经典翻译提供了最初的对应词汇。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与印度没有任何的交往,这两个古老的国度在完全独立的状态下形成了各自的文化传统,二者不仅在政治、经济和风俗习惯上面貌迥异,而且还在语言、性格和思维方式上大为不同。佛教诞生于印度,这种在异质文化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宗教必须借助于经典翻译,才能逐渐为中国人理解和接受。方先生指出,由于中印文化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佛教译经者在译经中往往采用中国道家、阴阳家的重要术语来翻译佛典的理念”[3]456。印度佛教经典中的一些常用词语,如空、如、菩提、涅槃等,无法在汉语中找到对应的表述,那些最早的佛教翻译家们从《老子》和《庄子》中得到启发,将其译为“无”“本无”“道”“无为”等,这种带有比附性质的翻译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意译文与原文之间的重大差异。“外来佛教经过中文翻译的传播,而被消融于古代汉语的思维形式中,某些印度佛教的本来面貌也就消失了。……其实,这种改变也是一种创造。顺应中国语言的思维形式,吸取印度佛教思想,是综合了中印两种相异的思想而形成的既区别于中国传统思想又不完全相同于印度思想的学说,从而开创了一种近似乎新的思想境界。”[3]54方先生举例说,“东汉支娄迦谶译出的小品般若《道行般若经》,把‘空’译成‘无’,‘性空’译成‘本无’,‘诸法性空’译成‘诸法本无’。……‘诸法本无’被理解为世界万事万物都是‘本无’的体现,‘本无’的产物。显然,这是由于译语困难和误解等原因而导致的哲学选择。‘诸法本无’的译文,实际上标志了中国佛教本体论雏形的形成”[4]30。也就是说,在方先生看来,早期翻译家们运用《老子》和《庄子》中的词汇翻译佛教经典中的概念,就是佛教开始实现自身形态中国化的开端。

其次,《老子》和《庄子》对魏晋南北朝佛教的义理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魏晋南北朝是佛教中国化的关键时期,对于这一时期佛教界的代表性人物,方先生曾以个案研究的方式进行过深入的探讨;对于这些代表人物的佛学思想与老庄哲学之间的关系,方先生也有多方面的论述。道安是东晋时期佛教界高僧的代表,方先生认为,“道安的本无宗是用王弼、何晏贵无学说改造的佛学,它的外表是佛学,骨子里是玄学。原来,佛教的般若性空说和老庄的虚无思想相似,佛教的寂灭可以与老庄的无为相比附,所以自汉以后,我国的佛教教义就渐渐与老庄玄理合流”[5]17。在道安生活的时代,佛教界习惯于运用《老子》《庄子》等中土固有经典中的名词概念解读和诠释佛教经典,由此形成了中国佛教一种独特的义理研究方式,即“格义”。在弘法生涯中,道安体会到格义与佛教思想之间的相互扞格,因而明确表示反对。方先生依据道安的著述,一针见血地指出,道安的佛学“依旧没有超出玄学的窠臼,而是披上佛学外衣的玄学,玄学化的佛学。因此,道安的反对‘格义’,只是形式上的反对而已”[5]21。支遁以注释《庄子·逍遥游》而著称,方先生指出,“支遁的逍遥论和向、郭《庄子·逍遥游》注区别的主要点是:向、郭认为一切有待的一般动物乃至于人类只要安于性分,就是逍遥;而支遁认为只有无待的至人(圣人)才能逍遥,只有至人的心才是逍遥的”[5]41。针对时俗放荡的流弊,这种区别意味着,“只有成佛才能逍遥。这反映了佛教界加强对人们思想奴役的努力。……反对以适性为逍遥,实也含有维护现实的封建道德规范的初衷”[5]43。慧远不仅博综六经,而且对《庄子》和《老子》尤为擅长,方先生认为,“慧远早年所受的教育对于他后来调和佛、儒、道的思想矛盾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对后来他能以佛理吸引文人学士乃至成为佛教学者和佛教领袖也有直接的作用”[5]63。僧肇的文章汪洋恣肆,颇有庄子之风。方先生摘出其中深受《庄子》影响的明显例证:“《不真空论》说,‘物我同根,是非一气’,‘审一气以观化’,就是本于道家的思想。《庄子·大宗师》云:‘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至乐》云:‘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是庄子思想的翻版。又如,上引《不真空论》由‘物无彼此’以证明‘万物非真,假号久矣’的思想,与《庄子·齐物论》的‘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的观点也是完全一致的。”[5]301从方先生的相关研究中可以看出,《老子》和《庄子》为中土高僧的义理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第三,《老子》和《庄子》为隋唐佛教的创宗立派提供了思想资源。方先生深入阐述了老庄思想对中国化佛教宗派的深刻影响。在方先生看来,印度佛教的直觉论传入中国后,在中国固有哲学中找到了对应点,儒道两家“拥有丰富的直觉思维资源。如道家老子提倡‘玄览’,强调要以深刻的静观去合乎‘道’。庄子也主张运用‘心斋’‘坐忘’‘忘己’的直觉方法与‘道’合一。儒家孟子认为‘万物皆备于我’,并进而提出‘尽心尽性知天’的学说,认为彻底发挥主体心的作用,就能悟知性命天道。《庄子·外物》篇还提出‘得意忘言’之说”[4]853。中土高僧将印度佛教的直觉论与儒道两家的直觉思维融合起来,创造出天台与华严的圆融观、禅宗的直指本心、净土宗的十六观门等。华严宗的事事无碍论堪称中国大乘佛教圆融观的极唱,这种境界论明显地受到庄子“齐同”思想的影响,《庄子·齐物论》“主张主体在精神上逍遥自在,用‘道’的观点平等观看万物,勘破一切事物在质上的对峙和量上的对立,否定是非、然否、美丑、善恶的差别,否定辩论的意义,否定世间的绝对客观的价值标准,强调齐是非,齐彼此,齐物我,认为万物是齐同的。《齐物论》以‘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描述‘齐物’的境界,这对华严宗的事事相即思想以及‘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命题的提出,是有启发作用的”[4]561。在荆溪湛然“无情有性”的学说中,“同样也可以见到庄子道本体遍在思想的深刻影响”[4]605。而最具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禅宗,“就是继承老庄思想、六朝清谈和儒家心性论的产物”[3]456。禅宗三祖僧璨的《信心铭》“是在继承达摩、慧可的清净心思想基础上,进一步吸取道家尤其是《庄子》的‘齐物’、‘逍遥’思想而成的”[4]301。中国禅宗中最主要的禅派临济宗则“继承了道家万物一体的直观思维,空前地突出了‘无’字的参究功用”[4]417。方先生的这些论述充分显示出,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中国特有的宗派在创立和发展过程中,都曾从老庄哲学中获取过丰富的思想资源。

