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於唐诗之路蓝田、商州段文学的差异性
2020-02-24贾淦博
贾淦博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近来,诗歌之路成为了古代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竺岳兵首倡的浙东唐诗之路研究会也于近期成立,成为唐代文学学会的一个重要分支。而在更靠近唐代核心区域的商州境内也有一条不比浙东诗路逊色的诗路,即商於诗路。商於古道从先秦开始就是长安翻越秦岭通向外界的重要道路之一,唐代亦然。韩愈,白居易,李白,元稹等,无数文人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与诗歌,丰富了商於道的文化内涵。对这条诗路进行的研究已有不少,专著方面,严耕望所著《唐代交通图考》[1]中的秦岭仇池卷从各种史料入手,对道路的驿站位置与文化蕴含进行了梳理。李德辉《唐代交通与文学》[2]中的长安至襄荆道一章从宏观视角出发,对这条诗路的历史演变,诗歌数量进行了分析。学术论文方面,姚怀亮的《商於道:诗歌之路》[3]与梁中效的《唐代诗人对商於古道的体验和书写》[4]两文更多侧重书写诗路的文化体验与影响,亢亚浩[5]则具体分析了古道上驿站中的诗歌与文化内涵。
现有的研究几乎都是从古道上的驿站入手,成果也偏向于宏观。其实,这条长达上千里驿道的不同路段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自然与人文地理环境也大有不同。本文将从细部入手,对这条古道上两个不同的路段——蓝田段与商州段分别研究,从微观上探求古道中的文人心态和地理条件与文学的创作关系。蓝田县与商州毗邻,古道先后从其境内穿过,一段东北至西南走向的秦岭将两地天然隔绝开来。因此,作为古道的核心路段,蓝田段与商州段在地理上就有明显的区别。秦岭是我国最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之一,两地的地势、气候、植被、水文各不相同,而不同的地域文化又使两地差异加深,形成了同一古道上不同路段之间独特的面貌。而商於古道上的文人络绎不绝,这两段的综合差异也必将影响到诗人,丰富了诗人的情感世界与表现对象,使商於诗作有了更加多元的内涵。曾大兴认为,就自然环境对文学的影响而言,“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对文学家的气质与人格的影响,二是对文学题材、文学地理空间和文学风格的影响”[6]37,本文即从第二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地理差异
(一)地势
地势的高低起伏是一个区域最基本的地理表现,从这方面来看,蓝田和商州各抱秦岭的一边,区域内的地形都具有复杂多样的特点,仅以行政区作为划分标准不能完全厘清其地势差别,因此这两段古道又可以典型的地理标志细分为四小段。
如果将这四段路程的崎岖程度由低到高分为四等,那么第一段从入蓝田县境至蓝关的等级可以划为一等。“蓝田北境,大道始入山区,上韩公坂,一名韩公堆,越横岭至蓝田驿……又东南二十五里至蓝田县,去长安八十里。郭下有青泥驿,以其古青泥城也。”[1]638可知横岭为县内第一站,诗人们离开灞桥驿东南而下首先就要面对这座小山脉。《读史方舆纪要》:“横岭:县北三十五里。自蓝田西达骊山之道。岭北为韩公堆。”[7]2562横岭为今蓝田县与临潼县的交界处,是骊山的支脉,县内海拔在 700~1000 m,等高线密集[8]78,越过这座山也并不轻松,但幸而横岭山脉并不长,只占了古道很少一部分,横岭过后即进入平坦地区,直至蓝关。其间多行于灞河河岸,海拔多在400 m以下,等高线稀疏。典型的地理标志有蓝田驿、青泥驿、韩公驿、灞河。这一段路途基本上是平坦易行的。
蓝关至牧护关为四等,这一段路途崎岖难行,是整个古道中行道最为艰苦之处,这一特点在唐人诗歌中屡有提及。关隘是重要的军事屏障,一般会设立在地势险要之处。从蓝关开始,古道进入秦岭之脊,其间典型的地理标志有七盘岭、蓝桥驿、蓝田山、蓝溪驿、蓝水、牧护关。“由东南行二十五里至韩公驿,一名桓公驿。又十五里至蓝桥驿。两驿间山岭盘高,唐代诗人或亦以七盘岭目之,故今有七盘之名。”[1]641又“七盘山,县南十里。旁有坡。杜佑云‘七盘十二,蓝田之险路也’”[7]2561。严耕望认为此七盘与商州七盘名相重,盖因当时地图并不发达,此段路途山中艰险环绕之处唐人皆认为是七盘岭,这也可以侧面反映其地势险要。从蓝关开始,海拔陡然上升至1200m以上,且途上居高不下,最高可达2000 m[8]78,等高线密集,均行山中。而行至牧护关即出了蓝田县界,也越过了秦岭,进入了商州境内。
