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冈的康德式责任观:以《淡彩之血》为例
2020-02-25余沛林
余沛林
学者吴岳添曾经提到:“反对战争是现当代法国文学的一个无法回避和最为重大的主题。①吴岳添:《新世纪的法国小说创作——从21世纪法国年度最佳小说的评选谈起》。刊登于《外国研究》2009年第4期,第95页。”上世纪 80年代,萨冈创作并出版了《淡彩之血》,该作品选材于二战,主人公康斯坦丁是一位为德国纳粹政权服务的导演,在拍摄过程中,在纠结于一段三角恋情的同时也在不断思考自身与国家、与人类命运的关联。此时恰逢人们对雷蒙•拉迪盖②雷蒙•拉迪盖: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魔鬼附身》,《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等。的作品《魔鬼附身》进行抨击。作品讲述了一战时期一位前线士兵的未婚妻出轨的故事。萨冈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人们如何在战争中相爱?③Céline Hromadova-Quint, Les romans de Françoise Sagan : Sincérité et Faux-Semblants.Paris :Université de Paris 3, Soutenue :2014.6, p.114.因此,萨冈运用她擅长的对个人情感经历的描写与抒发,结合自己对于战争的看法,站在更为人道的角度看待战争与历史。本文将以《淡彩之血》为蓝本,结合康德伦理学中的责任概念,对萨冈在政治、战争方面的观点,和《淡彩之血》中主人公所体现的爱国主义以及人道主义进行分析,解读萨冈及其作品《淡彩之血》传达出的康德式责任观,以给予萨冈的作品一种新的解读。
一、 康德式责任观与萨冈对战争的态度
康德的道德伦理学中,责任充当了核心概念。康德的责任观是剔除个人偏好以及利益动机的,与功利主义相对立的,是一种无条件的定言命令①定言命令由康德所提出。定言命令指无条件的、必然且客观的行为准则,不会因为行为的目的以及利益而改变,具有广泛的适用性的准则。。排除功利主义的道德观奠定了康德责任概念的基本理论原则。康德在其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中引入了“善”的概念。他提出,实践上善就是由理性观念决定意志,它与“乐意”不同②[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第24页。。善良除了作为责任实践的道德出发点,也构成道德实践评判的重要工具。
康德认为自由以及理性是实践层面的基础。在《道德形而上学原理》中,康德提出:“每个只能按照自由观念行动的东西,在实践方面就是真正自由的……每个具有意志的有理性的东西都是自由的。”(康德:55)在承认了只有自由的,但并非无限制自由的主体行为才可能产生富有道德价值的责任的前提下,康德引入了自我立法的概念:只要按照你认为也能成为普遍规律的准则去行动。(康德:30)综上所述,如何评判一个行为实践是否符合康德所认为的“具有道德价值的”责任,依据就是行为主体的自由,且在此基础上运用理性自我立法,以善良意志为出发点最终实现具有道德价值的责任。
康德的道德伦理责任观是一种以人为本的哲学,其贡献在于摆脱了古典哲学对于神权的依附,他的哲学都建立在“人”的基础上,具有人本主义的色彩。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康德的对于责任概念的阐释对我们当下的道德评判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说康德道德伦理责任观已经成为我们对责任作出道德评判的重要标尺。而康德经历的时代正是欧洲战火纷飞的时期:18 世纪的欧洲,各国战乱频繁,其状态就如同人类处于原始的野蛮“自然”状态,没有一项正式的法律来调整和规范国与国之间的恣意妄为。③陈荣卓等:《康德“永久和平论”的政治伦理思想及其现代价值》。载《伦理学研究》2012年第6期,第86页。康德对于战争与和平作出了自己的表达。康德在其著作《和平永久论》中,从政治以及道德伦理观的角度表达了对人类结束战争走向永久和平的期许。因此,康德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为我们评价萨冈的反战言行以及其反战作品《淡彩之血》提供了良好的理论基础:一方面,其道德责任学说成为一种重要的道德评价范式,另一方面,康德的责任观学说很大程度上出自康德对于战争问题的批判与思考,二者对于战争的经历以及看法有高度重合之处。
