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中心主义”思潮的生成考察及实践批判
——兼论中国道路的世界历史意义*
2020-02-23张瑞才单军伟
张瑞才,单军伟
(云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马克思指出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发展着自己物质生产和交往的人们也在改变着自己的意识与思维。思想观念归根到底是一种实践生成物,它在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普遍交往中得以历史性地生成、确认与表达,要发展成为作为“主义”形态的观念体系,还要依附于理论化、系统化的思想价值体系,提炼并反映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实践及发展诉求,融汇相应历史文化、时代精神等“思想材料”,吸取处在特定实践中的大众意志、情感、欲求等社会心理内容。西欧民族优越感是西欧民族从自己的处境和利益出发,在处置与“他者”关系中形成的一种具有主观偏好、认知倾向的社会意识,它长期以来处在社会心理层面,并不必然演化成为影响人们价值选择的消极社会思潮。西欧民族在发展资本主义过程中创设出内含发展模式、政治制度、价值理念等一整套的体系,并生产出反映其利益与意志的意识形态体系,给西欧民族优越感注入了实质性内容。“西方中心主义”在西欧民族优越感这一社会心理演化基础上,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导引下,嬗变为一种反映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诉求,具有明确价值倾向的意识形态思潮。它所涵摄的实体性内容是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中引申出来的一整套制度模式、价值观念,伴随资本全球化运动和世界市场发展,凭借资本主义先发优势及垄断资本,在“观念的世界秩序”取得相应的统摄地位,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叙事成为“绝对的”普世模式,而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则被视为“相对的”,由此确立了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双重”的意识形态标准。“西方中心主义”是一种伴随西方资本主义实践而不断生成发展、有待持续深入批判的意识形态思潮。我们在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视阈中考察“西方中心主义”生成逻辑,不仅揭示“西方中心主义”叙事的理论逻辑,更要穿透话语的表层及词句意义,追溯“西方中心主义”生成的实践根源和社会历史条件,把它与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发展的历史实践相结合,作出有分量的考察与批判,进而从实践生成论层面内在地超越“西方中心主义”。
一、“资本生产”与“世界市场”是生成“西方中心主义”的实践动力
唯物史观和“实践”概念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唯物史观作为一种新的世界观,不仅促成了哲学观及思维方式的变革,还对意识形态理论进行了“改造”,在宏观的社会形态中勘定了意识形态的位置(观念的上层建筑部分),揭示了意识形态的“存在论”。任何思想观念、意识形态及其话语体系都植根于“物质的生活关系”。(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1.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以唯物史观为思想武器,拒斥抽象地思辨,转而在“物质的生活关系”中阐发、批判意识形态,也即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4.在意识形态的“存在论”基地中阐释了意识形态“生成论”。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等著作中,马克思深入地解剖资本生产运动,详实地追溯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及话语体系的生产过程。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运动不断地增殖扩张,将地方性的“自然经济”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把一切生产变成“资本生产”,开拓了“世界市场”,推动了资本全球化发展。资本逻辑运动推动资本跨越国界,为建立“全球性社会结构”奠定了物质基础。但资本逻辑运动使得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相分离,生产出“资本-劳动”对抗性生产关系,确立“资本支配劳动”的原则,造成阶级对立与贫富两极分化,导致“全球性社会结构”不平衡、不协调发展。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开辟“全球性经济社会结构”的过程,也是“资本-劳动”根本矛盾宰制下“中心-边缘”关系发展的历史过程。马克思曾把这种“中心-边缘”型结构概述为“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东方从属于西方”(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6.、非资本主义从属于资本主义。海德格尔则把西欧资本主义扩张推动“世界历史”的发展过程简述为“人类和地球的欧洲化”。(4)海德格尔选集(下)[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1020.