牧护关至上洛县为三等。这一段开始,古道从秦岭南麓而下,离开坎坷的主脉,进入商山山区。典型的地理标志有七盘岭、北川驿、安山驿、麻涧、仙娥驿。此七盘岭与蓝田境内的并不相同,但就地名而言也能反映这一段路途也在山中艰险之处行走。“又东南经北川驿,安山驿,麻涧,仙娥驿,至商州治所之上洛县,仙娥驿在州西十五里仙娥峰……故文士过者多吟咏。”[9]6“48北川,安山皆位于商山峰峦中。麻涧附近有商山店。又东为仙娥驿,其地风景秀丽,是商山中的名驿。”[9]193可见尽管商山地区亦不平坦,但胜在风景优美。并且自牧护关后,已经越过了这一段的秦岭主峰,开始下山,海拔普遍低于1200 m[8]96,等高线疏缓,少绝险之处。
上洛县至富水驿为二等,这是商州段内的最后一截古道,典型的地理标志为四皓驿、寿泉店、棣花驿、桃花驿、曾峰驿、武关、青云驿、富水驿。“商州武关道大部分路段是沿丹水北侧行走。夏秋季节江水上涨,经常冲毁道路,曾多次进行修治。”[9]190从商县进入丹水干流开始,古道便沿河岸而行,并且驿站本身亦是临水而建。此段间行山中,如四皓驿所在的地脉山,棣花驿所在的棣花山等,但驿站多位于山脚下,行客不会被群山困阻。而从等高线的海拔来看,丹水两岸的驿馆基本都在400 m以下[8]97,可谓坦途。
(二)气候与植被
“在文学这一方面,虽然地貌、水文、生物等要素都能影响文学,但是也都没有气候对文学的影响那么强有力”[6]190,因此气候也是应该重视的方面。东西走向的秦岭将自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截在了北方,清晰地划分了我国的气候和植被带。气候决定了植被的种类和覆盖面积,而山林又是诗人们创作不可或缺的灵感源泉。蓝田、商州紧挨秦岭,虽然在气候植被上不会有云泥之别,但也存在不可忽视的差异。
据《陕西省地图集》,蓝田境内的年平均气温在10℃~11℃,而商州地区的则为12℃~14℃,平均高出2℃~3℃。这种差别是微小但不容忽视的。更为重要的是,蓝田后段与商州前段的古道多位于高海拔,尤其是蓝田后段的秦岭路途皆位于1200 m以上。海拔每上升100 m,气温会下降0.6℃,也就是说山中古道的气温起码会较山脚低8℃,直至越过秦岭,气温才有所回升。
同时,因为气温和降水的原因,秦岭以北的植被为落叶阔叶林地带,以南为含常绿阔叶林的落叶阔叶林地带。具体到地区,则蓝田为黄土塬栽培落叶阔叶林区,商州为秦岭中山针叶林、针阔叶林交林区,这就说明商州地区在平均年植被覆盖时间上要高于蓝田。再就森林覆盖率而言,以秦岭为界,北为30%~40%,东南为40%~50%,南及西南的汉中地区则大于50%[10]。这不仅是因为秦岭的阻挡作用,还因“向东南开口的掌状山川形势,有利东南湿热气流向境内深入,因而气温较高,雨水较多”①。因此,在综合条件的影响下,一年之内商州境都较蓝田温暖湿润,且绿化的面积与持续时间都更多更长。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古道的蓝田商州段在地势上有着两头相对平坦,中间崎岖难行的特点,尤其是越过秦岭的一段尤为艰难。同时,这一段较其他段更为寒冷干燥,且植被稀疏,是整个古道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一段。而商州前段虽然亦行山中,但胜在温暖湿润,植被茂密,为整个古道风景最为可观的一段。就两头而言,商州东南部已属于北亚热带气候,与古道起始段差距愈加明显。所以蓝田商州段古道宏观的自然特点是南段优于北段,低海拔优于高海拔,呈现出综合立体的自然地理环境。
(三)文化地理差异
“与自然地理空间一样,文学中的人文地理空间几乎是与文学同步产生的,而对文学中人文地理空间的阐释也同样在雏形文学地理学研究兴起之后。”[11]380蓝田商州虽在自然地理上接壤,但在人文地理上仍有不小差别,这种差别大多是建立在自然地理的基础上的,又在不断浸润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貌。
1.蓝田典型文化符号
(1)文学作品中的峣关
