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傅统先对中国教育的独特贡献*
2020-02-25张茂聪董艳艳
张茂聪 董艳艳
(山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山东 济南,250014)
2020年是我国现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学家、教育哲学学科重要奠基人傅统先(1910—1985年)诞辰110周年。作为一位学贯中西、有着深厚哲学积淀和教育情怀的学者,他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等身,撰写了《教育哲学》《教学方法讲话》等专著,翻译了《人的问题》(杜威著)、《儿童的道德判断》(皮亚杰著)、《格式塔心理学原理》(考夫卡著)等著作,在《申报》《平论》《教育研究》等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报刊、杂志发表论文200余篇,近600万字。傅统先以毕生所学投身到我国教育事业中,他1932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主修哲学,辅修教育学),1950年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哲学博士学位,1952年至1985年任职于山东师范学院(下文统称山东师范大学)。傅统先始终以教育改造中国为己任,与教育结缘50余年。这50余年里,傅统先视教育为哲学的实验室,进行了一系列开创性的探索。在此,回顾傅统先对我国教育发展作出的独特贡献,感悟与发扬傅统先的学术品格和魅力,对于进一步推动我国教育发展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
一、中国教育哲学学科的奠基者
着重学习与研究教育哲学的傅统先对我国教育哲学学科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是在教育哲学的初建期(1919—1949年),傅统先于1947年出版《教育哲学讲话》一书。该书成书于傅统先在圣约翰大学工作期间,包含对哲学与教育的关系、教育哲学的哲学问题和教育问题、教育哲学研究方法等问题的思考。二是在教育哲学的恢复重建期(1979—1999年),傅统先与张文郁合著《教育哲学》一书,该书于1986年出版。该书的成书背景是,1979年,教育部召开第一次全国教育科学规划会议,会上审议了高等师范院校教育系的教学计划,决定在教育系教学计划中恢复“教育哲学”(1)侯怀银、田小丽:《20世纪下半叶教育哲学学科建设的本土探索》,《当代教育与文化》2012年第3期。,全国教育哲学学科恢复重建工作正式启动。这使得学科的重建与教材编写紧密结合在一起。傅统先受教育部委托撰写《教育哲学》一书。该书的核心研究脉络是,用哲学的观点从认识论、价值论、伦理学等视角系统性分析教育本质、教育的价值、道德教育、教学、美育等问题。
(一)始终以哲学为根基建构理想教育
傅统先的为学,最早是在哲学研究领域。他精通宗教哲学、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他的整个教育生涯中,在他学术研究的心路历程中,在他探索适合中国需要的教育理论过程中,他始终以学习哲学、研究哲学为根基,以哲学解决教育问题为归宿。早在1933年,傅统先在圣约翰大学神学院聂高莱教授的指导下,出版了人生的第一本哲学著作《知识论纲要》(2)傅统先:《知识论纲要》,上海:作家书屋,1933年,第1页。一书。在本书中,傅统先着重从知识的来源与知识的组织两个方面构建知识论基础,阐述黑格尔式客观主义唯心观,标志着傅统先的哲学思想从泛神论向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转折。1937年,傅统先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现代哲学之科学基础》一书,该书是傅统先运用相对论、量子论、完形心理学等最新的科学知识,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论证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该书在当时理论界特别是哲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旧中国哲学界最早探讨科学哲学的著作”(3)刘凌、吴士余:《中国学术名著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第41页。,受到哲学家张东荪高度评价,在其序言中写到“我看了以为得未曾有。即在欧、美此种体裁之书亦尚未见。而以时代之需要论此种书则绝不可少”(4)傅统先:《现代哲学之科学基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页。。1937年,傅统先参加中国哲学会第三届年会,宣读“宇宙之组织”一文。1941年6月,傅统先发表《全体性哲学与教育》(5)傅统先:《全体性哲学与教育》,《学林》1941年第8期。,该文是傅统先首次尝试从哲学高度探讨教育问题,是以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学说为依据,阐述自己对于哲学与教育的看法,是傅统先哲学思想从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转向杜威实用主义的具体表现。此后傅统先继续思考如何使教育适应社会需要的问题,逐步构建完成《教育哲学讲话》。
(二)奠基以哲学研究教育问题的教育哲学研究范式
