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诗刊二十年短诗选

确 认雨中的蝴蝶

◆◇ 谈晓莉

让我惊奇的是一只蝴蝶

居然大胆在雨中飞行

颤悠悠的粉翅

精彩得如悬空而放的花朵

而真正的花朵

却在雨中流泪

它一定是疯了

假如蝴蝶也会发疯

无法对它说清什么是自讨苦吃

但愿它在沉重的雨里

飞得轻松

雨中的蝴蝶

是否太自信那纸片似的双翅了？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

却瞥见屋檐下一只躲雨的雀鸟

一声不响梳理着丰盈的羽翼

（选自1999 年2 期）

冬天的爱

◆◇ 曾 卓

我喜爱冬天

不仅是因为它预示着

春天的来临

难忘童年时打雪仗的欢乐

难忘闭门读书的激动

难忘风雪之夜遥望到一粒灯火的欣喜

而当年，在小屋的高窗下守着寂寞时

我体验到，愈是严寒，

愈能扇旺心中的火焰

如今，我在生命的冬天面对季节的冬天

难道甘心于伴着炉火，饮一口清茶

在淡淡的喜悦和惆怅中回忆往事吗

呵，渴望到大野去，迎风而立

默念着“念天地之悠悠……”

而傲然长啸

（选自2000 年2 期）

飞翔的鸽子

◆◇ 沈泽宜

很难相信

鸽子放飞时我如此感动

我感受到气旋

它们以优美的圆弧

风一般移动

一朵纯白的云

当我肃立广场 以一名

竞技者的身份倾听它们

翅膀搏击大气的声音

在城市上空

在四肢和头脑上空

以高度 以壮阔的飞翔

对衰弱而卑琐的人

不屑一顾

（选自2000 年5 期）

抄 诗

◆◇ 牛 汉

我的个子高，

深深地，弯着腰，

看贴在泥墙上的诗。

没有打招呼，

有人把笔记本，

（ 也许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

我的背很厚很宽，

扛过沉重的屈辱和苦难，

可从来没有背负过一行诗。

虔诚地弯着腰身，

耐心地屏着呼吸，

一动不动，我觉得

抄诗人的手在微微颤动

诗，很沉很沉……

真想回过头来

看一眼抄诗的人！

（选自2001 年1 期）

冬天里第一场雪

◆◇ 子 川

雪落在她的梦里

春的前夜

那雪有说不出的晶莹、剔透

把我和小路和这个世界

吞进它的花蕊

如此美丽的覆盖

对我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聆听雪落肩头的

细细的金属碎片声

一颗僵犹未僵的心

徘徊在爱的墓地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找不到我们的踪迹了

这时，我看到了那盏灯

那灯亮起在熟悉的窗口

通红的、炽亮的、溢着喜气的灯

那会是她的眼睛吗

不，那不是你的眼睛

你看着我的眼睛

应当充满忧伤

在那幅剪着喜字的帘子后面

她不会出来踏雪吧

她不会知道

小路上，她的脚下会有我的碎片

冬天里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

落在我永久的记忆里

我平摊着双手，伸向天空

我祈祷

让她忘掉窗外的冰雪

让冻住的只是我的梦

让纷飞的雪笼罩她的春宵

让漫游的孤魂找到回家的路

（选自2001 年3 期）

绝 色

◆◇ 余光中

美丽而善变的巫娘，那月亮

翻译是她的特长

却把世界译走了样

把太阳的熔金译成了流银

把烈火译成了冰

而且带点薄荷的风味

凡尝过的人都说

译文是全不可靠

但比起原文来呢

却更加神秘，更加美

雪是另一位唯美的译者

存心把世界译错

或者译对，诗人说

只因原文本来就多误

所以每当雪姑

乘着六瓣的降落伞

在风里飞旋地降临

这世界一夜之间

竟变得如此白净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下面平铺着皓影

上面流转着亮银

而你带笑地向我走来

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不知月色加反光的雪色

該如何将你的本色

—— 已经够出色的了

合译成更绝的艳色？

（选自2002 年1 期）

两个世界的花朵

◆◇ 马铃薯兄弟

一边是白色的石榴

六月的天气里

他们浑身通红

然后

脚下的泥土

也一片通红

路的另一面

是一排香樟树

像是储存在记忆中的

年轻的爱情的气息

他们彼此相望

永远也不可能相互触摸

甚至不能彼此听懂

表达欲念的

花粉的语言

宝贝

这多么像我们

你在对面的窗口

晃来晃去

