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山东藏书家史略》与《山西藏书家传略》比较谈

姚小燕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自春秋时期私家藏书发轫以来，北方不乏藏书之家，但在上世纪90年代，《山东藏书家史略》(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和《山西藏书家传略》(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的相继出版之前，人们对于北方地区，尤其是山东、山西两地的私家藏书源流，实多存阙疑。吴晗(1909-1969)在《江苏藏书家史略》序言中指出：“学者苟能探源溯流，钩微掘隐，勒藏书家故实为一书，则千数百年文化之消长，学术之升沉，社会生活之变动，地方经济之盈亏，固不难一一如示诸掌也。[1]”。本文拟就《山东藏书家史略》和《山西藏书家传略》这两部地域藏书之作，予以比较性的评介，以见由私家藏书源流所反映的两地社会经济和文化学术之历史风情，以及老一辈学者刻苦治学、严谨著述的精神风貌。

1 《山东藏书家史略》及其著作者概述

《山东藏书家史略》，由王绍曾(1910-2007)和沙嘉孙(1929-)合著，32开平装本，凡47.7万言。该书阐述了齐鲁一地先秦两汉起至民国时期藏书家之生平行止、藏书聚散、校刻刊印、社会贡献等。书中共收录藏书家559人，其中先秦、两汉10人，魏、晋、南北朝18人，隋、唐、五代11人，两宋22人，金、元17人，明84人，清351人，民国早期46人。该书由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先生(1904-1998)题签。书前印有藏书家遗像手稿、书目书影、藏书印章等。书后附有部分藏书家相关史料18篇。此外，还附有500余篇征引书目和藏书家姓名四角号码索引，以便读者查检。

1.1 《山东藏书家史略》著作者简述

王绍曾，字介人，江苏江阴人。1930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师从著名国学家唐文治(1865-1954)、钱基博(1887-1957)研治中国古典文献学。曾任职于上海商务印书馆校史处、江阴尚仁职业学校、上海金山县政府、山东机械工业学院与济南工学院图书馆。后以50岁高龄考取山东大学高亨教授(1900-1986)的函授研究生，毕业后经推荐调往山东大学图书馆，从事古文献整理工作，随后被调至山东大学古籍研究所工作。一生学术成果丰硕，主要出版著作有《近代出版家张元济》(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渔洋读书记》(合著，青岛出版社1991年版)、《山东文献书目》(主编，齐鲁书社1993年版)、《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主编，中华书局2000年版)、《订补海源阁书目五种》(合著，齐鲁书社2002年版)、《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主持整理，商务印书馆1997-2004年出版)、《目录版本校勘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山左戏曲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山东文献书目(修订本)》(主编，齐鲁书社2017年版)等。

沙嘉孙，江苏宜兴人，曾在济南文化局从事皮影戏剧工作，后任职于山东大学。出版有《中国古代服饰》(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山东文献书目续编》(主编，齐鲁书社2017年版)等著作，并发表《文登于氏藏书考》《清风轩观书札记》《陈弘谋滇刻丛书》等多篇论文。

1.2 《山东藏书家史略》内容梗概

该书通过悉心查考山东地方县志、藏书著述、书目题跋、日记文集等500余篇文献史料，全面梳理了齐鲁一地始于先秦孔子(前551-前479)，迄于民国栾调甫(1889-1972)的私家藏书发展轨迹，是一部系统阐述藏书家事迹的专著。书中或辑以原文，或予以评述，将历朝各代藏书家的家世生平、藏读行实、聚散经过、校刻概况、研究著述等进行揭示，间或附以按语、胪列数说，以示查考之迹，还对部分藏书家的学术成果予以评价和价值阐述。读罢全文，可以感受到山东藏书家们嗜书成癖、聚书万卷的书香情结，如博昌任昉“于书无所不窥，聚书至万余卷”；刊刻校印、著书立说的学术功绩，如济南周密“日事校雠，其所撰《武林旧事》《癸辛杂识》《齐东野语》，皆足以补史传之阙失”；以及不畏艰辛、刻苦钻研的苦读精神等，如城阳张莘卿“老犹笃学，手不释卷，蝇头细字，往往手自抄写”。

