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堕落天使到复仇女神
2020-02-24吕佳
摘要:托马斯-哈代笔下的苔丝和刘庆邦笔下的张玉字,有着趋同的性格、类似的遭遇,并且做出了相同的人生选择。通过对苔丝和玉字两个人物从堕落天使到复仇女神的经历进行比较分析,发现这样相似的情节安排并非偶然,而是体现了社会转型时期两位男性作家的女性关怀。
关键词:托马斯·哈代 刘庆邦《德伯家的苔丝》 《玉字》 女性人物
托马斯·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d'Urbervrlles:APure Woman FaithfuDy Presented,1891)细致生动地刻画了生活在19世纪中后期的农村女孩苔丝的不幸遭遇。她被人玷污,遭受街坊邻居的排挤,在出门务工的过程中邂逅真爱,又惨遭爱人抛弃。经历了一系列无奈和绝望之后,苔丝化身复仇女神杀死了强奸她的罪魁祸首。刘庆邦的短篇小说《玉字》(1986)塑造了一个勇敢睿智的女性角色——张玉字。她在黑夜回家的路上被两个流氓欺负,颓废过后,涅檗重生,坚强面对无情的现实。她化身侦探,利用已有线索寻找恶棍,最终借刀杀人,成功复仇。
虽然两个人物的创作时间、承载的文化符号、体现的意识形态不尽相同,两个小说在篇幅长度、影响范围、受众群体等方面亦存在明显差异,但是,这两位以写实主义见长的男性作家不约而同地创作出了性格相近、经历相似、结局相同的女性人物形象。这说明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无论在繁盛的维多利亚时代还是动荡的改革开放早期,民众对待女子失贞这一现象都持有相同的态度——偏见与排斥。两位作家在真实地还原了所处时代失贞女性悲惨命运之余,大胆畅想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堕落天使通过自身的反抗实现复仇,他们为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设计的结局可谓离经叛道、惊世骇俗,这体现了两位男性作家对失贞女性这一弱势群体的关注,也反映了他们对这种社会不公的批判。
一、同是天涯沦落人——苔丝和玉字相似性比较
两位女主人公拥有相似的经历。她们都遭人强暴,成为堕落的天使,饱受非议。懵懂无知的苔丝被花花公子亚历克·德贝维尔糟蹋之后,未婚生子,幼子不幸夭折。作为一个受害者,苔丝丝毫没有得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甚至心爱之人的同情和怜悯,反而一次又一次遭到排斥、质疑和歧视。以安玑·克莱为例,善良的苔丝不愿向爱人隐瞒自己的过去,在新婚之夜坦白一切,没想到却换来爱人对自己的全盘否定。得知事情始末的安玑坚称她“从前是一个人,现在又是另一个人了”①。可见,即使是对陈腐的社会观念嗤之以鼻的知识分子,即使是曾经堕落的浪子,也无法接受不纯洁的女人。张玉字在夜晚归家的路上被两个恶棍劫到高梁地里奸污。事发之后,她曾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奈何“玉字要死,人人都不让她好死,玉字要活,人人都不让她好活”②。尽管亲朋好友的关心和鼓励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她依旧承受着左邻右舍的指手画脚——“有人说她是疯子,有人说她是不花钱的轧路机,还有人说得更下流,说她还想如何如何”③。
两位女主人公都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和反抗精神,她们并没有因为失去贞洁而否定自己,反而在非议中据理力争,保护自己。在遭受侮辱之后,苔丝直面宗教观念、世俗眼光和社会陋习。作为一名基督教教徒,失去贞洁意味着违反了摩西十诫之一“不要犯奸淫”,但是苔丝对这一说辞深表怀疑:“我才不信上帝说过这种话呢!”在外人眼里看来,未婚女子生下孩子是罪恶的,“本是一件触犯社会的罪恶”,但是苔丝不惧世俗目光,“一心一意只想要孩子活下去”,孩子病危之际,苔丝甚至亲自为孩子行洗礼,她坚称:“要是上帝不承认这种以权为经的行动,因为还不合正式的规定,就不准小孩进天堂,那这种天堂,无论为自己,无论为小孩,就都不稀罕了。”苔丝一系列公然违反宗教和世俗礼法的行为并不意味着她不虔诚,而是对信仰有独到的理解,她通过身体力行对固化的社会陋习提出质疑。遭人强暴后的玉字意志消沉了五日,之后便坚强地重新出现在村间马路上。她不惧流言蜚语,昂首挺胸地走在众人面前,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照旧。嫁为人妇的她,“落落大方,既不为过去的事自卑、猥琐,也不为对抗世人的眼光造作出高傲来,言语志量不与人同”。
明明是悲剧的承受者,在父权社会体制下,苔丝和玉字都诉求无门,冤屈无处伸张。但是两位女主人公反叛的性格,让她们拒绝息事寧人,而是选择孤身奋战,为自己讨回公道。苔丝和安玑不欢而散之后,亚历克乘虚而入。苔丝绝望地向命运屈服之后,安玑幡然醒悟,回来寻找妻子。苔丝追悔莫及,在与亚历克的争吵过程中,情急之下杀死了他。出于对安玑的爱与责任感,苔丝杀死了亚历克,她实现了安玑曾经的假设:“你的丈夫本应该是他,并不是我。要是他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就不一样了……”
尽管玉字深知经历这种事情的女孩子只能忍气吞声,从此抬不起头来,更不要妄想得到有关部门的帮助,可是倔强的玉字坚持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一心想要查出那两个流氓的真面目的玉字,先从衣服上的膻味推测出头号嫌疑人马三。于是她以身犯险,下嫁马三一探究竟。在玉字的威逼利诱下,马三惶惶度日,露出马脚,最终真相大白。玉字设计引来马三的帮凶,并利用马三杀死他的帮凶,而马三也因自己的违法行为接受法律的制裁。柔弱的玉字,通过缜密的安排,步步为营,最终找出恶棍,为自己报仇。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可怜虫蜕变成为复仇女神,用自己的睿智借刀杀人,一雪前耻。
