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常识的阐释和消解
——读《文学理论入门》
2020-02-23任柯颐
◎任柯颐
《文学理论入门》是美国当代著名文学理论家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1944-)的一本面向普通读者的通识类“小书”。它和一般的理论类煌煌巨著不同,如封面上所写的“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是一本简洁、宏观性的扫盲读本。值得注意的是,卡勒将怎样以短小的篇幅,引导读者入门文学理论?作为一名解构主义大师,他在文中又是以什么立场来看待西方的文学理论发展历程的?除了帮助读者了解文学理论的发展状况,本书还有什么现实意义?
一、逻辑、例证兼备的阐释
文学理论是一门百家争鸣的学问,众多理论批评你方唱罢我登场,宛如一团毛线球,难以找到线头的所在。在卡勒眼里,线头就是最平常、最普适的“常识”——某个词语的概念,某个被视为理所应当的传统观念,某种现实现象。从最平易的起点开始,像是剥洋葱一般,层层递进,最终获得核心——达到解释的目的。
卡勒的书写便是如此:找到一个恰当的起点,接着进行顺藤摸瓜式的阐释和解读。富有逻辑,显得简洁而井井有条。以第八章“身份,认同和主体”为例。开头即抛出现代理论中关于主体的争论:如何理解“主体”(“自我”)的形成?接着将理论界已有的相关理论搬上台面,核心观点有四,其根本分歧在:先天还是后天形成,个人还是社会主导。此外还有关于主体优先性的争论。至此关于身份问题的争论的情况已经交代完毕。接着则将文学拉入讨论:它怎样与身份问题相联系?这又不得不涉及到怎样塑造处理人物身份、建构读者身份等问题。横向发散,话语与身份是何关系?是再现,还是创造?此外,身份问题又常常与心理分析相结合。纵向挖掘,身份问题又涉及群体身份的塑造和认同。最后,将所有关于身份问题的理论综合起来,得出一个普遍的结构——“各个领域的研究似乎都在探讨主体是如何通过不可避免,也无法为之辩解的统一和身份的假设形成的。”[1]如此一来,关于“身份,认同和主体”的五花八门的理论就如串珠般被串联起来。不得不说,卡勒帮助读者理顺了毛线球,为读者织出了一张严密的逻辑网。
纵观全书的行文,卡勒从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学术派头,而是与读者平等相处,如同一个和善慈祥的老爷爷,将往日经验娓娓道来。令人惊喜的是,在阐释晦涩的理论时,卡勒不仅以经典著作为例证,如《哈姆雷特》《简·爱》,还常常结合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来帮助理解。例如,在分析“理论”这个概念时,卡勒并非追溯其词源,而是先构建了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语境——
“劳拉和迈克为什么分手了?”
“嗯。按照我的理论,那是因为……”
卡勒认为,“理论”是一种不存在正误之分的非典型猜测。一个典型的猜测可以是:“我猜想大概迈克总是抱怨,劳拉烦他了。不过,等他们的朋友玛丽来了,我们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而“理论”则不受玛丽的话影响,自有一套独特的系统。并且常常是“反套路”的,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如,“劳拉和迈克之所以分手,是因为劳拉一直暗恋着她的父亲,而迈克总是做不到成为她理想中的人。”[2]
如此俏皮生动的例证,如同和读者开了一个玩笑,使其在会心一笑中理解“理论”的含义。卡勒似乎还嫌不够,在书中又设置了几幅幽默讽刺的漫画插图,在补充例证的同时增添了趣味性。如此种种都在告诉读者,文学理论并非高不可攀,它不是困于书中的怪兽,而是树梢上可触的金苹果。使人深深折服于学术性和故事性的巧妙融合。
二、历史而客观的消解
体例上,卡勒采取了“一章一论题”的模式,对每一论题基本按历史发展顺序追本溯源:首先展示传统观念,接着不断举出各时期的后起之秀对此前理论进行的质疑和解构。例如,关于述行语的论题上,首先J·L·奥斯汀于20世纪50年代提出述行语和述愿语之分,为文学批评家们提供了新的理论武器。但随着理论的发展,雅克·德里达对其将严肃的述行语与非严肃的言语区别开来的观点表示质疑:述行语具有普遍的可重复性,而非仅仅适用于严肃场合。之后的朱迪思·巴特勒则拓宽了述行语的应用范围:性别是述行的,语言的述行力量从重复规则和行为中得来。卡勒对理论发展历程的忠实叙述,体现了他俯瞰全局的广阔视野和历史的眼光。他使读者从“上帝视角”观看整个文学理论的发展历程,好比是旅行前需观看地图,了解不同建筑的名称和位置,而非一味探究建筑内部的构造。在附录中对各个理论流派的具体介绍和索引,则更体现了其对理论系统完整性的追求,及便利读者的人文关怀。