与此同时,物质生产主导并制约着社会关系及意识形态的生产,“人们的思想、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2009:525.。“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实践运动必然要生产为自己服务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及价值观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固有的剥削和不平等被流通领域中自由交换的外表所掩盖,只关注这一点,导致自由、平等一类典型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产生”(6)大卫·麦克里兰.意识形态[M].孔兆政,蒋龙翔,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22.。西方资本主义掌控着现代意识形态话语权,赢得了“自由”“民主”“人权”等现代价值观念的主要形式和词义解释权,筑起普适性的“世界精神”圈套,以掩盖资本生产的规律与秘密,促使个体与共同体、特殊利益与普遍利益、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虚构而神秘地统一起来,配合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发展,服务于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攫取超额利润。
西方资本主义以资本生产实践为根本动力,以生产扩张、贸易掠夺、战争殖民等多条进路建构了“中心-边缘”型“全球经济社会结构”,为“西方中心主义”建筑了赖以矗立的经济社会基础,顺应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势差,也为强化“西欧民族优越感”提供了实质性内容和制度架构;“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实践所塑造的意识形态及价值体系为“西方中心主义”提供了系统化的思想理据和价值导向。西方资本主义利用资本及市场把持着世界体系的物质力量,掌控着“中心-边缘”型“全球社会结构”的霸权,构筑霸权因素里面有表现在政治、军事、科技等方面的硬实力,也有体现在价值观念上的软实力,观念霸权构成这个体系“软实力”的组成部分。西方资本主义凭借其领先地位与主导优势,逐渐将其创造的物质文明、制度模式奉为圭臬,在西欧民族优越感基础上完成了意识形态叙事与表达,强化了“西方中心主义”这一意识形态话语,以此来界分西方与非西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反映当前资本主义主导的霸权体系所呈现的“中心-边缘”结构特征。
近两个世纪来,“西方中心主义”配合资本主义国家建立并维持了一个由其主导的自由主义世界体系。当前国际资本游走于民族国家权力之外,尽管不同属性、类型的资本与利益融合与叠组日趋紧密,政治权力“去中心化”分置情况异常复杂,世界性阶级力量被各种地缘政治力量、全球性社会组织权力所分隔,不同属性跨国资本与政治国家交互间持有一定张力,但不可否认存在着一个整体利益一致的资本主义集团。“西方中心主义”代表并维护着整体利益一致的西方资本主义体系,构成维护西方资本主义霸权体系的观念上层建筑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资本生产运动的内在矛盾、资本全球化实践动力的基源性缺陷将全球性均衡发展、治理秩序带入困境。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资本生产运动及市场机制导致的贫富两极分化、非均衡性发展不断加剧,资本逻辑推动资本“脱实入虚”、金融危机积重难返,赤字财政居高不下,高税收、高福利机制难以维系,中产阶级规模和“沉默的大多数”人持续削减,社会稳定之锚松动,“风险社会”症候凸显,极端化的民粹主义、保护主义思潮沉渣泛起,种族群体矛盾、街头政治频发,西方民主程序与公共决策机制受到严重干扰,民主治理效能低下。而非西方国家在建构自身现代化时,不得不融入西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起初只能处于资本生产链条的底端或边缘,国家经济主权难免遭受侵蚀,往往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等发展困境中,国家能力受到严重制约。西方资本力量在国内外肆意操纵政党政治、社会自主性力量及主流媒介,寻找政治代理人,开展形形色色的“颜色革命”,西方民主祸乱之殇持续泛滥。随西方资本主义建立起来的国际组织权威不断流失,其规制体系与制度框架的凝聚力与影响力严重弱化,已经难以支持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处在这个共同体中的多方力量陷入了“负帕累托状态”(各方都难以获得增益)。面对“西方中心主义”话语的压制,后发国家难以解释和阐发自身的实践,而“西方中心主义”双重标准以特定的政治立场和将许多问题二分式地意识形态解读,筑起阻碍交流互鉴、合作对话的思想藩篱。
二、“西方中心主义”以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逻辑建构其理论叙事
“西方中心主义”进行理论叙事的“思想材料”有多重来源。“欧洲民族优越论”为其提供了社会心理基础,西方历史上许多思想者曾对这种“优越论”进行了碎片化的理论论述,其中不乏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的叙事情节。西方近代认识论哲学预设了以主体-客体、原本-副本、理性-感性等二元存在的本体论,这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人们的“感性直观”所能把握到的“主客相对分离”的事实,而人们在协调解决“二元矛盾”时,相应地形塑了“二元对立”式的认知模式。西方宗教传统中“布道精神”、古典哲学“绝对理念外化”思想为“西方中心主义”扩张提供了“趋同化”“同一性”的思维方式。但这些由地方性的民族优越感、零碎的思想片段及趋同化的思维方式,只有与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发展的历史逻辑相结合,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价值体系勾连起来才嬗变成为观念形态的“主义”。
