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格中叙事:郁蓉的插画叙事研究
2020-02-25石英
石 英
(苏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部,江苏 苏州 215100)
郁蓉,著名插画家,师从英国著名插画大师昆汀·布莱克,她的作品已经在中国、英国、美国、意大利、荷兰、日本、法国、瑞典、新西兰等多个国家出版,在国内出版的作品包括《云朵一样的八哥》[1]、《烟》[2]、《夏天》[3]、《我是花木兰》[4]、《口袋里的雪花》[5]等。她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图画书《云朵一样的八哥》荣获第24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首届上海国际童书展“金风车最佳童书奖”“国际原创图画书奖”等。作为一名成功的插画家,郁蓉找到了自己独特的插画语言—剪纸加铅笔线条,并不断丰富表达方式,调整插画与文字故事的叙事关系,运用自己独特的风格进行插画叙事。
剪纸作为“一种最充满中国色彩的风格”[6]的媒材进入郁蓉的创作视野中,是在其到英国学习之后。在郁蓉的创作中,剪纸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语言。佩里·诺德曼曾说:“风格确实暗示着作者的身份、所属的文化,以及该种风格的原生环境和氛围。”[7]110在《云朵一样的八哥》中,郁蓉通过剪纸展现了大量的中国元素:飞檐、花窗等中式古典建筑;金鱼、乌龟、斗鸡等具有中国特色的宠物;多种中式的纹样,如意纹、水藻纹、桃花纹、海棠连绵纹,等等。具有中国元素的剪纸在郁蓉的毕业展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体现了剪纸作为一种文化语言的成功。[8]实际上,对中国元素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海外华裔插画家对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美籍华裔插画家杨志成以中国民间故事为蓝本,创作了Lon Po Po:A Red-Riding Hood Story from China、Cat and Rat: The Legend of the Chinese Zodiac等图画书。法籍华裔插画家陈江洪则用中国水墨和工笔作画,他的图画书《虎王子》的灵感来自于一尊中国商末青铜器“商虎食人卣”,而《神马》则讲述了唐代大画家韩斡的故事。郁蓉的《云朵一样的八哥》讲述了一只八哥从被人收留到放生去野生动物园的经历,故事本身很难容纳插画中如此大量的中国元素,插画呈现了中国的古典和现代、乡村和城市,这些中国元素的出现带来了信息的杂糅和故事背景的模糊。收留八哥的小姐姐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古典的花窗里,而喂养八哥的环境明显是在城市。宠物联欢会上的金鱼、乌龟和斗鸡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宠物,但开宠物联欢会为八哥解忧这个情节太牵强,中国元素是为了展示而展示的存在。作者虽然在中国本土文化中长大,但这本书在强调“充满中国色彩的风格”的同时,模糊和杂糅了中国元素,反而使其充满了“他者”的猎奇式想象。
剪纸和彩铅画都是媒材的表现方式,其本身并不是风格,中国元素更不是一种风格。风格是一种个性表达,“是指艺术作品与众不同的地方—超越具体符号的含义,显示它和其他作品的不同”[7]116。因此,与其说郁蓉的剪纸画是一种中国风格,不如说是她对媒材的运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郁蓉在运用剪纸时,并不拘泥于中式的剪纸方式,而是融合了欧洲剪纸的技法,运用深色剪纸而非中国惯用的红色剪纸,同时加以铅笔线描技法。剪纸原本是民间艺术形式,简洁、明快、抽象,极富设计感,但不够细腻、立体,无法表现丰富的细节。而铅笔线条细腻、活泼、灵活,能打造出立体效果,剪纸与铅笔线条的碰撞诞生出丰富的表达方式,在对比甚至冲突中达成互补和平衡,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
