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农业文明中的常态、危机与变革

2020-02-24崔树芝王鸿生

关键词:变革常态危机

崔树芝 王鸿生

摘要:中国古代农业文化是多点起源的,然后在发展中逐步连片,最后在黄河流域形成了更大的规模。夏的出现代表着农业文明的崛起,商发展了青铜技术和文字,西周则制定了周礼,实现了井田制,在制度层面有所创新。以西周为典范,农业文明的第一期常态是基于普天之下的土地在理论上的无限分封,但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土地资源事实上出现了相对的短缺,常态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危机,变革也就随之发生。西周末期,危机出现了,这种典型的常态形式难以为继,春秋战国即是变革期,并在秦汉时期进入一种新的常态。新出现的农业文明的常态,在经济上表现为地主制,政治上表现为中央集权的君主制并配以官僚制。中国农业文明发展的第二种常态形成后,在两千多年间也发生了多次危机,但再也没有发生過变革。实际上,每一次危机的出现都是变革的契机,但直到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农业文明才开启了一场新的变革之路。与上一场变革是在农业文明内部的模式转换不同,这一场变革是深刻的文明转型。面对发展极限,这场转型不仅要改变生产方式,还要开展制度创新,同时要引入新的发展理念,在生活方式上进行变革。

关键词:农业文明;常态;危机;变革;文明转型

DOI: 10.16397/j.cnki.1671-1165.202006001

开放科学(资源服务)标识码(OSID):

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中把人类的文化源头分为三种类型,即游牧文化、农耕文化与商业文化,游牧、商业文化以“富、强、动、进”的空间扩展为特征,农业文化以“安、足、静、定”的时间绵延为特征,中国是农业文化的典型,故能绵延四五千年,直至今日。[1]弁言1-4 钱穆以游牧、农耕、商业三种不同文化类型的对举来凸显中国文化的特色,意在表达中国文化与农业生活方式之间的密切关系。

如果以城市的出现、文字的发明和国家的建立为标志,中国传统文明的可靠历史起码可以追溯到商朝,那么,中国的农业文明至少已经延续了近四千年之久。这四千来年的中国农业文明史,以周秦之变为分界点,可被清晰地分为两段,其中每段都表现为不同类型的常态。①这两种常态各自延续了很长一段时期,都表现出了持久的生命力。但每一种常态在持续了很久之后,都遇到了巨大的全面性危机。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中国农业社会总是要经受一种动荡或变革,从而摆脱危机,并且进入一种新的常态。

那么,中国农业文明的两种常态如何形成,有何特征?这种常态如何保持?危机从何而来?变革又是如何发生的?中国农业文明史上的两次变革有何不同?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探讨,实际上就是从系统演化的角度来理解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延续和发展,并在此基础上理解中华文明转型的历史路径。

一、中国农业文明早期发展的特点

考古发现表明,中国的农业起源至少在距今一万年到八千年间[2]16,当时在黄河、长江以及辽河流域等适合种植的地区都先后出现了原始的农耕部落。后来,一些农耕部落在黄河流域发展出了有代表性的仰韶文化,在长江流域则有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等。研究表明,这个时期的中国古人生活在母系氏族社会,其农业还处于刀耕火种时期。属于仰韶文化的半坡和姜寨遗址,显示了这一时期氏族村落的生活状况。大概从五千多年前开始,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母系氏族公社向父系过渡,并先后出现了大汶口文化、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红山文化、龙山文化、齐家文化等。随着这些文化的发展,父系氏族社会形成了较大的部落,农耕的水平有所提高,部落活动的地域不断扩展,这就形成了一些大的部落,如传说中的黄帝、炎帝、蚩尤等部落。这些部落通过战争和融合,凝结为初期的华夏国家形态。古史中提到的“五帝”时代,在一定程度上被今天的一些考古资料印证,初步给出了中国古代部落向国家转化的线索。②整体上看,中国古代农业文化是多点起源的,然后在发展中逐步连片,最后在大河流域形成了更大的规模。这是一种在特定地域条件下原始农业与人类社会一起成长的模式。