傅统先认为,“教育哲学是一门用哲学来探讨教育的理论和实践诸方面问题的学科”(6)傅统先、张文郁:《教育哲学》,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2页。。这一关于教育哲学学科属性的明确定义,是基于对哲学与教育关系的科学论证。关于教育与哲学的关系,傅统先主张,“哲学是思想,教育是行为,这是整个生活的两方面”(7)傅统先:《教育哲学讲话》,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第18页。。在生活中,我们常常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待问题,对他人的态度、见解作出深刻的批判,却缺失对自我态度、见解的批判,难以做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在傅统先看来,“人的可贵还在于他们能自动地感觉到许多困难,能自动地对于自己作一番批评的工夫”(8)傅统先:《哲学与人生》,北京: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页。。一是反省自己是否能够做到自始至终采取同一种态度与方法处理一件事。尽管我们对于同一事件随着阅历的增长会持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是不可避免之事,但我们不应该好恶无常。我们应秉持孔子“一以贯之”之道,“无论这个社会怎样复杂,无论人事有怎样的变迁”,“而不应该随波逐流,人云亦云”(9)傅统先:《哲学与人生》,北京: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页。。二是检讨自己是否能够从不同的立场去看待与处理问题。“当我们对于一件事体或一个人能够从各方面去观察,或是从各种立场去替他着想,那么我们就比较地能够认识清楚,或是比较地能够应付自如”(10)傅统先:《哲学与人生》,北京: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页。。那么,如何彻底地进行自我批判?傅统先认为,要对人生进行彻底的批判,离不开哲学。哲学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全面地看待问题,能够指导我们通盘彻底地考量人生,能够帮助我们树立正确的理想。而理想的实践需要身体力行,将理想付诸实践需要依靠教育。因此,哲学与教育是思想与行为、理想与实践的关系。傅统先亦言之,“哲学是教育的一种理论依据,而教育是哲学的一种实践活动”(11)傅统先、张文郁:《教育哲学》,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4页。。
(三)确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教育哲学研究之路
傅统先对教育哲学的探索,先后经历了宗教哲学、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杜威实用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程。在此过程中,傅统先虽然视杜威实用主义为自己的学术信仰,但同时又保持着高度的学术自觉。他在学习杜威实用主义的同时,注重结合中国教育的现实问题,并以高度的热情积极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傅统先鲜明地指出:“人民教师必须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人民教师必须继续不断地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系统理论……从而对年青一代起着模范作用。”(12)傅统先:《儿童品德教育讲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9页。并以之为工具,对原有的哲学体系进一步修正。傅统先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观为指导,对教育的本质、教育目的和方法等问题进行研究。其在运用马克思主义价值观批判摩尔的客观主义价值观、艾耶尔的主观主义价值观、杜威的实验主义价值观的基础上,进一步讨论价值论与教育的关系。在人的价值与教育目的的关系中,以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观批判杜威的教育无目的论。在伦理学与道德教育讨论中,用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批判以康德和卢梭为代表的主内派道德观、以边沁和弥尔等为代表的主外派道德观、以斯金纳为代表的道德相对论和以杜威为代表的实验主义道德观。
(四)精心培育新一代学科领军人才
1956年,傅统先在工作计划中提出希望培养能够胜任高等师范学院教育学教学工作的高层次教师,这些教师能够掌握教育学全部教材知识、处理教材的方法、具备基本的教学经验和多种教学方式方法,将来能够独立从事科学研究。但因为其后不久的“整风”运动和“反右”运动,这一为国家培养高层次研究人才的计划搁浅。
改革开放后,傅统先凭借自己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致力于教育学高端人才的培养,为我国培养了一批如陆有铨、魏贤超、张晓鹏、戚万学等优秀的教育学者。傅统先先后招收了陆有铨、魏贤超、张晓鹏、戚万学、李立绪、高旭平6位硕士研究生,其中,陆有铨和魏贤超、张晓鹏是1979年和1982年傅统先与华东师范大学张文郁教授联合招收培养的教育学原理专业(教育哲学方向)硕士研究生,戚万学、李立绪和高旭平是傅统先于1984年以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原理硕士导师的名义独立招收的硕士研究生。山东师范大学教育系于1980年重建,1981年11月3日,学校获批国务院首批学位授权单位,教育基本理论获得了硕士学位授予权。(13)周国平:《山东师范大学校史》,青岛: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63页。但因傅统先晚年在上海养病,以上3位研究生是由潘伯庚副教授指导完成的硕士毕业论文,硕士论文题目分别为《杜威道德教育理论初探》(戚万学)、《马丁·布贝尔的“对话”哲学与“对话”教育》(李立绪)和《涂尔干教育社会学理论的核心——个体社会化初探》(高旭平)。
在研究生培养的过程中,傅统先一贯坚持严格要求与尊重信任学生的原则:第一,让学生研读马列经典著作,奠定扎实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基础,真正掌握教育研究的科学方法论;第二,广博涉猎和专门研究相结合,既要使学生拥有渊博的知识,又能对教育某一领域有比较独到、深入的研究;第三,导师要亲自上课,凡列入培养计划的专业和基础理论课程均亲自指导,凡中外文资料的讲解、校对和审阅一丝不苟,务求准确。同时,傅统先爱生如子,待人谦和。陆有铨在追忆恩师时说:“他跟我谈话,总带有一种商量、讨论的口吻,从不疾言厉色。”(14)于述胜:《中国现代教育学术史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83页。傅统先培养的弟子,谨遵其“效力祖国,造福人民”的嘱托,躬耕于我国教育理论与实践发展的领域。
