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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之后

2020-02-24刘奕阳

青春 2020年2期

刘奕阳

教师点评

作为颇为重要和常见的文学类型,成长小说一直致力于通过叙述主人公的各种遭遇和经历,描述他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以及通过巨大的精神危机考验而长大成人的故事。和这种常见的叙述类型相异,本文的作者主要在两个方面显示出独特的症候。一个方面是将个人的成长置于厚重的历史变迁之中,从国有企业的衰败、打工潮和新城市化,反映人物命运随时代的浮沉。吊诡的是,在作者的笔下,人物的精神成长并非核心,渺小与平淡恰好是大多数人的宿命。这就让本文成为独特的“这一个”。另一个方面是作者突出的语言能力。这种能力不仅体现在她干净精练的叙述中,更体现在她令人感到陌生而迷醉的搭配与修辞中。如果说,本文有缺点的话,恐怕还是结构的问题,或者是作者的经验问题:从整体上来看,有些地方不必铺陈,却着墨不少;有些地方可写得再细致一些,却写得简略了。

——西北大学文学院 陈晓辉

2000年是公元纪年史上第2个千禧年,那干净利落不含任何尾数的年份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丰碑,昭示了某种开启的含义,在重新计算的数位中,丢掉终归于一的过往,打开全新的幸福世界。某些意志强烈的预言说,千禧之后,一切将走向永无止境的上升,科技与金钱将造福整个社会。

人们习惯于在这样的年份里祈祷,将美好的愿景嫁接给未来。

中国西北部大陆在千禧年中也不能免俗,无数工厂正在全新的丰碑里寻找一个契机,希望通过如同建国时一样锐意进取的意志力,永铸新时代里万人砥砺下轻工业的光辉。在物质上区别不大的年代里,谁也没比谁拥有更高的权利,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付出辛劳且无怨无悔的汗水,换取一种更大意义上的进步。

西部有一个名为咸阳的小城也恰巧居于这样的行列里。那时数个棉纺织厂正在城市中央最繁华的人民路上沸腾,一切人,一切事,都撼不倒它们血统纯正的国企身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火炉,在其中不分昼夜地烧着,人们在白天被吞进去劳作,夜晚跳出来睡觉,人与机器经年累月地尝试用协作的方式制造未来,然后旧人老了,新人又扑进来。

棉纺厂刚刚下班的女工拥有极其朦胧的意蕴,纤弱皎白的棉絮缠绕在身体的每一处,从发间到脚趾,无不见缝插针,左右贴附。柔软的棉撑起了一整个纺织大院人的生活,它们从最原始的模样,在无数人的手里蜕化、翻折、积累,最后衍生出辉煌的企业。

那时凡玉常在下班的纺织工大军里等父母的出现。他们往往会身着颜色相似的工服,走出有着喷水池和红字标语的工厂大门,一直走到街对面很近的家门口,和凡玉一起上楼,吃晚餐,然后散步,入睡,一天过得极其平凡。而凡玉父母却深知这平凡之中不言自明的危机。他们不说,但工厂自会用每况愈下的态势去证明它。从慢慢拖欠工资,到渐渐灰暗的领导脸庞,最后直接导致大型罢工,接着工人离去,转业进入社会。

凡玉直到七岁时才能对这巨大的变迁产生一些实际的感受。经历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千禧年长久的衰弱期后,巨大的机器们因为日渐落后的工艺而再也无法生产出符合市场需求的商品,不得已被甩在鲜亮的时代脚印之后,愈走愈慢,成为行将就木的老者。

凡玉走进纺织厂小学校门的那一年,也正是母亲远赴新疆的年份。千禧年之后的第一年,母亲因为再也不能忍受工厂毫无起色的发展现状,愤而脱下米色的工人制服,从沿街的高楼走出,然后踏上火车,一路向西边的沿疆驶去,从此她们之间在地理意义上多了三小时的时差。以至于凡玉拿着话筒说:“妈妈,这边天黑了呢。”那边的母亲隔了半晌说:“哦?我这里太阳还明明晃晃的。”那时凡玉就在脑海中想象这种距离了,她到底与母亲相隔了多遠呢,居然把天空都分成黑白两半。而母亲,究竟会不会在那悠闲的白日里忘记昏沉黑夜里尚未长大的她呢?