却不可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选自2002 年5 期）

夜读洛厄尔

◆◇ 黄灿然

拿自身来解剖，要确保

能活下来，并且健康。

既有病人的脆弱，又有

医生的信仰，在无影灯下

你的表情有一片欲投影的

忧伤。生活像技巧，既能救人

复能伤人，你伤了又救了

自己，凭才气，更靠勇气。

当新英格兰从睡梦中醒来，

你已为它准备好一杯清水，

两颗药片，几句留言。你说

要离开一会儿，事实是

你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就像你提到“我用诗写自传”，

而我至今找不到你的影子。

（选自2002 年5 期）

我 在

◆◇ 鲁西西

回家的路上，你发现

一块块石子“骨碌骨碌”，

说：我在。

你抬頭，山尖在高处

和在低处的一样，

用它遍山的整体

说：我在。

树木，田地，

都活在我在的韵律中。

风把一处的我在

传到另一处，

什么也不隐蔽，

只说：我在，我在。

每一处都没有忽略。

（选自2003 年2 期）

甘 海 子

◆◇ 西 渡

这里的野花用盛开来回答

我们对存在的永恒的疑问;

蜜蜂忙上忙下，好像在雨季过后

刚刚恢复了就业。在附近

蝴蝶猛拍风的马屁，试图掀起

一场针对蜜蜂和野花的攻势。

而我在想，用这样的色彩

一个印象派画家会画下些什么

作为礼物，它们的确太不起眼，

但是，对于今天这样的日子，

你还能选出比它们更适合的

礼物吗？它们的位置正好

位于山腰，放肆地丈量着

女神的臀围，但它们不说话

只是用哑语泄露了它们知道的

秘密。似乎在我们之间也存在

类似的秘密，引得蝴蝶好奇

为什么我独自访问你的时候

总是空着两手？不同的是

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开放，而是

被巧妙地隐藏。还是这里的野花

最了解，当我看上去

游手好闲的时候，其实是

携带着世界上最美妙的礼物。

（选自2003 年3 期）

你的名字

◆◇ 纪 弦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选自2003 年5 期）

秋日杂记（节选）

◆◇ 树 才

2

大地上秋日朗朗

对这生命的轮回

一棵树只能接受

落叶的心情也不相同

有几张晒太阳

有几张追行人

还有几张，迷了路

一头撞到电线杆上

风把它们翻过去又翻过来

像不识字的儿童硬要看书

我走路时像

被什么绊了一下

我停下来，等一个朋友

突然，白杨树飒飒乱响

接着便有人拍我的肩膀

3

秋日，你要静心

走自己的路

你要一心一意

想到什么就忘掉什么

你还要去看，去听

做这些都要用心

看着干干净净的阳光

我也想活得干干净净

听着天地间隐约的风声

我的脸就成了眼泪的晒谷场

又一阵风吹来

这么多飞翔的精灵

沦落尘世！你一边

发呆，一边心生悲悯

这么美的日子，你

却受不了

（选自2004 年1 期）

晚 餐

◆◇ 长 岛

我要写一写晚餐

我们的晚餐

—— 当暮色在四周落下

灯光慢慢地唱响……

我做好了饭菜

坐在餐桌旁等待

一个人，像一本打开的书

和一束柔柔的光线

我爱上了傍晚的光线

因为稍等片刻

我的爱人和孩子

就会在光线里归来

我想起了早年的恋爱

仿佛一眨眼

我们的女儿就已经长大

而多年以前我的父亲

也和我一样的年轻

也和我一样的等待

—— 坐在餐桌旁，做好了

饭菜，等候着我们归来……

直到现在我才慢慢学会

爱上了安静

—— 我爱上了傍晚的光线

和餐桌旁的等待

我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学着我父亲的模样

任满头的黑发

一点点变白

—— 在寂寥的时空里

我想，我们也有过

短暂而幸福的停留

（选自2004 年1 期）

灯 火

◆◇ 洛 夫

在我实际的经验里

秦淮只有九里

另外一里

早已成为历史的浅滩

船，是划不过去了

便泊在

前面朱雀桥

笙歌初起的黄昏

仍隐隱听到

刘禹锡把桥畔一季的野花

吟成了永恒的夕阳

河的左岸亮起一盏灯

右岸亮起了更多的灯

酒已够了

我将在水声中睡去

就让我

静静地

蜷伏于你那

暖暖的灯火深处

（选自2004 年2 期）

木 梳

◆◇ 路 也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在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 度北纬32 度