萨冈在一次访谈中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发表了自己的反战态度。在访谈中,萨冈首先谈及自身对于爱国主义的理解:“从一个爱国主义者的角度看,法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在这里,人们不受虐待,也不会残杀他人,同样不会通过战争来制造更多的受害者以及损害经济。”①Interviewée par SPIEGEL, 1998.1 texte paru en allemand dans « Der Splegel ».http://www.fabriquedesens.net/Francoise-Sagan-signatrice-du?var_recherche=sagan [2019-05-21] 出自采访《潜逃,是一次可怕的冒险》(La désertion, une aventure terrible.)可见,萨冈的爱国主义是一种较为朴素与平民化的爱国情感:她希望国家能够平稳发展,不受战争等破坏性因素影响;此外,国家的发展能够更大程度上保证人民的幸福生活,让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能够享有安稳和平的生活与发展环境。可以说,其爱国主义情怀更多是体现在具体且微观的层面。通过这次访谈,萨冈表明了其爱国主义责任观以及人道主义责任观。
在同一个访谈中,萨冈通过表达对阿尔及利亚出兵的反对,体现出她的人道主义责任观:“延长阿尔及利亚战争是可怕的。因为每天都有人命悬一线,我是说法国人,毕竟法国是我的故土。同样,也有那么多的阿尔及利亚人,他们是那么的真挚(他们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待遇)。并且,我反对殖民主义。②文献来源同上。”出于这种反战态度,1961年8月,萨冈主动在《121宣言》③又称《从阿尔及利亚撤军报告书》,121名知识分子,艺术家,作家等人在1960年9月6日在《真理-自由》杂志上发表的旨在阻止法国政府出兵阿尔及利亚的请愿书。请愿书内容大概可以概括为以下三条:1.拒绝用武力对待阿尔及利亚人民;2.不应以法国人民的名义镇压阿尔及利亚人民;3.阿尔及利亚人民的反殖民举措,正是全人类的事业。极大程度上,体现了法国知识分子界的人道主义精神。上签名。首先,萨冈将自己的政治介入定义为“出于道德的原因”,其政治行为并不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出于道德需求,她的政治表达排除了功利主义的诉求,仅出于自己的善意。其次,萨冈的行为满足康德式责任观实践层面的基础:自由与理性。在她看来,她应该选择听从自己所坚持的,且具有普世价值的“内心法规”,即人道主义价值观,而非盲目相信法国当局“为国家利益而战”的政治宣传。此外,在萨冈表达政治诉求的过程中,理性同样发挥了康德式责任实践的工具作用。实际上,萨冈并不是有意同政府“唱反调”:她明确表示自己是法国人,法国就是自己的祖国。因此,她的政治诉求实际上是经过了理性思考,并以此作为实践工具,进行了一次自我立法。她在访谈中所流露出的爱国主义与人道主义,正是一次康德式责任观的实践。
而《淡彩之血》可以看作是萨冈对于战争以及人道主义观点的投射。作品讲述了德国导演康斯坦丁在二战时期从好莱坞回到德国为德国拍摄电影的经历,在此之间他徘徊于与前妻婉妲,男友罗马诺的三角恋之中。主人公康斯坦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萨冈本人的一个文学式的具象表达。萨冈出生于欧洲的动荡时期,从1935至1945年,萨冈一家生活在里昂周围的一个乡村小屋,以躲避德占时期的各种艰难困苦。但里昂后来成为抵抗运动的中心。萨冈后来也会回忆起战争时期的种种可怕回忆。④Joyce Jackson, The quest for love and happiness in selected novel of Françoise Sagan.Texas: 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 1987, p.135.反犹主义的残酷触动了萨冈。萨冈的父亲皮埃尔·奎雷兹给法国南部边境逃亡的犹太人提供庇护所,并将雇佣他们在自己的工厂工作。(Céline : 120)战争的残酷以及对犹太人的残害在萨冈的成长经历中留下深刻印记,使其产生对战争的厌恶以及对犹太人的同情。因此,《淡彩之血》中主人公康斯坦丁为犹太人提供假身份,收留他们在自己的剧组工作的故事情节,是以萨冈的父亲为蓝本而创作的。战争给萨冈带来了旷日持久的恐惧感,而父亲满含人道主义精神的援助也为萨冈树立了榜样,成为其人道主义责任观的重要现实来源。身为一名极具影响力的作家,萨冈认为自己有责任用文学的手段对于战争、爱国主义以及人道主义表达自己的立场。