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扩张中将其固有矛盾、原初问题积聚地呈现出来,马克思是批判资本主义及其意识形态体系的集大成者,历史唯物主义通过深入解剖资本主义社会,切中了资本主义社会及世界历史演进的基本规律,科学地揭示了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导致其必然灭亡的规律,因此对于西方资本主义扩张的历史进程拥护者而言“承认唯物史观无疑是自杀”(7)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08.。“西方中心主义”为西方资本主义体系扩张辩护必然要误读、解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世界历史发展规律,以扭曲的历史观建构其意识形态叙事的理论逻辑,试图将肇始于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发展“特殊史”同一化为世界历史的发展史,演绎了世界历史发展归向资本主义的“趋同论”,为资本主义从“中心”到“边缘”扩张的历史必然性、价值合理性进行论证。马克思阐述了资本主义扩张的双重历史使命,肯定了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史”所展现“文明的一面”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资本主义扩张史”与“近代世界发展史”历史性地交汇在一起,“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在进行历史叙事时,理论化地把“资本主义扩张史”等同于“世界发展史”。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东欧剧变以来,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高歌猛进,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个规则相对统一、涵盖全球各区域的“世界市场”,共享世界市场、价值观的自由民主政体一起塑造了全球性规则,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以“一超多强”的格局主宰着“全球性社会结构”。在“西方中心主义”理论叙事中,东欧剧变被视作资本主义自由经济、民主政治及价值观的多重胜利,“西方中心主义”增加了“历史终结”的叙事逻辑,西方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现代化道路被言说成普遍适用于一切民族发展的历史的必然道路。
拨正“西方中心主义”扭曲的历史观及叙事逻辑,要求我们必须对马克思唯物史进行“正本清源”。马克思叙述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扩张中开创世界历史之时,处在唯物史观草创时期,虽然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理论勾画展现了具有高度预见性和科学性的世界历史观,但它主要还是阐发于对西欧资本主义的考察研究,其理论视野聚焦在西欧工业时代的地方性民族历史。此时马克思强调东方总体上服从于西方,东方社会必然受到资本逻辑铁一般的规律支配而步入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后尘。这是马克思在尚未充分阐释唯物史观、深入解剖资本主义、考察东方社会时,对西欧资本主义扩张发展趋势的表述,却被“西方中心主义”当作自我论证的材料。但马克思在阐释了唯物史观之后,以此为“思想武器”更加深入地剖析资本主义这一“复杂的社会形式”,并考察了东方社会的历史与未来,指出由资本逻辑为实践动力所开创的“世界历史”只不过是对西欧资本主义脱胎于封建主义路径的一般概述,(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66.这些概述只是“在一定条件下起作用的一些原理”(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1.,决不能将它抽象为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理论。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批判理论、科学社会主义学说的理论关联,整体地把握资本扩张史与世界历史发展的内在联系,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有三层意蕴:一是通过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阐发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历史唯物主义论断;二是通过资本逻辑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这个“复杂社会形式”的特殊规律,进一步科学地佐证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提供了政治经济学论证;三是通过对东方社会的考察丰富发展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阐释了跨越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的设想,为非西方社会发展道路进行了理论探索。可见,马克思绝非简单指认人类社会发展历史是由资本生产运动所塑造的一个线性决定的发展模式,世界历史并不是资本主义扩张所主导的“特殊史”。马克思通过资本主义体系批判深刻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决定了它所创设的“特殊史”只能是人类追求社会主义进程中的一个小“插曲”。