二、新中国教育学科的奠基者
1948年,傅统先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哲学博士。1950年回国(期间1950年8月至1951年1月等候工作,翻译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951年2月至8月被聘为上海新中国学院教授,1951年9月至1952年1月在苏州华东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1952年2月被分配到山东师范学院(现山东师范大学的前身)教育系任教,兼任教育系主任、教育学教研组主任。鲍兆宁时任教育学教研组副主任,成员包括赵宝锐、潘伯庚、郑碧雯等人,主要开设教育学、小学教育、逻辑学等课程。
(一)推动教学改革
1952年12月,时任教务长的王大彤传达了华东高等师范教育座谈会的会议精神,并在院务会议上作“关于开展教学改革的学习计划”的报告。他指出:“我校在经过思想改造、院系调整之后,广大师生的政治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大多数教师树立了新的劳动态度,积极要求改进工作,希望学习苏联先进科学与教学经验……这都是对于开展教学改革工作的积极因素和有利条件。”(15)《关于开展教学改革的学习计划》,《山东师范学院校刊》1952年第4期。傅统先积极响应学校规划,以身作则,投身于学习苏联教育经验的教学改革中。
傅统先率先在《山东师范学院校刊》发表《热烈投入教学改革,积极为教学改革准备条件》等文章,表明了他投身于教学改革事业的决心。他指出,在以后的教学改革工作中应“加强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在教学过程中端正教学态度改进教学方法,从巴普洛夫的高级神经活动学说的研究中来认识教育心理在自然科学上的基础”(16)傅统先:《加强学习、提高好教学以迎接一九五三年》,《山东师范学院校刊》1953年第5期。。傅统先全力带领教育学教研组教师投入到制定《教育学》教学大纲的工作中,为此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夜以继日地刻苦学习俄文,广泛搜集苏联最前沿的资料,大量阅读相关参考书。教学大纲初稿完成后,召集教育学教研组教师集中讨论,在会上虚心征求所有教师的意见,会后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有时为了考虑一个极小的问题,辗转反侧至深夜。凭借较强的业务能力、学习能力、扎实的学术功底,傅统先带领教研组教师们圆满完成了教学大纲的制定任务。之后,傅统先继续带领教研组教师们编写《教育学》讲义。《教育学》讲义的编写完成,标志着山东师范学院教育学科建设迈出了第一步,构建了山东师范学院教育系教育学科的雏形。
(二)深化科学研究
“人民教育的目的,是要培养年青一代成为智、德、体、美全面发展的新人,使其将来能自觉而积极地参加祖国的建设和保卫工作。”(17)傅统先:《儿童品德教育讲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3页。为祖国培养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的新人,“依靠于教学质量的提高,而提高教学质量,除贯彻教学改革外,开展科学研究工作,有其决定的意义”(18)胡锡奎:《国家过渡时期总任务与高等学校的科学研究工作》,《科学通报》1954年第5期。。傅统先对教师提出如下科研要求:第一,研究苏联教育科学理论方面的新发展;第二,学习中学各科教学法,如选修中学语文教学法等;第三,暂未开课的教师,应明确将来担任教学的科目,进行备课,并有计划地进修其他有关教育科学。在傅统先的支持与帮助下,鲍兆宁撰写出版了《谈谈怎样上课》《怎样备课与上课》《怎样提高教育质量》等著作,潘伯庚发表了《关于教育的本质》《教育工作的战略方针——学习教育要“三个面向”的体会》《从整体着眼进行普通教育改革的实验研究浅议》等文章。
除激励扶持教师从事科学研究外,傅统先同样以其极大的热情投入学术研究。在这一时期,傅统先密切关注我国基础教育现实需求,在中小学品德教育、教学方法改革等领域进行积极探索。1954年,根据苏联教育经验和自身教育理论撰写出版了《儿童品德教育讲话》一书。傅统先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道德的起源和本质首次给了我们科学的说明,而列宁和斯大林又进一步把这个科学的道德学说发展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个科学的道德观便是我们进行共产主义道德教育,培养儿童新道德品质的理论基础。”(19)傅统先:《儿童品德教育讲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3-4页。他进一步结合苏联教育经验阐述道德教育的原则,以古丽雅壮烈牺牲的英勇行为论证积极性与实践性的原则,运用苏联心理学家包若维奇《儿童心理学概论》中的观点阐述顾及儿童年龄特征的原则,通过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所提出的“明日的欢乐”及“尽可能多地尊敬人,尽可能更多地要求人”等见解阐述连续性与系统性、对学生严格要求和尊重学生人格相结合、在发扬优点的基础上克服缺点等道德教育原则。
傅统先在1956年出版的《谈谈怎样教育子女》一书中指出,培养社会主义新人不仅是学校的责任,也是“父母的社会责任”(20)傅统先:《谈谈怎样教育子女》,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页。。他直面实际问题,深刻剖析20世纪50年代我国家庭教育存在的种种弊端,对家庭教育的现实性问题进行了全面的探讨和作答。他主张家庭教育应贯彻对子女的要求和影响一致性的原则、在发扬优点的基础上克服缺点的原则、在集体中并通过集体进行教育的原则、顾及儿童的年龄特征与个性特性的原则。父母应为子女创设美满的家庭环境,以身作则,进行正面的说服教育,给予必要的奖励和惩罚。可以清晰地发现,此一阶段,傅统先意在以马克思主义学说为指导进行教育教学研究,围绕教学改革关注教育教学实践问题的研究。
(三)助推青年教师专业成长