《淡彩之血》出版于上世纪80年代,而此时,无论是在“二战文学”成为一种流派的德国,抑或是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学界,1980年代的二战题材作品已经更多向对战争发表多维度看法,提倡更加个性化的表达方向发展。这些作品大多以个人生平为主线,在追问父辈罪责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张力中探讨如何看待历史问题以及自我认同问题。①刘海婷:《德国战后文学中的记忆话语》。载《文学教育》载2016年第11期,26页。作为 20世纪法国文坛中重要的畅销书作家,萨冈的作品始终能引起社会的重大反响。1980年代,萨冈创作并出版了三部小说:《无心应战》、《我心犹同》以及《淡彩之血》,三部小说被誉为萨冈的“战时三部曲”。而在《淡彩之血》中,萨冈结合自己的战争经历及其对战争的看法进行作品人物塑造,表达了其充满爱国主义情怀以及人道主义精神的康德式责任观。
二、 爱国主义责任观
萨冈的作品《淡彩之血》不仅是其自身对于战争的思考的投射,更是一次表达其责任观的实践。在《淡彩之血》中,萨冈将其爱国主义责任观通过塑造主人公康斯坦丁的方式表达。爱国主义责任观的对象是国家,而国家由三个重要要素组成:政权、领土以及人民。在《淡彩之血》中,主人公康斯坦丁的爱国情怀主要表现在对于国土以及人民的热爱。萨冈在开篇指出康斯坦丁是位“我不在乎主义者”:“据说他曾经拒绝拍摄《犹太女人》或任何其他更加介入当时政治问题的作品……②[法]弗朗索瓦丝·萨冈:《淡彩之血》,黄小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7,第4页。”。主人公拒绝被国家意识形态层面的宣传或说辞所洗脑,表现出一种以自由判断为前提的意志。因此,这里的“我不在乎”实际上是引出了自由的概念——即践行康德式责任观的一大前提。从康德的道德理论来看,既然自由是实践责任的重要前提,那么显然主人公康斯坦丁脱离于纳粹意识形态管控以及一系列宣扬美化战争的独立性,成为了他实践爱国主义责任的一个重要前提。
康斯坦丁的爱国主义责任观首先体现在对德国人民的热爱。在康德看来,责任践行的出发点来自善良意志。而对于康斯坦丁而言,他自身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因此,这种归属感奠定了其爱国的自发性。他发自内心相信德国公民都是善良的,尽管战争由德国人挑起,但政府行为和人民本质不能混为一谈。
“正巧我是在德国长大的,我在那里时年纪还小,我非常了解德国人民。我认识一些农民,或许有着宽大手掌和憨厚笑容的他们是迟钝的,但这是些热爱家庭、热爱祖国的人,当他们的家畜受伤时,他们会为它们疗伤。然后有一些温柔的金发女人……奔走的小会计,他们是诚实的化身……”(萨冈:119)
可以看出,康斯坦丁对德国人民充满了信任,其爱国情怀是不含杂质的,排除了利己主义因素。而理性实践作为康德式责任观实现的重要途径,在《淡彩之血》中也有鲜明的体现。责任概念是善良意志下落到现象界的体现,其中既有纯粹理性的部分也有感性经验的部分,而责任的体现正是理性善良克服感性阻挠发挥出善良意志的过程。①文洁玉:《康德伦理学中“责任”范畴的研究》。乌鲁木齐:新疆师范大学,2015,第12页。《淡彩之血》中,康斯坦丁的爱国主义始终存在一种泾渭分明的矛盾:他热爱人民,而对高高在上的德国政府极度蔑视:在感受到德国沉浸于一种狂热的战争气息时,康斯坦丁认为“这个好战的德国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国家。”(萨冈:76)而当他看到热情服务他的德国女服务员,热情好客的同胞,美丽的德国女性,这一切又“复苏了康斯坦丁的生活情趣和爱国感情。”(萨冈:76)这种矛盾实际上正体现了康斯坦丁的理性思考与自我立法。于他而言,爱同胞本身是爱国的一种体现。该准则不仅是康斯坦丁的爱国准则,同时它本身具有普适性。而正义与善良同样充当了重要的道德标尺。德国政府的行径无法体现或代表德国国民的意志,康斯坦丁对于政府的憎恶与对人民的喜爱,实际上体现了他对于“恶”的憎恶以及对“善良”的认可。