通过文章对理论发展的阐释,我们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任一理论,不论多么创新和振聋发聩,在诞生之时已成“常识”,也就存在着被消解、质疑的可能性。可见理论本身具有一定的自反性,是“动态的理论”[3],其不断发展的过程即建构和解构的过程。卡勒如此书写,并非要消解“常识”于无形,而是为凸显挑战“常识”的意义,即“搞清楚一个理念或者一个论点到底能深入到什么程度”,“对替代的解释和它们的预见提出质疑”[4],从而促进理论的发展。这表现了他对已有思想的质疑思维和挑战精神。
此外,本书的通识属性要求他在写作过程中尽量避免自身立场的影响。因此他从未在任一论题下表达立场,而是着重“讨论共同存在的问题和共有的主张”[5],关注理论发展史上重大的辩题和各流派内的明显不同,采取类似“零度叙事”的方式,冷静客观地表述各家理论。这反映了他对理论成果的尊重态度和学术民主的对话思想。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卡勒在文中虽未直言“解构”,但对理论自反性的书写,实际上将解构之维引入了文论,一定程度上展现了解构主义立场。
三、意义
本书要告诉读者的,不仅是入门文学理论的方法,还是要永怀对“常识”的质疑、创新精神。卡勒不是在解构意义,而是在对“终极意义”及其唯一性提出质疑。其最终目的不是进入虚无,而是激发学术质疑精神,对一切被视为惯常的知识提出挑战。如赵宪章在序言中说,“一切现成的理论不但不一定都是合理的,反而一定都是可以质疑的”。这是最具价值的现代学术意识,是倡导同现成理论开展对话并建构新理论的独创精神。正如本书结尾所言,“理论是无止境的——是一部无限的、充满挑战的和令人着迷的著作大全”,“是一个不断前进的事业。这部简短的介绍结束了,但理论是没有终结的。”[6]我们应保持想象力和创造力,推进主体的能动作用,保持学术的活力,促进知识文化的发展前进。
而将对根本概念的探讨置于开头的安排,则提醒我们在理论研究的过程中不能抛弃理论本身的意义。而九十年代以来我国当代批评界出现的追“新”竞“后”、旗号林立的景观,似乎暗示着理论之本正在被忽视。其实理论并非观念或方法,而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态度”,“是我们今天切进当代世界的一种必要前提”。“同样,我们接受理论的理由也并不是首先面对‘主义’,而应该首先是当代问题。”[7]理论在突出各类文本文学性、推进人们对文学的理解时所作出的努力,或许比探讨文学界定为何的结果更重要。当然,对本书呈现的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成果的革命性改造和吸收,也有益于我国当代理论话语的建构。
从卡勒对本书的章节安排上可知,要入门文学理论,首先应从最基本的“什么是理论?”“什么是文学?”入手,且始终怀有质疑的态度和自主思考的精神——探索文学理论的基本精神。“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已存在的一切“常识”是我们思考研究的奠基石,并非限制发展的藩篱。对“常识”的理解,不能仅仅局限于经典的理论,而应抱着开放民主的态度去了解各个流派,站在广阔的平台上举目四望;对“常识”的消解,并非吹毛求疵,而是企图寻求多元视角,帮助更全面地认识文学,乃至认识世界。有研究者说得好,对“常识”的动态研究“建基于文学学科自身独特问题意识之上,在对原有理论不断质疑、批判固有理论的同时,为不断建构新的理论提供了可行性”[8]。
注释:
[1][2][4][5][6]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22.2.124-125.1.125.
[3][8]李慧子.“动态地理论”及其对文学理论研究的意义——读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J].宜宾学院学报,2011(3).
[7]石恢.读卡勒《当代学术入门:文学理论》[J].合肥联合大学学报,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