当前现实的历史使人们意识到,“西方中心主义”所依附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秩序面临多重危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之间裂痕明显,难以凝心聚力共同维系全球治理规则与秩序。美国作为当代西方资本主义历史进程的主要推动者,反复重申“美国优先”“不再坚持全球化的价值观”的原则,西方资本主义体系所提供价值观也普遍遭受质疑。与此同时,在现实利益驱动下,一些国家不断强化“西方中心主义”统一思想的意识形态功能,借助“西方中心主义”所提供的政治认同、共享价值观来加强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部团结,企图再次合作重塑全球规则和“新秩序”,推动资本主义历史进程,向外加紧升级意识形态遏制战略,在各个领域打压竞争对手,转嫁内部矛盾危机,不断放大本已固化的意识形态鸿沟和价值观分歧,鼓噪“新冷战”的声音甚嚣尘上,导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抗色彩日盛,严重背离了国际社会迫切需要对话合作的现实。
三、资本主义发展成就支撑“西方中心主义”的现实基础
任何意识形态及其话语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人们在观念上以不同方式把握到的客观现实。资本主义在扩张发展中为“西方中心主义”积累了“现实基础”,有力地加持“西方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叙事。相应地,“西方中心主义”体现和表达着资本主义利益与扩张发展诉求,助力资本主义推进“发展议程”。其一,资本主义生产体系极大释放了资本增值与逐利的本性,资本逻辑将科技、创新等一切生产要素“资本化”,其内在的市场机制充分发挥配置资源的效能,这种生产形式“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927.,西方资本主义由此获得了巨大的生产力和物质力量,并率先实现了工业化、现代化。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所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比过往历史的总和还要多。从1820年到1913年是西方资本主义迅猛扩张时期,西欧12个国家GDP占全球GDP的比重从20.9%增长到了31.1%,而彼时中国的GDP占全球比重从32.9%大幅度下降到8.9%。(11)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统计[M].伍晓鹰,施发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4.二战之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内,美国GDP占世界总量的比重一度达到40%。获得了资本就取得了支配其他一切的力量,但西方资本主义的现实优势绝非单纯地建立在经济实力上,而是以资本为支点构筑了一个由科技、军事、金融、价值观等多重力量组成的霸权体系,支撑起“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强制力。其二,“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是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中产生的。”(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22.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冲破了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人的依赖性”关系,资产阶级在预设的、先验的自由、平等、人权等价值原则主导下,建立了与“自由经济”相匹配的西方民主政治制度,并创建了近代民族国家形式的政治实体。在以实力“均势”为建制依据的现代国际关系格局中,(13)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M].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25.这样一种政治国家制度框架能够有效地维护国家主权,保障和扩大西式民主,并为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政治保障,受到普遍的追崇与效仿。在此后很长的历史阶段里“谁要想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不落后,就必须尽快地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14)陈晓律.欧洲民族国家演进的历史趋势[J].江海学刊,2006,(2).。意识形态斗争的深层次较量是制度竞争,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是支撑“西方中心主义”的制度载体,也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运行的基本规则,资本主义体系从“中心”到“边缘”扩张的进程中始终伴随着西方民主化的扩张,但一波波西方民主化浪潮过后留下一大批“民主失败”国家。