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里的父亲
2020-02-23朱思克
◎朱思克
孙绍振先生在《批判试验修订本语文课本》中评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说:“朱自清用自己的眼睛看,就在别人看来是不美的,甚至有点‘丑’的穿戴,不优雅的动作,看出天性和人伦的美。”
《背影》的作者通过写父亲的“丑”,热情地表达了对父爱的赞美。文中写父亲之丑的地方很多:“我心里暗笑他的迂”,“迂”字,是朱自清总写父亲的“丑”;“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父亲小气、吝啬,办事拖泥带水,拿不起放不下;“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不大漂亮”,父亲为钱与脚夫争论得很激烈,不像自己文质彬彬的。然而,对父亲集中审丑的部分,便是有名的“父亲车站买橘子”一节——父亲笨拙与“迂”全面地“暴露”出来。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是很简洁的文字,也是最有味道的文字。父亲一身的黑:“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这是因为“祖母死了”,父亲在穿孝;“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可见,也有生活拮据、家境惨淡的原因。
父亲是一个生活在“祸不单行的日子”里的父亲。这身黑衣服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体面、华美,当然是“丑”的。我穿的却是“他(父亲)给我做的紫毛大衣”“皮大衣”——我当然很气派,很“漂亮”——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父亲“走到”“穿过”“跳下”“爬上”的一连串动作,加上“是一个胖子”“要费些事”“就不容易了”的描述,特别是“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父亲“蹒跚”的扭曲,“向上缩”的滑稽,“向左微倾”的夸张,这肯定不能算一个个太优雅的动作,当然就更不好看了——这比他讲价钱说话更显得“不大漂亮”,更掉价,更“迂”——这就是写父亲的“丑”。
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为什么怕别人看见呢?——只有一个理由,父亲的“丑”引来别人视线,怕别人看见了笑话我。为什么怕别人会笑话自己呢?也只能有一个解释:“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别人的父亲都没有来送;就是别人的父亲来送,也没有爬过月台去买橘子的;就是有去买橘子的,也绝不会像自己的父亲这等艰难——茫茫人海中,大概只有这样一位“丑陋”的父亲。
然而,“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这里的两个“看”——是把丑变成美的过程。
“我”已经忽视父亲丑陋的背影,那个“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意象消失了。“我”的视角已经全部集中在父亲所抱的“橘子”上,整个画面由黑色变成了朱红色——朱自清完成了由审丑向审美的最后转变。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这些分解了的动作,都是随着“橘子”的滚动发出光彩——这时朱自清的视线应该是“模糊的”,思维也完全停止了,只有审美还在继续——这不是空白,而是一种极致,构成了父爱的标识,构成了父爱的精神载体——“我”所谓的“漂亮”大概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是多么的不应该!
“我赶紧去搀他”,这是由“审视”到行动的转变。这种转变是痛苦的,因此,有泪水;这种体验是幸福的,因此,有大爱。激烈的审美高潮过后,父亲的形象趋于平淡了——“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然而,平淡不是消失,而是一种固化了!——变成了一种生活!
“我的眼泪又来了”——这里的“眼泪”就是再审美的自然流露,审美的快感是可以贮藏的,以后每次想起这件事,想起父亲,都会“流泪”——这便是“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的原因。
美学家认为最深刻的事件而是出现在有泪珠闪烁的时间与地点。那一时刻,那一地点,朱自清记录下了父亲的爱——这“爱”是刻骨铭心的,是牢记一生的!
事实上,歌颂母爱的成功作品太多了,但歌颂父爱的成功作品并不多。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父爱难抒。中国自古便有“严父慈母”的传统,大概“慈”是一种优美,这是我们很容易观察、欣赏和接受的,也是很容易表达的。“严”是一种什么形象呢?横眉冷对、咆哮如雷、叱咤风云,好多名人的笔下的父亲都成了“暴君”形象。中国传统社会里男人主外,因此,许多孩子对父亲的脸是模糊的、陌生的,再加上“严”的气息首先在脸上表露出来,许多孩子对父亲的脸是畏惧的,孩子往往很少或者不敢“看”(没有勇气“端详”)父亲的脸!——所以,父亲留下的往往只是一个或近或远的背影(模糊的背影)!
但,这不表示在《背影》中,我们看不到父亲的“脸”。“祖母死了”难道父亲会不哭吗?这是一幅孝敬的脸;当我“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劝慰我“不必难过”,这是一张关爱的脸;“父亲赋闲”,一张焦急的脸;“家景很是惨淡”,一张愁苦的脸;父亲在攀爬月台时,“两脚再向缩”,一张抽搐的脸;“显现努力的样子”,一张挂满汗水的脸;“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身上的土,心里很轻松似的”,一张欣慰的脸;“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一张震怒的脸;“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一张忍耐的脸;“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一张无奈的脸……“离开时,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一张不舍的脸……朱自清先生选取父亲的背影,是“个性化”的,被孙绍振先生认为是“震撼人心的”。
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中《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因此,他在《答客诮》中写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诗中用“回眸时看”来写了一个“怜子”的父亲形象。朱自清先生也是抓住了父亲的“怜子”形象,只是改变了一个角度——他写了父亲的背影。这个“背影”视角,是最能代表大多数平民演绎出“父子情深”的一幕——一段通俗化了的“父爱”。这样的父亲,是极普通的,只是一位上有老,下有小,又有责任的老人——这种“非英雄式”的选择,是散文《背影》“普及”的主要原因。正是朱自清先生选择了“写背影”的表现角度,淡化了人物面部的描写,才使这位父亲形象具有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当然也有了丰富的想象时间;正是由于这种“模糊”的形象(外貌),让每位读者非常自然地与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产生联想与想象,比较容易造成心灵的碰撞,找到同感,产生共鸣。这些特点都扩大了《背影》的文化影响,但仅仅这些还不能成为典型,《背影》的成功之处还在于,这位“老人”,上有“老”,“老”(祖母)已经逝去。这正是“我”当时对“父亲”应该有的理解与体会,却没有,一点都没有。下有“小”,“小”(我)已经成人,而父亲已经衰老,却把全身心(父亲把对祖母不能尽孝的感情)都倾注到我的身上。我都全然不知,一点都没有感悟。父亲与“我”之间,在那个时间里,那个地点上——什么是感动,大概是不需要什么语言了吧!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唉,一个祸不单行中的父亲,一个“丑陋”的父亲,一个大爱的父亲,永远记忆在这朱自清的名篇里,这是一段记忆,这是一个经典,这是一个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