峣关是古代著名的关隘,由于地近峣山而得名。它紧扼长安的东南咽喉,在历代以长安为都的王朝中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北周改为青泥关,武帝建德二年改为蓝田关,亦名蓝关。”[12]在唐代,蓝关亦被列为六上关之一。蓝关的文化内涵多与军事有关,历史上很多将领曾用兵于此,如刘邦灭秦、周亚夫征吴楚、桓温伐关中、刘裕灭姚秦等战役都以蓝田作为重要据点。除军事外,峣关的文化特征并不明显,但唐代有关军事的诗歌多创作于西域边塞,阳关与玉门关是此类作品中的宠儿。蓝关处于内腹,其特征无从发挥,所以并没有在唐诗中成为一个典型的文学地理景观。
(2)蓝田玉
《周礼注》提到“玉之美者曰球,其次曰蓝”。蓝田县由于多产美玉,故称蓝田。而其境内山脉也因之称为蓝田山,又名玉山,以山形如覆车,又名覆车山。相比于特性较为固定的蓝关,蓝田玉因为其文化可塑性较强,数见于唐代诗歌,且题材各不相同。可以说蓝田玉已经是蓝田最有特色与最为知名的文化景观。
(3)蓝桥
“蓝溪之上,传说其地有仙窟,即唐裴航遇仙女云英处。”[13]蓝桥处于高山深林,又流传着神仙传说,有创作游仙作品天然的地理条件。但这种文化资源开发得较晚,直至唐末裴铏创作传奇《裴航》才有了开端,虽后代亦有发挥,如宋元话本《蓝桥记》、元杂剧《裴航遇云英》、明传奇《蓝桥记》等,但蓝桥在唐诗之中大多仅作为地名出现,特有的文化内涵并没有完全发挥。
(4)辋川
在蓝田的文化景观中,辋川的知名度几可与蓝田玉相比,都在后代的文学作品中多次出现。但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文化蕴含形成得很晚,是在王维辋川别业的创作与应和之后才形成的,进而被后代作家反复题咏。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辋川位于蓝田南部,与位于北部的古道相距甚远。因此,辋川文化并没有影响到唐古道上的行旅文人,在古道作品中也没有任何体现。
(5)贬谪的赐死传统
在有唐一代,当官员因贬谪从商於古道离开时,朝廷往往会派人追及赐死,且范围不会离开蓝田。“自武周时期至玄宗朝,逐渐形成‘追赐死’制度……这种制度很少用来杀宗室,却专用以杀文官,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大僚……两京道上的长乐驿,长城驿,长安至襄荆道上的蓝田驿,古驿,青泥驿赐死的文人最多,故左降南行至此,未尝不胆落变色。”[2]39其中较为知名的有薛锈、裴茂、硃叔夜、宋道弼、景务修、周子谅、杨炎等。之所以赐死,应该是担心他们对朝廷产生不利;而选择在蓝田驿及之前,应该是担心他们离开京兆府后不好控制。这种传统就给了因贬谪行于古道的文人们巨大的心理压力,朝不保夕的恐惧始终是其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因之就催生了文人们的另一种心理,即在蓝田段不愿久留,而离开蓝田进入商州,死亡的阴影一扫而光后才渐渐放松。这种文化蕴含并不深厚持久,影响的时间与人群也很有限。但它对特定人群的影响却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附骨之疽一般让行客始终如坐针毡,这种影响是其他地理文化相比不了的。
2.商州典型文化符号
(1)商山四皓的典故
据《史记·留侯世家》与《汉书·张良传》,四皓指汉初商山的四名隐士,分别是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汉兴之后,刘邦使人召四皓做官,四皓不应。后来高祖想废掉太子刘盈,吕后听从张良的建议,迎四皓辅佐太子,帮助太子得到了高祖的认可。后来刘盈即位,是为汉惠帝,这时四皓却功高不居,又重新归隐山林。四皓一方面代表了隐士文化,另一方面又有功成身退,兼济独善并举的形象,历代受人传颂,是商州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之一。四皓文化对来往于商於古道上的文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无论是贬谪文人,还是怀才不遇之人,抑或是对政治现实不满之人都可以将情绪通过咏史讽今的形式传达出来,这也是古道唐诗的核心主题之一。
(2)武关
与蓝关类似,武关也是历史悠久的著名关隘。武王伐纣、昭王南征、陈胜吴广起义、刘邦入关中、黄巢败退等皆借道武关,在唐代诗歌中多作为地名出现。但与蓝关稍有不同的是,历来咏武关的人较多,自然为其增加了一些历史厚重感。所以古道行客于武关处咏史怀古的作品也较蓝关多一些。
(3)应和赠答的创作传统
