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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审美意象创构中的“象”*

2020-02-23朱志荣

关键词:事象物象背景

朱志荣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在《论审美意象的创构》一文中,我提出“审美意象由物象、事象及其背景感发情意而创构”(1)朱志荣.论审美意象的创构[J].学术月刊,2014,(5).,认为审美意象的“象”包括物象、事象及其背景。它们是主体在审美活动中创构意象的基础,涵盖了大千世界中的自然和人生领域,也是艺术家们在审美经验的基础上进行创作的源泉。从主体感觉对象的角度,我们可以把审美对象分为视觉对象和听觉对象。而从感性形态的角度,则可分为物象、事象及其背景。尽管在意象中,象与意是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但是为着分析的方便,我们将“象”独立出来加以分析。

一、物象

在审美的意义上,物象和物体、物形是有区别的。物体是从对象实在的意义上说的,是指实体;物形是物体的感性形态,包括对象的轮廓、形式、形体和状态等;物象则指对象的物色包括情态等,是在主体眼中具体的整体性呈现。物是实在的,形是物的轮廓,象则空灵剔透。《周易·系辞上》说:“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2)周易正义[M].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58.韩康伯注:“兆见曰象,成形曰器。”(3)周易正义[M].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58.孔颖达《正义》:“见乃谓之象者,前往来不穷,据其气也。气渐积聚,露见萌兆,乃谓之象,言物体尚微也。”(4)周易正义[M].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58.“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5)周易正义[M].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73.几即征兆,体现了趋向和趋势。作为一种兆象,物象呈现了自然现象的端倪和征兆,与器物之形是有区别的。物象是对象对主体感官的一种呈现,同时也是主体对形的提炼。王夫之《尚书引义》云:“物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者必成象矣,象者象其形矣。”(6)王夫之.船山全书(第二册)[M].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编校.长沙:岳麓书社,1996:411.王夫之将形与象的关系看成是质与文的关系,象为文,是对形的模拟和象征,是一种拟象。陆德明《经典释文》:“象,拟象也。”(7)陆德明.经典释文[M].张一弓,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5.拟象就是“相似”,追求神似。意象常常是外在客观物象和储存在记忆中的物象印象共同感发主体的情怀,由主体通过想象力,取法天地,“类万物之情”(8)周易正义[M].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68.而创造。

物象是主体创构意象的基础。在审美对象中,自然万物,花草树木,山川日月等,相对于人事而言,都是主体眼中的物象,即章学诚所谓的“天地自然之象”(9)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19.。主体观物取象,体物味象,故为物象。作为感性形态,物象是指物在主体感觉中的一种情状,既基于物,又超越于物。物象既非质也非形,而是指物的非实体性,无迹而可感,是人们眼中之象或耳中之象,是人们感觉中的状貌。当自然外物映入眼帘,成为我们感官所感受到的眼中之象时,它就是物象了。物象让主体从中获得趣味,具有潜在的审美价值,必须通过感觉和知觉,由感官与物象的统一,进入到心灵与物象的统一,即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的“体物为妙”(10)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4.。王羲之《兰亭集序》有所谓的“游目驰怀”(11)王羲之王献之全集笺证[M].刘茂辰,刘洪,刘杏,编撰.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13.说,物象是主体在感知中游目的效果,由此进入驰怀游心,从而创构意象。同时,物象又是经过主体取舍的。主体感物动情、情绪体验和想象等与物象融为一体,生成意象。在审美活动中,由眼中之象创构胸中之象,经过构思传达到艺术作品中,就是手中之象,即艺象。

通常所谓“声色”,就是一种审美意义上的物象,体现物象之情状,凸显物象的貌、色等感性形态。这种情状与自然风景的形态和光线、色调和环境等有关。物象在审美者的眼里变成了景色。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2)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3.“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13)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3.他又说:“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14)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4.刘勰称物象为物色,可见物象非指其形,而是指其景色,指物象中的趣味,可以感动人的心情。陆时雍在《诗镜总论》里说:“诗之所贵者,色与韵而已矣。”(15)陆时雍.诗镜总论[M].李子广,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206.在审美者眼光中的春色、秋色、景色、姿色等都是对物象审美价值的领悟,表现在艺术作品中便是物象的色与韵光亮的呈现。清代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把“征色于象”(16)王夫之等.清诗话[M].丁福保,辑录.北京:中华书局,1963:921.看成是诗之三要之一,说明主体在感受物象时重在感性的声色。