通过翻译经典、研究义理、创立宗派等一系列环节,佛教实现了中国化,由一种外来宗教发展成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宗教派性的原因,这些推动佛教中国化的高僧大德们是不可能明确表示自己受到了老子或庄子影响的。方先生从印度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差异中,从中国佛教与老庄道家的思想关联中,得出了上述结论,其间透露出他梳理中国佛教文献资料时的真切感悟和深刻洞见。

四、佛与老庄的契合点

方立天先生不仅阐述了老庄道家在佛教中国化各个环节中发生的重大影响,而且还进一步深入论证了心性论就是佛与老庄的契合点,阐明了老庄道家的道论、自然观、无为而无不为的方法论以及得意忘言的认识论深刻影响了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形成和发展。

老庄道家的道论对中国佛教心性论的影响至为巨大。在《老子》和《庄子》中,道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天下母”“万物之宗”,又是“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的“大宗师”,因而具有宇宙本根和万物本体的双重意味。方先生指出,“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吸取了道家‘道’的概念,运用‘道’这一语言形式,而对‘道’的内涵加以改造、发展,把它作为自家的本体范畴、内在佛性、绝对真理、最高境界,为心性论奠定了哲学基础”[4]444。为了证成此论,方先生还特别从中国佛教史中举出了几个非常显然的例子。如,东晋时期的高僧僧肇在《不真空论》提出“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的观点,方先生认为,“僧肇这种以真心体悟万物本空是‘道’的思想,实际上是吸取了道家最高范畴‘道’的思维成果,使‘道’成为具有最高真理、终极价值、圆满境界等意义上的中国佛教哲学范畴”[4]445。竺道生从“理不可分”的角度上,提出了“顿悟”之说,方先生依据《庄子·秋水》所说“万物之理”“知道者必达于理”以及《庄子·刻意》所说圣人“循天之理”指出,“竺道生的‘理’为佛性及顿悟的学说,与印度佛教的义理以及当时的佛教潮流并不一致,显然是受道家一系思想影响的结果”[4]445。禅宗洪州宗的开创者马祖道一主张:“平常心是道。”马祖道一的弟子普愿提出:“道如虚空。”马祖道一的再传弟子黄檗希运认为,“此道天真,本来平等”。方先生从中寻绎出中国思想发展演变的脉络,“《庄子》‘万物皆一’‘道通为一’‘物我一体’的‘道’的遍在性、平等性观念也可以逻辑地推导出‘平常心是道’‘触类是道’的命题。可以说,洪州宗这些禅学思想与庄子思想具有极为密切、深刻的内在联系,而和印度佛教思想则是大相径庭的”[4]449-450。在老庄道论的烘托之下,这些话语发展成为中国禅宗的日常用语。