诗歌赠和在唐代是风靡一时的文化现象,而驿站的赠和在古道的商州段亦非常流行。相比起蓝田段,商州段得益于古道长,驿站多,又加上政令明确规定“使人缘路,无故不得于馆驿淹留”[14]。行客们才刚刚相逢即要道别,这些都为赠和提供了有力的客观条件。这些作品大多创作于驿站当中,加厚了驿站的文化底蕴,而其赠和文化又催生出了更多的作品,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尤其是白居易和元稹,在同一驿站多次留诗表达思念与情感,成为驿站上一道特殊的文化风景。
总之,于文化地理层面言,蓝田商州各有其特色,但在以贬谪苦行为特点的古道上,商州境内的文化蕴含在创作中完全被激发了出来,并且反过来丰富了商州本身的文学地理景观。而蓝田的文化内涵并不完全适合行客文士的心境,激发不了其创作激情,所以其路段的文学光彩要远逊于商州。
二、文学差异体现
文学地理学认为“文学创作的过程乃是从外部空间到作家感悟,再到文学作品的过程,就空间而言,也就是从外在的‘客体空间’经由‘主体空间’,再到作品中的‘文本空间’亦即‘第三空间’的过程”[11]418。外部空间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其文本从内容到情感必然也会因此变化,对于商州与蓝田段的古道亦是如此,其文本的差别具体有这几个方面。
(一)景色描写的差别
元稹《酬乐天书怀见寄》中有“秦岭高崔嵬,商山好颜色”一联,这是对两地自然风景差异的最佳概括。秦岭山域的蓝田地势雄高,路途崎岖,除了上句之外还有很多唐人诗作提到这种特点。如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描述了秦岭峰峦的隆崇嵂崒。白居易《初出蓝田路作》:“绝顶忽上盘,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描述了环绕颠簸的驿路。路畅《出蓝田关寄董使君》:“七盘九折难行处,尽是龚黄界外山。”都是对岭间驿道的真实写照。另外,由于高海拔造成的山间阴冷也多次在诗作中提及,如张九龄《奉使自蓝田玉山南行》:“水闻南涧险,烟望北林繁。……阴泉夏犹冻,阳景昼方暾。”杜甫《九月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韩愈《雪后寄崔氏二十六丞公斯立》:“蓝田十月雪塞关,我兴南望愁群山。攒大嵬嵬冻相映,君乃寄命于其间。”其中都描写了高海拔驿路上低温对旅客的影响。这些都准确还原了蓝田段的自然特点,再现了唐时古道上文士行旅的艰苦。
而描写“商山好颜色”的作品更是数不胜数。如王维《送李太守赴上洛》:“商山包楚邓,积翠蔼沉沉。”李白《商山四皓》:“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褰帷对云峰,扬袂指松雪。……横天耸翠壁,喷壑鸣红泉。寻幽殊未歇,爱此春光发。溪旁绕名花,石上有好月。”任梦池认为:“‘诗仙’李白曾多次途经商州并在此做短暂停留,其诗中既有对商州景物的描摹,也有拜谒历史遗迹的书写,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到其对商山洛水的喜爱。”[15]雍陶《洛源驿戏题》:“柳荫春岭鸟新啼,暖色浓烟深处迷。”《春行武关作》:“一路缘溪花覆水,不妨相看不妨行。”还有杜牧的《商山麻涧》《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温庭筠《却经商山寄昔日同行人》《地肺山春日》等作品都全面歌颂了商州的美景,可见他们因种种原因行劳于古道之时,这些美景曾经给了他们极大的慰藉。这种自然条件亦是蓝田段所不能相及的。
(二)文化浸染的差别
如前所述,由于蓝田段的文化不能完全匹配行客的心情,所以反映其文化特点的作品较少。唯贾岛《题黄甫荀蓝田厅》、韦应物《采玉行》、李商隐《玉山》、白居易《补青石》等是基于蓝田玉文化的创作,其他的文化蕴含基本没有反映。理论上来说,“一是地理物象,一是地理事象。正是这两种地理现象,成为触发文学家的时间感进而触发其生命意识的媒介”[6]73。正是因为蓝田段缺少触发作家意识的物象,所以文学作品数量就较少。除此之外,蓝田段作品少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赐死的传统,遭到贬谪的文人行至此处莫不胆战心惊,所思虑的唯有保住性命,何暇作诗。
