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辛《天黑前的夏天》中的空间维度
2020-02-25
(广东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1)
空间是人类的生存场域,人类每天在空间中生活、工作、交流,并与其产生互动,空间承载了人类的行为与记忆。在爱德华·索亚看来,人是空间的产物,理解空间性需要理解的是“如何经验地被感知、理论地被把握以及实际地生活于(空间)中的新方式”[1]。传统叙事里,空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元素,依托于空间,故事才得以进行;而在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中,空间越来越凸显出其重要性。相较于单纯的故事发生地或叙事背景,空间逐渐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框架,提示角色的生存状态乃至塑造了人的社会性,空间维度由此成为进入文本的一个值得关注的角度。
莱辛大多数作品以女性为主角,探讨女性在生活中的种种处境,着重挖掘她们与自我的对话、与外界的交流,以及与生活的矛盾。《天黑前的夏天》是莱辛中年的作品,相较于《金色笔记》《野草在歌唱》等自由意识鲜明的作品,《天黑前的夏天》并不那么受到关注,因为书中所展现的态度是较为模糊和摇摆的。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凯特·布朗在一个夏天里的短暂经历:从多年的家庭主妇成为国际食品组织翻译,接着前往国际会议,有了一段短暂的婚外情,并在反思后独自返回伦敦。整段经历中凯特的心境时时在改变,时而渴望自由,时而期盼回归,不停思考着自我、性别、殖民、战争、艺术、梦境等一系列复杂的命题,这呈现出女性的种种矛盾与困惑。这种游移不定一方面加大了文本解读的难度,另一方面又增加了文本的空间容量,在勾勒形形色色人物的同时,构造了一个差异化的叙述空间。书中的物理空间是全文的叙事线索,小说情节是在特定空间中展开的,空间不仅仅是情节的发生地,更建构了人物在场景中的角色,影响乃至塑造了角色心理,并影响了人物对世界的感知。
一、空间变易及角色身份的建构
《天黑前的夏天》的每一章节即是一个整体性的物理空间。空间的变易推动着小说的整体叙事进程,从“在家”“在国际组织”“在旅途”“在酒店”到“在莫琳的公寓”,章节名称本身就是空间提示,每一章节又由几个不同的空间场景组成,“这些叙事作品中的每一个物理空间都激发出不同的事件碎片,这些碎片常通过主题、借喻、或形象等方式传达出来”[2]。
第一章仅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凯特多年的生活状态。章节中的每个场景都是典型的家庭情景:站在后屋等水烧开、到厨房端咖啡给家人、修整花园。从孩子出生以来,凯特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围着丈夫和孩子打转,生活中鲜少有计划之外的事情,“在她身上很久都没‘发生’任何事情了。她不敢期盼将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将在忙碌的家庭琐事中慢慢衰老”[3]6。忙碌、顺从、日复一日,这构成了她在居住空间中的生活底色。
空间塑造和制约了她的身份认知与认同感。在家庭这个空间里面,她的自我与身份时时产生冲突。孩子们讨厌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因此她的着装处处符合家庭主妇的标准——白裙白鞋,不太耀眼的红色头发,低调而温顺。可她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不受束缚地“光着脚丫,脱掉袜子,留一头披肩直发”[3]8。另一方面,家庭空间又构造了她的自我认知:她学过多种语言,有很好的语言能力,可当拥有出去做翻译的机会时,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恐慌和害怕,“好像突如其来,从未来之所刮来一阵刺骨寒风,冲她直面吹来”[3]16。她想要被家人需要,但她在家中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她渴望改变,可当要走向外面的世界时,却并不认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于她而言,去做翻译意味着几个月不能回家,“好像身上温暖的蔽体之衣被人剥光,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3]19。