老庄道家的自然观、无为而无不为的方法论以及得意忘言的认识论对中国佛教心性论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如竺道生提出过“体法者冥合自然”的观点,慧能弟子神会则将“僧家自然”视为“众生本性”,因此方先生说:“道家的‘自然’概念对竺道生和慧能一系禅宗心性论的界定、性质和特点有着重大的影响,实际上成为竺道生和慧能禅宗心性论的核心概念和基本观念。”[4]451老子主张:“无为而无不为。”《庄子·知北游》提出:“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道家这一原则后来为慧能以后的洪州宗和荷泽宗所吸收,方先生发现,“这两宗和道家一样,都是以直接显示天真自然的本性为基本要求,由此在禅修上或主张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或主张无念无修,应用无穷。这种‘不断不修’和‘无修之修’,是基于众生的自然本性而确立的修行方式,是实现理想人格,成就佛果的基本途径”[4]455-456。道家的得道之法,就是通过“心斋”“坐忘”直接体会大道甚至与道合而为一,因此对外在的言语并不重视,《庄子·外物》提出:“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后来玄学家王弼也主张“得意忘言”。方先生认为,“从竺道生和禅僧的言论和思想来看,庄子和王弼的‘得意忘言’说实际上成了他们佛学方法论的基础,其影响远比印度佛教的相关学说更直接,也更深刻”[4]457。慧能之后的禅宗高僧们主张佛教经典只不过是教化众生的言教,因此提出了“教外别传,直指人心”的主张,大力倡导“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观点,乃至最终形成呵佛骂祖的超佛越祖之论,将十二分教视为“鬼神簿、拭疮疣纸”。方先生指出:“道家的‘得意忘言’思想实是禅宗提出‘见性成佛’说的逻辑起点和方法论依据,是禅宗之所以为禅宗,是禅宗之异于中国佛教其他宗派,以及区别于印度佛教的认识论基础。”[4]458方先生以高度凝练的概括性语言,阐明了道家思想在中国佛教心性论形成和发展中的重大作用。

在佛教传入之前,儒道两家对立互补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结构。在这一结构中,儒家居于主体地位,道家作为儒家的对立面发挥一定程度的制约和补充作用,以便缓和或消解儒家礼教“风规四海,绳名天下”造成的心理紧张,《老子》与《庄子》中的心性论内容并未受到太多的重视。印度佛教无论大小乘,都以从人生的痛苦和烦恼之中解脱出来为职志,其心性论思想未获得充分的发展。但佛教传入中国之后,虽与老庄道家有许多冲突,但在心性论上却与老庄道家一拍即合,十分相契,由此走上了以心性论为核心的中国化之路,至隋唐时期而达于极盛,最终转化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佛教梵响三唱、高扼行云之际,道家的心性论思想也得到丰富和发展,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者,唐以后,喜爱老庄的学者大多具有浸润禅宗的思想经历,因此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将《老子》和《庄子》置入到心性论视域之中进行理解和接受,使其成为排忧解烦、修身养性的经典之作;二者,隋唐后,《老子》和《庄子》作为经典在道教中的地位得到重视和提升,并成为道教接受佛教心性论影响的桥梁和通道。因此,方先生说:“佛教心性论中有道家的思想,道教心性论中有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思想,这是中国佛、道两家心性论思想互动互补、交融会通的重要现象。”[4]474

2014年6月27日,已处于弥留之际的方立天先生写道:“无,是宇宙之母;无,也是宇宙之归结。缘起性空,一切皆空,毕竟是无。在性空大框架内,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而无为,是人类的大创造。”[6]168这几句具有明显佛道融合色彩的话语,就成为这位著名的中国哲学史家和佛学家最终的哲学贞认。方立天先生的著述全面展现了老庄道家对中国佛教的深刻影响,这无异于告诉学者们,只有通达老庄道家,才能真实了解中国佛教。

猜你喜欢

老庄道家老子
吹响老庄全面振兴的“冲锋号”
浅析老子之道:有与无
漫画道家思想
漫画道家思想
牢记道家养生“十不过”
谎言
智者老子
道家思想に学ぶ現代的ガバナンス
老赵老庄
英勇不屈的“刘老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