2013年,《云朵一样的八哥》获得“中国最美的书”称号,它被称赞“深色的剪影插图具有中国剪纸的韵味,稚拙的手法突出了儿童故事的主题,衬以简洁的线描背景,有轻重的节奏感,赋予了画面立体的维度。用色不多,却表达了丰富的内容”[9]。书中一个跨页表现了八哥从左往右飞过水边吊脚楼的画面,其中左页完全用线描表现,右页的河面和龙舟也用了线描,而建筑和八哥则以剪纸的形式呈现。左页用线描展现了丰富的生活场景:楼上有人唱戏、杂耍、浇花、睡觉,猫在屋顶行走,天空中飞舞着风筝,龙舟在河中划动,整个画面活泼、热闹。而右侧的剪纸吊脚楼中并没有人物活动,剪纸精巧地表现出了屋角的飞檐、墙头的纹饰。剪纸八哥位于画面中心,八哥和建筑都是大面积的暗色色块,大面积的暗色剪纸显得画面悠远、沉静,有质感,纤细而灵活的线条则显得画面活泼、轻灵。左页以黄色为底色,温暖而怀旧,而右页则以白色为底色,冷静而简洁。媒材和色彩的运用形成了静与动、轻与重、冷与暖、简与繁、虚与实的对比,并巧妙地达到了某种平衡。
在其后的作品中,郁蓉使用的媒材组合方式越来越多样,色彩也越来越丰富。在《夏天》中,郁蓉以剪纸为动物的外形和山脉的轮廓,然后在上面用铅笔线勾勒描绘,以表现动物的神态和山脉的纹理,并用不同的色彩突出了动物群体中的个体,画面的层次感更丰富。同时,用多层贴纸打造出薄厚不同的烟雾层次感。在《我是花木兰》中,“木兰出征”的场景以蓝黑色剪纸的人物活动为前景,以线描的群山和天空为远景,营造了画面的景深感。在另一跨页中,花木兰第一次以一身戎装出现,地面是蓝黑色,人物和动物的剪影为深蓝色,而背景的余晖和群山则是温暖明亮且有层次感的粉色、绯色和蓝色的混杂,线描的树木居于画面下方接近地面的位置,花木兰居于跨页的右页,作者以线描勾勒出花木兰的面部,而其整体形象包含了蓝黑色、粉色、红色和黄绿色。深色和浅色、暖色和冷色的对比协调很好地表现了木兰身上刚柔相济的特点,女性的柔美和战争的冷峻在色彩的冲突和互补中得以呈现。
图画叙事是指通过图画传递信息,“媒材从来都不代表信息。艺术家一旦选择了某种媒材来传达他们想要表达的对主题的某种看法,他们就必须灵活运用我在本书中介绍过的各种技巧和知识来营造氛围,让媒材唤起那样的看法”[7]110。作为艺术家,通过媒材形成风格是一种成功,但对于插画艺术家,风格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图画书中的图画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多数情况下,图画是根据文字创作的,图画书中的插图必定是一种叙事艺术,“那么对图画书的插图风格来说,张扬个性就不如提供信息来得重要”[7]116。因而,插画家需要通过对媒材的运用,唤起对风格的感受并创造丰富的叙事信息,在追求风格的同时完成叙事。
郁蓉在国内出版的作品基本都是根据文字内容来创作插画,作品的文字内容给插画留以很大的叙事空间,而插画也呈现了很强的叙事能力,它能通过画幅的多寡分配来完成叙事结构的切分。《夏天》的文字内容分为两个部分:平原水乡的夏天和大荒原的夏天,第一部分偏抒情,第二部分重叙事。插图将重点放在第二部分,而第一部分只用了一张跨页图来描绘水乡夏天的慵懒、安宁,相较于文字篇幅,图画显得更加简洁,与后文形成鲜明对比,同时,其中动物和人在夏天各有庇荫处的状态,引出了下文荒原动物争执的动机,也暗示了相互遮蔽的主题,单幅的图画将占一半文字的抒情部分巧妙地处理成故事的楔子。而在文字叙事能力较弱的地方,图画常常起到增强表现力的作用。在《烟》的文字故事中,瘦子家和胖子家形成了一组对比的关系,二者相互应答的活动形成了文本的二拍节奏模式。虽然文字十分诗意,“黑烟白烟……它们挨在了一起,互相旋转着,仿佛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相遇了,然后拥抱着,高兴地转着圈儿……随风在天空舞动,像黑色的长绸和白色的长绸”[2]18。但“烟”的相遇和嬉戏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带来如此强烈的转折效果。