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

的官人。

（选自2004 年6 期）

寂静的大事

◆◇ 王 寅

晴朗的双手，粗糙的花边

穷人的大事多么寂静

责任又多么重要

机杼有效地选取或退避

时间被反复地延迟

青春横跨阴影

花冠转向北方

难以想象的薄暮

在风雪里冻结

顺从无休无止

羞辱无人知晓

唯有灵魂的幸福融化时

我们彼此相知的肉体

才是动人心弦的表达

（选自2005 年3 期）

城里的麻雀

◆◇ 江一郎

在城里，我见到许多麻雀

有的拖儿带女

有的形影孤单

城里没有山林，没有田野

它们还是飞来了

最僻静的角落，也能见到

它们匆忙的影子

它们从何处飞来

是否快乐，悲苦

有时，雨雪纷飞

屋檐下，这些小东西

瑟缩着身子

胆怯，又有些痴呆

而暮晚的时候，像落日破碎的光

忽远忽近地消失

城里万家灯火，却

无人知道，它们

到底躲在哪儿

（选自2007 年1 期）

川江号子

◆◇ 蔡其矫

你碎裂人心的呼号，

来自万丈断崖下，

来自飞箭般的船上。

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

从悬岩到悬岩，

从漩涡到漩涡。

你一阵吆喝，一声长啸，

有如生命最凶猛的浪潮

向我流来，流来。

我看见巨大的木船有四支桨，

一支桨四个人;

我看见眼中的闪电、额上的雨点，

我看见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泪，

我看见终生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

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

但是几千年来

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号

除了那悬挂在绝壁上的

一片云，一棵树，一座野庙……

（选自2007 年2 期）

存 在

◆◇ 池凌云

微小的笔负担着寂寞和创伤

空无一人的道路在伸展

只有它们能理解，带刺的雨

玷污了最好的墨色

这日渐硬化的童话

穿过一切晦暗的隧道

我看不见一段完整的爱

所有追问都是栗色的

在这样的自然里，慢慢消耗温度

多么恐怖！我拥有一只雏鸟漫长的死亡

孤单的夜晚，我不写信

我只想抱住一棵树痛哭

（选自2009 年6 期）

幸福的黄昏

◆◇ 人 邻

傍晚，田野，屋舍，柵栏，

炊烟，几块好看、不知来历的石头。

麦田，刈割干净了，

闲静的马，如低的云彩。

小路上，偶然路过的僧人，

比秋天沉甸甸的果，

只略略沉一些。

（选自2010 年1 期）

八月里的一天

◆◇ 柳 沄

反光的河水

一刻不停地反射着

下午的阳光。坐在

河边的那位老人

多么像一位老人

年龄的尖顶

高挂着往事的云朵

有别于旁边那棵

越老越繁茂的树

以及有风就响的风铃

这是八月里的一天

周围宁静于咚咚的心跳

时间正以同样的方式朝高处走去

随那位起身离开的老人

蹒跚着，拾级而上

有好大一会儿

我像盯着我的暮年一样

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我想知道：时间和老人

是谁带走了谁

（选自2010 年1 期）

寄 远

◆◇ 张新泉

秋凉了，你的声音该来

来把记忆照看

当北风与寂寥临窗

我会偎着你的名字取暖

（选自2010 年6 期）

母亲的失眠症

◆◇ 马永波

窗上的白霜仿佛在烛光下颤抖

她太爱黑暗了—— 她无法入睡

她有时沉默地坐着，用我的旧作业本卷纸烟

她摸过的事物都逐一变得喑哑

烟头的红火像透过白霜的星星一明一灭

烟灰保持着形状，长于未燃尽的许诺

很多年过去，屋子里芳香而辛辣的烟味

让我醒过来，倾听着外面的树影

它从地面延伸到墙壁上，升起，变大

风一直吹着单薄的屋顶，屋顶下睡着我所有

的亲人

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在说话

颤抖着冰冷的唇我爱这黑暗，我不忍睡去

（选自2011 年2 期）

靖南大街

◆◇ 高鹏程

和我从前走过的海塘不同。危险

不是来自一边的大海，以及它自身的漏洞

靖南大街，密集的楼宇构成了它的两岸

和我了解的河流不同。但不可比作流逝。

不可比作一个人

消耗的年华

它汹涌，但可逆旅，像一个人重复自己的命

运

像更多的人，重复一个人的命运

和我见过的灯塔不同。红绿灯

仅仅制造短暂的犹疑和瞬间的加速

不是灵魂孤独的光斑，和我熟悉的渔火不同，

入夜后，巨大的

玻璃幕墙上，到处都是诱惑的眼神

楼宇夹缝的上方，点缀着一粒可疑的星星

看上去也并不像一个砝码。看上去

也压不住靖南路，

这架不知往哪边倾斜的天平

午夜时分，我在靖南大街四楼的一扇

窗子后面写下这些，两边的

楼宇下沉，像迷失在海上的巨轮

（选自2011 年4 期）

春 天 里

◆◇ 大 解

从风向推断 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 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 身影 呼吸 喊声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 丫头 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 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 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引领来者则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顾不上回答人们的问候 快步走着

