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挺好》看男性气质的表征转型
2020-02-25罗枭
罗 枭
(华中科技大学 中文系,武汉 430074)
《都挺好》是2019 年大热的电视剧之一,改编自阿耐的同名网络小说,与其它“影视化”之前的小说不同,这本网络小说在未影视化之前并没有特别大影响力,却在播出后成就了江苏和浙江两家卫视的超高收视率,显示出现实主义题材广泛的受众认可度。电视剧对于原生家庭对个人生命史的影响的探讨,在社交媒体上更是掀起了讨论的热潮,微博上对于“明玉是否应该原谅家人”的话题关注度更是破亿。目前对于这部电视剧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于女性形象的探讨、伦理叙事和商业流量策划等,对其中男性形象的塑造探讨较少,有学者从商业化的角度指出其有对男性角色“刻板化”的倾向,却没有考察这背后价值逻辑的具体背景和原因土壤。本文尝试借用康奈尔“男性气质”理论的基调并结合其它理论,针对影视和小说文本进行“互文式”阅读,对相关情节进行分析。
一、男性角色的“非支配式”现实与“支配式”想象
《都挺好》中所围绕的苏大强一家,无疑是性别刻板印象里的“女强男弱”模型,家庭的稳固主要依赖于苏母这个强势核心。当苏母因故过世后,强势核心的失去顿时让家庭失去了一种统驭的纽带,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局面。被苏母驱逐出家庭的明玉的回归,其实可以视作这种核心的替补,家里的矛盾问题甚至经济分配权都逐渐让渡到苏明玉手中。但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家庭中的男性角色虽然在基调上仍旧属于“边缘”,但表现形式却发生了显著的不同,这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重男轻女的苏母虽然在现实中是家庭话语的核心(这可以从苏明玉在家中备受欺辱却无人帮忙的情节中看出),但在价值理念上,她却甘于女性之于男性的附属地位。这足以让她在家庭的子女利益分配之时倾向于儿子,也足够让家里除了丈夫之外的男性角色保持地位上形式的满足①,这从苏明成从家里不断借钱且不还时的自辩时就可见看出。所以,男性的核心地位在苏母没过世之前在苏家的价值伦理层面是保留的。
第二,苏明玉的“回归”打破了这样的“形式伦理”,她背后的经济地位和自我奋斗的精神投射,无疑是对于男性权力中心的挑战。作为一个性别符号,被排除的女性在商业资本的簇拥下成就了自身。不妨借用康奈尔的“跨国商业男性气质”②的论述,作为一种“支配性男性气质”的表现形式,明玉其实占用了这种“男性气质”的支配地位(根据康奈尔和麦克因斯的观点,女性也可以具有“男性气质”),她在征用苏母地位的同时,其实已然构成了一股对苏家其他男人性别角色的压迫力量。苏明成冲明玉发火时反复嘶吼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其实也正是因为现代性的进程的商业逻辑让男性原本的男性气质防护(男性的领导地位)失去了它的土壤的心理焦虑。
必须指出的是,康奈尔所强调的“支配式男性气质”:“支配式只有当文化的理想与组织机构的权力之间存在某种一致性时才可能建立”[1],是作为一种性别实践的构型,它代表着社会理想的一种男性角色分类,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性别气质带有神话的性质,它更多地植根于人群的观念想象中。以此反观苏家男人他们并不具备也不大可能具备这种特质,一是因为文化理想已经不再是围绕男权进行价值伦理生产,二是他们这三人也不具备客观的组织身份条件。但不得不说,这三个苏家男人其实对占据这种“支配性”充满了兴趣。