插画家用折页来表现这段文字,足足比跨页多出一倍的空间,长长的画幅使诗意的描述变得极具震撼力。同样的效果也出现在《我是花木兰》中,其文字故事是对乐府民歌的改编,在《木兰诗》中,对战争的描写很简单,抒情文学作品倾向于概括性的叙事,往往把人物放在静止的环境中,因而很难深入到情感的深层。但现实中人的情感是多变的,因此叙事文学就反其道而行,把人物放在动态中加以表现。改编后的故事在战争方面加入“营救元帅”和“识破突袭”两处情节,以突出木兰的勇和智。这两段故事的插画用不同颜色的剪纸区分敌我军队,淡化背景,以人物为主体,将木兰放在冲锋陷阵的中心位置,用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来表现战争的激烈和木兰的英勇,是文字的有力补充,也丰富了叙事层次。此外,图画还补充了文字故事之外的许多细节,如郁蓉设计了一雄一雌两只兔子,并让它们贯穿了整个故事,兔子的加入既致敬了原诗:“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10]又增添了乐趣。对细节的巧妙处理还见于《夏天》,郁蓉运用了小翻页的方式,不仅表现了动物形体的大小,也有效设置了悬念,带来了猜谜的乐趣,图画的设计成为文字叙述的有效补充。郁蓉的插画通过整理故事结构、增强文字表现力、描绘故事细节,增强了阅读的乐趣。
插画和文字都是为了传递信息。在《木兰诗》中,木兰从军是出于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孝”和“忠”,并没有特别强调花木兰的女性身份。而在现代,讲述花木兰的故事,女性解放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秦文君的《我是花木兰》是一个双线故事,主角木兰的故事是通过一个现代小女孩的画而引出的,双线的运用既突出了女性视角,又加入了儿童视角,是一个现代与传统、战争与和平、豪情与柔情、成长与梦想交织的故事,叙事层次丰富。插画既关注了亲情、爱国之情,又关注到女性的身份认同和儿童的视角。郁蓉以反复出现的牡丹花和披风突出了木兰的女性气质。在主线木兰的故事中,郁蓉用单色的铅笔线描作处理,旁边的文字内容则使用稚拙的儿童字体,与木兰的故事形成了虚实相间的叙事效果。前、后蝴蝶页以黄色为地,蓝色为天,将整个跨页一分为二,以全景视角呈现了天地之辽阔。前蝴蝶页从左至右是故乡至军帐,一对兔子正从左页奔向右页。后蝴蝶页从左至右是从战场至家园,兔子蹲守在右页家园的位置。通过上下左右的分区构图,前、后蝴蝶页突出了“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原诗以及《我是花木兰》的文字故事中,都没有过多着墨于木兰所处时代的具体的日常生活,这给图画留下很大的发挥空间。郁蓉在首页用了折页的形式细腻刻画了木兰家日常生活的其乐融融,为后来木兰替父出征、保卫家园作了有力铺垫,把诗歌中的珍重亲情、保家卫国的抽象观念变成了具体的对和平幸福生活的向往。而在结尾处,现代小女孩的窗外,一群人在广场上挥舞着扇子跳广场舞,小女孩在以明亮的黄色为主调的房间中模仿木兰“策马挥剑”,房间里散落着马、猫、兔子等玩具,与故事开篇木兰的田园安宁生活相呼应,表现出了现代小女孩的梦想和豪情!
风格是不可拆分的,是一个艺术作品方方面面产生的效果总合。风格与作者的身份、所属的文化,以及该种风格的原生环境和氛围息息相关,很多插画大师如莫里斯·桑达克、昆汀·布莱克等在灵活、有效叙事的同时,还能保有自己的风格,艾瑞·卡尔更是用独特的媒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同时,插画家们的任务是用插画的信息表现文字的风格,所以插画家们要做的是“如何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借用各种风格既有的知识集(repertoire),来传达所绘插图的故事信息,进而表现文字的风格”[2]117。从《云朵一样的八哥》到《我是花木兰》,郁蓉已经找到了自己独特的方式,以剪纸、线描和色彩等方式在叙事的领域里快意表达,使图画书成为既定故事的叙事信息和自己独特风格的结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