物象的欣赏有“观”“取”等“看”法,体现着审美的思维方式。取象之取,是在自然中捕捉和选择。主体放眼望去,就体现了取舍。故孟郊《赠郑夫子鲂》云:“物象由我裁。”(17)孟郊.孟郊集校注[M].韩泉欣,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270.李方膺的《题画梅》也说:“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18)袁枚全集新编(第八册)[M].王英志,编纂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228.主体在审美活动中,对物象具有选择性。主体对物象的选择和反应,受着审美经验和人生阅历的影响。视觉观照和心灵体验是有差别的,眼观的物象主要体现了感觉的共同性,心灵的体验则体现了个体的差异。而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物象,则有更进一步的提炼。物象之间存在着不同的组合关系,其中包含着对情感触动方式的差异。其中的取舍、变形、组合,乃至以有形之象感召无象,都需要借助于想象力进行创构。从感觉之前的形到感觉之后的象,其过程体现了主体的选择性和概括性。

主体观取的物象,常常体现着自然万物的内在生机。自然中物象一方面是由自然本身的特征决定的,如汉字的创造,最初就是模仿自然万物之形进行象形的模拟和会意的传达。另一方面也取决于主体的性情。主体情感对物象不只是一种附丽,更是一种深层的会通。主体之意赋予物象以灵魂,也赋予物象以灵气。主体在感悟外物的过程中,对自然万物作同情的体验,从物中感悟象,体悟其中的生命精神,在自然的怀抱里寄情,放飞自我,“畅超然之高情”(19)萧统.文选[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96.。苏轼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20)苏轼.苏轼全集(上)[M].傅成,穆俦,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27.、辛弃疾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21)辛弃疾.辛弃疾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79~280.等,都是对物象作同情的体验。王夫之《诗广传》:“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22)王夫之.船山全书(第二册)[M].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编校.长沙:岳麓书社,1996:310.明代唐志契《绘画微言·山水性情》:“凡画山水,最要得山水性情。得其性情,便得山环抱起伏之势,如跳,如坐,如俯仰,如挂脚,自然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而落笔不生软矣。”(23)唐志契.绘事微言[M].王伯敏,点校.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11.中国画的创作,外师造化,不只是对物形的描摹,更是在呈现物象的基础上体现万物的生机,体现自然界化育万物的创造精神,蕴含物象的内在气质与神韵。

物象之神是主体与物象贯通的媒介。在审美活动中,主体与物象以神相会。五代荆浩《笔法记》:“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24)荆浩.笔法记[M].王伯敏,标点注译,邓以蛰,校阅.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3.神超越于形,神似超越于形似。从眼中之物象到胸中之意象到手中之艺象,意象的创构超越了形的限制,是以神贯穿始终的。物象之形可以观,物象之神则须用心体验。中国自古以来关于形神的关系,都是重神轻形的。学者们重视欣赏者和创造者以形体神,离形得象,以象通神,离象得神。如陆时雍《诗镜总论》“离象得神”(25)陆时雍.诗镜总论[M].李子广,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122.,范玑《过云庐画论·山水论》:“离象取神,妙在规矩之外”(26)范玑.过云庐画论[A]于安澜,编.画论丛刊[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481.,都说明在艺术创作中由象得神的境界追求。由此可知,在审美活动中,主体既不能脱离物象,也不能拘泥于物象,应当基于物象又超越于物象而使其得以升华。

在审美活动中,物象对主体有感发作用。自然风光所带来的特色,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庄子·知北游》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27)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册)[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1:765.他所谓“乘物以游心”“与物为春”都是指人心感于物而动的情形。物象是心灵的载体,其中包含与我们的情感相对应的特质,使得物象的体味与主体的自性一拍即合。物象与心灵的融合互相点亮对方,从而成就了意象。一方面,物象好比一盏灯,主体即景会心,通过主体的情思点燃了物象,使它明亮。另一方面,物象激发人的兴致,也点亮了主体,成就了主体。物象常常在物我相遇的一刹那间点亮了人的心灵,心灵也使得物象光彩夺目。这就是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所说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8)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册)[M].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08.。