而康斯坦丁与德国军官的交锋不仅构成了作品中的一大矛盾关系,同样也成为康斯坦丁通过理性思考,排除主观阻碍,通过自我立法践行爱国责任的最佳体现。德国政府利用名利诱惑康斯坦丁为德国政府拍戏,并利用激将法,用康斯坦丁因厌恶战争而逃逸的经历胁迫康斯坦丁为其拍摄。康斯坦丁必然感受到压力,但在爱人面前,他还是打算全盘托出,倾诉他回到德国拍摄的原因:“他谈起他在1914-1918年的大战之后回到中学的经历。讲述打他耳光的那个存活者的故事,他讲述他的内疚与困扰……他做了一次阳刚的、简短的、适度的阐述。”(萨冈:170)他不希望利用拍摄获取名利,本身这个行为就排除了功利主义色彩,康斯坦丁在德国的拍摄工作仅仅是出于他希望弥补自己对祖国的亏欠,出于对于祖国的热爱,用自己的职业为祖国践行作为德国公民的义务。
康斯坦丁的爱国主义责任观也表现在其对德国土地的热爱。土地构成了承载康斯坦丁爱国情怀的最基本的物质基础,同样,也是德国人民生存的最重要的物质载体。对康斯坦丁而言,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他最信赖、最喜爱的人民,同时,这片土地也造就了康斯坦丁,他创作的灵感也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在康斯坦丁看来,德国的土地是他人生轨迹中最基础,同样也是极为重要的构成部分。在康斯坦丁的记忆里,德国的土地是田园牧歌式的:
……那可能是间雅致的屋子;一座陡峭的小山,在家族的允许下,夏天可能有登山运动员来登山;还有一个小教堂,据说查理二世·德·巴维埃曾明显不无遗憾地在那里参加过康斯坦丁父亲的婚礼。那是一片广阔的土地,橡树,杨树和榆树下生长着金黄的小麦、碧绿的大麦以及嫣红的玉米……(萨冈:247)
年少时的记忆印刻在康斯坦丁的脑海中,这片安静祥和的土地给予康斯坦丁一种印刻在骨子里的归属感与安全感。对德国乡村景色的描写出现在作品中的最后一段插叙,此时的战火已经失控,德国人滥杀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而康斯坦丁对战争的介入也越来越深。正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康斯坦丁的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安详宁静的德国的回忆。这段插叙与康斯坦丁当时所处的战火纷飞的处境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在内心深处,康斯坦丁怀念且向往和平时期安详平静的生活,怀念先前平淡却可爱的故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起儿时的住所、乡村的美丽安详以及少年时期的心上人,这片土地对于康斯坦丁则愈发沉重,他对于德国土地的热爱也表现到了极致。儿时的故土与当下的德国也形成一种鲜明对比,在此处,儿时的德国象征一种善良,人们朴实友好,这片土地上生存着美丽的生命,整个环境体现出一种象征善良意志的优美。而战时的德国则是冒着硝烟,流满鲜血的屠场,这种描写传达出一种专属于战争的压抑与残忍,不难与“邪恶”,“残暴”相联系。因此,对于儿时故土的热爱同样体现出康斯坦丁对于善良的渴望与追随。这与康德道德伦理学说责任观的最高评价准则“善良意志”高度吻合。
综上,从《淡彩之血》文本以及萨冈本人经历的分析中,我们不难发现,在爱国主义的问题上,萨冈从道德的角度践行一种朴素的,具有道德价值的爱国主义责任观。根据康德的理论,爱国主义本身是排除了个人爱好以及个人私利的一种感情,纯粹的爱国主义从道德角度来讲往往与功利主义相对立。究其本身而言,爱国主义更多体现一种集体归属感,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道德以及情感需求。《淡彩之血》的作者萨冈与她笔下人物康斯坦丁的爱国情怀始终是一种理性的、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一种更为朴素的道德责任观,并且这种游离,给与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来通过理性思考,践行鲜明的康德式责任观。爱国主义责任观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我们自身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的思考,但在战争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特殊时期也时常引起我们的对于人性的思考。
三、 人道主义责任观