也正是经过前路的沉寂,诗人们的创作在商州段迎来井喷,仅四皓这一文化景观就有李白《商山四皓》《过四皓墓》,吴筠《高士咏·商山四皓》,窦常《商山祠堂即事》,元稹《四皓庙》,白居易《答四皓庙》《题四皓庙二首》等数十首作品。而且对于四皓的文化思考也脱离了单一性,除了主流的歌颂隐居,功成身退外,元稹的《四皓庙》批评其回避现实,逃避斗争,没有承担起应有的社会责任。白居易的《答四皓庙》则表示有德之人不必久隐,也不必久仕,他们在有难之时站出来已经实属不易,不应该过多苛责。而杜牧《题商山四皓庙》的观点更为新颖,认为正是四皓保住了刘盈,才使吕后利用了刘盈的软弱进行摄政专权,差点使江山颠覆,从这一角度来看,四皓的作用恰恰是负面的。这几首作品都体现了诗人们对四皓文化的思索走向更加深刻,有了更多的批判和反思。这种反思是作者们经历了世事沧桑,仕途浮沉,生命体验更加丰富之后与商州这一文化地理碰撞产生的火花,两者缺少任何一个都不会孕育出这么多优秀的作品。而关于武关的作品则少了很多,李涉《题武关》《再宿武关》,白居易《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雍陶《春行武关作》,杜牧《入关》,黄滔《入关旅次言怀》等都是仅把武关作为一个地名放入诗中,只有杜牧《题武关》,罗隐《武牢关》有一些咏史怀古的思考。相比起四皓,武关的文化蕴含并不适合旅途行客发挥。
赠答文化在商州段亦发挥得淋漓尽致,几乎每一个驿站都有应和赠答的作品。如孟郊《自商山谒复州卢使君虞》,张籍《赠商州王使君》,元稹《阳城驿》《酬乐天书怀见寄》《三月二十四日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白居易《和阳城驿》《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与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杜牧《得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白居易《棣华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赴杭州重宿棣花驿见杨八旧诗,感题一绝》等都寄托了诗人们相互间的情感。而这种赠答应和文学又与地理景观文学有一些区别。后者可以算是一种固性文化,地理景观不管有没有人曾经题咏,只要有文人的情感被触动,就会兴发作品。而前者是一种活性文化,如果驿站没有前人的赠,就没有后人的答,没有寄,就没有和。而一旦有了开端,接着就会出现大量作品,而且增长速度会非常快。而蓝田段的驿站正是很少有赠与寄,也就没有答与和,这就与商州段形成了明显的差距。
(三)贬谪之苦的差别
贬谪是商於古道的核心主题之一,自然也就产生了大量的作品,而蓝田段与商州段贬谪作品的差异则是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差异的综合产物。从心理上来讲,当一位诗人刚刚被贬官出京之时,他的心情一定是处于悲愤激烈的顶点,这个时候进入蓝田境,其路途难行,风景并不美观,又有赐死的恐惧追在身后,各种客观条件倍增其愤懑的心情。因此,诗人们在作品中更倾向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愁苦,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低落的情绪。如崔涤《望韩公堆》:“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裴夷直《上下七盘二首》:“从此万重青嶂合,无因更得重回头。”韩偓《早发蓝关》:“关门愁立候鸡鸣,搜景驰魂入杏冥。”张籍《使至蓝溪驿寄太常王丞》:“君今在城阙,肯见此众愁。”都反映出这种心理。而行客到了商州境内后,心情逐渐稳定放松,开始接受现状,又加上一路山水相映,风景优美,情绪受到了极大慰藉。同时四皓、武关这样的人文遗迹亦在途中,诗人们便思怀古人,反思自身,诗意变得和缓,直白的发泄变成了深刻厚重的思考。如白居易《三月二十四日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登商山最高顶》:“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元稹《西归绝句·其九》:“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一片愁。”李涉《题武关》:“来往悲欢万里心,多从此路计浮沉。”《再宿武关》:“关门不锁寒溪水,一路潺湲送客愁。”从中都能看到作者的内心世界趋于平缓。此外还有元稹《春蝉》将不满借物喻出,李白《过四皓墓》,白居易《题四皓庙》,元稹《四皓庙》等将情绪借咏史托出,白居易《发商州》的自我安慰与自嘲,无论是何种方式,诗人们总归是另辟蹊径了,不再直抒胸臆,将情绪沉淀下来,少了激烈,但多了深沉的感染力。