耗时半年，长达六万余言的代序——《山东藏书家概述》中，王绍曾先生对山东私家藏书作了详尽系统的阐述。其条分缕析、层次分明地总结了山东藏书家之九大特色，具体为“笃爱坟籍，藏书成风”，“展转借读，抄书成癖”，“丹黄满纸，亲自雠校”，“书城坐拥，勤于述作”，“化私为公，便利来学”，“深娴流略，目录成家”，“任己所好，各有专藏”，“善本流传，功垂百世”，“刊刻群书，嘉惠来学”，力证“山东藏书家以人数而言，决不次于号称藏书渊薮的江浙”。并于每一特色下，述以实例，全方位地展现了山东藏书家们的藏书偏好和历史贡献。难得的是，作者还结合山东历代经济、教育、文化的发展分析私家藏书之嬗变。正如其所言，“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教育、文化上升，私家藏书就蓬勃发展。私家藏书的发展，反过来又促进经济、教育、文化的发展”。[2]故而，研究山东私家藏书对于了解山东乃至全国的文明史、文化史、教育史、学术史、图书馆史都大有裨益。此外，还于文末分析了山东私家藏书之散佚概况。总而言之，该篇代序将山东私家藏书的特点和学术贡献总结殆尽，有利于读者全面、客观地认识齐鲁大地的藏书风貌。

1.3 《山东藏书家史略》及其增订本之比较

《山东藏书家史略(增订本)》(齐鲁书社2017年版)，32开精装本，凡50.7万言。该书与《清代山东刻书史》《山东文献书目续编》同属于“儒学与山左学术丛书”系列。沙嘉孙先生在原有基础上，着重增补了毕以绣、郑文焯、张景栻和黄裳四位藏书家。此外，还对原收录的藏书家资料予以充实。其在附录中增补了八千余言的《文登于氏藏书考》，阐明了文登于氏自于涟起，包括于式敷、于熙学、于昌进、于昌遂等人的藏书故实，并胪列所见于氏珍藏善本，以体现其藏书之精博丰富。还增述五代和凝所撰《疑狱集》的社会学术价值以及清代张万选的藏书故实等。此次修订，对原版中人名、书名、朝代划分、地域归属的讹误及不规范的简化字亦予以订正。书后沙先生补作后记，以记述增订本的出版过程与增补详情。毋庸置疑，此番修订，使得全书的准确性和学术性均有所提高。然而正如其在后记中所述“关于山东藏书家缺失的部分，除大陆之外，还有港澳台及海外。这几个方面，我们掌握的资料很少，还需要在对外交往中注意收集、充实，以求逐步完备。”[3]可见一部更加完善的《山东藏书家史略》仍需日后的不懈努力。

2 《山西藏书家传略》及其著作者概述

《山西藏书家传略》为32开平装本，凡13.8万言。作者于前言中阐述山西藏书之源流与其撰著此书之经过，正文部分介绍198位三晋藏书家之藏书故实，其中包括南北朝3人，隋、唐8人，五代十国8人，宋5人，金10人，元8人，明22人，清134人。书前分别由山西大学罗元贞教授(1906-1993)、山西大学历史研究所乔志强先生(1928-1998)及山西社会科学研究院高增德先生(1932-2017)作序。

2.1 《山西藏书家传略》著作者简述

薛愈(1912-1998)，山西太原人，1933年毕业于太原平民中学，曾任平民中学图书馆管理员，山西省新民教育馆图书干事。1946年7月起在山西大学图书馆古籍部工作，负责馆内十余万册古籍的分类与整理，并于1988年1月正式退休。薛先生熟悉古籍版本，曾以五角钱一本的价格，为山西大学图书馆购置了165本的国内孤本《大清实录》，吴晗先生得知后激动地说：“我愿以五十元买一本。”[4]