几乎要飞起来 若不是我及时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拦住 我将冲到自己的前面

（选自2011 年5 期）

敦煌壁画：王沙奴供养像

◆◇ 阳 飏

王沙奴正往灯里添油

不管天黑天亮依然添油

一千多年过去了还在添油

世上大风呼啸

王沙奴守好一盏灯

这个女子一生的事情就是

守好一盏灯

（选自2011 年5 期）

黎明时分的诗

◆◇ 王家新

黎明

一只在海滩上静静伫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听见有人来，

还侧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纵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两只机敏的大耳朵

那黑眼睛

那灰褐色的一跃

真对不起

看来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运粮食

它也有从黑暗的庄稼地里出来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的时候

（选自2012 年6 期）

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老妇

◆◇ 宇 向

她站在人行道上，好像

在等我

沒错

在片刻的意义上，以及

在一个凝固的

场景中。“等” 是如此的真实

一边是人。另一边

是其余的人

（选自2012 年6 期）

寒风中的鸟窝

—— 给寒乐之三

◆◇ 食 指

尖厉的北风呼啸了一宿

早早地将满天寒星吹落

晨起烧开水，映入眼帘的

是寒风中摇晃在树杈间的鸟窝

明知道鸟窝是树枝搭建

四下透风，很是单薄

不敢细想鸟儿怎样

蜷缩在里面将寒夜度过

是家庭败落在心头留下的阴影

还是现实中的变数迷离扑朔

是庆幸，窝还在？还是不祥的征兆？

窗外的一阵寒风从心头吹过……

愣愣地站着，忘记了烧开水

凉凉的一种不是味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地堵在咽喉

眼睛酸酸的，心中惨惨的

（选自2014 年1 期）

树 活 着

◆◇ 朵 渔

一棵树，那么简朴而安静地活着

也生根，也结果，也与四季同调

但那种无欲无求的淡定，就像是

另一种活法。人做不到，鸟也做不到

幸运的树可活几千年，而不幸的树

倒也没有什么不幸的感觉。

（选自2014 年6 期）

窗 外

◆◇ 谷 禾

城铁站像一个人在沉睡

后半夜的灯光照亮了他体内

最隐秘的部分。那里有另一个人

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偶尔，望着夜空对应的星辰

—— 多少年，我始终不能看清他的脸

我走近，他就消失……

（选自2015 年1 期）

最好的地方

◆◇ 韦 锦

喂，伙计，那口井已干了

你为什么还往里扔石头

喂，伙计，那口井再也发不出

水桶碰到水面的声响

你为什么还往里扔石头

喂，伙计，那口井不再照出

你两鬓斑白的面容

你为什么还往里扔石头

喂，伙计，那口井里苔藓都死了

你为什么还往里扔石头

喂，伙计，那口井里不是有你

折断脖颈的小鹿吗

你为什么还往里扔石头

喂，老家伙，你嚷嚷什么

你说，这些让我伤心的

又硬又沉的东西，你让我丢到哪里

（选自2015 年3 期）

挪用一个词

◆◇ 张二棍

比如，“安详”

也可以用来形容

屋檐下，那两只

形影不离的麻雀

但更多的时刻，“安详”

被我不停地挪用着

比如暮色中，矮檐下

两个老人弯下腰身

在他们，早年备好的一双

棺木上，又刷了一遍漆

老两口子一边刷漆

一边说笑。棺木被涂抹上

迷人的油彩。去年

或者前年，他们就刷过

那时候，他们也很安详

但棺材的颜色，显然

没有现在这么深

—— 呃，安详的色彩

也是一层一层

加深的

（选自2016 年1 期）

法王寺，与古柏

◆◇ 马新朝

力和魂魄，在钟声里

荡漾，复活，上升

大殿前，有着某种神示

从人的角度看，从黄昏的角度看

古柏更像黑色的峭壁

握在神的手中。我读着你

作为一个人，一个肉体，一个

短暂的生命，我读着你

你不要有优越感，我小小的心脏里

也住着神的气息，并经过

无数次的闪电刀劈

也像这个黄昏般陡峭

我与你，只是不同的存在方式

和表达方式，我不要你

三千年，或两千年的高龄

我只要你：树干和枝叶的和谐

以及站立在人间的姿势

（选自2016 年6 期）

生

◆◇ 蓝 蓝

继续爱，继续从埋在雪下面的枯草

拽出更多。

继续逃进无知去爱无知的奥秘。

爱就是绝不伤害自己。

就是花儿到了秋天就落。

对熟知的，保持活下去

所必需的陌生;