苏大强围绕“住哪儿”问题不断作妖,与其说是挣脱老婆后的自我放纵,不如说是对成为家庭连接纽带的想象大爆发。他这种连接的“纽带”意义确实是分明的,他巧妙地运用各种掐头去尾的事件描述搞得子女不快,同时在这种子女矛盾的催化中以“受害者”的身份独善其身(尤其是明玉和明成的矛盾)。在“麻烦制造者”的循环中不断确认自身的存在——父亲的家庭地位和苏家情感的纽带。毋庸置疑的是,他很大程度上支配了子女的情绪,但是在身份地位上却永远躲在三个子女的背后,因为他既缺乏像苏母一样统摄资源分配的魄力和决断,又缺乏三个子女都承认的家庭核心地位。所以,苏大强的形象并不是如一些评论者所说的“刻板化”或者“丑化”,而是有着客观的心理需求,是对过去苏母压迫弥补性和报复性的代偿③。在这个意义上,他其实也是他自己婚姻家庭的第一代受害者。
苏家的长子苏明哲与父亲这种隐蔽的“中心”诉求不同,他的诉求更加明显,其实也更加的乌托邦。他多次在与自己妻子和明成的对话中表达自己要担负苏家重责的决心,无论是行动上想要将父亲接到美国,还是情感道德上多次对明成、明玉“我对你们太失望了”的申饬,俨然以家庭的稳固核心自居。但是在具体的行动和实践上,他却无法负担这种父权制核心身份话语的后果。首先,他不具备这样的经济实力,在现代的家庭结构中,经济的领导地位往往是家庭中话语权的直接体现,这是消费社会的客观社会条件。他对父亲需求的无底线满足与其说是对自己长期在国外无法照顾父母的补偿,还不如说是对个人父权身份的想象式确认:“长子如父”的代际承续。既然从前母亲占据了家庭结构中的“父亲”角色(苏母某种程度上可视为父权制的象征),母亲的亡故恰恰让自己继承这样的地位具有了合法性。这种合法性的来源是传统的中国家庭伦理,在现实导向上却是以他牺牲个人小家(新生家庭)为代价。这就诱发出第二个问题,以牺牲个人妻女生活水准为代价去“回馈”原生家庭的培养,在价值论上缺乏基本共识。这是因为在传统农业社会中,以家族为单位的情感维系形式在现代性的进击下,随着社会分工的细化、女性地位的崛起和科层制的建立逐渐被侵蚀,失去了话语的绝对性。在第十七章中明哲的妻子吴非就认为明哲所谓的“家,还是应该由男人撑着才好”“变味了”、“并不觉得女人养家委屈”④,实际上也就否认了明哲的统领地位。明哲对于自身男性身份“支配性”的诉求,面对着的却是已经转型的社会现实,也自然无法达成所愿。借用同一章中吴非的内心活动:“丈夫本质上是大孩子”,更戳破了明哲所求乌托邦的性质。
至于苏明成,他的“支配式”诉求更多的是基于对于明玉的不满,他并不同于苏大强靠“折腾”,也不同于苏明哲靠“想象”,他的目的也不是成为原生家庭的纽带或者核心,而是在新生的小家庭中保持自己在妻子心中的“男神”地位。在小说文本中,明成外形高大还有参军经历,这种外形和经历往往是“支配式男性气质”集体想象的来源,而他的妻子朱丽则瘦小娇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在明成误解石天冬为朱丽的追求者后,朱丽对明成的赞美就可以视作她对丈夫的崇拜,这种崇拜借由苏母对他们小两口事无巨细的关怀(各种物质的经济的支持)更增进了夫妻间的感情。杠杆失衡的来源是苏母的死亡,关键则是朱丽对于丈夫“啃老”的发现,丈夫的“男神”形象原来只是表象,这种内外设定的矛盾性无疑损害了明成的男性气质。明成想要消除这种矛盾性,就要在经济地位上摆脱“啃老”的事实,赚钱就成了题中之意(借钱合伙开公司结果被骗)。另外,必须注意到明玉的经济社会地位对他的心理压力,“第二性”在职场的成功不仅颠覆了“男主外女主内”的刻板伦理,也击穿了“父权制”心理的精神防线。当妻子朱丽向明玉借钱被明成发现时,他将此事视为对他的“羞辱”,其实就是对于二人世界中支配地位消失的应激反应(自己没办法继续扮演“男神”的角色)。道德崇高感的丧失(“啃老”)和经济能力的不足所形成的男性身份焦虑,身心失衡的直接后果就是暴力倾向。有研究表明:“当一个男人在外遭遇挫折时,更容易采用家庭暴力的手段来彰显自己的‘硬汉’特质。”[2]在他对明玉拳打脚踢之后的一段心理描写就颇具意味:“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明玉面前占了上风(第37 章)”其实也就表明了苏明成的暴力行为是一种彰显自身男权主导性的心理救灾途径。