古代传说时代和农业关系最密切的人物是神农氏,他以农为业,还开创了医学。其次是治水的大禹,他的事业反映了黄河流域大农业区的形成。大禹的儿子启建立了夏朝,这个朝代的名字也正好反映了农业文明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夏天是植物生长茂盛、万木葱茏的季节。当然,对这个季节的重视也表明,当时为农业服务的天文和物候知识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今天,二里头遗址的考古挖掘对夏的存在提供了有力的证据[2]315,但因为没有发现直接的文字记录,这个朝代在历史上还有不少神秘的面纱有待揭开。尽管如此,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夏是中国古代农业原始部落走向大规模农耕、建立国家的开始,其核心区域就在中原腹地的黄河流域。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可追溯到商。商原来处于夏的势力范围之内,但趁夏衰落之机通过战争手段取而代之,成为以中原为中心的农业部落群新的共主。这在形式上类似于秦汉之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中的改朝换代,古代的农业文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永久稳定的系统。商的最大特点是把青铜文化推向高峰,其铸造技术和艺术性都达到了空前水平。此外,商还创立了比较系统的文字,有些文字刻在甲骨上,自晚清民国以来被发现和释读,这对了解商代的文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在整体上,商的文明度还不高,这反映在商人对祖先和“帝”的极度崇拜以及十分流行的人殉现象。最后,正如商取代夏一样,周又趁商衰落之机,通过战争手段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天下共主。

不过,周代商和商代夏还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在于,商代夏并没有多少制度文化方面的建树,周代商就完全不同了。单从政治形态上看,夏是农业文明的初期,只形成了一种松散的部落联盟。商在夏的基础上有所进步,但商因袭了夏的制度。夏商二代的统治者虽是诸侯共主,但诸侯皆有自身的势力基础,且来源于自己的地域,只是迫于更强大的势力而屈服之,以求得归属感和安全感。周代商之后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分封建国制度,这是在军事征服的基础上根据胜利者的意志和利益自上而下地来分封一系列诸侯,于是其权力的来源和基础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此钱穆也曾言:“夏、殷两朝是多由诸侯承认天子,而在周代则转换成天子封立诸侯。”[1]31进而言之,经由夏商到西周的发展,中国古代的农业社会实现了由松散的部落联盟步向分封建国的历史性转变。整体看,夏商时期的中国体现了农业文明初期的特征,天子是诸侯的共主,诸侯的势力还是以原始部落为基础的。西周则采取了“由上到下”分封建国的模式,诸侯的势力范围直接来源于天子的分封。这无疑强化了最高统治者对“天下”的影响力,在更广大的地域和新的政治文化高度凝聚并扩展了中国古代的农业文明。

西周作为中国农业文明第一种常态的代表,发展有其限度,在经过长期的稳态后即要发生危机,并转向变革,即周秦之变。秦之统一只是第一次转型的开始,其完成则要到两汉之际。秦二世而亡,汉初又有封建制的短期复辟,导致政局的不稳,终于发展为“七国之乱”。汉承秦治,然直到汉武帝时,封建制才真正退出历史舞台,并通过儒家意识形态的配合形成如金观涛所说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互动的“超稳定系统”。而在牟宗三看来,虽然汉武帝“复古更化”已经实现了此后政治的某种定型,但是直到光武之时,才形成此后的汉家制度。他如此说道:“武帝后,儒术兴,而经生之阐幽显微,思人风云,亦是元气之奔放,未经过自觉之坎陷而转为构造之理性的,故为超越之表现,而常与现实扦格不相融,遂结集于王莽之篡汉,而王莽亦崩解。光武之内在的表现,则是经由其凝敛之理性人格,将原始的外在而超越之表现,坎陷而转为构造之理性的……将‘原始之整全不自覺地坎陷而为‘理解之理性( theoreticalreason,understanding);依是,原始之整全,遂破裂而为主客体之对立,超越表现亦转为内在表现。光武所代表之理性即主客体对立中的理解之理性。文理密察,曲成不遗,即理解理性之表现。措之于政事,则为吏治之形成。”[4]367-368由此而成为后来“圣君贤相”之政治典范,“光武以其理解理性之构造,澄清各部门为一‘对列之局。此在此种构造进程中,精神主体(皇帝个人)能立得住而不散乱,则各部门即得一协调而共成其用。然此精神主体立得住否,乃无保证者,而其本身及其所私属之集团乃非理性者:理性中有非理性之成分,则此共成其用之各部门即不能永维持其协调。一旦精神主体立不住,则理性的与非理性的必处于对立而斗争之状态”[4]389。

汉武本是要效法西周,反思前代之弊,故而招贤良对策,“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来构造一新的政治典范,其“复古更化”确实是极富理想性的构造事业,甚至朝野上下对皇位继承问题能持“五德终始”“禅让”之说,王莽篡汉亦能得到相当多人的允许,到光武中兴汉室,则最终凝敛为“圣君贤相”的君主制,“中国二千年之历史即为如是之形态而永转不出矣”[4]318。至此,第一次变革终于完成,中国农业文明进入了第二常态期。

