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推拿》中的虚拟空间:想象的真实
2020-02-24李优雅胡用琼
李优雅 胡用琼
摘要:毕飞宇《推拿》中呈现了一些非现实、虚拟的空间画面,尽管表象有些荒谬、非理性,但同样属于毕飞宇的“朴素”现实主义的表达。《推拿》中的虚拟空间超越简单的幻想,跨越具体的时空,将朦胧的潜意识外化为直观的情境,对人物的生存处境达成了游戏化的超脱。虚拟空间的本质是人的心理空间,它基于想象却贴近真实。
关键词:虚拟空间 想象 潜意识 游戏化
毕飞宇曾谈及自己属于“朴素”的现实主义,而《推拿》中却多次出现了非“现实”的虚构画面,并不属于模仿现实世界的“朴素”。其实,这与毕飞宇对“现实主义”更为开放的认知相联系:“我唯一的野心和愿望只不过是想看一看,‘现实主义在我的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推拿》中呈现的虚拟空间是毕飞宇对“现实主义”开发的一个显得隐蔽却又弥足珍贵的宝藏。虚拟空间是不存在的、假设的空间,与客观地理空间相对。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虚构,表现出虚拟性特点,因此小说中的虚拟空间可以认为是“虚拟”之“虚拟”。空间不是简单地等同于环境,这样它的意义就只局限于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与场所了。空间,应该是历史、文化、社会、心理的四维体现。同样,虚拟空间是实体空间的延伸,也是社会关系的投射,是人物想象的具体化、人物思维的立体化。虚拟空间指向的尽头却是心理的真实。看似是未发生或者不可能发生的场景,它与现实背离,却变成了当事人心理的独舞,暗含着两种意味:落空与弥补。
《推拿》以沙宗琪按摩中心为活动场所,每节标题都以按摩师人名命名,聚焦的对象就是盲人按摩师的日常生活与内心挣扎。盲人不是通过视觉与外界打交道,而是通过听觉、嗅觉、触觉与猜测。《推拿》的虚拟空间契合了描写的主体对象——盲人群体的生理特点与心理特点,能够补充直接描写造成的死角区。盲人由于视觉受限,其他感官的感受能力得到强化,内心活动尤其丰富,由于他们是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处于边缘角色,盲人容易敏感多思。
毕飞宇打破了单纯用视觉构建空间的局限,尝试用味觉、触觉与想象结合形成跨越具体时空的立体虚拟空间。
一、跨越具体时空的想象空间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味儿”,“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一般的气味描写中,气味是具体的、实在的,不超越当时的时间与空间。
《推拿》中最年轻的盲人按摩师小马对王大夫的恋人小孔深藏隐秘的情愫,是一种对母亲的依恋。这种爱是见不得光的,又具有青年荷尔蒙式的激情,因此气味连接的想象变幻无穷,上天入地,冲破了时间的有序性与空间的一致性。在休息室的时候,“嫂子”小孔一转身,空气中弥漫着“嫂子”的气味,“嫂子”变成了蝴蝶,一会儿飞舞,一会儿停留在叶片上,又栖息在水边,而小马是飞蛾紧紧地跟随着;突然小马变成了鱼混杂在一大群鱼中,担心自己不会被变成海豚的“嫂子”认出,他向嫂子大喊:“嫂子你看,我的脖子上有一条很大的疤!…‘嫂子”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在小马的空间里,休息室变成了广阔的草原,“嫂子”是一匹有着椭圆清亮眼睛的“棕红马”,他们扬起蹄子越过山冈,小马闻到了“嫂子”火焰般醉人的气味。虚拟空间赶跑了现实空间,超越了具体的时间地点,进行变形,虽然有不真实感,却生发出想象的奇迹。
金嫣作为盲人,也像普通女性一样渴望盛大而隆重的婚礼,然而恋人泰来却因为自卑只想低调举办两人的婚礼。一个热情,一个冷静;一个渴望,一个退却,这样的差异导致金嫣在自己的幻想里上演了无数场婚礼。金嫣人生最高的追求是爱情,最大的愿望是结婚。在她虚构的世界里,为客人拔火罐总是成双成对地使用,为火罐举行集體婚礼,自行车的两个车轮也是夫妻,她还为花生米担心,因为两颗花生米近在咫尺却没有关联,她剥开花生米帮它们撮合在一起。酸甜麻辣作为最家常的调味品,也被拿来上演了家庭生活,滋味也充满着人的特性:“甜与酸的婚礼无疑是糖醋排骨,又酸又甜,最终把紧巴巴的日子过成一道家常菜……麻和辣有缘,我挖苦你,你挤对我,越吵越靠近,越打越黏糊。”以上超出了人所在的物质空间,奇思妙笔渗进了物的虚拟想象里。在普通的物件里幻想出一对对伴侣的故事,这些物件仿佛有人的感情,有人的行为,于是构成了看似荒诞实则温情脉脉的“童话”空间。它们虽然来自四面八方的联想,但都围绕一个中心,是金嫣对于婚姻生活的期待。