综上所述,苏家三个男人无论在价值立场上还是实际生活中,都没办法占据家庭的“轴心”地位,他所显示出的三个男人的行为取向:自私、逞能和暴力,其实都是身份焦虑的注脚。同时,明玉无意占据的家庭中心地位,却在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双重簇拥下“逃脱的落网”⑤(戴锦华语),有人说通观整个电视剧,苏明玉前前后后的投入不少于两百万[3],这就客观上说明了,本剧在“大女主”的角色设定下其实是用金钱“购买”了她回家的地位,经济地位的提高固然击碎了男性的身份神话,但当女性也陷入到这种神话之中的时候,无权无钱的他者又怎么办?这不得不说有点悲哀。
二、男性角色的“非刻板化”取向
笔者不赞同一些评论者所认为的《都挺好》是对男性形象的刻板化,这样的分析往往从苏家三个男人“渣”的外在表现和单个的文本传播效应出发,认为《都挺好》存在着将男性污名化的倾向⑥[4]。笔者在上一节“内部研究”的分析中已经强调了这三人的行为在叙事的逻辑中是自恰的,是有着客观的心理诉求的。同时应该认识到,评价一个文本所具有的传播效力,还应该从历史和现实的两个角度去把握,如果不能纵向对比同类作品,实际上很难就单一作品是否“刻板化”男性形象下论断。在这一节中笔者将采用文本对比的方法去说明《都挺好》实际上颠覆了以往的男性气质,恰恰具有“非刻板化”的倾向。
康奈尔的曾在《迈向关于男性气质的新社会学》(1985)中强调,男性气质的培养一般有几个途径:1.通过媒体说服,对男性化的程度加以界定;2.国家层面管制男同性恋;3.性别关系和性别结构的历史性[5]。对于以家庭生活为主要描述对象的影视文本来说,主要涉及到的是第三点,这个类型的文本不大可能像美国施瓦辛格和史泰龙的系列电影那般宣扬个人英雄主义式的男性气质,也不大可能像国内的《战狼》系列电影般将个人英雄主义与主流意识形态糅合成“支配式男性气质”,围绕日常生活的家庭剧在贯彻这种性别“历史性”上更加隐蔽也更加自然。《都挺好》中的男性形象与其它同类影视剧最大的不同,就是描述出了与其它同类型电视剧不同的男性形象,构筑了不同的身份想象。
首先,《都挺好》中的苏家男人不再是家庭的“顶梁柱”,倒像是“麻烦制造者”。以往的都市婚恋剧在描述家庭中的男性长辈时,其鲜明的倾向就是与同为长辈的“女性”角色的恶劣性格形成对比,比如《双面胶》(2007)里上海妻子的父亲就是相对温和慈祥的角色,类似的还有《新结婚时代》(2007)里顾小西的父亲。苏大强突破了这样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刻板化,不如说是增加了形象的多元性;作为国外留学精英的明哲,也褪去了以往影视中海归人士“成功多金”的包装,直面问题时的无奈和自负,恰好有限度地消解了以往欧美强势话语对本土男性形象的支配。此外,身为大哥的他并未让渡自己的利益,也与以往剧集里大哥往往自我牺牲成全姊妹完全不同⑦。明成作为妈宝男本身没有特别的突破,在影视化的过程中他的身材和兴趣描写被隐没了,但在小说中,他高大健壮的躯体被社会所赋予的男性气质想象与缺乏勇气的羸弱性格形成的鲜明对比,这本身就是“反玛丽苏”、“反性别刻板印象”的一种叙事。正如原著第四章中明玉见到明成车子的描述:“一辆北京吉普搞得跟民兵拉练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学毕业的是预备役少尉。”这无疑构成了双重反讽⑧。
其次,明玉的老板蒙总的男性形象也颇具特色,他不仅是作为明玉父辈缺失的一个替补,也是她职业道路上的导师。在小说和影视文本中明玉都强调将蒙总看作是“父辈”,并把职业伙伴柳青当做家人(兄弟),也就是说,明玉在职场中架构了一套自我的“亲情空间”,蒙总作为领路人和作为“父亲”,这两者是互涉的。但蒙总和其它同类男性角色不同,他并没有那种将明玉视作“产品”的占有欲。不妨与同样大热的《我的前半生》(2017)中的贺涵做一个对比,贺涵作为唐晶加入职场的引路人,当发现唐晶的能力超过了自己,失去了掌控她的能力时,他很快就对唐晶丧失了兴趣。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贺涵对子君感到“真实和轻松”,而是“与能力相对不足的子君相比,事业有成的唐晶给贺涵带来的紧张”[6]与贺涵因为紧张而带来的隔离不同,在电视剧《都挺好》中,蒙总对明玉更像是伙伴而非上司,在遇到蒙总妻弟所造成的公司问题时,他能降低身段在明玉和妻子之间斡旋。作为女主生命转折点的拯救式“男神”,蒙总不再万能,他甚至对明玉被竞争公司挖角也保持坦然。这种新型的男性气质“基于更少的旧式父权模式和更多的平等主义”[7],客观上也重构了蒙总作为“师傅”的男性气质的内涵,教导者不一定始终都是教导学生的角色,这是贺涵的角色张力所不及的,因为后者始终都在寻找“不如自己”的徒弟,例如子君。