三、第二种常态的特征及其危机

中国农业文明的第二种常态至汉代最终定型,一直延续至近代而面临转型危机,持续了两千年之久.其特征在经济上表现为土地私有的地主经济,政治上表现为中央集权的君主制并配以一整套的官僚体制。当然,儒家的意识形态功能在其中起到了巨大调节功能,一如金观涛在其“超稳定系统”假设模型中所说。

第二种常态在两千多年的长时段里延续,但是这一常态并不十分稳固,常常伴随着王朝周期性的更替。对此如何进行解释,金观涛的“超稳定系统”解释模型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自1980年首次提出这一模型以来,他一直坚持并不断改进。他以控制论为方法论依据,展开对第二类型期两千年的研究。他认为,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结构是“超稳定系统”的三个子系统,三个子系统相互配合产生抑制作用,对偏离系统的因素进行调整。但是,这个系统里存在土地兼并和官僚机构的腐化和膨胀这两个无组织力量,最终导致大动乱以及王朝的崩溃,而这本身也是“超稳定系统”自我调节的一部分:动乱消除了无组织力量,但并没有新的力量能取代过去的系统,故而出现周期循环的停滞现象,历史进入下一个循环。[6]在一个改进了的版本中,他又提出儒家意识形态与政治、社会一体化结构模型和道德可欲性的概念,认为一体化结构确立了道德为政权合法性的基础,“社会弊病就变为道德原则遭破坏的同义语。所有复杂的社会危机都可以获得一个简单明快的解释:是君王、政府、民众没有履行圣人规定的道德原则所致”,于是,“一方面是周期性的改朝换代,另一方面是儒家意识形态则能够通过一次次王朝更替而延续两千年之久”[7]。

金观涛的观点为理解王朝的周期性提供了一个维度,但并没有超出常识的范围。王朝周期律是显而易见的历史现象,在新的政治典范产生以前,新王朝遵循旧的典章制度也是最经济的选择。就拿西汉构造时代来说,“五德终始说”以及“禅让说”的流行,乃至王莽“禅让”继位的成功,总可以表明那时存在对理想政治典范的追求,只是这一尝试的失败才由光武定型为君主制度。而西汉所以选择儒家意识形态,也绝非偶然,实有其客观的历史因缘。而且,王朝作为一个集团生命,在无理想的政治典范出现之前,其兴衰成败亦可以看作很自然的过程。

第一种常态有其发展限度问题,同样,第二种常态亦有其发展限度问题。在第二种类型下,王朝初建,人口与资源环境处于宽松状态,因而社会持续发展,这乃是一种常态。但是王朝中后期以后,因为各种原因,如政治上的腐败、土地的兼并以及不期而遇的天灾,导致人口与资源环境之间关系的紧张,此时则出现危机。因而每一次改朝换代之际都可以看作第二种常态下危机的出现,每次改朝换代的完成则可以看作危机的暂时解除。因为人口减少,又乱后思治,而且新王朝的建立者都具有一定的正义性和理想性,故而容易重整秩序、恢复太平,因而对新典范的要求并不急切。于是,王朝的周期更迭又成为另一重的常态,在此种意义上,其危机的出现则是直接由外力引发,其危机的解除则触及文明转型,即由传统文明向现代问题的转变。

关于发展的极限问题,很多学者也已经注意到。如美国学者派伊(L. W. Pye)在解释王朝循环时指出,王朝创立前人口锐减,和平到来后,土地在平民间公平分配,承平日久,人口增加,官员积累财富,农民破产,自然灾害引发暴乱,为了平乱政府在稳定地区增加税收,最终暴乱蔓延,导致改朝换代。[8]而赵冈根据经济学劳动力边际效益递减给出了农业发展的极限值(图1)。赵冈假定了一个理想形态,即假定全国耕地面积固定,农业技术也基本一样,横坐标L表示劳动力总量,也就是人口,纵坐标Q表示农业产品总产量,P表示生产函数,斜线S表示全体人民维生( subsistence)最低消费水平线,在曲线P上找切线,当斜率与S一致时,切点F即表示人口饱和点,超出F点即表示人口过剩①。但因为儒家伦理的影响,人口仍然可以继续向E点增长,但是不会接近E点,因为E表示最极端的人口与农产品饱和点。在向E点继续增长的过程中,如果此时再出现政府的腐败以及自然灾害,社会暴乱就不可避免。[9]

实际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变革的契机,但最终变革是由于外力的引发,然而,准确地说,乃是由内部和外部力量联合作用的结果。