二、是巧合还是必然?——两位写实主义作家的女性关怀
哈代和刘庆邦虽然在时代背景上存在明显差异,但是二人均处在新旧两股社会势力交替博弈之际。这种过渡阶段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凸显了社会问题,也吸引了两位作家的敏锐目光。他们超越了时空、国别的限制,不约而同地创作出了类似的女主人公形象。这说明对失去贞洁的未婚女子抱有偏见和歧视,是人类社会共通的现象。两位写实主义作家不仅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社会问题,还为故事安排了看似离经叛道的结局,体现了他们对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性的同情与关切。
跨越两个世纪的哈代,用文学创作见证着岁月的变迁。他承上启下,是连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桥梁。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哈代提供给我们的不仅是某时某地生活的摹本,而是世界和人的命运在一个伟大的想象力,一位深邃的诗歌天才,一个仁爱而人性的灵魂面前的显像。”④深受自然主义、达尔文进化论和斯宾塞等人的社会决定论的影响,哈代借助自然主义表现形式,客观冷漠地展现愚昧的环境、贫困的经济、污损的暴力和社会的歧视。他目睹欣欣向荣、不断进步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仍旧固化、保守。女性不但要遵守两性共同的道德标准,还要受到社会伦理道德的制约,贞洁对于维多利亚时期的未婚女性来说就是一切。失去贞洁的女孩被称作“堕落的姑娘”。诸如“不要犯奸淫”“你犯罪的惩罚正眼睁睁地瞅着你”等基督教义更是加重了维多利亚时期女性身上的束缚。同时,工业革命带来了英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巨变;阶级结构、思想观念分崩离析;城市化的加快,使得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城市,寻找生财之道。机械化生产却解放了大批劳动力,他们又一次变成无业游民,终日无所事事,走向堕落。根据英国1867年《儿童就业委员会报告》:“许多14至17岁甚至只有13岁的姑娘被送到医院去分娩。这些姑娘坦承,她们是在往返农田干活的路上被强奸的。”⑤社会矛盾的激化令作奸犯科者乘虚而入,他们无视法律法规,恃强凌弱。无力反抗的妇女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
刘庆邦深受鲁迅和沈从文的影响,将启蒙现实主义文学和抒情乡土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写作风格——“人世式”的底层文学创作。⑥他坚持“小说所传达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关注的是人类心灵的历史,它是一个再造的慰藉人们心灵的情感世界和心灵世界。小说创作从来都不是人类坚强的表现,而是脆弱的表现”⑦。刘庆邦出生在新中国的起步阶段,目睹新中国从起步到改革开放,一点一点走向繁荣富强。《玉字》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农民经济贫困,文化愚昧落后。改革开放后,中国开始浸泡在现代商业文明中,底层群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正悄然发生改变,价值观念更是受到了城市文化的冲击,他们对金钱、情欲、权利的渴望随着现代文明的侵蚀日益膨胀,人性的弱点逐渐凸显出来。有的坑蒙拐骗,有的为非作歹,有的恃强凌弱。像玉字这样的农村女孩糊里糊涂被人侮辱,农民和矿工等弱势群体被人欺凌的事情时有发生。他们受到排挤打压,没有保护自身的能力,更谈不上人格尊严。“嫉妒、暴虐、流言自古便是人阴暗心理痼疾的外在表现,特别是当个体的从众性淹没了人作为单个人仅有的道德意识时,对个体的施虐便会借群体之风散漫开来。”⑧这些“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令受害者们丝毫得不到来自社会的同情和关爱。走投无路又孤立无援的他们,在无法忍受这种极不公平的对待的情况下,必然会选择反抗,而反抗的方式往往走向极端——他们通过报复他人,获得心理平衡,达到莫名的快感。
女性失贞,一直以来都被看作是女子失德的体现。没有人在意她们是否为受害者,只顾猛烈地谴责批评她们伤风败俗。她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深深地刺激着两位作家。他们敏锐地发现社会问题,大胆畅想可能的解决方案,即塑造具有反抗意识的女主角,让她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复仇,以此表达对女性的同情与关怀,以及对男女不平等现象的批判。