发表论文40余篇，包括《关于明成化本的版本年代问题》《乾隆〈汾州府志〉是否戴震所纂修》《明崇祯本〈山西通志〉是书帕本》《晋渠考》等，其中《明崇祯本〈山西通志〉的刻版梓行问题》获得山西社科论文奖。曾花数年心血编制一套《山西地方志联合书目》。此外，从《永乐大典》中辑得的《太原府志》《辽州志》佚文、《闫若琚全集》校点本(依据十二种版本校点)还在其80岁之际问世。

2.2 《山西藏书家传略》内容梗概

该书以史为序，以人为传，从整体上阐明了上起南北朝，下迄明、清的三晋藏书源流，全面展示了山西私家藏书发展特色。作者查阅山西地方志、史乘、乡贤传记、碑传铭刻、藏书著述等，着重梳理藏书家们的生平行止、家学渊源、藏书聚散、校勘刻印等情况，同时亦对其学识涵养、研究著述、社会成就等进行阐述。此外，还在文后附录与该藏书家有关的《藏书纪事诗》《郭允叔文抄》、藏书楼阁等相关资料。通过书中所述，揭示了三晋藏家丰富多彩的藏书风韵，其中包括“成己成人，传承与共”的人文理念，如乡宁杨恩树“寒士借观无难慷慨”；“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文献传承，如解州孙海观“在他父藏书的基础上，大有发展”；“忧国忧民，心系苍生”的民族气节，如平定张穆“切切以时政为念，四方有兵革水旱，闻之殆废寝食，若身历其艰”；“情系桑梓，致力乡邦”的家乡情怀，如孝义冯济川撰写《山西乡土志》等，将山西藏书家们嗜书、读书、购书、藏书、校书、刻书、著书，乃至全力护书的故往事迹于书中彰显无遗。正是他们，或读书刻书广传秘籍，或公开借阅流传私藏，或编目校雠修订善本，或为研为学著述成册，三晋历史文化与学术风尚才得以数千年来绵延流传、生生不息。

3 《山东藏书家史略》与《山西藏书家传略》比较谈

《山东藏书家史略》与《山西藏书家传略》同属上世纪90年代的地域私家藏书传略之作，是地域藏书史研究领域的重要学术成果。两著的相继出版，不仅将山东、山西两地之私家藏书发展源流与发展特色阐述明瞭，同时亦合力证明了北地不乏藏书之家的历史事实，极大地推动了中国藏书史的区域性研究。下文拟以编撰体例、学术价值及著作者所体现的治学风貌这三个方面进行比较、分析，以见两著之学术内涵。

3.1 “史略”与“传略”的编撰异同

杨立诚、金步瀛所著《中国藏书家考略》最早出版于1929年，后经俞运之校补，并于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该书共载秦汉至清末的藏书家741人，是首部专论藏书家生平故实的著作。吴晗所著《江浙藏书家史略》最初发表于上世纪30年代，包括《两浙藏书家史略》和《江苏藏书家史略》两部分，后于1981年由中华书局合刊出版。书中共收录江浙一地藏书家889人。两部作品以姓名笔划为序梳理了诸多藏家史实，是藏书研究领域的重要著作。而今《山东藏书家史略》与《山西藏书家传略》师承前著，踵事增华，在钩稽史实，撰记成文的同时，变更其编撰体例，以历朝各代藏家姓名为目录进行编排，一人一传，梳理藏书行实。撰述中，族姓内部与异姓之间的藏书递传、藏家题跋、个人文集等史实也予以注明，有助于读者全面、深入地理解传主。此外为便查检，《山东藏书家史略》还于文中简注文献出处，并附录征引书目和人物索引。