四、第二次变革触及文明的转型问题

一般而言,中国的近代化是由外力推动。如唐德刚先生就曾说:“笔者曾不揣浅薄、斗胆地说过,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来看,我们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史,几乎是千年未变;而鸦片战争后,则几乎十年一变。何以在社会经济方面,我们的传统历史是‘静如处子,现代又‘动如脱兔呢?恕我要言不烦,这个两千年未有之变局,实是西方东来的‘帝国主义推动的结果。”[10]2持这种观点的历来不乏其人,金观涛的“超稳定系统”论亦可看作一种呼应。金观涛亦曾指出:“中国封建超级大国这一庞大物维持了两千余年,但是在世界经济的联系日益紧密、近代科学技术文明对人类影响日益深广的世界潮流的冲击下,它再也不能以孤立的体系存在下去了。”[11]但是亦有學者认为中国的近代化有其自身的根源,如著名的汉学家孔飞力教授即是“外力论”有力的反对者。孔飞力教授从晚清的历史细节中发现了中国现代国家的形成是一种“中国的过程”,指出:“对于生活于现代的中国人来说,以牺牲历史遗产为代价来争取权力和影响力,似乎是一种难以逃脱的命运。然而,从本质上来看,中国现代国家的特性却是由其内部的历史演变所决定的。”[12]然而,毫无疑问,外因总要通过内因来起作用,与其在外力和内力二者间抉择谁是变革的主导因素,不如把这场两千年未有之变局看成内外力相互作用的结果,因为正如很多学者发现的,中国传统对外来思想存在选择性吸收这一历史现实①。

在笔者看来,改朝换代的发生,乃是在第二种常态下出现发展极限的结果,故而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变革的契机。虽然历史在长时段内以循环为特征,但是并不能把循环仅仅当成停滞。历史有其固有惯性,要想走出王朝周期律并非易事,但在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以后,人们逐步从根本上进行反思,明末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三大儒已经有深刻的见解。尤其是王夫之,他提出了传统政治三大难题,即皇位继承之难、朝代更替之难以及宰相之难,可惜他只能寄希望于“圣人崛起,以至仁大义立千年之人极”。牟宗三对此尤为惋惜,慨叹王夫之没能进一步从政道上着手,“惟政道转出,而后可以补治道之不足,而后可以使治道客观化,不止停于一心中,而上述之三难亦可以得而决”[4]267。

余英时亦关注到明代儒学的转向与士商互动现象,认为“自15、16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开始了一个长期的变动历程”,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但是我们如果真想对这一个半世纪的中国‘变局有深入的历史理解,那么明清时期的内在渐变便必须尽早提到史学研究的日程上来”,并指出“近代中国的‘变局决不能看作是完全由西方入侵所单独造成的.我们更应该注意中国在面对西方时所表现的主动性”[13]。他详细关注了“弃儒就贾”的社会运动和专制皇权恶化所造成的儒学“得民行道”的走向民间的运动。樊树志在《晚明大变局》一书中亦通过充足的史料展现了晚明贸易的繁荣、江南市镇的兴盛和思想的解放②。陈宝良也关注到明代的社会转型,指出:“明代是一个社会转型的时代,是从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过渡的时期。晚明商业化的浪潮,导致社会上出现了‘弃农就贾与‘弃儒就贾之风。在这种社会变动的背景下,传统的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冲突,并出现了新的历史转向。”[14]儒家对财富的重视以及对“奢”的社会动能的强调,是与社会互动的结果,并为商人开放了价值世界。鉴于晚明的社会转型以及儒学转向,出现顾、黄、王比较激进的思想是不足为怪的。但是如果没有清军人关,是否能实现第二种常态下的变革则仍属未知,因为毕竟真实的历史是重复了王朝的周期律,直至清末受到外来冲击后,变革才变得刻不容缓。然而,我们还是有理由相信,晚明的变局已经为走出周期律提供了一种可能和一次机会。因而,虽然近代的变革,外力作用是如此显而易见,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忽视中国内部寻求变革的力量。

中国农业文明的第一次变革还是农业文明内部不同类型的转变,如果没有外力驱动,第二次的变革或许可能仍然是新一类型的农业文明。但是,历史的现实是,这次变革不仅要回应自身内部问题,还要面对强大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入侵,因而具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意义。对于这场变革,唐德刚视之为“历史的三峡”,是传统中国向现代国家的质变,并预计两百年才能最终冲出“三峡”[10]51。王鸿生则视之为文明转型问题,“即中华文明汇人世界过程的文化转型问题,或者说,是中华文明的现代转型问题”[15]。这场变革以文明的现代转型为目标,不但是生产方式主要由农业变为工业,而且包括了政治上的客观化与文化上的理性、开放与包容。经过晚清到民国的百年抗争,中国终于摆脱帝国主义的欺凌,为实现中华文明的现代转型创造了条件,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分别以各自的方式向现代文明转型。