大学生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教育系任教,普遍缺乏教学经验,无法承担教学任务。为了提高年轻教师的教学能力,熟练运用各种教学方法,傅统先要求,教师必须根据自己的教学任务、教学任务的性质及目的、学科的性质、学生的年龄特征、学校的环境和设备条件选择合适的教学方法。他指出:“科学的教学方法必须符合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教育的目的”,“能使学生很容易地接受知识、学会本领”,“能唤起学生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不仅要能保证学生掌握系统的知识、技能和熟练技巧,而且还要能够培养学生优秀的道德品质”(21)傅统先:《教学方法讲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6-8页。。“教学方法必须是完成一定教学任务的手段,……脱离了教学目的和教学内容,单纯地追求教学方法,必然是不免流于形式主义。”(22)傅统先:《教学方法讲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75-76页。这些主张,对于克服盲目学习苏联教学经验的教条主义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在此过程中,傅统先积极探索以老带新,试讲、试教、定期研讨、汇报学习经验的助教培养制度。在助教培养的过程中,傅统先亲自到课堂听课,对助教的优缺点进行耐心点评,在了解助教教学能力的基础上,指导助教制定符合个人发展需求的工作计划。为了使助教在短期内尽快成长,傅统先要求他们应专注于教育学学习,加强辩证唯物主义哲学的学习,并以此为指导学习心理学和巴普洛夫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在傅统先的指导下,助教教师通过进修,逐步掌握了教学能力。此外,傅统先派李文奎和蒋文新两位助教分别到东北师范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进修。经过进修,他们系统掌握了苏联教育经验与教学方法,对后期教育学科建设发展有着重要影响。
三、杜威学说中国化的传播者
傅统先对杜威的仰慕是显而易见的。他也毫不掩饰对杜威的崇敬,在《教育哲学讲话》一书结尾处指出,中国教育哲学需要有杜威一样的伟大哲学家或教育家的引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气魄雄伟的大哲学家或教育家,他的理论是代表时代精神而领导着一般人向前走的,如杜威之在美国一样。”(23)傅统先:《教育哲学讲话》,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第138页。
(一)译介杜威哲学著作
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学界掀起批判杜威思想运动,“反动”成为这一时期的关键词,《杜威批判引论》《实用主义批判》《批判杜威的反动教育思想》等批判杜威学说的著作层出不穷。傅统先也难以幸免地卷入这一政治狂潮之中。但是,他依然坚守内心的信仰,专心致力于翻译杜威著作,这其中主要有商务印书馆在1960年出版的《经验与自然》和1964年出版的《自由与文化》,196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以及1965年同邱椿合译、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人的问题》。尽管傅统先当时是受命翻译杜威著作,是作为内部批判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资料而翻译的,具有“被动”的成分,但在主动性上却促进了傅统先自己乃至整个学术界对杜威的研究。事实上,翻译杜威的著作已在傅统先心中考虑良久,在早期的《教育哲学讲话》一书中,傅统先就曾指出:《民主主义与教育》是研究教育哲学的人必读之书,……所可惜原文文字难懂,译文(此处傅统先所指译文是:邹恩润译《民主主义与教育》商务印书馆)又是文言,在思想上似有隔阂,将来我还想用浅近的文字把这书重译一遍。(24)傅统先:《教育哲学讲话》,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第115页。这一时期傅统先翻译的杜威系列著作,与早年翻译的《心理学》等著作,后者更具有严密的逻辑性、深厚的学术性和广博的学科知识性。许多学者对于这一时期傅统先之于杜威学术思想传播所作出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要翻译杜威这样的大哲学家的作品,光懂语言是不够的,还要有西方哲学史的造诣,翻译者本人最好就是一个哲学家、思想家。这些条件,傅统先都是具备的。”(25)陆有铨等:《傅统先教授的学术人生》,《教育学报》2010年第5期。傅统先“翻译的杜威作品可谓信、达兼备,很难超越”。(26)涂诗万:《杜威教育思想的形成》,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7页。
(二)发展杜威教育学说
杜威在批判斯宾塞教育准备说和赫尔巴特以教师为中心的传统教育弊端的基础上,聚焦美国现实教育的问题,运用实用主义哲学、本能心理学和社会进化论,提出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生长、教育即经验的改组或改造的教育思想。傅统先亦根据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在批判我国形式教育、书本教育问题的基础上,打破杜威实用主义教育思想的藩篱,继承和发展杜威的教育思想。他提出以具备“从行动当中去求知识,再由知识来指导行为”,“以学校教育去领导社会风气,再以社会风气来推行学校教育”(27)傅统先:《以教育救中国》,《观察》1947年第12期。两种特征的新教育(相对于传统形式主义的教育而言)。