这个问题徘徊在凡玉爱意匮乏的童年里,经年累月地出现在寒夜的睡梦中,无人回答。

母亲走后,家里只剩下父亲和爷爷。凡玉和父亲的亲近是时有时无的,和爷爷也基本没什么交流。父亲和爷爷的关系并不好,这点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比如父亲根本不会问爷爷是否吃饭了,也不会给爷爷置办一些新衣物,更不会在爷爷生病时主动关心。他们更像是恰好被安排在一间居室里的合租者,因为年龄差异,而被误以为是父子。

凡玉的爷爷通常喜欢在那个充满墨臭味的房间里画画。高瘦的身材和暗淡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像一棵秋天的树,充满了沧桑与无趣,却又寂寞得怡然自得。小时候,凡玉的笑声一碰到爷爷的脸庞就瞬间消失,像是滴入海洋的淡水,被盐分倏地稀释掉。久而久之,虽然无意效仿父亲,但凡玉也不怎么主动和爷爷说话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爷爷自得其乐并不需要多余的关心。

也许是巧合,父亲也是少言的。年过三十脸仍和少年一样白皙而充满愁绪。他在不上班的日子里爱好钓鱼。不远处的沣河边,在尚未被大楼环绕时还有许多天然的滩涂,垂钓者通常在那里坐上一天,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根不时晃动的钓竿,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钓上数条小鲫鱼,成为免费的晚餐食材。凡玉父亲就那样长久地坐着,度过妻子不在的周末时光,望着波光粼粼的宽广河面,夕阳西下时才慢悠悠地收拾起战果和钓具,丝毫没有想起独自在家饿着肚子的女儿。

她和自己何干呢?甚至血缘上也并没有什么更加深刻的连带关系。

千禧之后,消沉是一味可敬的毒药,总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让人沾染。巨型机械慢了下来,生活也随之慢下来,一切都变得混沌而迷茫。意志虚弱的工人拖着颓唐的四肢处处碰壁,默默舔舐被生活割开的伤口。失望化为寝具,日日陪伴着入眠,他们无法做到自我解嘲,其余生命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迷人的精神安慰。

周末,父亲往往不在家,对小孩而言,这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因为它同时意味着自由和释放。理所当然地,凡玉在周末不上学的日子里得到了连续两天在家为所欲为的机会。

凡玉的家在四楼,而五楼就住着另一个小她两岁的女孩意安。那女孩不像凡玉一样自由,只能在上午和下午的部分时段里经过姥姥姥爷的允许,到凡玉家玩一会儿。但一到点就必须回去。

然而就算是非常短暂的时间,女孩们也总是有事可做。她们会披着夏天专属的毛巾被,在午后电视剧剧情的指导下模仿紫薇与小燕子,在某一个时刻被琼瑶剧老套的爱情桥段迷得死去活来。那是青春最初的启蒙,也是最为自由单纯的臆想。

凡玉在一下午玩了三集女主角坠崖失忆的戏码后终于疲倦了,一边喊着“紫薇什么也记不得了”,一边倒进卧室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直旋转的风扇,对披着粉色毛巾被、沉浸于比兰花指的意安说:“呐,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意安此时无暇他顾,反应就慢了半刻:“怎么啦?”说这话时,眼睛还瞅着电视机屏幕。

“喂,我要说秘密啦!”凡玉装作生气,揪了一把意安脑袋上散开的小辫子。

意安后知后觉地憨笑一下:“你说啦,我听着呢!”

“我是抱养的。”

年龄还小的意安挠了挠头,露出很抱歉的表情问道:“姐姐,什么是抱养?”

“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凡玉依旧以姐姐的身份很负责任地解释道,那时她看着一直在转动的风扇,什么也没想。她只是突然对家人的冷漠有了一些新的理解,比如说,皇帝得知紫薇就是自己亲生女儿时,欣喜万分的表情,是父亲从来没有的。

“那姐姐你怎么不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呢?”意安认真起来,摸着凡玉的发丝嘟嘟囔囔:“听我妈妈说,我也不是亲生的,是在冬天夜里的垃圾堆里捡到的。”

凡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被意安认真的表情逗得前仰后合,前一秒莫名的惆怅就溜走了。

但凡玉说的是实话,那是在她母亲走之前和父亲的一次谈话中真真切切听到的。后来亲戚的孩子们也不小心说漏嘴过。凡玉从那时就记下了,甚至想知道身世全部的始末,但她又害怕去看父亲冷漠的脸,于是忍着,想着母亲温柔的眼便很快睡着了。

意安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凡玉已经上初中了,她还在棉纺厂下属的中学里继续读书。而意安早已跟着父母搬到城市的西边去,只有暑假才回老城区的大院。

凡玉刚上初中的那个暑假,意安又准时回来了。她们晚上打了很久的魂斗罗,还是没能通关。意安好一段时间没吃街对面的胡辣汤和小笼包,馋得要命,便和凡玉约好第二天一早就去吃。

那天正好是凡玉的父亲夜班,第二天因为想着要买胡辣汤的凡玉起了个大早,没等赖床的意安起来,就急火火地跑去早餐店买了最热闹的第一锅胡辣汤和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凡玉上楼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刚刚下班回家的父亲。

父亲看了看凡玉手上一小锅胡辣汤和几个可怜的包子,问道:“没给我买?”