所谓“兴象”是指物象在意象创构中对主体的感发作用,纪昀所谓“兴象天然”(29)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下)[M].韩希明,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1356.“兴象深微”(30)方回.瀛奎律髓汇评(下)[M].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666.等,强调物象对主体灵感的感发是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主体兴会神到,通过审美的思维方式体悟物象,从物象中领略到趣味。物象是主体起兴的媒介,由物色摇荡主体性情,触动主体对物象的感受,激发主体的情思,从中体现了物象的魅力。物象之趣的灵动性和勃勃生意让人眼睛一亮。主体的情趣和理想寓于物象之中,从而创构意象。这就使得意象超越了物象本身,具有非现实性的特征。

物象对主体的激发,常常是艺术创作的基础。钟嵘《诗品序》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31)钟嵘.诗品译注[M].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20.描述的是春风秋月等四时物象对人的感动,从而创构意象。自然景物可以激发主体的情意,超越于现实的主观情思,将情感熔铸于自然物象之中,激发主体的美好憧憬。在主体感物动情之后,眼前景象与心灵情趣融合为一,从而创构成审美意象。刘勰所谓“既随物以宛转”(32)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3.“亦与心而徘徊”(33)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3.“情以物迁”(34)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93.“神与物游”(35)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493.等,就是指主体的心灵与物象融为一体。山水自然感发了主体的心灵,主体寄情山水,通过动情和创造,在自然外物中安顿心灵。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四中有所谓:“摹写景象,巧夺天真,探索幽微,妙与神会:谓之物象。”(36)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101.主体借物象抒发情怀,其情意在艺术创造中起着主导作用,写景之中体现了艺术家的审美趣味和精神风采。

物象中承载着自然的物候,具有人文价值。主体通过观、取等审美的思维方式从自然物象中感悟到精神价值,将物象拟人化,由联想而从物象中获得心灵的愉悦,并通过比喻和象征等艺术手法,传达出丰富的思想情感和人文精神。如人们对童年印象中自然物象的回忆,常常承载着故园的依恋。而所谓以水比德、以玉比德等,水和玉的物象成为人的精神品质的象征。孔子从东流之水和岁寒时松柏后凋等物象中,获得了审美的愉悦和人生的启示。物象作为情感的象征物,如红豆通过典故的辅助领悟,具有了相思的特点,也作为友谊的象征。其他如杨柳象征惜别,松竹梅兰象征君子品行节操等,都表明物象作为象征性符号,在民族文化心理中形成一个大体固定的联想。艺术家通过伤春和悲秋的体验,由景色而感叹时光短暂和人生易逝。这些都表现了物象在历史的时空中,形成了一个悠久的文化传统,影响着人们的心境、情感和审美。

二、事象

主体通过审美活动创构意象,不仅以物象为基础,同样也以事象为基础。事象是在具体环境中所展示的人物事件的形象,是人事的感性形态,是以动态的人物形象加以呈现的。人物的行动展现为事象,事以象显,故称事象。人是通过具体的行动,即事,呈现其形象,即事象。生活中的事象通过审美活动生成意象。事象与人物行动相关,体现人物活动的过程,是时间上的延展,在具体的场景中展开事件,展示了事件动态发生、发展的过程。人物形象与动物不同,不是物象,而是通过事象加以展现。即使那些文学艺术中的动物童话,动物的形象也都是拟人化的,以动物的形象展现人情世态。

人物的行动构成事象,是审美活动的对象。事象与物象一样,是未经审美活动的客观形象。只有进入审美活动,事象才能成为意象。事象在审美活动中被感悟、捕捉和提炼。现实中的人是通过言行来展现自己的,这就是事。如果说汉字的象形字中是包含着物象的话,那么会意字中则包含叙事的成分,是通过事象创构的意象。如人在木旁为“休”,人处于拘禁之中为“囚”,“盥”则是人把两手放在器皿里的水中,是洗的会意字等。先秦音乐所谓治世之音,乱世之音,亡国之音,都是事象的具体体现。《周易》立象尽意,其中也包含着事象。王充有“《易》据事象”(37)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7:1346.说。卦爻作为易象,被主体所感受,是一种意象,卦爻辞所记载的事象,被主体所感受,同样是一种意象。意象以象表意,包括以事象表意。与物象一样,事象也是创构意象的基础,只有通过主体的审美活动,从审美的角度进行感悟、判断和创造,才能生成意象。

