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腊猪油
2020-02-24金克巴
金克巴
吃腊猪油是陈年的事情,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应该没有人家还吃。许多人都不习惯那股齁人的“腊”味,若用来煮面,喝面汤时甚至让人喉咙有不适感。但不管怎么说,我对它情有独钟。记忆里,它那么香!不得不说,在温饱尚成问题的年月,吃得上白花花的腊猪油是挺美好的事。许多年后,我一直记得父亲说的“菜里多酌一点猪油”,随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曾经在梦里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再也找不到他。但是只要一想起他的话,我就感到温暖,有了支撑,似乎父亲与我同在。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闻煎腊猪油时飘起的香味。不仅喜欢闻,还嗜食猪油渣。每逢母亲用腊猪油炒菜,我便搬了一把椅子守在灶头,两粒圆溜溜的目睭巴望着,馋虫在心里蠕动,只等那个值得期待的时刻。白花花的腊猪油在锅铲的挤压下,献出丰富的油脂,锅里还剩下一团略显焦黄却酥脆的猪油渣,撩拨着我。只等母亲把油渣铲起来,递到我面前。
在上辈人眼里,勤俭持家从炒菜酌油可见一斑。农家一年都难得喂大一头猪,喂养的过程,得精心侍弄它。猪饱食终日,每日除了酣睡就是进食,是天生的乐天派。它对饮食毫不挑剔,什么厨余、薯藤、菜叶、瓜果,大多来者不拒,活脱脱的一副饕餮之相。我们这帮孩子学习之余也就有了另外的活计,为猪服务,挽着提篮去打猪草。我们终日在田野上奔忙,通过口口相传,居然学会了辨识各种野草。当然,“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谓猪草,它的使命决不是为了变成猪的口粮。但不管怎么说,草为猪食,猪又成了人们打牙祭的食材,一切都顺理成章。在乡民的生活词典里,杀年猪,换作了一种吉祥喜庆的说法:“福”年猪。我的理解是,腊月杀年猪迎来打牙祭的时刻,乡民有口福了,也获得了短暂的幸福感。
猪是乡民最主要的肉食来源,杀年猪除了因应年节的需求,裕余的会煞费苦心储藏下来,腌好,烟熏或风干,制成腊味。所谓腊肉,就是肉类在腊月获得的加工和储藏方法。久而久之,也就超越了腊月的期限,成了一种风味的代名,除了腊肉,还有腊肠、腊鸡、腊鸭、腊狗、腊猪油……我家杀了年猪,母亲便忙着腌腊肉、腊肠,自然少不了腊猪油。母亲将白花花的猪油切成小块,用盐调匀,装进瓷坛里密封起来。白花花的猪油经过酝酿和蕴藉,被赋予了“腊”味。年将乡民的幸福生活推向高潮,高潮之后,必然是低潮,为了迎接下一个激动人心的高潮,需要历经冗长的积蓄。我家小小的青花瓷坛被赋予了美好的意象,里面装的似乎不是腊猪油,而是来年的丰裕生活。在温饱尚成问题的年月,食肉自然极其罕有,都是半年南瓜半年粮的艰难对付,有腊猪油吃多多少少可以给人慰藉,帮我们度过漫长的一年。
物质匮乏的年代,腊味成为我此生美好记忆的一部分。大清早,大人们一头扎进田亩间,与土地、庄稼和天气建立起亲密的互动关系。我每天上学前,得自己动手填饱肚子。便从青花瓷里夹起一块腊猪油,炒饭吃,腊猪油的香气自锅里腾起,扑面而来的感觉妙不可言。然而天长日久吃炒饭,后遗症来了,因为身体缺乏维生素脸上长了瘢痕。即便如此,腊猪油炒饭也不是想吃就吃得上的,毕竟腊猪油储备有限,很多人家长期都是清汤淡水、萝卜白菜对付着。我有个邻居,赤贫,好不容易打一回牙祭,買肉尽拣肥的买,为的是熬出更多油水。在村里,我家情况要稍好一点,大概因为父亲捧着“铁饭碗”的缘故。每逢周末,在中学教书的父亲都会捎一点猪肉回家,一家子在如豆的油灯下忙活,就能吃上一顿饺子。然而,我们的生活终归是清贫的,平时炒菜连酌油都小心翼翼,生怕酌多了。
较之大灾大病,贫困实在算不了什么。十三岁的哥哥突然患上怪病:腰椎痛得厉害,去医院检查,一时还无法确诊。医生越是语焉不详,父母越是寝食难安,在父亲一再追问下,医生才说极有可能是癌症!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父亲脸色更加蜡黄,内心翻江倒海。父亲的一生过早地承受了生离死别,他浸润母爱的日子仅是昙花一现,以至于他连亡母的模样都记不清,更多的是亲情缺失的痛苦。所幸,上天很快赐予他另一份母爱,他的继母将他视如己出。然而,上天赐予的第二份母爱也是悭吝的,没过多久,就随着继母的溘然而逝戛然而止……
哥哥躺在病榻上,日夜承受着疼痛的折磨。我们的生活彻底打乱了。母亲和父亲轮流去医院陪护。一转眼,水稻又迎来开镰的时节,但是,与往年有所不同,“仓廪实”已经全然不在父母意念中,他们的心业已被另一种更残酷的现实攫住。那些日子,母亲明显憔悴了。父亲的脚步总是匆忙,他停留的地点除了学校、家里,便是病房,这三点,割据了父亲原本平静的生活。他的钓具落寞地呆在门角旮旯里,往年这时候,父亲时常带着钓具,到塘边坐下来。而那年,秋水格外凝重,透出瘆人的冷。
一番折腾,家不像家,有了星离雨散的凄凉。母亲被病榻上的呻吟搅得心绪不宁。此前一直茁壮的哥哥,现在却极有可能枯萎。