综上所述,《都挺好》对苏家三男的形象塑造放在历史的维度和当下的影视生态中,与其说是刻板化,不如说是“纠偏”。更何况这样的男人在社会中确实是客观存在,这一点在微博的各种“太真实”的讨论乃至“诉苦”中就可见一斑。同时,不妨借用女性主义“策略的本质主义”立场,苏家三男的形象至少在目前这一时期这种“渣”的刻板化是对“不渣”的男性气质神话的解构,让多元的男性气质得以呈现而不被符号化消灭,那么,它的塑造就是有价值的。同时应该注意到,《都挺好》对蒙总的男性气质的生产带有期望的成分,他一方面要具有父辈的慈祥与关爱,却不能带有明显的父权制印记,他能够在生活上指导,却不能是价值伦理的绝对领导。
三、余论
电视剧版的《都挺好》并不是完美无缺,其对明玉男友石天冬的表现中就隔离了这位“厨房大叔”的烟火气,用一个小鲜肉的时尚形象加以替代,客观上也消解了石天冬在明玉生活中的亲情替补作用,沦为成就明玉“女尊”的一个注脚。与石天冬角色类似,还有电视剧中小蒙总对明玉的迷恋,这应该算做是小说文本在影视化过程中符合商业化逻辑的一种隐性再造,也是对社会生活中女性地位提高的一种幻想式回应。同时,《都挺好》的电视版将小说苍凉的结局改的面目全非,这种更改除了满足中国观众感觉结构中对“大团圆”结局的期待,也受制于客观的政策导向。但应该说,电视剧《都挺好》结尾的更改已经无法稳固整个文本的叙事和情感基调,作为一个电视剧,它逃不脱“烂尾”的咒骂,但作为一个文化文本,它所塑造的男性形象进一步加深了对理想男性气质想象的挑战,塑造“颓败”的男性角色至少让被男性神话压迫的其它男性气质构型得以呈现,再出现像《蜗居》(2009)里的宋思明或《双面胶》(2007)里的亚平角色,观众也多半以“油腻”或“直男癌”代指了。
注释:
①之所以将丈夫排除,是因为苏母并不喜欢苏大强,与苏大强的结合带有利益成分(解决弟弟的户口问题)。这也恰恰是她个人的矛盾性,她自己是性别不平等的牺牲品,却反过来继承了这种不平等。
②康奈尔认为“跨国商业男性气质(transnational business masculinity)”是“支配式男性气质”的一种类型,这些男性包括全球的商业精英和与他们互动的组织领袖。
③这种代偿还可从苏大强对于家庭帮佣蔡根花的地位和情感支配中加以印证,小说77 章中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找到“当家做主男人的感觉”。
④《都挺好》因为是网络小说,本文参考的小说文本版本主要是网上的TXT 版本,见网址:https://www.bookbao99.net/down/201009/13/id_XMTI0NTAw.html,之后列举的小说文本都来自这个版本。
⑤这一点可以从父亲苏大强对女儿明玉的评价中看出,苏大强认为明玉“最像她母亲”。在电视剧版42 集的苏大强“恋爱失败”后与子女发生矛盾进入警局的一场戏中,他直接用苏母的名字称呼苏明玉。可以说,在此处,苏明玉已经完成了家庭核心的建构。
⑥除了网上相关网友的吐槽和微信公众号的推文,比较系统的是有:吕鹏.“都不好”的男性角色能否避免?[N].文汇报,2019-03-20(010).
⑦如《新结婚时代》里,何建国的的哥哥为了让他读书让渡了自己机会,电视剧《大哥》(2002)里的大哥陈文海,更是牺牲自我成就亲人。而苏明哲却不大可能,这一点可以从电视剧第一集中他对明玉强调“要出国读书”和小说中明玉对明哲的评价“只知道争名次竞赛,从不管别人死活”中看出。
⑧在电视剧中出于一些原因虽然将这一部分背景替换掉了,但是从他开的吉普车中仍旧可以窥之一二。类似的还有31章中周经理对明成形象的描述:“玉树临风”、“即便用不上,看着也舒服”。这种基于外貌判断的用人取向,在后文中直接发展成对他“小白脸”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