在史料的征引上，两书著作者埋首故纸堆，悉心查检各类史料，见有藏家故实则裒而录之、搜罗殆尽。主要包括有地方文献史料，如《沂州府志》《临沂县志》《静乐县志》等；藏家个人著述，如《华泉先生集选》《韬园诗集》等；藏书研究专著，如《藏书纪事诗》《中国藏书家考略》等；人物传记、家谱，如《明人小传》《武氏家谱》等；书目题跋，如《双鉴楼善本书目》《滂喜斋藏书记》等；以及其他相关记载资料，如《元明戏曲论集》《冯公墓志铭》等。此外，《山东藏书家史略》在撰写过程中，还善于引用最新的研究成果，如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排印版)、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出版社1975-1978年排印版)等，以更全面、准确地阐明论点。

此外，两著在论述中均秉持“知人论世”之史学研究旨要，对有关藏书行实、学术论著、书画技艺、社会成就等予以阐述，以探索地区藏书与学养事功之间的互补关系。书中所述藏书家多为当地富有学识的知识分子，有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地理学家、历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等。他们为读书、治学而专事收藏，亦利用藏书编文纂集，著书立说，为当地人才的培养、学术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如周永年继承曹学佺的儒藏之论，作《儒藏说》，为我国图书馆学和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完善了中国古典文献整理模式与方法，对文献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等。由此而言，两著的诞生，于考述齐鲁、三晋两地之文化概貌与学术传承，实有功焉。

3.2 中国地域藏书史研究的高水准填补空白之作

自春秋时期，孔子以六艺敷教，开私家藏书之风以来，齐鲁一地，文化昌明，藏书之家，代不乏人。有关山东藏书家的记载，于诸多著作中已有体现，如叶昌炽(1849-1917)《藏书纪事诗》、汪訚(约1898-？)《明清蟫林辑传》、杨立诚与金步瀛合著《中国藏书家考略》以及李玉安、陈传艺合著《中国藏书家辞典》等。然而，这些作品中辑录的山东藏书家仅约数十人，远未反映齐鲁私藏概貌。上世纪30年代，任职于山东省立图书馆的王献唐先生(1896-1960)曾拟撰《山东藏书家考略》和《齐鲁藏书纪事诗》，以保存齐鲁文献，终因“尚未暇也”而作罢。于是，王绍曾先生与沙嘉孙先生承其心志，自1983年起，便着手于《山东藏书家史略》的编撰。

九年来，两位著作者“广事采录，辛勤耕耘”，终辑得齐鲁藏家559人，以详实的史实力证山东藏书家足以与江浙鼎足而三。如从抄书而言，山东藏书家抄书之风由来已久。南北朝时期即有刘慧雯手抄佛经二千卷，及至清代以来，亦有多位藏书家以抄书著世，如德州卢德水、曲阜孔继涵、益都李文藻、历城周永年、诸城刘喜海等。以刻书而言，通过史料证明，山东刻书始于五代王师范印卖《王公判事》，其是我国判案的最早印本。同时五代和凝摹印自己著作，亦堪称史上出版自己作品的第一位文学家。此外，在校勘著述、特色专藏、善本收藏等方面，作者也分别述以大量例证，肯定了山东藏书家的不朽功绩，全面揭示了山东藏书家在中国地域藏书史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自古绛州一带的著名思想家、文学家荀子(前313-前238)藏书以来，山西历代藏书家接踵相继，学问才识足堪表率者大有人在，如一代大儒司马光、文坛领袖元好问等。然而，与发达的藏书文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西藏书史的整体面貌、文化意义和学术价值却鲜有专著记述。较早撰写者为山西应县聂光甫(1903-1992)在1927年发表于《中华图书馆协会会报》第三卷第六期的《山西藏书考》一文。其中仅辑录山西藏书家75人，包括清代人物34人，中华民国早期人物7人。上世纪80年代，李晋林(1962-)与柴建国(1946-)二人，辑得山西藏书家30余人，陆续发表于《晋图学刊》。《中国藏书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所载741位藏书家中也仅有山西藏书家32人。在随后出版的《中国藏书家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中，山西藏书家不过13人。正如高增德先生所言，山西作为黄河文化发源地之一，藏书家是不至于少到如此地步的。[5]由此薛愈先生广事搜罗，辑得三晋大地198位藏书家，实乃山西私家藏书研究的一大突破。