首先,对杜威教育即生长之教育本质观的发展。傅统先认为,教育是生长,是整个人格不断向真、向善、向美的生长。在教学过程中,傅统先敏锐地察觉到部分大学生对自己为何选修教育而不自知,对教育的理解更是一无所知。傅统先认为,这种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因为缺乏独立自主与批判的意识。同时他认为,杜威的“凡是不断发展,不断生长就是生命”(28)傅统先:《全体性的哲学与教育》,《学林》1941年第8期。这一表述过于宽泛。杜威所言不断发展、不断生长似乎指向的是有机体。但是,植物、动物和人类都是有机体,而这三者在本质上却是不同的。发展是人类所特有的,对植物和动物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教育是人类所特有的。教育不仅是生长,而且是整个人格的生长。傅统先进一步指出,人格发展的最终目标是最真、最善、最美,是一种绝对的均衡协和状态。虽然受现实的制约,这种均衡的状态无法实现,然而向真、向善、向美是人格发展的必然趋向。因此,教育是教人做事的。
其次,对杜威学校即社会观点的改造。杜威主张学校要成为一个雏形的社会。傅统先进一步丰富杜威这一学说,试图将学校教育拉回到社会中。在傅统先看来,学校与社会的关系并非仅是将学校办成雏形的社会,社会也是实施学校教育的延伸。他针对中国形式主义教育割裂学校与社会的弊病,主张把社会生活的方面,如政治组织、道德准则、经济结构等作为教育的材料。同时,学生的学习应随时与社会事业相印证。因此,学校应指导学生通过参加社会调查、生活苦旅等活动,体验都市和乡村的生活,鼓励学生到乡村办合作社、农场、工厂等场所参加实际工作。在调查、观摩、实习的过程中,青年学生应向社会传授知识,进而改善社会风气。毕业后,把自己所学的知识与经验立即应用到服务社会、改造社会中去。
再次,关于杜威教育生活化观点的丰富。这种教育强调以儿童为中心,是与儿童的实际需求和经验密切相联系的,如手工、游戏等。同时这种教育存在脱离社会、脱离家庭的弊端。傅统先认为,以儿童为中心,反对教师的主导作用,这是错误的。教师应遵循共产主义教育的目的和任务,落实党和国家的文教政策,做国家所规定的教学计划、教学大纲的认真执行者,在教学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儿童教育的目的是使儿童适应社会需要,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儿童就应接受怎样的教育,过怎样的生活。应将生活的特殊技能和需要作为教育的重要内容。傅统先进一步指出,儿童的教育应符合心理的程序,但是高深的知识应符合逻辑的程序。基于此,他主张小学教育应符合儿童的家庭和学校生活,中学教育应该与邻近的工厂、商店等发生联系,大学的教育应鼓励青年运用自己的所学投身到民间,帮助他们改善生活。
(三)研究杜威道德判断学说
傅统先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攻读博士期间,完成其题为《形成道德判断的方法论——基于国际比较的视角(Method In Moral Judgement——An Intercultural Analysis)》的博士论文。傅统先在此论文中着重研究杜威的道德判断学说。该论文共6章,除去引言部分,其余各章为人的情境与实践智慧、“美国学派”道德判断的标准和原则、儒家道德判断之原则、“美国学派”与儒家学派的异同、两种学派的差异性互补。傅统先首先介绍“美国学派”(American Group)。该学派以傅统先的博士生导师劳普(Robert Bruce Raup 1888—1976年)教授为核心,其成员包括阿克斯特尔(G.Axtelle,进步主义现代实验主义者)、贝恩(K.Benne,美国进步教育联谊会主席)等美国教育家。该学派主张,以“民主而不强迫的社群”的理想(un-coerced community of persuasion)作为道德判断充分性的保证。傅统先认为:“这种以道德判断方法为核心的教育思想的发展,既是西方文化传统的延续,又是一种分化。它延续了西方的传统,因为它承认智力和理论概括在判断的描述性方面的功能作用。它强调将促进共同利益作为民主理想的重要性,这一理想保证利益相关者的积极参与和分享。它与西方传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将重点从智力和理论概括转向寻求道德判断的可靠性概括,寻求为培养具有规范判断能力的人而建立方法论。”(29)Foo, Thoong-sien.,Methods in moral judgment-An intercultural analysis,Unpublished Doctoral Dissertation, Teachers College of Columbia University,1950,pp.5-6.
尔后,傅统先着重论述杜威道德判断与“美国学派”道德判断之间的异同之处。他认为,杜威将反省思维分为五个步骤:(1)疑难的情境;(2)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问题作为思考的刺激;(3)根据经验和观察而收集的数据和资料;(4)提出解决问题的假设,及演绎推理何种假设能解决这一问题;(5)以确定的、统一的整体解决问题。在此基础上,杜威提出了实验探究的方法。他主张判断的两种命题,即道德判断和事实判断,实验探究的方法适用于这两种情况,其效果是相同的,可以实现各自的目的。“美国学派”认为,事实判断只是道德判断的一部分,判断者在判断时,不仅仅是作为事实的判断者;他富有创造性地、有选择地表现出一种理想的状态。在此基础上,他们对道德判断的结构、功能与阶段步骤等进行了详细论证。“美国学派”指出,道德判断的三种类型是:个人决定、群体决策和具有“普遍性”的基本道德理想。其中,群体决策过程分为相互依存的四个阶段:阐明共同的目的、对现有情况的调查和评估、使应用于当前情况描述的思想“整体”适用、制定一个融理想与行动为一体的行动纲领。并提出了与道德判断的四个阶段相对应的四种不同的情绪,即陈述的、选择性的、沉思的、祈使的。傅统先认为:“‘美国学派’的道德判断的方法论,实质上是对杜威学说的批判性发展。但是仍存在自身的局限性,该学派尚未充分阐述个体如何在更迫切的承诺和更直接的人际关系中,使自己更接近理想状态下的民主而不强迫的社群相关方面的方法论特征。”(30)Foo, Thoong-sien.,Methods in moral judgment-An intercultural analysis,Unpublished Doctoral Dissertation, Teachers College of Columbia University,1950,pp.45.傅统先论文写作时期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该论文存在对社会重建理论本身的缺点尚未进行透彻性分析的缺憾,但是能够研究美国教育哲学实乃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中国留学博士生研究美国教育哲学的拓荒者。