凯特一方面想要挣扎和改变现状,另一方面却对家庭空间有着强烈的自我归属感。诺伯格·舒尔兹的《存在·空间·建筑》中提出了“存在空间”的概念:“所谓‘存在空间’,就是比较稳定的知觉图式体系,亦即环境的‘形象’。”[4]家庭是凯特的存在空间,是她投入了大量情感和时间的场域,也是她的知觉图式体系。这个空间界定了凯特的生存状态和认知方式,因此当空间发生变易时,她的自我就会与外界产生剧烈矛盾,这一点在她到了国际食品组织后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国际食品组织”一章的主题是凯特从封闭的家庭空间走向开放空间的过渡,凸显了她的自我因空间转换而显示出的种种冲突。从组织中代表们的生活处事,到代表们混乱的男女关系,再到丈夫的婚外情,凯特看到的是表面光鲜生活下的暗流涌动,她的自我也因此在混沌中不断挣扎游移。她感知到了原本的家庭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差异,步调完全被打乱。她习惯了家庭生活中“有板有眼,井井有条”的安排方式,却在面试完就要立刻开始工作,没有任何喘息时间。她对家庭和丈夫的认知发生了剧烈改变,觉得不应该像丈夫一样有婚外情,越来越觉得丈夫浅薄、渺小,自己却也开始了婚外恋。她就像自己梦里那只海豹,昏昏沉沉四处寻找,“入错了梦,又打不开通向正确之梦的房门……”[3]64
第三章“在旅途”描写了她与刚认识的情人杰弗里一同旅行。旅途里她尝试去品味毫无压力和负担的生活,悠游自在、无所事事地玩乐。但这种她想象中的“自由”却并没能带来愉悦,反而让她被裹挟在先前两个空间的记忆中,无所适从。她碰到了陌生的语言,“她以为她对付国际会议的能力会尾随而来,以某种方式渗透她的骨髓,使她能够毫不费劲地使用西班牙语。她像个从飞翔的梦中惊醒的人一样,大惑不解,现实中的她竟然无法踩着空气腾飞而去”[3]101。杰弗里在途中生病了,她反复克制住照顾他的冲动,可最终又回到了母亲的角色——叮嘱他该吃药,为他找医生而四处奔波。国际组织中她虽然是翻译,却做着和家庭事务一样琐碎的工作;旅途里她想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情人,却不由自主地操持起一切;她曾厌恶家庭和丈夫,旅途的最后却开始思念起丈夫,渴望回家。“存在空间”在凯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尽管空间在改变,时间在改变,她仍然无法抹去习惯性的行为和记忆模式,因此在空间变易中不断挣扎和徘徊。最后,她离开了杰弗里,带着对丈夫和孩子的惦念,只身前往伦敦。
来到伦敦酒店时,她莫名其妙生起了一场大病。躺在酒店的床上,“她又感到一阵恶心,心中很想念丈夫……她觉得自己以前很不懂事,竟然会对他的婚外情耿耿于怀”[3]135。在国际组织里看到男男女女的暧昧关系时,她心里是反感的;但在酒店里,她的态度发生了极大转变。酒店的空间意味着私密和陌生,在这里,她没有任何熟悉的人,甚至连刚刚认识的杰弗里也并不在身边;暴瘦的她偷偷跑回自己家附近,却连最亲密的邻居都没有认出她来。她失去了归属感和依托,因为孤独而备受煎熬。这一刻她真切地感知到了最初离家时的焦虑和痛苦——“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
凯特再次感到无所适从,她离开酒店找了一间出租房——伦敦女孩莫琳的公寓。她变得易怒、敏感、情绪化。她想要买些什么,却想起她不需要再购买一大家子要用的东西;她把莫琳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可莫琳自信又自我,并不需要她的照顾。但也正是在这里,凯特重又找到了内心的安宁。她放下了从前的角色,尝试与莫琳平等对话,她开始反思过去,看到了自己从前的生活轨迹。凯特发现:“经营一个家有时很困难,因为她扮演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角色,一个注定会遭到抵制和反抗的母亲——因为她不能总是被爱、被感激,所以她就以为事事都不如意,所有的东西都是又黑暗又丑陋。和以前的想法相比,她的想法变了——逐渐变了——那时,她认为自己、家庭,以及丈夫都生活在一张自欺欺人的可恶的网中。”[3]223意识到这些的凯特,在故事最后选择了回家。