五、结语

就现实的历史而言,中国农业文明以周秦之变为分界点,可以分为两种常态,也是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皆有其发展之极限,在极限到来之前,皆可以保持长时段的常态,而极限来临则面临危机,变革则是解决危机的途径。

第一次变革是“涨破”(钱穆语)原有的格子,把政治从宗法家族制中客观化一步,同时释放了劳动力和土地的潜力,于是转变为下一个常态。第二种常态持续两千多年,在农业生产技术、土地利用率和高产农作物的引进上都有了很大进步,故而到清朝都能养活高峰时近四亿五千万人口,这在传统社会也算是奇迹了。但是周期性的危机和改朝换代是这一类型期最大的隐患,每次社会动荡带来的大量人口消亡显示出制度的残酷性,因而这一常态期的发展限度根本上体现在政治上。中国农业文明的第二次变革就不仅仅是生产方式的变更,更重要的是一种文明的转型。

时至今日,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分别以其各自方式完成变革,形成两种新的常态。但是,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发展,人口资源环境的矛盾也逐步凸显,由“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已经成为共识。虽然当前的问题已经与过去农业文明时有很大不同,但是中国农业文明走过的四千多年的历史,已经积累了诸多的经验,其常态、危机与变革的阶段发展对当今仍有启发意义。简而言之,面对发展的极限,一方面自然需要在生产方式上寻求变革,另一方面需要在社会各项制度上寻求更为理性、文明的安排,同时亦需要有发展理念、生活观念上的变革。

钱穆以游牧、农耕和商业三型横向说人类文化,而断定中国文化是典型的农业文化。他对中国文化抱有热切的希望,认为“古代如埃及、巴比伦等皆小型农国,其内部发展易达饱和点,其外面又不易捍御强暴,因此古代小型农国之文化生命皆不幸而夭折。独中国为古代惟一的大型农国,因此其文化发展,独得绵延迄于四五千年之久,至今犹存,堪为举世农业文化和平文化发展最有成绩之惟一标准”[1]弁言5。虽然近代以来,西方以新科学新工业之装备,新的商业文化继起,使中国不免相形见绌,但是领导当前之世界和平者,必赖大型农国之崛起。故而他期望中国能吸收新科学新工业之成果,“使其变为一崭新的大型农国而依然保有其深度之安足感,实不仅为中国一国之幸,抑于全世界人类文化前程以及举世渴望之和平,必可有绝大之贡献”[1]弁言5。在钱穆看来,文化是人类之精神气质,而文明是物质方面之成果。若从本文的观点来看,钱穆亦是期望实现中国传统文明的现代转型。只是,这一转型既是全面的变革,又是和平、和谐、生态的发展道路。这一步变革的实现,将不仅是中国之福,亦为世界的未来发展立一典范,亦为人类之福。

参考文献:

[1]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2]李学勤,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研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3]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M].傅杰,编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1-2.

[4]牟宗三.历史哲学[M].台北:中国台湾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3.

[5]路遇,滕泽之,中国人口通史: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21.

[6]金觀涛,刘青峰,中国历史上封建社会的结构:一个超稳定系统[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1):10-21.

[7]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第1卷[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4:37-39.

[8]王乐理,政治文化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80-81.

[9]赵冈,陈仲毅.中国土地制度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315-318.

[10]唐德刚,从晚清到民国[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11]金观涛,刘青峰,中国历史上封建社会的结构:一个超稳定系统(续)[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2):34-49.

[12]孔飞力.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4:1.

[13]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87.

[14]陈宝良,明代社会转型与文化变迁[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240.

[15]王鸿生.历史的瀑布与峡谷:中华文明的文化结构和现代转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25.

(责任编辑 张月红)

作者简介:崔树芝,贵州行政学院哲学教研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科学思想史、中国传统文化现代转化;王鸿生,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科学史、自然辩证法、中国传统政治文化。

猜你喜欢

变革常态危机
高等教育的学习危机
变革开始了
“危机”中的自信
“新常态”需要新举措
我眼中的医改新常态
主动适应新常态 积极争取新作为
新常态下的艰辛与希望
变革中的户籍制度
创新IT 赋能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