物象侧重于物,事象侧重于人。事象指由人的行动所形成的事,其中体现着象。在艺术中,写景表现物象,叙事表现事象。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鸡声茅店月”(38)温庭筠.温飞卿诗集笺注[M].曾益,等,笺注,王国安,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5.是物象,“人迹板桥霜”(39)温庭筠.温飞卿诗集笺注[M].曾益,等,笺注,王国安,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5.是事象。事象是一种复合的、动态的人物形象。生活中的事象,展示了人的行动过程。叙事艺术作品中通过人的行动和语言表达人情世态。事象不只是单纯外在的“人物形象”,而是通过象展现事。形象在古代本指人的相貌,后来专指艺术造型,再后来又专指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在戏曲、小说等叙事作品中。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事的展开同时是意的表达。

事象是意象的基础,也是艺术形象的基础。形象概念虽然中国古代就有,后来被用作翻译西方的“Image”,但两者的含义是有一定差别的。学界试图通过阐释将“形象”与“Image”打通,用来指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而“Image”也常常被翻译成意象。这给学术界讨论“形象”和“意象”带来了一些混乱。形象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客观现实中人物的外在形象,包括人物的样貌和形态等,是事象的元素,和物象属于同一种类型,差异在于人比物更有灵性。二是指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常常通过人的行动(即情节)展现性格,是奠定在事象的基础上的,是包含着主观之意的意象,是意象的一种形态。因而,广义的审美意象应当包含“形象”。客观事象是我们所观照到的,当艺术家通过取舍、构思传达到艺术作品中表现人物形象的时候,其中已经包含了艺术家的情感判断(如爱憎等),已经是情与事的交融了。而欣赏者欣赏艺术作品时,更是通过喜怒哀乐之情对作品加以回应,从中获得共鸣。中国小说戏曲理论中所谓艺术形象,已经包括了主观的意了。因此,艺术作品中由事象构成的形象是意象的一种。

事象是小说、戏曲等作品中叙事意象的基础。叙事作品中同样包含着意与象交融的意象特征,是以事象为基础的。在抒情作品中,意象的创构以物象为基础;在叙事作品中,意象的创构以事象为基础。在叙事作品中,艺术家在对事象的取舍整合中包孕着主体的情意。在小说、戏剧中,意象通过情节在时间中延展而得以呈现。这些意象经过欣赏者的审美活动,产生动情的愉悦而再度生成叙事意象。在一些讨论叙事作品意象的论述中,不少学者依然以物象作为意象的基础,如《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40)冯梦龙.喻世明言[M].傅成,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中的“珍珠衫”,《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4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古木,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等,都是以物象而论的。实际上,这两者作为意象,应该是由围绕珍珠衫和通灵宝玉所发生的事件,即事象所创构的意象。叙事作品中的意象,是在事象的基础上所创构的意象。叙事作品叙的是事,事的感性呈现就是事象。中国古代的经典诗歌不仅仅只有抒情作品,还有很多叙事、传达事象的作品。《诗经·氓》《孔雀东南飞》《木兰辞》,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长恨歌》等,都是感于时事、基于事象而创作的诗歌。钟嵘《诗品序》云:“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42)钟嵘.诗品译注[M].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20~21.这些都是事象,都由人心的感动而生成诗歌。在安史之乱后,杜甫写了许多感时伤事的作品,就是由事象创构意象的。白居易的《新乐府并序》提到“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43)白居易集(第一册)[M].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52.而欣赏者对叙事形象的欣赏,同样是在创构意象。因此,对于艺术作品来说,抒情作品中的物象和叙事作品中的事象,都是意象中象的元素,在艺术活动中引发了创作者和欣赏者的主观情意。

事象作为空间性的存在在时间中延展,是通过时间展开的,通常展现了事件的动态过程。它们是叙事作品中人物及其故事情节的素材,通过艺术加工,由人物的行动而构成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作品中的事象群构成一个完整的意象整体。事象在文学艺术中是为了表现人物形象服务的。文学艺术中的形象,实际上是以人物的行动构成的事象为基础的。其中所呈现的意,说明人物形象一方面受到艺术家创作意图的支配,另一方面也受到人物自身性格逻辑的支配。

由事象创构的意象以象展事,以意统事。人物只有在行动、做事的时候才展开事象。事象是人物行动的展开。在艺术作品中,事象通过人物行动和语言即情节展开。事象可以是单一情节构成意象,也可以是整体构成意象。叙事作品中的意象创构,表现了艺术家的意对事象的主导性,由事象创构意象。其中的意,既来自事象本身所包含的情感逻辑,也包含主体从事象中获得的感动、评价及其由此引发的想象创造。