健全人可以用具体的物质解释抽象的内容,盲人由于视力缺陷造成部分生活经验的缺失无法理解抽象的概念,因此盲人只能强化其他感觉体验本需要用双眼感知的物质。时间——健全人可以通过行动的参照、景物变化获知,而盲人的时间缺乏参照物因而是重复的、没有尽头的,他们缺乏落在实处的安全感。小马想象时间是有形状的,可以是正方形,可以是三角形,可以是圆形,甚至变成了竖线,最终他发现时间不是封闭的。《推拿》花了几页的篇幅探讨小马对时间近于游戏般的摸索并非闲笔,时间在虚拟空间中可见、变形、放大,被常人视若无睹的时间对于盲人来说是恐慌、巨大的未知。《推拿》中的虚拟空间不是像一般情况下对未来的设想中,或者回忆画面里存在的有秩序、有规则的某种具体的社会背景,它不以特定的文化历史环境为条件,而以盲人的心理为第一展示空间,将心理真实推到极致。
二、潜意识的外化
《推拿》最重要的地理场所是沙宗琪按摩中心,这是一个几乎不包含健全人话语权的小型社会,除了厨子以及前台服务员是健全人,掌握着按摩中心技术与资金的主力是盲人。叙述视角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并非全知视角,只能跟随盲人的感觉间接了解外部世界,盲人与健全人的矛盾、盲人间的社会关系。盲人的欲望主要通过心理空间展示,他们的现实空间是有一定约束的,是无法来去自如的,心理空间打破了地理边界、伦理界限。《推拿》中的虚拟空间是对心理空间的一种拓展,不仅仅只是内心的想法,还存在夸张、变形、幻想,将未然当成已然,将荒谬正常化,将内心的愿望变为具体可感的情境,形成一个貌似真实并且也具有空间感的画面。
如果说现实的地理空间对人有种种限制,那么心理的虚拟空间则表现为敞开无限。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是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以及这种本能所产生的欲望,而被风俗习惯和道德压抑到意识阈界下所不明白的心理部分,在以往的小说中潜意识往往是内隐的、暗示的,如鲁迅《肥皂》中的“肥皂”暗示着假道学拥护者四铭的淫欲,沈从文《八骏图》中甲教授屋内摆设的半裸广告美女画也是隐蔽的性压抑的象征。而《推拿》中人物的潜意识通过虚拟空间暴露,从幕后走到台前,从“犹抱琵琶半遮面”走向狂风骤雨,成为具体化的情境,虚拟空间是人物自由描画的白布,而不是在其他目光注视下的遮羞布。但它仍具有潜意识的性质,因为是人物理性意识尚未明确,是“潜”而不“隐”。小马正是因为小孔经常来男生宿舍打闹,盲人之间无法用眼神交流而多肢体动作,小马正处于青年荷尔蒙旺盛时期,容易受到吸引,他对小孔的依恋暗暗埋下,而介于小孔是同事王大夫的恋人,这种感情是不明晰的,因此退避到了无意识里。虚拟空间使得潜意识外化而自由舒展,小马不用顾及自己的羞怯以及插足他人感情的道德约束,他和小孔都变成了野马在草原奔腾,他希冀着他们的爱情无拘无束;然而牧马人给小孔套上了马鞍将她骑走了,牧马人是王大夫的化身,他将王大夫看成爱情的阻碍却无力反抗。虚拟空间承载了人物的思想流动,为其创造了具体的情境,将抽象直观化,把无序的、朦胧的、潜藏的意识放置在立体的具象的空间里。
三、人生的游戏化
虚拟空间不仅打破了视觉描写的局限,直观地裸露心灵,并且对主体的内心关怀发挥了游戏化的作用。游戏一般认为是孩童的专属,“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因为儿童的心灵状态对一切充满新奇,表现为把玩或者挑战的心态,而成年人由于社会责任与义务的役使往往心灵沉重,采取警惕、躲避、淡漠的态度。游戏不一定非得是建立某种形式的娱乐,也可以是摒弃严肃的思维,保持赏玩一切的心态,正如“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马斯洛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五类,在沙宗琪按摩中心这个微型社会圈内,盲人有争当老板的需求,有寻求尊严的需求,有渴望爱情的需求,他们每个人寻找自我定位,需求一方面给人动力一方面造成压力。虚拟空间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间,纾解了这种压力,使得他们能以一种游戏的姿态获得心灵的栖息。