四、皮亚杰学说的辩护者
20世纪80年代,傅统先致力于皮亚杰学说的传播,针对学界中存在的误解,为皮亚杰进行辩护,呼吁大家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进一步探讨皮亚杰的理论,以便吸收其有益成分,为提高我国的学术水平、改进我国的教育质量服务。
(一)译介皮亚杰儿童教育著作
受杜威的道德发展阶段观的影响,皮亚杰以日内瓦和纳沙特尔的若干儿童为研究对象,系统性地研究了儿童的道德判断,撰写著作《儿童的道德判断》。皮亚杰通过研究发现,“年幼儿童的道德规则是成人教给他的,属于他律的性质。随着儿童年龄的增长和社会关系方面的变化,这种他律的道德规则便逐渐发展为自主的规则,即逐渐发展为自律的了”。“年幼儿童的道德判断有一种明显的‘道德实在论’的特征”(31)[瑞士]让·皮亚杰:《儿童的道德判断》,傅统先、陆有铨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序言第1页。。为了进一步深化对道德判断学说的研究,掌握最新的学术前沿知识,傅统先同陆有铨根据马约丽·加伯因的英译本翻译该书,使其成为我国道德教育研究的重要参考书。该书对20世纪80年代皮亚杰学说在中国的广泛传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推动中外学术交流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对我国心理学学说发展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傅统先还翻译出版了皮亚杰的《儿童语言与思维》《教育科学与儿童心理学》。在《儿童语言与思维》一书中,皮亚杰研究了儿童语言与思维的特点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并提出儿童语言与思维发展的规律。为了进一步研究皮亚杰的儿童道德判断学说,傅统先转向皮亚杰学说继承与发展者柯尔伯格(L.Kohlberg 1927—1987,美国心理学家,1958年获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1968年起任哈佛大学教授,从事认知道德发展研究)的道德教育学说研究,并撰写了《柯尔伯格的道德教育学说》一文。傅统先给予柯尔伯格的道德教育学说高度的评价,他指出,柯尔伯格的道德教育学说“关于儿童道德发展的理论颇有值得我们研究的价值”(32)傅统先:《柯尔伯格的道德教育学说》,《外国教育资料》1981年第4期。本文从柯尔伯格对“美德袋”品德教育和“价值澄清”学派道德相对论的批判出发,进而提出道德教育的认知发展模式,并进一步介绍柯尔伯格道德教育的原则、方法和有关欧美研究者对柯尔伯格道德教育的评价。。
(二)为皮亚杰发生认识论辩护
20世纪80年代,皮亚杰学说的发生认识论在国际心理学界、教育界和哲学界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晚年,傅统先为了进一步理解认识论与心理学之间的关系,让学人准确了解皮亚杰学说,积极传播皮亚杰学说。他认为:“与其说他是儿童心理学家,还不如说他是一位发生认识论者,他之所以研究儿童知识的发生与发展是为了解决认识论上人类知识之发生与发展的问题。皮亚杰花费了几十年的功夫来研究儿童对于世界、物理的因果关系、实体构造、空间、数目的起源和发展以及儿童的具体运算和形式运算的问题。”(33)[瑞士]让·皮亚杰:《儿童的道德判断》,傅统先、陆有铨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年,序言第1页。1979年,傅统先在《教育研究》翻译发表了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该文被“复印报刊资料”《心理学》转载,很快在学术界引起强烈的反响。《发生认识论》一文是皮亚杰1968年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所作的4次讲演录。所谓发生认识论就是试图根据知识的历史、它的社会根基以及作为知识基础的运算在心理学上的来源去解释科学知识的一门学问。在讲演中,皮亚杰运用许多实验成果概述了他的发生认识论的基本原理。“第一讲,他说明了发生认识论的基本任务并提出了他的基本主张:人的思维中逻辑和数理的结构不能单用语言去解释,其根基在于儿童行动的一般协调。第二讲,他解释了所谓运算的意义并说明了数学中的所谓‘母结构’在儿童的思维发展过程中有其自然的根源。第三讲,他主要讨论了逻辑数理结构和儿童的感知——运动行动的关系。……第四讲,他讲解了空间与时间这两个概念的发展情况。”(34)[瑞士]让·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傅统先译,《教育研究》1979年第2期。鉴于当时人们在理解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方面存在的困难,傅统先又撰写了《试论皮亚杰发生认识论》一文,针对研究者对皮亚杰的误解,傅统先为皮亚杰进行辩护。一是驳斥西格尔教授的观点。西格尔教授认为,“皮亚杰对于这些哲学家(指罗素与怀德海——译者注)和逻辑学家(指逻辑实证主义者如卡纳普等——译者注)的讨论显示出他对他们的著作的根本误解,而且显然他并不懂得他们的学说,甚至不懂得他们所提出的问题”(35)傅统先:《试论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教育研究》1980年第4期。。傅统先在举例论证的基础上指出:“皮亚杰并没有把逻辑和心理学混为一谈,而是企图把两者互相印证,综合利用。”(36)傅统先:《试论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教育研究》1980年第4期。二是针对国内学者对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的误解为皮亚杰进行辩护。如1979年韩进之在《教育研究》第1期《皮亚杰儿童思维心理学简介》一文中,认为皮亚杰的基本观点是唯心的。傅统先通过分析指出,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中含有唯心主义的因素,但仅此就判断其观点是唯心的,显然有些片面性。
(三)为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发声