其三,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发展中创设了人类史上较为丰裕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美好生活”。为了缓和“资本-劳动”的对抗性矛盾冲突,化解财富分配严重失衡所导致的社会危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实施了许多“新政”,建设资本主义“福利社会”,扩大中产阶级规模,发展巩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受众群体。但资本主义“美好生活”是虚幻的现代生活样态,这与“消费品的普遍存在成了资本主义存在之合理性的依据”(15)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6.有关,由于“消费”是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和市场经济得以运转的内在动力和重要环节,资本逻辑的增殖、逐利运动不断刺激消费,制造虚假的消费需求,催生炫耀性消费、透支性消费等异化消费现象,推动西方资本主义进入“消费社会”,并呈现出景观化的“美好生活样态”。西方发达资本主义所展现的“美好生活样态”对非西方民众形成一种诱惑与牵引,它承载着宣传西方价值观的功能,勾搭非西方国家的资产者阶层,在知识生产领域寻求“同谋者”,引诱他们投入了资本主义体系的怀抱,这是西方资本主义通过消费诱惑而巧设的意识形态陷阱,(16)汤林森.文化帝国主义[M].冯建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98.已然成了“西方中心主义”在日常生活层面进行渗透的思想利器。
西方资本主义在发展中取得的优势强化了西方民族优越感,为其提供了实质性内容,筑起了“西方中心主义”的现实基础。“西方中心主义”以资本逻辑、自由市场、民主政治为标准建构了一套抽象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对后发国家构成现代化诱惑与强制,以输出现代化为主轴借机向外输出资本主义制度模式与价值观。过去300年来,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现代化模式能指与所指曾被用来囊括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经验,俨然成了“西方化”的代名词,“西方的就是现代的、普适的”等普遍而抽象的意识形态标准套在人们的发展诉求上。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金融资本与国际霸权迅速膨胀,西方资本主义自由经济、民主政治等理念与方案被设置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模式,甚至制定了自由市场经济的考核与准入标准、西式民主的评价量表等考评体系,不仅“以己度人”地衡量社会主义国家的实践,而且还要把自己的模式“强推于人”,肆意地裁剪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实践。当前,西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现实力量对比关系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支撑“西方中心主义”的现实力量相对弱化,“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诸多不确定性因素加速演进,客观上要求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秩序与规则朝向更加合理公正的方向变革。但现实基础的变化不会立即推动观念上层建筑的变革,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深受“西方中心主义”认知模式、双重意识形态标准影响,不仅难以自我批判、反思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反而“退出”或肆意践踏自己所主导的国际秩序与规则,为了维护其既得利益和意识形态话语优势,不惜挖掘“西方中心主义”所蕴藏的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及沙文主义等病态情结,如果它与西方资本主义因金融危机、治理困境而勃兴的保护主义、民粹主义相媾和,极易将西方霸权主义、新干涉主义、麦卡锡主义激化为极端行动,置世界安全稳定秩序于更大的不确定性风险之中。
四、在实践批判中超越“西方中心主义”
“西方中心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强势的意识形态思潮,一是由于长期以来非西方尤其是社会主义国家缺乏相应的“硬实力”支撑其思想价值体系;二是由于社会主义缺乏相应的“软力量”阐发其“方案”与“价值”,尚未确立与自身实践相匹配的话语优势。在当前国际意识形态斗争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的国际影响力及世界历史意义不断彰显,科学社会主义在新时代中国生机盎然,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种意识形态提供了广阔的比较域和参照系。中国道路严重背离了西方中心主义预设的发展议程,全面超越了“西方中心主义”为世界历史发展提供了理念与方案,已然成为“西方中心主义”语境中最大的异质性力量,也被视为苏联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崩塌之后最主要的外部威胁。在“西方中心主义”取得一定意识形态强制力的背景下,我们要筑牢“四个自信”,克服“西方中心主义”话语的意识形态操纵。