凡玉向来是怕父亲的,从小便极有眼色,马上机灵地回答:“忘记了!我去给你买!”

谁知凡玉刚刚要转身的那一霎那,肚子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重心失衡的她踉跄地向后倒去,视野里面无表情的父亲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白养你了,老子夜班回来这么辛苦,你连顿饭也想不到给我买!”

父亲转身就走的时候,冒着热气的胡辣汤正好洒在凡玉的胳膊上,小笼包在地面上各有各的惨状。凡玉就在那时想到了一个很久以前就困扰着她的问题,父亲会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产生感情吗?

当然不会的。

凡玉的腹部传来真实的刺痛。

意安把她扶起时,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刚看到你爸爸啦,他怎么丢下你不管呢?”

凡玉的手缓缓抚上腹部,眉头舒展开来,不知怎么,她很想大哭,让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她的哭声,连远在新疆的母亲也不例外。

“因为他不是我的爸爸,他当然可以丢下我不管了。”

凡玉即将步入初三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意安也小学毕了业。所以那个暑假是格外熱闹的,大院里的工人们纷纷下了岗,拿着社会上更加高额的工资,洋洋自得地在夜晚聊生意,聊社会上拿着大皮包的个体户,聊白领和跳槽,谁也没有提到工厂里的旧景,仿佛那已经是被摘掉的棉絮,结结实实地被踩在新时代的脚下,谁也不去怜悯。

那个夏天,一蹶不振的工厂准备盖一栋高层,拆掉了大院里常常举办纳凉晚会和篮球比赛的灯光球场。也只有地皮能让他们获得新的生机,昭示着生命临终前最后的挣扎。灯光球场的拆掉,意味着凡玉和意安失去了一项巨大的娱乐项目,不过她们也并没有因此感到难过,因为谁也没有为此难过。

与工厂无关的人事越来越多了,十几岁的女孩们走进人生的青春期,情感上也面临着可人的悸动。

凡玉恋爱了。

“他长什么样子啊!”意安好奇地瞪大眼睛,手中扇子的摇摆也褪不去一脸嫣红。

“就是……很普通嘛,他家里也知道我们在交往呢,但是不反对。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凡玉说完还不忘叮嘱意安。如果父母知道了恋爱的事情,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可是……你都要上初三了呢,中考怎么办?”小学毕业的已经被迫上了好几个补习班,虽然只是即将初一,却已经在那场小升初考试中对学业的严峻性有了新的认知。

“那考呗,反正只要考上310分,就可以上厂里的高中了。”凡玉毫不在意地说。

“310!这么低!可是我听姥姥说厂里的中学不是很好呢,你要不试试去考市里的第二中学,那样考上大学的几率就很大了!”意安说的时候,凡玉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好啦,我知道我的水平,”凡玉的新手机震动起来:“不跟你说了,他给我打电话了!”

那个暑假过半的时候,凡玉还一直是高兴的,沉浸在母亲归来的欢喜和与男友爱情的甜蜜中。但意安在《快乐星球》开播的那个下午去找凡玉的时候,意外发现她在哭。

“怎么啦?”意安小心翼翼地扶上凡玉一耸一耸的肩膀。印象中,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凡玉哭,上一次,还是她忘了帮父亲买早餐的时候。

“我妈妈,她跟另一个叔叔……他们被爸爸发现了……”

意安心头一凛,极其有限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凡玉家正在产生巨大的变故。但她不知如何开口,幸而凡玉自己开始说了:“就是妈妈刚回来那阵子,经常去舞厅,就认识了一个叔叔。那叔叔经常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今天被我爸看到了,他特别生气,叫我妈再也不要去舞厅了。但是……趁着我爸上夜班,她又走了,跟我说是去看姑姑。”

“那就是去看你姑姑了吧……”

“我们去跟着她吧,她刚走。”凡玉抬起头。

“这……”

“走吧!我一定要看看妈妈去哪儿了!”