1982年,傅统先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6期)发表《试论皮亚杰的结构主义》一文,后被“复印报刊资料”《外国哲学与哲学史》1983年第1期转载。虽然当时我国学界对皮亚杰结构主义的看法不一,但傅统先认为,应实事求是地以马克思主义学说为指导,客观地评价皮亚杰结构主义。他针对朱智贤所作《皮亚杰儿童思维心理学评介》一文中的观点提出自己的见解。朱智贤认为,第一,皮亚杰的理论是从生物学演绎而来的,皮亚杰把智力发展视为一种“适应”,就是把人(包括儿童)的本质抹煞了。第二,他(皮亚杰)的心理结构的最主要的概念“图式”最初来自遗传。……图式结构的发展,主要不决定于社会和教育,甚至对思维的作用也无足轻重,而只决定于“图式”的自己运动。这和康德的“先验图式”确有某些相似之处。最后,对思维形成的心理过程的研究,却注意不够。针对以上三点,傅统先指出,第一,把皮亚杰的“适应”理解为一种被动地对外界的反应而不是一种能动地改造世界的行为,显然这是对皮亚杰理论的误解。第二,皮亚杰对于“图式”以及由图式发展到具体运算结构,最后达到形式运算阶段的理解,怎么能和康德的先验范畴相比拟,怎么能说,这两者“确有相似之处”呢?他的全部试验工作都是解决儿童思维发生和发展论。(37)傅统先:《试论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
五、傅统先的教育理想信念
傅统先在教育学领域取得的卓越成绩,离不开其在求学和治学过程中坚定的教育理想信念的支撑。
(一)以教育改造中国的教育理想
1935年秋,傅统先经冯锡之介绍到国立暨南大学附设实验学校任英文教员兼副主任。在这所学校,他试行了“设计教学法”。就设计教学法开展取得的成效而言,由于历史的局限性,设计教学法脱离中国的具体实际,其成效甚微,后不断遭到学生家长反对,也由于上海“八·一三”事件爆发,该学校被迫解散,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傅统先始终将中国发展置于世界文化发展趋势的大背景中。世界文化的三大主流印度文化、中国文化、欧洲文化,虽然在地理环境、生活态度、思想形态等方面存在差异,但是这些都是外在的表现,而非内在的本质。从其本质来看,走向融合是世界文化发展的趋势。科学、宗教缩小了各种文化在地域、信仰上的差异,学术的沟通打破了思想上的隔阂,战争更让人意识到世界是一个整体。他认为:“中国将来的文化是从传统的文化和世界其他已与中国文化接触的文化互相融会之后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新的文化,她逃不出整个世界文化主潮的趋向,但仍自有其为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建设新中国文化,我们以为要同时运用政治和教育的力量。”(38)傅统先:《中国文化的出路》,《平论》1945年第1期。有人以为中国的问题根本是政治问题,假如停止国内的武力斗争,政治问题得到解决,那么经济问题、社会风气问题自然都能得到解决。面对中国现实社会的道德堕落、学校教育破产、家庭生活腐败,傅统先表现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他在对中国社会现实进行深刻思考之后,清楚地认识到,人心问题才是根本的问题。他突破传统教育流弊,提出“唯有教育才能改造人心,改造人心才能改变社会”的教育与改造社会相结合的救国之路。
(二)投身于办学与教学的行动
为了实现以教育改造中国这一新教育理想,傅统先积极投身到教育中。傅统先认为,办好教育必须要有一定数量的教授。他邀请中国教育家、心理学家董任坚、沈有乾、陈选善等到上海圣约翰大学教育系任教。这些教授不仅是傅统先的同事,更是共同进步的友人。在敌伪势力的严密监控下,傅统先同董任坚、陈选善3人还发起聚餐读书会,邀请教育界沈有乾、陈科美、孟宪承、黄嘉德、赵震等人参加,该读书会以研究美英关于教育及心理方面的书籍为目的。如此强大的教授阵容不仅在当时,即使在战前战后也不可多得。教育系的学生数由当时的二三十人,突增至百余人,最多时高达200余人。
在当时,教育质量高的学校主要招收富家子弟,薪水阶层、贫困家庭的子弟无力支付高昂费用,而一般的学校商业化气息浓厚,学习氛围极为恶劣。“大部分的学校都是营业性质(目的在使校长发财和使教员有一种虽然吃不饱却也还饿不死的生活),它们大部分没有具备学校的条件——几间杂居在商店和住户间的房间,一个整天拿着算盘的校长,几位‘面无菜色’(因为青菜已经吃不起了)而盘算着怎样做点生意补贴家用的教师,一群以时间和金钱来换取文凭的学生”(39)傅统先:《上海青年的再教育》,《平论》1945年第3期。是最为真实的写照。穷苦的学生只能流落街头,在不知不觉中养成偷盗、自私自利等不道德的行为。在国难深重的抗战时期,傅统先深感中国文盲太多,教育应肩负起扫除社会文盲、为社会服务的重任。他在上课时,动情地向学生讲到,我有一个教育判断:“中国的文盲太多了,只要看曹家渡这一角就不知有多少,这些文盲的存在是圣约翰大学的耻辱,更是我们伟大的教育系的耻辱,假使在学校的附近有那么五六所的义务学校,由教育系同学主办,那么不出三年以外,包你可以把这一角的文盲全部扫除,这是圣约翰的光荣,更是我们教育家的光荣。”(40)周福如:《筹备中的康乐义务学校》,《教育学报》1947年第1期。
于是,傅统先亲自带领教育系学生在苏家角附近创办学校。他把校址选在牛皮制革场附近的制革业小学。在这个地区的工人生活非常苦,这里没有自来水,洗皮革的污水流遍街道,垃圾堆积成山都无人过问。为了争取当地工人的支持,傅统先挨家挨户进行家访。他带领一批工人代表向上海市公用局交涉,要求照顾皮革工人的清洁卫生,疏通下水道,处理污水,装设自来水。傅统先亲自去寻求当地保干事的帮助,希望他们能够负责教育调查和招生工作。(41)周福如:《筹备中的康乐义务学校》,《教育学报》1947年第1期。傅统先为该校命名为康乐民众补习学校,主要招收无力上学的儿童和成人,寓意是希望苏家角的民众不仅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健康快乐。该校坚持以儿童为中心,实施“活教育”。在课程方面,开设识字、算数、故事、音乐、生活等科目。傅统先还带领教育系学生创办中南中学、爱群小学、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3所学校。这些学校的创办,为推行“新教育”、扫除文盲、解决平民子弟上学问题起到了关键作用。
(三)融合中西教育信念