首先,西方中心主义在实践中生成,唯有回到生成它的实践进行批判,才能真正地内在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这要求我们在“物质的生活关系”领域超越生成“西方中心主义”的实践根源与现实基础,增强社会主义的“硬实力”。资本生产及世界市场既是推动“大工业”、现代化发展的直接动力,也是撬动人类社会从传统到现代转型发展的根本性力量。我国在追求现代化开端之时,面对随“西学东渐”而来种种思潮与现代化方案,谋求现代化的先贤们囿于某些深厚的历史与现实原因而未充分地意识到资本及其市场机制之于现代化建设的重要意义。中国共产党早就充分意识到商品经济、价值规律的作用,真正地将资本及市场机制嵌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历程中。在社会主义改造之前和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资本作为“进步因素”,“市场调节”作为“必要的补充”作用于社会主义经济领域。改革开放以来,我国逐步认识到虽然走上社会主义道路部分地证实了马克思关于东方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理论设想,但我国仍处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所面临的根本任务是利用“资本”与“市场”的历史使命促进生产力发展,发展了社会主义本质理论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意识形态上突破了认识理解资本逻辑与市场经济的教条主义桎梏,实事求是地借鉴资本主义所创造的文明成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市场经济,主动对外开放,积极对接到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将“资本逻辑”“市场机制”等多重力量合理地嵌入到经济领域,与“政府作用”力量、人民主体力量相得益彰,促进社会主义生产力快速发展,加快推进社会主义工业化、现代化,开创了在生产力落后的东方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工业化、现代化的新路径。这条路径的实践意义在于:既利用资本逻辑与市场经济运行中呈现的商品经济规律及价值规律,引导不同属性的资本共同建造良性的所有制生态,通过市场机制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利用资本逻辑的增殖逐利原则为发展生产力提供动能,又积极地影响资本逻辑与市场经济运行中剩余价值规律发生作用的具体条件,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和劳动者主体性的基础上,为多种资本生产运动创造空间,规导不同属性资本运动协同锚定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与“分配正义”,现实地促进“异化劳动的复归”,同时在公有制框架下解决“资本-劳动”的矛盾关系,调节其分配原则所带来的贫富差距、两极分化问题,在利用与规制资本逻辑及其市场机制中探索到一条通达社会主义共同富裕、公平正义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总之,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接全球生产体系过程中,我国建构了相应的制度逻辑、社会逻辑,有效地利用和规制了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实践动力与建制——资本逻辑,在实践中对中国道路的社会主义属性、主要物质内容进行了科学说明。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国创造了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奇迹,建立了门类完整的工业化体系,为实现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夯实了物质技术条件,人的全面发展及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求”不断得到回应与满足。这从根本上超越西方资本主义的资本逻辑、物化逻辑,超越了资本主义“风险社会”“消费社会”及虚幻的美好生活等资本现代性症候,现实地促使物的积累与人的发展相统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辉煌成就具体而鲜活地呈现出来,有力地规制了“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叙事所依持的实践逻辑及现实基础,彻底证伪了“西方中心主义”设置的线性“发展议程”,进一步佐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论断,在某种意义上也为世界历史发展开辟了新的解释范式与实践样态,为在晦暗不明、困境重重的西方中心主义意识形态迷雾中探索自身现代化的后发国家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方案。