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好目送着凡玉母亲一路走进舞厅。那个小小的入口不时有七彩的光晃过,凡玉母亲丰满的背影随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一齐堕入其中,头也没回。

回去的路上意安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个尴尬的场面。凡玉妈妈撒谎了,她并没有去姑姑家,而是去了舞厅,去见了谁呢?那时的凡玉和意安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答案。

“你……别伤心,真的。”意安的手指不安地拉扯着裤缝处的线头。

“没事的,我早猜到她去舞厅的。”凡玉转头,笑了起来,弯月形的眼睛把泪水挤了出去。

那个暑假就在凡玉母亲的谎言里过去了。

第二年的中考结束时,意安并没有回来,因为她正被沉重的课业压得抬不起头。所以,她也就不会知道,城市的东边,凡玉没有考上高中之后,经历了生命中最痛彻心扉的分手。考虑到现实情况,凡玉父母合力把她送进了一所乡郊卫校,他们希望女儿可以安分地学习五年,拿到中专文凭,被分配到某个医院当护士。

女儿就不会再是工人了,比他们曾经的处境好很多。工人们在千禧年的祈祷,走过曲折的路,总算结出了不大不小的果实。

凡玉父母在女儿离去后也双双走出大院,去南部的广州,依靠当地的亲戚,用自家多年的积蓄,开了一个小餐馆。

城市的崛起不是空穴来风,如棉纺织机械一样,它们需要先吞噬、运转,才可以吐出喜人的明天。城市与乡村在相互拒绝了数年后,终于接轨,互相输送有用的物资,彼此成就。但它们一开始就未站在公平的起点处,导致发展的加速度作用下,乡村一边追赶,一边望着城市的背影发怔。它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脚下承接无数的悲伤。

在卫校中的凡玉,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新闻联播里所说的“城乡差距”。

大院里的男女与土地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和机器相处,过衣食无忧却斤斤计较的生活。也许谁也没有比私企老总有钱,但同时,谁也没有比对方更有钱。可卫校并不是这样,乡下生长的孩子和稀少的城市儿女跌进了同一个修炼场,一方的家庭还在吃饱穿暖间徘徊,另一方却已经开始谋求小康水平线以上的生活。

凡玉的宿舍是四人间,受到军事化管理,导致他们除了周末特批的外出情况,不能踏出校门一步。于是凡玉安安分分在这种了无牵挂的状态下开始新的生活。护士技能当然比学校的文化课不知枯燥了多少,但凡玉并没有后悔的资格。眼下,只有这一条路了,她不能回头。

護士的必要技能是扎针,凡玉在学习扎针的第一天就晕倒了。

明晃晃的针头闪着锋利的光,极其尖锐的顶端需要在第一时间扎进青绿色凸起的血管里。凡玉的右手一直颤抖,哪怕针头接触的对象只是平凡普通的卷状卫生纸,她都犹豫地下不去手。在老师不断催促中,视野渐渐陷入黑暗,身子失去知觉,猛地向后倒去。

晕针是卫校里最为忌讳的恐惧症。

此时,远在广州的父母并不能明白女儿生活的曲折,他们正处在繁忙和人手紧缺的困窘之中。餐馆虽小,却在午餐时刻涌进不少食客。他们是夫妻店,只能一人做饭一人服务。但老板娘却永远在点单和结账间分身乏术,老板也只能在狭小的厨房里对着不断增加的新订单手足无措。

凡玉晕针,却成了餐馆的最佳解药。

去广州那次,是凡玉第一次坐飞机出远门,或者更加确切点说,是她第一次走出西北小城,也是她的新生。

凡玉父母的餐馆在有了女儿的帮衬后情况好了不少,夫妻店也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家庭店。他们以创业者的身份搭上了广州高速发展的列车,小餐馆依托附近电子厂庞大的用餐人群,生意红红火火。

直至凡玉十九岁那年,他的父母已经依靠这三年的辛苦努力,赚到了比先前二十多年工厂工资还要多的财富。而他们也在这种紧凑忙碌的生活中加速衰老,四十多岁的凡玉父母,逐渐有了白发和皱纹,他们在疲劳之外,还感受到异乡谋生的不易。

大城与小城,高处与低处,向来是可以自由组合的轨迹。在没有特定结果的过程里,未知成为千禧后迷人的期盼,卷起了裙摆,自在地招摇起来。

依旧在小城上学的意安这时已经结束高考,来到了大学前最为疯狂和轻松的暑假。每个毕业的高中生,都有理由相信,自此后的每个夏夜都是新鲜而酣畅的。这个世界,因为抛开了课业繁重的压力,显得轻盈曼妙。

意安在市中心广场下的电影城买了一张夜场电影票,以此来纪念千禧年后她所度过的枯燥无味的青春时光。如狄更斯所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繁忙、枯燥,却值得怀念。

电影城的前台售票员姐姐穿着整齐的黑色西装,天鹅一般优雅的脖颈上系着蓝色花纹丝巾。意安抬头的那一霎,因高度近视而模糊的视野里闪过熟悉的身影。

“凡玉呀!”

