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的情感共鸣与记者使命
2020-02-23赵清芳
◎赵清芳
《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是美国《纽约时报》记者罗森塔尔写于1958年的新闻名作,获得了1960年的普利策国际新闻奖。其颁奖词是这样的:
“《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突破新闻‘零度写作’原则,着眼细节,以冷峻的视角,深沉地描述了今天的奥斯辛集中营纪念馆。在恐怖与快乐、战争与和平、历史与现实的反差中,它召唤起人们对于灾难的记忆、关于生命的思考、关于人性的自省。它的发表,充分地表现了一名新闻记者的使命感,更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成为新闻史上不朽的名篇。”
因为这段颁奖词的缘故,不少读者将《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的获奖原因归于“突破新闻‘零度写作’原则”。那么,究竟什么是“零度写作”?文中“突破零度写作”具体表现在哪些地方?“突破零度写作”是否是它获奖的主要原因?下面,笔者将结合颁奖词,从“突破新闻‘零度写作’”、“新闻记者的使命”两个方面,具体分析本文的成功之处。
一、关于突破新闻零度写作
所谓“零度写作”,是指记者的写作始终站在客观的立场,努力保持冷静的叙述口吻,将个人的情感降至冰点。但在《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中,处处可以看见作者的“七情六欲”。无论是称谓用语,还是景物描写,抑或是人物表情,又或者是内心感受,无不表达了作者强烈而鲜明的情感倾向。
对奥斯维辛这一地点,作者在文中直接使用了“人间地狱”“杀人工厂”等有着强烈感情色彩的称谓:
“布热金卡应当是个永远没有阳光、百花永远凋谢的地方,因为这里曾经是人间地狱。”
“布热金卡和奥斯维辛一道组成了被纳粹称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杀人工厂的一部分。”
对于奥斯维辛周边的景物,作者的描写也充满了情感:
“阳光明媚温暖,一行行白杨树婆娑起舞,在大门附近的草地上,还有儿童在追逐游戏。”
“在德国人撤退时炸毁的布热卡金毒气室和焚尸炉废墟上,雏菊花在怒放。”
“这里阳光明媚,绿树成阴,在集中营大门附近,孩子们在追逐游戏。”
阳光温暖,杨树起舞,儿童追逐,菊花怒放,绿树成阴,正是这些景物描写,形成了“恐怖与快乐、战争与和平、历史与现实”的巨大反差。
对于参观者,作者多是通过描写人物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倾向:
“参观者默默地迈着步子,先是很快地望上一眼;接着,当他们在想象中把人同牢房、毒气室、地下室和鞭刑柱联系起来的时候,他们的步履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浑身发抖。”
“一个参观者惊惧万分,张大了嘴巴,他想叫,但是叫不出来。”
除此之外,作者也常用最直接的词语来表达参观者和自己内心强烈的情感涌动:
“最可怕的事情是这里居然阳光明媚温暖……”
“这真像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可怕地颠倒了。”
“这里也许是世间最可怕的旅游中心。”
“每一个参观者都感到有一个地方对他来说特别恐怖,使他终生难忘。”
“这时,他们感到自己也在被窒息。”
正是这些尖锐的词句和细腻的描写,让作者无所保留、毫无顾忌、酣畅淋漓的抒发着内心深处无法克制的七情六欲。也正是这些深沉而浓烈的情感,在读者内心掀起了波澜,联通了读者和作者的情感线路,引发了他们之间最大最深的共鸣。那就是:对受难者痛苦经历的目不忍视,对法西斯罪行的咬牙切齿,对和平自由的美好祝福,对当下幸福的珍惜呵护。
二、关于新闻记者的使命
新闻价值的生命核心在于时效性。通常而言,一则新闻,如果不能对新近发生的事件进行及时报道和发布,那么,它的意义和价值也就基本不存在了。从这个意义上来看,1958年的奥斯维辛的一次普通参观,并不具备新闻的时效性。
奥斯维辛集中营建立于1940年,1940-1945年间有400 万人在此被屠杀,1945年苏联红军将其解放,1947年被波兰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为博物馆和纪念地。罗森塔尔写作此文时,距离奥斯维辛集中营建立已有18年,距离二战结束已达13年,距离开辟为博物馆和纪念地也过去了11年。文中的“今天,在奥斯维辛,并没有可供报道的新闻”。“在奥斯维辛,没有新东西可供报道”等语句,也一再强调了这一点。