整部作品以空间线索为引,细致地刻画出了凯特在自我认知过程中的矛盾、挣扎和迷惘。空间不仅仅是事件发生地,每一个空间中都写满了凯特的空间记忆、与空间的互动和经由空间塑造的认知方式。空间的变易就像是一个个节点,节点中的凯特有着不同的状态和思考,它们与先前空间的记忆和认知反复交缠,最终呈现出了小说中复杂和多维度的生存状态。莱辛无意去暴露情感倾向或做出明确的价值判断。生活本身是中立而混乱的,离开家庭没有让凯特找到想象中的自由,回归家庭也并非是她毫不犹豫的选择,或者说,她并没有那么多选择。她在路上不断追寻,希望前方就会有更多的“自由”,然而她心中追寻的自由却是一个悖论。如同《自由的悖论——论多丽丝·莱辛的女性自由观》一文中所论述的:“她们渴望自由,却又畏惧自由;她们痛恨做家庭的囚徒,但最终又无法脱离家庭;当她们脱离了家庭的牢笼时,却依然是一个失笼的囚徒。”[5]这里,作者把凯特们的行为解读成一种怯懦,认为她们的被动和依赖性是重获自由的羁绊。笔者却以为,这种矛盾冲突部分是由空间带来的。二十五年间,家庭主妇这一角色深深地烙印在凯特身上,她的行为模式、思维习惯乃至自我认同感全都来源于这个存在空间及其赋予的身份。她无时无刻不在被观看,“这一点她终究不得不明白,支撑她这一生的全靠一种隐性液体——他人的目光”[3]172,她无法远离这种目光。她内心真正想要得到的是孩子的满足和感激,是丈夫的理解和交流。所以即使离开了家庭,这些改变也并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反而会因为空间的不断变易而彷徨失措,因为在这些空间里她无法寻求到想要的归属和认同。林莉提到,“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6],空间中的社会关系事实上塑造和制约了人的自我认知,这不是单纯的女性问题,而是人与空间互动的问题。
事实上仅凭凯特个人的力量,极难跳脱出固有的思维模式,因为她的认知已在潜移默化中由空间塑造。莱辛所要探讨的不仅仅是女性的危机,而是人自身的危机,是“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自我”究竟是什么。凯特是一名女性,这样的危机在她身上就更加突出,但这些问题并不只是女性的问题。就像黄梅在《女人的危机和小说的危机 “女人与小说”杂谈之四》中所谈到的,“谋求妇女的真正的解放,不能只靠伸张曾遭受不合理压制的个人欲望或争取某些男人享有的权利,而需更新整个的世界和全部的社会关系”[7]。以女性为切入点所要探讨的是人自身的困境与出路,这不能仅靠伸张个人欲望来完成,而需要打造更多元化的空间和社会关系。
二、差异空间及人物的抵抗
差异性是空间理论研究中的一个值得重视的命题,尤其在都市文化迅速发展的当下,交通、经济条件、建筑等趋同和中心化使一定层面上相似人群的生活更加同质化,但在不同人群中又形成了不同的消费方式和文化观念,差异空间由此形成。此前的空间理论多将空间看成一个静止的“容器”或“平台”,而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则把社会空间看作是相互重叠、彼此渗透的多维空间,“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种无限的多样性或不可胜数的社会空间……在生成和发展的过程中,没有任何空间消失”。他认为,空间是随历史而产生的,并在历史演变过程中逐渐构建和转化,“社会空间并非众多事物中的一种,亦非众多产品中的一种……它是连续的和一系列操作的结果,因而不能降格为某种简单的物体……它本身是过去行为的结果,社会空间允许某些行为发生,暗示另一些行为,但同时禁止其他一些行为”[8]。社会空间中的允许和禁止形成了一种秩序,这些秩序依靠控制而非说服来进行。这种控制体现在空间中,一方面形成了对差异性的压制,尤其在消费主义全球化的时代,人自身成为“商品”而又抗拒成为商品本身;另一方面则是生活中人的病理性或反常行为增加,即压抑下的差异化和边缘化。
《天黑前的夏天》有多处对于身体形象和着装的描写。主人公凯特时时意识到形象改变带来的巨大影响:“她只需要换套衣服,盘上头发,就能让他人的眼睛跟着她走,浮想联翩”[3]178。消费主义影响下的社会已经形成了一个“形象社会”,或是像居伊·德波所提出的,这是一个“景观社会”[9]。这个社会中的形象并非简单积累,它成为关系的中介,贯穿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越是追求这种形象消费,越会导致分离和异化。人无法真正认识他人或自己,只能不断加深自我认同的幻觉,并陷入沟通的失语状态。小说处处提到了这种消费、阻绝及其给个人带来的异化,而角色本身对于形象消费的抗拒就是一种创造差异空间的抵抗。