其次,积极建构并牢牢掌握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批判“西方中心主义”要回到生成它的“原本”,我们建构意识形态话语权则要回到自身的“原本”,促进批判路径与建构路径的辩证统一。多种资本生产运动、市场经济推动经济成分、利益主体、利益诉求日趋分化,既变革了我国主流意识形态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又催生出反映不同诉求的多元化价值观念。在新的实践基础上,我们要将中国特色社会发展中取得的内生性经验与价值引申出来,确立基于自身实践的衡量与评判的价值标准。其一,坚持“两个毫不动摇”的根本原则,以管资本为主增强公有制经济控制力、多种属性资本的活力,规导资本逻辑及市场机制的脱域性,以利益整合推动多元化价值观整合,巩固共同利益的基础,凝聚价值共识。其二,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扩展政治吸纳或兼容空间,增强民主法治建设与治理效能,提高保障政治权利的质量和水平,避免出现“价值主张”与“具体政治实践”两张皮的窘境。其三,由于“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8)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522.,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领资本生产、市场经济所衍生的价值观,在中国道路发展实践中不断赋予自由、民主等价值观以社会主义意涵,引导这些价值观与我国发展实践相契合、与政治制度相适应。“西方中心主义”所涵摄的现代化发展议程,是一种民族性、地方性的发展经验。我国积极地借鉴西方资本主义一切积极文明成果,实现“同一个现代化”目标,但必须对资本主义文明成果进行前提性批判、建设性反思和创造性转化,结合特定国情、历史传统具体化地确立自己的“发展议程”,防范“西方中心主义”所言说的发展模式对我国发展市场经济、全面深化改革的干扰与裁剪。与此同时,我们要将取得的经验与价值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总体布局之中,加强制度化、结构化建构,将制度优势转化为治理优势,提炼国家治理现代化之道,完善国家治理体系。正如,党和国家从所有制结构、运行机制、分配方式等方面对我国基本经济制度进行“立柱架梁”,对资本生产运动和市场机制的作用与限度作出更加完善的制度安排;积极推进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化、规范化、法治化、程序化建设,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制度体系;将“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指导地位”提升到根本制度的层面,等等。这些战略举措进一步标注出中国道路的“四梁八柱”,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进行实践定向并提供制度保障。
再次,积极建构对外话语体系,培育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规制“西方中心主义”话语霸权。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务冲突的舞台”(19)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309.,资本主义所创设的世界体系是迎合资本利益与意志的“阶级共同体”(虚假共同体),资本逻辑及市场机制塑造利己主义人格,在其宰制下的生存逻辑将造成“个体”与“共同体”、特殊利益与普遍利益的撕裂。当前,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导致阶级对立及两极分化问题在西方国家内部、国际社会等层面加速积累,全球性发展动能乏力、发展失衡、公平正义缺失等问题日益加剧,西方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性社会结构”和规制体系伤及自身,“西方中心主义”固有的唯我独尊、霸凌主义等持续蔓延,严重影响建构人类共同体所亟需的安全秩序、全球治理等公共产品的供给。以改造世界并最终解放全人类为根本旨归的马克思主义,主张以“真正的共同体”超越资本主义创设的“阶级共同体”,确立了以社会主义制度为载体来促进“公共价值”的理论范式。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方案承接着这一价值,从共处在同一条产业链、贸易链、需求链、价值链的现实出发,立足于全人类的共同利益,秉持合作共赢的价值理念,以“一带一路”倡议等发展举措,促进国际“资本”与“市场”等各种力量共同协作,携手锚定人类“共同生产”“共同利益”的基础,引导资本致力于投资周期长、回报率低的基础设施建设,厚植后发国家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促使“中心-边缘”型全球经济社会结构均衡化发展,解构“西方中心主义”所依附的经济社会基础。在“分配的正义”方面,人类命运共同体秉持共建共享原则,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基因中“世界大同”“天下为公”的天下观和“达人达己”“美美与共”的君子观,超越了西方资本主义“赢者通吃”“帕累托改进”式的分配理论与实践,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真正地成为各个个体、国家生存发展的前提条件。从认识论来看,“西方中心主义”是从“外在的联系”上来说明西方与东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关系,把二者看作是相互对峙的利益方,筑起了非黑即白、零和博弈的分析范式和“双重标准”的思维模式,割裂了两者相互依存与关联、相互竞争与制约的内在关系。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方案蕴含着“公共价值”和共同体意识,从同一个共同体的“内在的联系”上来把握二者关系,关切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社会制度需要长期合作的现实需要,在意识形态上突破了简单对立的认知框架,挣脱了“双重标准”的思维俗臼,将对立思维转变为对话与合作思维,超越了中与西、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