康德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之所以是一种人道主义①人道主义:即强调对人类价值的重视人道主义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基于社会观历史观的宏大视角下的人道主义,例如奴隶制的存在于废除、种族清洗以及宗教战争等人类历史上曾存在的具有阶级色彩的社会冲突。另一种指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层面的人道主义,这里更多指微观层面的人际关系。康德对于责任的定义很大程度上就是从道德伦理观下的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并以此为工具进行论证。责任观,是因为它包含了人道主义中最为显著的感情基础:善良。而《淡彩之血》中,康斯坦丁的人道主义主要通过两方面表现:对犹太人的同情与保护以及反战主义。主人公的责任观以及其责任实践实际上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其出发点是康斯坦丁自身的善良意志:即对反犹主义的不满与不解,以及对犹太人在当时惨遭迫害的境遇的同情。谈及责任观就必须谈及认同问题,即“为谁而负责”的问题。在清楚认识到自己是一名德国人,自己有义务为自己的祖国负责后,受到战争的冲击,主人公的认同上升至对于人类的认同。此处的人类不仅仅是指生物学范畴内的生命实体,更多的是从人类的生存以及情感方面进行思考。
康斯坦丁的人道主义责任观首先是通过对犹太人的保护而体现的。康斯坦丁先后为三名犹太人制作假身份以进入自己的剧组,给予他们保护,免受德国人的清查。在身份暴露后,他又竭尽全力试图挽救两名犹太人的生命。而康德在具体论述其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时,恰好用“帮助他人”这一举动作为论证依据,论证善良意志如何通过责任的实践而凸显;人有一种本能,能够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本能,对他人命运感同身受的本能。①彭刚:《西方思想史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第334页。尽管康斯坦丁不是犹太人,但他对于他人不幸的境遇有出于人道主义的共情:“他不能无动于衷地想象这两个人在黎明时分两眼翻白,寒毛直竖地面对步枪和死亡。他无法不心生恐惧地想象这两个信赖他的人,他试图要保护的人……”(萨冈:122)该行为本身,从康德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的视角看,更多体现一种对于人类境遇以及生存权利的关心与抗争,康斯坦丁对于两名犹太人的关怀与种族无关,他认为周遭所有人的不幸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并且该行为本身不具有功利主义色彩,康斯坦丁的目的仅仅是挽救两人的生命。因此,康斯坦丁拯救犹太人的行为具备了责任的实践基础。
而在二战时期,德国政府大范围进行种族审查,并将数量众多的犹太人关进集中营,甚至残忍杀害。德国国内的百姓也参与其中,互相检举。主人公康斯坦丁深知种族审查的残忍性以及不正当性,不仅没有受德国公民的影响,更没有听信德国军方的说辞,毅然决然保护身边的犹太人。正是因为拥有思想上的自由,康斯坦丁才有理性思考,即“自我立法”的权利。对生命的重视以及对他人不幸的怜悯作为康斯坦丁的实践原则,本身这条原则具有其普世价值,而康斯坦丁也始终坚持该原则,不顾政府的阻挠以及当时社会的偏见,极力反对残害屠杀犹太人。因此,善良意志既是康斯坦丁行为的出发点,同时也是其行为最终的落脚点。
此外,主人公康斯坦丁的人道主义责任观也通过其反战态度来体现。于康斯坦丁而言,对人类命运怀有同情,反对战争践踏生命是其道德伦理观念中的重要法则,该条法则同样遵循善良意志的原则。此时他的身份已经不仅仅是导演,随着对战争不断的介入,康斯坦丁已经成为一名人道主义斗士。战争的残酷超越了他的底线。正视阴暗和丑恶的康斯坦丁无法抛却责任,无法置身事外。(萨冈:295)在确保不受德国军方洗脑的思想自由以及以善良意志为实践出发点的前提下,康斯坦丁对于德国军方对人民生命的蹂躏,以及自己曾经的参军经历产生了怀疑:“我穿过他们的军服,或许我还促使其他人,一些年轻人穿了它,我驱使他们那么做。到处都应该有人仇恨我,他们仇恨我是有道理的。”(萨冈:264)