对敢于抛弃道路的勇气

那新的劈山大斧的天真献上赞美。

不在别处

就在心的双手向外伸出的劳作中

你接生了自己。

（选自2017 年1 期）

父亲的电话

◆◇ 潘洗尘

我离家四十年

父亲只打过一次电话

那天我在丽江电话突然响了

“是洗尘吗？我没事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父亲就挂断了

这一天

是2008 年的5 月12 日

我知道

父亲分不清云南和四川

但在他的眼里

只要我平安

天下就是太平的

（选自2017 年1 期）

巨 子（外一首）

—— 献给康斯坦丁·布朗库西①

◆◇ 吉狄马加

那些粗糙的石头

近似于核心

抵达了真实的港口。

就是木质的肌肤

也闪动着宇宙的纹理

它是积木搭成的梯子。

白色的弧形铸成黄金

由方角堆砌的脊椎

时间变形成鸟的脖颈。

在光滑柔软的另一面

裸体坍塌睁大着瞳孔。

只有单一的颜色被礼赞，

形式的牙齿熠熠生辉。

所有呈现的一切都朴素如初

被掩埋的事实还在藏匿遁隐。

最终是板材构建的弯墙

宣告了铁锤与线条的胜利。

没有结束留下的缝隙

在两个对比的物体之间

唯有光证明了永恒的原始。

注：①康斯坦丁·布朗库西（1876-1957），罗马尼亚籍，被公认为20世纪最具原创性的雕塑家，简约主义雕塑代表人物。

我是如此困倦

此时——

我是如此困倦

只想睡眠！

但我听见了群山的召唤，

这是死亡的

不容更改的时间。

但我不能用诗歌去抵押，

并获得短暂而无意义的数字。

是的，我要告诉你们，

—— 因为在此刻，

我必须从容地走向群山，

最终让火焰为我加冕。

（选自2017 年2 期）

确 认

◆◇ 叶 舟

从壁画上下来，就再也

没能回去。

拾柴，吹火，煮粥。

到了正午，

又诞下一群儿女，

放入羊圈。

剩下的事情，就是

一燈如豆，

在傍晚穿针引线。

石窟是黑的，

人世上也没有一扇

轻松的门。

从壁画上下来的

菩萨，早已

是我的母亲。

（选自2018 年1 期）

车过田纳西

◆◇ 宋 琳

我知道那只坛子就在某一座旋转的山峰之巅，

它强烈的存在吸引着我的目光向高处搜寻。

突降的冰雹中，道路，山峦，可见的一切似

乎荡然无存，

但那乌有的器皿，无始无终，不会被任何东

西所打破。

（选自2017 年4 期）

水 牛

◆◇ 康 雪

它吃草的样子，真是温柔。

它的尾巴

甩在圆圆的肚子上，也是温柔

它突然侧过头看我，犄角像两枚熄灭的

月亮，但它的眼睛黑漆漆的，又像蓄满了水。

我们短暂地对视，再低头时

它脖子上的铃铛

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们就这样交换了喜悦，我们将

在同一个秋天成为母亲。

（选自2018 年1 期）

龙门漫步记

◆◇ 桑 克

我是不懂石头的，

尤其是黑色的燃烧过的石头。

难道我懂得人心吗？

更不懂。

栈道黄边提醒着

台阶，仿佛花楸提醒着异国的

存在。每一粒黄色的小果子

其实都记得什么。

刺玫果并没有保存

童年记忆的任务，而漫步者

正在和蚊子斗争。珍珠梅

几乎把头饰都笑破了。

更多的通过手机

传递的消息，让我一阵迷惘，

好像栈道没有尽头，

好像尽头满是恐惧的活火山……

满是恐惧的夏天……

明天火山会喷发吗？

胆小的人一遍遍地询问，

胆大的人抽着烟。

（选自2019 年2 期）

叉鱼的孩子

◆◇ 韩 东

一个孩子去河边叉鱼

落水淹死了

村上的人从灶上拔起大铁锅，倒扣在地上

把孩子放上去吐水。

铁锅被放回灶上，孩子归于尘土

只有那支竹竿做的鱼叉

斜斜地插在河面上，经过一个夏天。

秋天它仍然在那里

冬天开始的时候它仍然在。终于

像一根冻脆的芦苇折断在冰面上。

叉鱼的孩子真的走了。

（选自2019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