凯特在街道上的行为清晰地反映出了这种消费与对抗。男人们在街道大楼的工地上忙碌地施工,凯特一动不动地在旁站了几分钟,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于是“勃然大怒,脱下夹克,露出里面凸显玲珑身形的黑裙,然后故意扭着腰肢,款步走回到工人们的面前”[3]211,工人们便对她吹起了口哨,发起了邀请;当她再换回原来的装束时,男人们的眼睛扫过她,又再次视而不见了。夸张化的叙述突出了现代社会对于形象的消费和追求,通过形象改变来引起他人注意,“活在他人眼光里”就成了人在社会中无法逃避的一种获得自我认同的方式。当代文化所塑造的身体美学范式悄悄引导着个体的消费行为和消费观念,身体的消费性促使个体形成新的消费倾向和选择,突出了身体的符号意义和意识形态特性。书中多处描写到凯特的头发,她拥有一头柔顺光滑的红发,在她当家庭主妇时一直精心保养着它,因为头发的光亮柔顺一定程度上就象征着个人的生活状况和财力,是一张无形的名片。但凯特不断发现这种形象消费的可笑:“被原本受其吸引的男人们排斥和忽略的女子,与这个只需将个人形象稍事调整,比如调整一下嘴唇、脸部肌肉、眼睛的转动,以及肩背的角度,便可把他们悉数召回身边的女子,没有分毫差别。”[3]41一段时间里,她不再保养自己的红发,它们干枯脱落成了黄色;她不再去穿象征着家庭主妇的白衣白裙,或是为了他人目光刻意打扮得精致,因为“内心深处,她的所感所想,并没有丝毫差别;尽管戴着不同的面具,她都是同一个人”[3]191,意识到这一点的凯特尝试去为形象做出自我选择,这是一种对于消费社会的无声抵抗。
小说对于性别空间的构建也是差异性的,拥有多个维度。性别空间会影响社会空间的建构,因此社会性别上的二元对立思维常常会影响社会空间的等级配置。但在莱辛小说中,这种性别关系并非是二元对立的,并非是女性呼喊不平等、男性处在男权压迫中心等符号化的叙述。她的小说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女性与家庭、生活、婚姻、事业、自我等方面的关系,也有与周围环境和人物的互动关系,这里面的男性同样拥有自己的痛苦和焦虑。杰弗里三十多岁仍不愿去工作,挥霍着家里的财产,内心却是惶惑的,他一边试图维持“男性应有的”绅士体贴、幽默风趣的形象,一边却无法克制地对凯特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和苦痛;莫琳在几个男孩之间反复挑选,每一个男孩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也有各自的挣扎与痛苦;凯特对丈夫的感情则更是复杂,反感他对婚外情的看法和抉择时的专断,可分离许久时却不断想念和需要他。性别空间中不是非此即彼的占有关系,而是既有女性的压迫、迷惘、痛苦与挣扎,也有男性的苦闷和不敢言。小说要去揭露和质疑的不是个中男女的单一行为或符号化的性别举动,而是更深层的社会性别对立和空间分配使用的关系,在这一点上,莱辛构建出了一个多元的差异空间,试图以此与传统二元话语作对抗。
三、结语
空间变易与差异化空间所暗示的是小说自身的世界构造,它不是一个完整的、井井有条的世界,而是在混乱与模糊中构建的“平等”。这个世界不去做价值判断,不做主导性的、本质性的说明,不诱导作者的价值倾向与选择,只是用一个不断变化的故事,试图去讲述不断变化的、千头万绪的人生。张中在《空间伦理与文化乌托邦》中阐述道,“空间伦理的中心问题是人的问题。网络空间、都市空间、文化空间、意识空间等等——这些纵横交叉的空间脉络最终都直指着人的生存伦理和价值伦理问题”[10]。莱辛在小说中试图探讨与询问的,或也正是这复杂交错的生存和价值伦理问题。书中多次提到关于海豹的梦。凯特出走时那只海豹被抛到了岸上,一次次在岸边挣扎、脱水、无力前行,而最后凯特抱着海豹走向大海,她也最终回了家。海豹的梦是她自我意识的外化,也是一次毁灭并再生的经历。刘丽芳在《莱辛〈天黑前的夏天〉的女性成长主题研究》中将凯特出走的夏天比作一个回归家庭的“圆圈”,把梦境看作她的成熟与升华[11],但这次出走更是凯特对自我的探求与切割,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探险”。凯特看似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但她在其中所经历的犹疑与惶惑都已在生活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就算前方真有大海,我也不知道自己离那儿究竟多远。我害怕极了,生怕自己走错方向。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海豹需要的大海。也许前方永远只有冰雪和黑暗,无边无际——也许我和海豹会倒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可是,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我为什么老做这个梦?如果经过了种种努力,我和海豹还是双双死去,只能以死亡告终,做这样的梦究竟有什么意义?[3]202
小说的末尾,莱辛通过海豹之梦把问题抛给了读者。梦境与出走或许是莱辛对“新生”的一种构想和尝试,其中夹杂的困惑与发问,也正是《天黑前的夏天》所试图探讨的问题。从空间变易、差异化空间到空间中的伦理探讨,作品呈现出了复杂而多元的空间维度,其本身也是对现代生活和社会关系的选择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