因为始终保持自身思想自由,以及始终坚持以善良意志为出发点进行理性思考,在看到德国军方炸毁法国村庄,残杀无辜百姓的暴行后,他与德国至此产生了一种隔阂感,他清楚自己仅仅是一名艺术家,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阻止战争以及伤亡,这种无力感以及对于人道主义责任的坚持,使康斯坦丁“感到自己永远地与德国民族隔绝了……他感到自己是个孤儿。”(萨冈:246)善良意志,这一条作为康斯坦丁所作所为的出发点以及落脚点,使他对于自己的民族产生怀疑,也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产生了怀疑,人道主义责任观使康斯坦丁将自我的身份认同上升至对全人类命运的共情。正如康斯坦丁所言:“我是我祖国的同谋,这一会我要对我的行为负责。”(萨冈:264)通过这种隔阂感,康斯坦丁表达了自己对于战争的厌恶以及无辜百姓的同情,也体现了对人生存权利的尊重。
战争的残酷不仅使康斯坦丁在精神上与自己的祖国产生了隔阂,同时,战争的残酷也激起他最为下意识的反应:恶心感。
“他又走了三步,朝烧焦的木板踢了一脚,那些木板很快就倒了下来,碎成细屑。在这片倒塌的护栏后面,阳光照耀着一些烧焦了的扭曲的尸体,其中某些尸体的个头非常之小……周围依然一片寂静,闻不到任何气味。鸟类和烟雾都已随风而去,逃离了瓦西耶。康斯坦丁转过身呕吐,吐在了某个类似一个男人的尸体的东西上,他惊跳起来,吐在另一边也已经烤焦的黑木板上。最终,他一步一步后退,仿佛脚边这些烧焦的包裹胁迫着他一样。”(萨冈:244-245)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萨特的小说《恶心》。在其作品中,恶心感被反复提到。主人公在面对现实与世界的情况下,发现了自身与周围客观环境的隔阂,对生活意义以及自身价值产生了怀疑,因此,焦虑、不安以及孤独的情绪爆发。对于客观世界以及自我产生了“恶心”的生理反应。客观世界与主观意志产生强烈冲突时,焦虑以及不安的情绪使人产生强烈的不适。并且,死亡对于我们本身就是一种超越底线的禁忌,乔治·巴塔耶解释了死亡与恶心之间的关联:“这些蠕动的,恶臭的和温热的物质,其模样令人不快,生命在其中发酵,这些物质挤满了卵,微生物和蠕虫,是造成我们所谓的恶心感、厌恶感、呕吐感的决定性反应的根源。①乔治·巴塔耶:《色情》,张璐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80页。”而这种腐败正是来自于战争,战争导致村庄被炸毁,原有的柔美风光此刻变成了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而人的生命也由鲜活转为腐败。战争使原有的社会秩序被摧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无。因此康斯坦丁在看到如此场景时,同样感到战争将他与客观世界相分离,他的思想与所处的环境产生了异质感。正是这种感觉的产生,使他的身体迅速作出回应。这种恶心感不仅仅是看到残破的尸体时的下意识反应,更是对于战争的一种极度厌恶的表达。
经历了对国家以及德意志民族的认同后,随着对战争的不断介入,康斯坦丁的认同感也随之变化:从民族认同上升至对生命以及人类的认同。认同感的变化也使其责任观发生变化,由爱国主义的责任观上升至人道主义的责任观。其人道主义责任观的出发点来自于他内心的善良,在实践对犹太人的拯救过程中,他始终保持思想独立,拒绝纳粹政府的洗脑,利用理性坚持自己所认同的人生而平等的原则,去拯救陷入不幸的犹太人。而另一方面,看到德国人肆意践踏无辜百姓的生命,康斯坦丁的人道主义责任观也最终将康德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中,最为至高无上的原则“善良意志”发挥到了极致。
结语
本文以德国古典主义哲学家康德的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为视角,分析了萨冈在《淡彩之血》所表达的爱国主义以及人道主义,发现该作品传达出一种具有道德价值以及善良意志的责任观。通过解读康德道德伦理学说中的责任观,结合作品主人公的具体行为以及心理变化,可以得出康斯坦丁的行为体现了爱国主义以及人道主义情怀,最终看出《淡彩之血》中的主人公体现了康德式的责任观,并且其责任实践是从爱国主义责任观到人道主义责任观的一个螺旋上升的动态过程。主人公始终保持思想的自由,利用理性“自我立法”,贯彻爱国、人道关怀这两个具有普世价值且体现善良意志的原则,最终完成了其崇高的道德责任。通过康德道德伦理学说的责任观作为分析视角,我们对萨冈有了新的认识,也给其作品增添了深度以及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