被叫到名字的售票员疾走过来,她的面孔由平淡到震惊的急速变化足以说明一切。

“意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听姥姥说你去广州了?”意安也只能从还在老城区生活的姥姥姥爷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凡玉的消息,但已极其稀少了。

“对,但是爸爸妈妈不是老了嘛,还是回来好一些,我也就跟着回来了,现在就在这个影城上班。”凡玉简单地陈述着自家的迁移史,语气无波无澜,还和小时候一样,温和地笑着。

“好呀!你回来太好了!你知道吗,我考上大学了……”

那天意安等电影进场之前,和凡玉聊了很多,恨不得把这些年发生的所有细枝末节全都讲一遍。凡玉还是像大姐姐一样,一边听一边附和,尽管那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意安进场看电影时,凡玉依然沉浸在往事的余韵里,尽管站在电影院的售票台前,但她却仿佛闻到小时候爷爷房间里的墨臭味,看到家里大盒子式的老款电视机,意安可爱的婴儿肥脸庞,还有那年散落在地面上的小笼包,母亲的马尾辫,银色尖锐的针头,吵闹狭小的自家餐馆。那些明确发生过的事,此刻能回忆起的只有片段,没有全景。凡玉费尽了脑子,希望想起过去所有的意外和转折,但不时有客人咨询买票,让她分了心,最后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天回家的时候,凡玉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像是一个被货车碾压过的、质量最差的塑料袋,破破烂烂地躺在马路中央,等待下一次倾轧。

那时,凡玉只有20岁。

城市的范围扩大了,这座小城的前缀似乎已不能再用“小”字来简单概括,但加上任何宏大的前缀又略显夸张。处在变迁之中的人们在城市间奔波,交通更加方便了,收入也高了,但人更累了。生活的试炼由物理性转为精神性,让人疲惫不堪,却也毫无办法。于是,千禧之后,人们还是习惯于用祈祷来镇痛。

凡玉回来之后,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尽管她深知电影院的前台永远只需要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但这个现实也没有让她激发出任何关于未来的打算。她不再会感到焦虑了,年轻与年老、富有与贫穷、光鲜与质朴,像是与她无关的选择。凡玉唯一明白的是,只要这时代还在轮转,城市还在翻新,现实就必然会把她推上某个轨道。选择的权利似乎是她的,却又从来不属于她。

一年以后,凡玉的父母再次离开了女儿,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们不再像年轻时一样热爱奔波和闯荡。这次,他们在城市东部乡郊——新迁的纺织城那里承包了一间食堂,终于当上了并不忙碌的老板。

千禧年之后,一切步入了加速期。日子越过越短,不知不觉间,城市与人,都变了模样。

意安大三那年,凡玉结婚了。

那时意安已经有了凡玉的微信,她在海岸的另一边收到了凡玉的婚礼邀请。意安激动地在微信对话框打了很多字,问凡玉为什么突然要结婚,对方是谁,结婚之后呢?凡玉一一回复,她说男朋友很好,考虑之后早晚要结婚生子,觉得不如趁着年轻一股脑儿解决掉,之后想开一家自己的化妆品店,当个悠闲的老板娘,或者说是年轻辣妈。

意安在震惊之余也赶紧献上祝福。她明白,凡玉已经走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轨道。

不久之后,凡玉把结婚照发在朋友圈里,得到了很多朋友的祝福。她的丈夫是经过苦苦追求之后把她娶回家的,自然非常体贴。公公婆婆是乡下人,老实善良,待她如同亲生女儿。蜜月以后,凡玉找了一份画室的工作,整日在小朋友的吵闹与五颜六色的油彩中度过。

凡玉的爷爷也在单身数年后和五层一位丧夫的老太太结了婚。大家谁也没有想到,两位老人会在年過花甲后走到一起。但谁也没有反对他们的结合,大家在微笑中与生活和解,年岁和解,或者还有,与自己和解。

凡玉找不出形容词来描绘自己的生活,但如果有油彩的话,也许她会拿起白色那一管,洒在奶油色的画布上,平整地拉出一条直线,一直到画框的尽头,那是平流层稳定的轨迹。

也正好是这一年,大院里的高楼悄然林立,周围年代已久的单元房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沉郁下去。但谁都不会关心往昔的旧物,因为大家心知肚明,所有的过往都会被新的事物覆盖。

连他们自己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