通过《山西藏书家传略》的记述，不仅将山西私家藏书史推进至南北朝时家藏“几垂万卷”的李业兴，而且从校勘刻印、藏书观念、研学著述、刻苦求学、心系祖国等方面极大地丰富了三晋藏家的人文风韵。如河津毋昭裔始开私人刻印图书之风，对中国的雕版印刷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并州王溥著成《五代会要》是研究五代典章制度必不可少的史书，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河曲黄宅中“在官之日，听讼催科，日不暇给，然未尝终日不读书”；代县冯志沂“一生清苦，衣履朴素，但遇古书、佳帖不吝价”；祁县乔超五“嗜书成癖，遇善本书必购之”；武乡吴淞“博览群书，藏书万卷”的同时，也积极抗日，“以人民为重，主权为先”等，着实在中国私家藏书史中为三晋藏书家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3.3 俱见老一辈学者刻苦治学、严谨著述的精神风貌

《山东藏书家史略》开笔撰写之时，王绍曾先生已达73岁高龄，刚刚经历了结肠癌手术，便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学术任务中。那段时间，“先生每天早起晚睡，匆匆行走于图书馆、古籍所和寓所之间，风雨无阻，不问寒暑。”[6]过重的脑力劳动使其长期靠药物维持睡眠。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王绍曾先生承担国家级项目三项、省级项目六项、自筹项目三项，共有十二项之多，而且次第完成并出版行世，其中多百万字以上的大部头著作，累计多达一千六百余万字。同时发表论文四十余篇，约五十万字。[7]程千帆先生曾用“默默耕耘，老学不倦”八个字来夸赞他。为完成此著，王绍曾先生与沙嘉孙先生更是充分利用业余时间，遍览山东方志史传、官私簿录，古今文集、书林逸闻等，寒暑九年，稿经三易，可见其用力之勤。同样，为撰述山西一地藏家故实，薛愈先生自1977年始，便注意收集省内史乘、通志、府志、州志、县志以及文献、文苑、传记、乡贤录、碑传铭刻等著述，凡遇到有关山西藏书家事迹，随时笔录，制成卡片，坚持12年之久。[8]在老伴病故，视力欠佳的情况下，薛先生也从未中止编著。[9]

两著出版之时，王绍曾先生与薛愈先生已达耄耋之年，沙嘉孙先生也已值花甲之岁。三位老者数十年如一日，孜孜矻矻、露钞雪纂，从方志、史乘、文集、家谱、题跋、目录等数百种文献中摭拾史实，条理成篇，其埋首故纸堆，甘坐冷板凳的勤苦与坚韧，令人心生敬意。王先生在后记中曾述，《山东藏书家史略》已经过多次补充修订，但仍然还有很多没有读过的书和没有见到的资料，即使见到的资料，也还有摸不清情况的。他提到，考述刘少山之籍贯“东莱”一地时，先考查古称“东莱”之历史演变，而后依据新见史料《海源阁宋元秘本书目》中标注的“蓬莱刘氏”才最终确定其确系山东人士。[10]由此一隅便可以想见，那数百位藏书家之藏书故实的编撰，必然经历了同样细致入微、严谨审慎的查检与考证，方能在书中得以揭示。