哈代是真正的勇士,直面现实的黑暗。他创作出一个个反传统的女性人物表达他对女性问题的关注。遭人强奸、未婚先孕的苔丝被他称作“一个纯洁的女人”,嫁为人妇后又选择和裘德生活在一起的淑被视为“新女性”。在那个性保守的时代,哈代最先把性问题融入创作之中,他想要用文字唤醒懵懂的女性,唤醒冷漠的大众。尽管他的故事充满悲观主义色彩,主人公常以悲剧结尾,但哈代并不是消极厌世。他希望通过揭露人性弱点、批判社会问题、暴露生活悲剧,改善英国社会的法律制度、宗教制度、婚姻制度、虚伪道德等,最终可以带来世界的改观和人类的进步。⑨哈代的哲学理想可以用社会从善论概括。社会从善论是“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之间的妥协”,不是“绝对的乐观或者悲观,而是相信通过适当的努力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无论是哈代的小说还是诗歌,都体现了他对下层阶级社会现状的密切关注和深切同情,他呼吁改善整个英国社会的困境,尤其是改变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命运。他的诗歌中也出现过苔丝的影子,《苔丝的悲哀》呼应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一个被绞死的女人的肖像》与苔丝的命运和结局相同。他鞭辟入里地探讨女性问题,表达对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命运的同情甚至提出可能的解决措施。
刘庆邦也深入地探讨女性问题。除了玉字之外,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以少女居多,这体现出他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他更希望她们收获成长和幸福,不愿她们悲伤难过。他着重关注以矿工、农民为代表的底层人民生活的苦难。这些人遭受社会的背弃,得不到尊重,自身心理扭曲,一步步走向人性恶的深渊。出身农村的刘庆邦,做过农民,当过矿工,挖过煤炭,体验过底层困苦的生活。这些经历赋予了他浓郁的乡土情怀,他关注当下的同时也追忆过去。他通过短小精悍的故事告诫人们:“一个民族的记忆也是这个民族的力量所在。丧失记忆,不保存记忆,或者遗忘的害处就是容易使灾难和悲剧重蹈覆辙。”⑩玉字这个人物背后的价值符号,已经超越了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女性群体,而代表了千千万万遭受苦難的弱势群体。刘庆邦“以苦难为切入点关注底层生活,关注底层精神状态,并幻化为一种苦难的‘情结,透入受难者的心灵深处,在感同身受的叙述中,表达着对底层生命状态、生存价值的关注”。他为在苦难中挣扎的底层人物发声,赞美他们坚强不屈的品格和奋力反抗的勇气。不可否认,刘庆邦的《玉字》的确体现了他对农村少女张玉字不幸遭遇的同情,并把她塑造成为“复仇女神”,寄予厚望。刘庆邦深知自己的使命,他要为所有劳苦大众发声,不仅仅是女性群体。所以,个体包含在整体之中,对整个弱势群体命运的探讨占据了刘庆邦小说的主导地位,而其关于女性关怀的作品,数量不多但是质量很高。
三、结语
通过对苔丝和玉字这两个女性角色的相似性比较,发现两位写实主义作家跨越时空、国别等种种界限,不约而同地创作出了遭人玷污后成功复仇的农村少女形象,这说明失贞女性受到偏见和歧视这一现象是人类社会所共有的。苔丝和玉字不仅是对现实的折射,更体现出两位作家对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女性的同情与关怀。他们敏锐地洞察到社会更迭时期男女不平等问题的加剧,并通过小说这一载体提出可能的解决方案,为失贞女性发声。
①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71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白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王安忆.:《可怜虫到复仇女神》,刘庆邦编著:《刘庆邦 短篇小说选(点评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
③刘庆邦:《玉字》,刘庆邦编著:《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0- 42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白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哈代:《哈代诗选》,飞白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⑤张中载:《被误读的苔丝》,《外国文学评论》2011年版,第1页,第80- 89页。
⑥杨建兵、刘庆邦:《“我的创作是诚实的风格”——刘庆邦访谈录》,《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第26- 30页。
⑦刘庆邦:《超越现实》,《长城》2003年第1期,第23-24页。
⑧徐林芳:《论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创作》,华中科技大学2009年。
⑨李维屏、张定铨:《英国文学思想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86- 394页。
⑩夏榆:《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个人的力量》,《长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1期,第286页。
作者:吕佳,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2017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