朱光潜在《谈美》中思考艺术与游戏的相似性时提到“他聚精会神到极点,虽是在游戏却不自觉是在游戏。本来是幻想的世界,却被他看成实在的世界了……全局尽管荒唐,而各部分却仍须合理”,小马与小孔同在休息室,小孔的一个脚步一个转身对于她自己来说不过是时间的缝隙,对小马却掀起了万千波澜,小马在休息室幻想“嫂子”变成蝴蝶、海豚、棕红马,场景是天空是水又是草原,这一切都荒唐,却又显得合理,因为在小马还不成熟的心智里,他以一个仰慕者、跟从者的姿态与“嫂子”正进行着追逐的爱情游戏,若即若离,难以把握。
投入游戏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把宇宙“人情化”,“游戏带有移情作用,把死板的宇宙看成活跃的生灵”,物我的界限不明,也就会把物赋予人的情态、心性了。金嫣的推拿技术可以在按摩中心立足,自我实现的需求已经满足,但情感需求方面尤其突出,将婚礼当成全部寄托,然而泰来木讷、自卑,并不期待瞩目的婚礼。金嫣就像一个小女孩热衷于过家家,把接触到的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想象成婚礼场面和新婚夫妇,筷子、花生、调味品、自行车都是新婚夫妇,会拌嘴会闹别扭,但还是离不开对方。《推拿》的虚拟空间就是游戏的场所,游戏需要投入想象、剔透的真心,尽管它的外壳是虚假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反映人的真实,体现了“诗的真实”,游戏的纯粹在于它不牵扯利益交换,不关涉价值判断,虚拟空间为主体掌握游戏化的生存方式与飞扬自由的本质提供了可能。
“游戏是在现实世界之外另造一个理想世界來安慰情感”,如果现实已是天堂就不必幻想另一个伊甸园。古典小说中不乏这类设想,《牡丹亭》中杜丽娘因平时限于闺阁才有那梦中欢爱,《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大观园都是受苦女儿们的乐园。如果没有虚拟空间的搭建,《推拿》也会少去一半光彩,留下的只有挣扎与泪水而缺少嵌入整幅黑色图景里的微光。这是一个群体盲人的黑暗世界,虚拟空间就是外在的“眼睛”,让我们看见盲人,也让盲人“看见”外界。金嫣的心理能量完全被爱情占据,她的虚拟空间也完全是婚礼场景:“透过红头盖,金嫣看见红蜡烛的火苗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再一次亭亭玉立了。它们挺立在那里,千娇百媚,嫩黄嫩黄的。宝塔式的蜡烛周身通红,在它的侧面,是镏金的红双喜图案。”盲人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景的变化,虚拟空间呈现出了颜色、形态、动作,不论是小马还是金嫣,他们在想象的世界里无所不能,都能“看见”,都能实现。游戏的魅力正在于让人忘却具体的条件而直奔理想彼岸,当盲人这一边缘群体处于被压缩的生存空间时,这种游戏化的想象空间实际是对他们生存空间的扩展,是作者特有的人道关怀。
区别于传统的现实主义,毕飞宇的重心不在于突出塑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不把人物与宏大的背景、汹涌的历史浪潮联系,指向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我的纠缠,写的是日常里普通人都能感受的金钱、友情、爱情、尊严,这是毕飞宇的“朴素”。他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不停留在表面的写实,而在于想象的真实,《推拿》中虚拟的画面比直接的摹状更能体现毕飞宇对生活“疼痛”的理解,正如李泽厚所言:“要在‘虚无‘寂寞中凭‘想象的真实生出音乐和画面来,只有创造直观和纯粹意识还是不够的,它有赖于‘情的渗入。”有了毕飞宇对边缘群体的一种深情关切的渗入,想象也成为另一种真实、另一种朴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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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优雅,南华大学语言文学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学生;胡用琼,文学博士,南华大学语言文学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