我一时无人照看,年迈的外婆责无旁贷,踩着碎步来到我身边。那些日子,我与外婆相依为命。我们空落落的家里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氛。有一天,我像霜打的茄子,打不起精神。外婆认为我“病”了——是她所能理解的常见病,一定是哪位先人跟我说过话,那种发于冥冥的单向沟通被理解为对在世者的惊扰,导致人灵魂出体。于是,外婆为我“立水碗”:她用三根筷子攒在一起,尝试在水碗中立起来,同时还逐一默念先人的名字,如果念到某个先人的名字时筷子恰好立起来,便断定正是那个先人跟我说过话。在“立水碗”的当儿,外婆俨然获得了跨界沟通的力量,她佯装嗔怒地说:“你快走,快走。”过了片刻,筷子倒下,表明那位先人的幽灵已经知趣而去。除了“立水碗”,外婆还会“喊惊”,当白昼已经不再留白,黑夜全面铺开,外婆先走到屋外不远处,徐徐地往回走,边走边喊:“舜子,回屋来哦——”她的喊声在夜色里飘飘袅袅。外婆回到家里,用葫芦瓢晃荡着水缸里的水。每当外婆举行那些仪式的时候,我周围的空间就变得奇异起来,这也在无意间让我有了有关形而上学的思考和想象。总之,对缠足的外婆来说,从想象力衍生的心灵慰藉显得十分重要。
即便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只能推想,哥哥大概是发育过快导致的腰椎疼痛。可是有些医生一般不会往轻里说去,而是将病情放大。我们一家笼罩在我的哥哥罹患绝症的阴翳里,阴影像腐烂的果实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村民们一年到头孜孜矻矻,虽然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温饱的危机依然阴云不散,到了年终不超支就南天门作揖。等到田地分到户,村民的劳动积极性进一步得到释放,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自主擘画一年的生产,人们的生活显然有所好转,“超支”一说成了历史性的词语。然而,我们家貌似过得去的生活不过是搭建在贫困之上的危楼,一阵狂风骤雨袭来,就在风雨飘摇之中变得岌岌可危。家里原来还小有积蓄,因为哥哥的医疗费很快就捉襟见肘。父亲惶惶不可终日,但该授的课一堂也不能落下。那些日子,我很少见到父亲,他偶尔回家的间隙,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并不多。但是只要能见到他,我的心也就踏实了。
父亲知道外婆过惯了苦日子,怕她平日过于节俭,反复叮嘱她,说我正在长身体,炒菜多酌一点猪油。是夜,父子俩抵足而眠,父亲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听见他轻微的叹息。恍惚中,似有铺天盖地的大风将我们的小屋席卷而去,大地上的草木变成了峰波浪谷,不停地颠簸。我深深地感受到,即便平凡的生活也潜藏着巨大的危机。处在江湖之远的小民,在某个时刻,也会面临哈姆雷特似的人生考验:生和死,是一个问题。
父亲起得很早,起床依然是轻声咳嗽。他有肺病,那是学生时代无人关爱和疏于照顾自己的后遗症。当他是师范生的时候,学校组织的户外劳动很多。有一次进山伐木,瓢泼的大雨骤然而至,彼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处避雨,父亲浑身淋透。他得了重感冒,因为年轻,他以为自己扛得住,即使持续发烧也不及时就诊,以致于患上肺炎。
父亲临走,我蜷缩在被窝里,他为我拉了拉被角,盖好。其实,我已经醒来,听得见鸡在窗外的叫声,还有父亲渐行渐远的脚步。一片祥和之下潜藏着巨大的漩涡,那是危机逼近时的片刻阒寂。想不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父亲并非因为他长子来得蹊跷的病情抑郁而终,也不是遭遇什么飞来横祸,而是死于他的那场重感冒。在我看来,这是世间颇具荒诞性的又一实证,一次感冒便足以夺去他的性命。確切地说,父亲死于卫生院一个实习生之手。他感冒不适,住进卫生院。溘然长逝的那天早上,还毫无征兆,他只是感到心慌,有个实习生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父亲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再也没有醒来。窗外不远的地方,秋风吹拂着杨树的黄叶,像摇曳不定的幡儿。
我们全家都向哥哥隐瞒了父亲的噩耗。哥哥躺在病床上,仍然不住地呻吟。对家人情绪的巨大波动,他不可能浑然不觉。他问妈妈,这么久了,爸爸怎么不来看我?妈妈强忍泪水说,你爸这阵子很忙,忙完了就来看你。她扭过头去,泪水违背了她的意愿还是夺眶而出。死神狞笑着带走了父亲。哥哥的病最终只是虚惊一场,三个月后他出院了,开始扶墙练习重新走路。
父亲却永远地走了。
我一直记得他说的那句:“菜里多酌一点腊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