不仅如此,战争结束后,许多亲历战争的幸存者也写过不少文章,或介绍集中营的情况,或回忆当时的感受。很多媒体记者也前往采访并发表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诸多报道。所以,当罗森塔尔要求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采访时,报社的编辑们对他的选题并没有产生兴趣,认为这是一个老掉牙的题材,是一个没有新意的点子。
可以这样说,1958年的奥斯维辛,确实已经没有太多的报道空间留给任何一位新闻记者了,想通过事实性的报道来收获新闻效果也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罗森塔尔关于奥斯维辛的写作,必须与众不同。
奥斯维辛集中营被称为二战期间纳粹德国最大的“杀人工厂”,营内五个焚尸炉平均每天焚尸一万具,包括中国人在内的28 个民族的400万人死于集中营。相较于二战几个主要国家的死亡总人数英国40 万、美国42 万、法国80 万、日本200 万,这一数字实在太过惨烈,这一行径也实在太过残酷。以至于德国哲学家狄奥多·阿多诺说:“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因为在他看来,那些耽于歌颂和传达幸福的诗歌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人性基础。而亲历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生活的埃利·威塞尔甚至质疑那些静默无辜的词语:“词语都必须重新定义,净化,重新发明。一个词如‘夜’——一个美丽、诗意、浪漫的词——对我们不再意味着它曾经意味的东西了。”
所以,对于一个有着高度社会责任和严肃道德操守的记者来说,奥斯维辛是一个必须面对良知、道德、人性的题材。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现出“一名新闻记者的使命感”。也正因为如此,罗森塔尔选择了站在时代的思想高地去反省那个无法遗忘的残酷,“召唤起人们对于灾难的记忆、关于生命的思考、关于人性的自省”,从而“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正如德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所说:“在奥斯维辛之后写作,无论写诗还是写散文,唯一可以进行的方式,是为了纪念,为了防止历史重演,为了终结这一段历史。”
正是源于这种“新闻记者的使命”,作者才在文中不由自主地写到:“记者只有一种非写不可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来源于一种不安的心情:在访问这里之后,如果不说点什么或写些什么就离开,那就对不起在这里遇难的人们。”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突破‘零度写作’”使文章有了鲜活的情感共鸣,“新闻记者的使命”使文章有了深度的思想价值。面对奥斯维辛惨绝人寰的人类悲剧,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置身事外。所以,无论是作为整体人类反省中的一员,还是作为肩负使命的新闻记者,罗森塔尔都无法让自己的写作仅仅只是“零度见证”。他必须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必须让文章中有自己的眼睛、情感和情怀。正是这份强烈的情感和人文的情怀,让无论何时的人们阅读起《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时,都不会让惊心的罪行被时光冷藏,更不会让历史的深度难以抵达。也正因如此,罗森塔尔的这份报道对全人类有着振聋发聩的反思和呼唤。反思在于对一切非正义战争的强烈控诉,并提醒人们永远不该忘记法西斯战争给人类造成巨大伤害的历史事实;呼唤在于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与珍惜,无论作者描写景物时情感如何复杂,但阳光温暖、杨树起舞、儿童追逐、菊花怒放、绿树成阴都是奥斯维辛今天的现状。所以,在《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中,既有面对历史的反思,更有面对未来的希望,“他报道昨天,是为了终结昨天以启程今天和明天”,而这,正是这篇新闻最永恒的新闻价值,也是它成为新闻史上不朽名篇的原因,正如颁奖词所说:“它的发表,充分地表现了一名新闻记者的使命感,更以迫人的力量震撼生者的心,成为新闻史上不朽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