这种差别在同一位作者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初出蓝田路作》与《仙娥峰下作》是白居易于元和十年被贬江州途中的作品[16],是同一旅程中作于不同地点的作品。前作于蓝田境内,从“绝顶忽上盘,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浔阳近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中可以看出,这一路上崎岖难行,诗人又备受委屈与苦楚,双重原因导致白居易才走了七十里就已经感到劳苦无比,对未来充满了忧虑,这种情绪也在诗中直白地表达了出来。后作是在商州的仙娥驿附近所作,诗句就变成了“商山无数峰,最爱仙峨好。……渴望寒玉泉,香闻紫芝草。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铺镐。……感彼私自问,何不归山早。可能尘土中,还随众人老”。作者在感叹仙娥峰美景的同时自问为什么没有早早归山就隐,在这仙境一般的山中独善其身。前一段路途中愁苦的情绪逐渐冷却,内化为了深沉的反思。与此相类,《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与《武关西逢配流吐蕃》是韩愈在元和十四年被贬潮州所作[17]。前作在蓝田关,诗中的“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哀朽惜残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对于朝政的不平与委屈,并且直接表达了自己对潮州未来的绝望。后作于武关,“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诗意明显发生了变化。虽然作者依旧不平,但是对无法改变的现状已经开始接受,满腔愤懑变成了无可奈何,好收吾骨的绝望变成了罪无归望的失落。两位大家的作品足够代表商於古道贬谪诗人们在蓝田段与商州段创作的差别。
三、结语
诗歌创作与地理条件的关系从来都是不可忽视的,而商於古道以其不可替代的交通地位将这种关系充分展现了出来。严耕望认为:“朝廷使臣一般公私行旅远谪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者,皆利此道之径捷。兼以唐代士人几无不蚁趋京师,谋取功名富贵,又喜遨游江湖,适性谋食,故多旅经此道,至有‘名利道’之目。”[1]637古道行旅的士人多了,诗作自然也就多了。但李德辉经过研究认为,“细读唐代诗文,你却会吃惊地发现,唐前期长安至襄荆道上产生的文学作品之少,到了几乎难以置信的程度,比两京道来相差甚远。……安史之乱以后至元和初这几十年,在该道上的行役的文士逐渐增多,文学作品慢慢增加”[2]94。诚然,唐代前期古道的文士行旅不多确实是左右作品数量的关键因素,但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文学地理景观的形成与影响。就自然地理景观而言,山水处处皆相似,除了特别典型的地理标志,很难形成独特的文学景观。蓝田境内的一段秦岭并非整个秦岭山脉最为雄高峻拔的,而商州境内的仙娥峰、棣花山、丹江等也都没有特别出众之处,只有商山因为覆盖面积较广而被提及的次数较多。而文化地理景观以四皓、驿站赠和最为典型。无论是自然还是文化,要从地理景观转化为文学地理景观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从某几个文人的某几首作品开始,如同磁铁一般吸引其他文士进行咏和,从而赋予了地理景观浓厚的文学意味,因此吸引与产生出更多的作品。“由此可见,文学景观的意义是由不同的作家和读者在不同的时间所赋予、所积累的,因为也是难以穷尽的”[6]241,这种“引括式”的过程是文学地理景观形成的典型进程,就如四皓,唐代之前咏四皓的作品很少,而在唐以后,经过古道文人的不断吟咏,四皓的文学景观意味形成并固定,而且还脱离了地域束缚,被其他地方的文人咏和。可以说古道蓝田段与商州段的地理差异不仅反映了唐代商於古道行旅文士的心理世界,还能展现出几个文学地理景观的形成过程,加深了我们对古道文学的理解。
注释:
①见《商洛地区水利志》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