1946年,傅统先作为回民代表被举荐担任上海市参议员。1947年,被推荐为上海市立法委员。在担任参议员、立法委员期间,傅统先一心致力于教育发展,为降低出版税、筹措教育经费等事务奔波,并建言献策,然而仍陷于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此间,圣约翰大学决定派傅统先赴美留学,傅统先也决定把握这次留学机会。虽几经努力,但这一公费留学的愿望未能实现,傅统先最后决定自费留学。
1948年8月,傅统先怀着对真理追求的热忱,在妻子蒋尚庄女士的陪同下乘坐美国远洋客轮“梅吉斯将军号”,远赴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Teachers College of Columbia University)攻读哲学博士。同去的还有其就读于圣约翰大学化学系的外甥蒋锡夔、上海交通大学数学系主任汤彦颐等。(42)史炎均:《真善合美:蒋锡夔传》,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0页。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求学期间,院长为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罗素(Russell 1872—1970年)。傅统先跟从美国著名哲学家兰德尔(Randall,John Horman 1899—1982年)教授和欧内斯特·内格尔(Ernest Nagel 1901—1985年)教授分别学习思辨哲学、逻辑与科学方法。师从社会改造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劳普(Robert Bruce Raup 1888—1976年)教授学习教育哲学。劳普教授专攻道德哲学与教育哲学研究,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师从克伯屈(Kilpatrick 1871—1965,约翰·杜威的弟子、同事,杜威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继任者,并于1925年获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40年,劳普曾给一些人写信,表达自己对教育哲学研究现状的强烈不满,希望能够成立一个全国性和专业性的教育哲学学会。在他的奔波操劳下,“美国教育哲学学会”(Philosophy of Education Society in United States,简称PES)于1941年2月24日在新泽西州的大西洋城成立。(43)石中英:《20世纪美国教育哲学的发展》,《比较教育研究》2002年第6期。该学会的成立推动美国教育哲学走上了专业化发展的道路。傅统先在劳普教授的悉心指导下,于1950年顺利毕业。
毕业典礼结束后,艾森豪威尔校长希望见一见傅统先,并试图挽留其留校。在当时,留学生们经常围绕是否回国这一问题进行探讨。部分同学被美国的繁华所吸引,决定留在美国。大部分同学持观望的态度。傅统先密切关注国内局势的发展,希望能够早日回到祖国。1949年5月,上海刚刚获得解放。傅统先立刻致电上海圣约翰大学,希望能够回到曾经求学的地方,继续教书育人、报效祖国。可惜由于交通受阻,回国计划只能暂时搁浅。傅统先深刻意识到回国的曲折,甚至回国发展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1950年7月初,博士答辩通过后,即刻携夫人动身离开。此时,朝鲜战争已爆发,中美关系更加紧张。美国政府一改往日鼓励中国学生回国的态度,转而竭力阻止中国学生归国,并对回国留学生百般刁难。返程途中,傅统先多次受到长达数小时的检查和盘问,他所列的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籍目录也一并被搜去。1950年8月10日,傅统先和夫人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受到人民政府的高度评价。傅统先感动落泪,誓言要为人民服务、为教育事业而奋斗终生。
六、结语
傅统先抱定以教育改造中国的教育理想和献身于教育的坚定信念,走上以教育改造人心、探索适合中国实际需求的教育发展之路。留学归国后,他继续躬耕于教育事业,坚持翻译国外哲学著作,晚年精神焕发,重拾教育哲学研究。傅统先之所以能够在我国哲学领域和教育学领域产生深远的影响,都离不开他一生对真理与科学的执着追求。他始终站在学术前沿,广泛涉猎中西方哲学、教育学、心理学、自然科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他始终以哲学为基,以自然科学尤其是心理学为翼,保持学术研究的敏感性。他始终从哲学的高度对教育问题进行反思与批判,从心理学、物理学、社会学等多科学的视域中寻找教育学的自然科学之基础,从对教育根本问题的思考深入到对教育实践问题的关怀和追问。这些都彰显着他对教育的执着与服务社会的教育情怀,和教育家的责任与担当,集毕生之力献身于中国教育事业,在我国教育发展史上增添了厚重一笔。
傅统先是新中国教育学科的开创者,是我国教育发展历经“百废俱兴—曲折前进—遭受重创—恢复整顿—转型发展”(44)范晓婷、张茂聪:《山东高等师范教育的历史沿革及影响——兼论山东师范大学发展史》,《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历史的见证者。他是我国教育哲学学科建设的重要奠基者,每一个研究中国教育哲学的人都绕不开其撰写的《教育哲学讲话》《教育哲学》等系列著述。他是西方教育哲学中国化的重要贡献者,尤其是对杜威学说、皮亚杰学说的独到见解。回望我国教育哲学学科建设发展史,回望新中国教育学科建设,他对中国现实需求与国际学术前沿动态的把握,以及对理论研究的敏感性与对现实问题积极回应、融贯中西的治学方略,是傅统先为我们留下的宝贵的教育智慧。他以哲学为根基、以心理学为支撑的博大精深的教育思想、执着严谨的治学精神和温和谦逊、爱生如子的学术品格对当下的教育改革与实践以及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教育理论研究体系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本文得到浙江大学魏贤超教授、傅统先次子傅贻谷先生,山东师范大学档案馆张颖副馆长、卢艳老师大力支持,在此表示诚挚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