此外，两书著作者在广摭博采、铺陈史实的同时，亦注重对史料详加甄别、考订。《山东藏书家史略》中，此类考辨诸多。如其胪列数说后，证实藏孔子家书于壁中者为孔鲋而非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所云孔惠(经证实为孔忠，因忠、惠形近而误)，亦非杨立诚、金步瀛《中国藏书家考略》中所载安国父孔武。通过查考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焦竑《焦氏笔乘》等史料，亦指出故往史料中对“朱遵度”与“崔遵度”二人的混淆。此外，若有关史实尚未求证，作者则存疑待考，以便后学查证。如关于衡府刻书《篆字便于搜检》四卷是否为朱厚燆所刻，作者则表明“尚在疑似间”。关于德州李元亮，指出彭辑五题记中认为刘氏“收藏之富为历代藏书家之冠，胜于天一阁、海源阁等”之论殆不可信，亦指出“新纂古今书目”与藏书目录不符，待考。《山西藏书家传略》中对史实的论证，也颇为严慎。对于祁县藏书家乔煌，作者指出“查山西历代著述书目，乔煌与藏章‘桥煌’不同，待考。”对于太谷藏书家杜瑞联“密奏宋景诗”一事，指出其“阳为投诚、阴实怀逆之说”待落实。清方颐浚在《梦园书画录》中著录有河东张彦远《丰林泉石图卷》，但其是否为真迹，作者尚未明瞭，故特在书中说明“是否真迹，因未目验，附录于此，以志所闻”。

4 地域性藏书家研究概述

我国最早的地域性藏书家研究可追溯至清代学者郑元庆(1660-1730)撰，范锴(1765-1844)辑的《吴兴藏书录》。该书收录浙江湖州地区，从南朝至明代的17位藏书家事迹。之后晚清藏书家丁申(1829-1887)著《武林藏书录》，着眼于杭州藏书史实。上卷论述杭州文澜阁、尊经阁等各处藏书、刻书概况，中、下卷收录六朝至清末67位藏书家。随着清末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的结撰，上世纪中国藏书文化曾有过两次研究高潮。在此期间，有《山西藏书考》《广东藏书家考》(原广州大学《图书馆季刊》1933-1936年)、《浙江藏书家考略》(《文澜学报》第三卷第1期，1937年)等重要论文发表。以及《吴中先哲藏书考略》(1930年初刊于《可园丛书》)，《江浙藏书家史略》(中华书局1981年版)，《浙江藏书家藏书楼》(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常熟先哲藏书考略》(首刊于1990年)，《山东藏书家史略》和《山西藏书家传略》等著作问世。目前《吴兴藏书录》《武林藏书录》《吴中先哲藏书考略》和《常熟先哲藏书考略》，四部著作都已收录于《中国历史藏书论著读本》(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21世纪以来，《中国藏书楼》(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与《中国藏书通史》(宁波出版社2001年版)，两部学科奠基之作的相继出版，更是将藏书史研究推向广博与精深。地域性私家藏书研究大放异彩，卓著迭出。如《近代江苏藏书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山东著名藏书家》(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智者之香：宁波藏书家藏书楼》(宁波出版社2006年版)，《湖湘近现代文献家通考》(岳麓书社2007年版)，《福建藏书家传略》(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浙江藏书家传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安徽藏书家传略》(黄山书社2013年版)，《明代南京私人藏书研究》(台湾学生书局2014年版)，《嘉兴历代进士藏书与刻书》(黄山书社2014年版)，《浙江女性藏书》(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浙江藏书世家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福建历代私家藏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等。

根据前述，可以明显感受到南方地区私家藏书研究的繁盛态势。然而藏书作为一种文化看，它绝不是孤立的事物，而是同整个社会历史发展之盛衰相联系的，甚至与全国经济、政治及文化中心的地域转移有着紧密的关系。[11]在我国经济、文化中心南迁之前，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带一直位于黄河的中、下游流域，即所谓中原地区(包括陕西省中部、河北省南部、山西省南部、山东省西部、江苏省西北部、安徽省北部)。2001年范凤书先生也曾于《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版)中，统计过中国藏书家的区域分布。其中北方地区除去山东、山西之外，河南、河北两省藏书家人数亦排在前十位之内。河南省有218人，位列全国第六，而河北省有174人，位列全国第九。由此可见，北方私家藏书研究仍然是需要当今后学倾尽心力的研学主题。藏书是万年百世之事，今世赖之以知古，后世赖之以知今。因此，期待着我国藏书研究广结硕果的同时，亦能有更多的学者将目光锁定于北地私家藏书，这对于全面了解中国历史藏书源流和学术文化发展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