在艺术作品中,事象有时借物象加以呈现,以物象言事,以物象作为事象的象征。如艺术作品中常常以物象起兴,感发事象,或以物象作为事象的隐喻。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常常通过起兴的物象为事象作铺垫。如《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物象,“窈窕淑女,君子好逑”(44)诗经今注[M].高亨,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是事象。事象本身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等,其情节的发展变迁受到主体“意”的支配。

事象同样体现了虚实相生,形成写实与虚构统一的事象。艺术中的事象反映了写实与虚构的统一。事象既包括现实中的人情世态,也包括想象中的人情世态。神话作为事象,或隐或显地表现在作品中。神魔小说如《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等,虽然是想象的产物,都是参照人事加以虚构的。它们常常受到民俗和宗教的影响和支配。同时,典故常常也是一种事象。

三、背景

意象中的背景、气氛,一般用“情境”“原境”来指称。这是从背景在意象中的效果角度看的。根据它的外在感性形态直接称为“背景”。所有的物象和事象都有背景,并且自身也都可以成为背景。背景与物象和事象之间有一定的关联度,并且与物象、事象共同成为主体创构意象的基础。作为审美意象创构活动中的重要元素,背景与物象和事象共同组成一个互动的整体。

背景可以是有形的实象,也可以是想象的虚象,虚实相生,形成物象和事象的整体背景。在艺术作品中,不仅文本中有背景,文本外也有背景。完全无背景的物象和事象,也有想象的背景。齐白石的虾,画面上只有虾,但是它的灵动而富有生意,让我们想象到它处于水中的背景。主体置身于园林中,则背景既是造园的实景,又是远处的虚景。通过借景,虚实结合,有力地拓展了园林的时空。

背景既包括感性形态,也包括无形的文化氛围。文化氛围作为背景,是主体营造的虚拟时空,如时代风尚和社会潮流等对意象的创构都是有影响的。背景并非都是实际存在的,可以通过有形之象的暗示激发主体的联想。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45)杜甫.杜甫全集[M].高仁,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66.仅仅从字面的事象和物象不能领悟到其感伤的情怀。其中对往事的提及,只有结合字面以外安史之乱后国家走向衰弱,李龟年和杜甫本人颠沛流离,漂泊落魄的社会背景,调动欣赏者对往事的联想,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悲怆。而春光明媚的江南风景,则更加反衬出两人悲凉的心境。同样,柳宗元的《江雪》中,除了以看不见的飞鸟、行人等虚象和寒江、飞雪等实象作为背景,烘托主人公寒江独钓的事象之外,也有柳宗元遭受迫害被贬的社会背景。我们只有把事象放到特定的社会背景中去理解,才能领略到主人公孤傲不屈的特征。其中既包含着宏观的时代大背景,也包含着微观的具体物象与事象的小背景。

背景构成了物象和事象的特定时空。物象或事象置于特定的时空背景下才具有各自的特点。变更了时空,物象和事象就会有所变化,所创构的意象也随之变化。斗转星移,四时之景的变化,都属于背景的变化。时过境迁,背景在时空中发生的变化,物象的审美价值也随之变化。同样的物象在不同的背景下,其呈现的效果大异其趣。秦时对兵马俑的欣赏,与现在对兵马俑的欣赏,同样的物象在不同的背景下创构了不同的审美意象。同样是圆月,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是不一样的。背景是感性的时空存在对主体感悟的精神价值和意义。同时,背景既基于有限的时空,又超越了有限的时空。

“背景”和物象、事象一样,主体在创构审美意象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其感性形态与物象和事象通过主体的感悟实现其精神价值。背景是一种感性氛围,也是一种精神气氛。作为一种气氛,背景或是自然的物候,或是社会的氛围,在构成审美活动的总体氛围上,具有象征意味和精神价值。背景中弥漫着一种气息,可以调动主体的情感和想象,烘托意象,或成为意象的基调,或反衬物象,使物象的效果得以强化。在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中,物象和事象在不同的背景中具有不同的意味。这常常与人的心境有关。背景在艺术作品中渲染气氛,起到陪衬、反衬效果,有助于艺术境界的生成。

在创构意象的元素中,背景对作为主要元素的物象和事象起衬托作用。我们在风景区留影,风景就是我们此时此刻的背景。此物象有时是彼物象的背景,物象有时是事象的背景。在审美活动中,次要的物象、事象是主要的物象、事象的背景。物象常常可以作为事象的背景,衬托出事象中所展现的人物形象,乃至可以反衬出主人公的特定心情。《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46)诗经今注[M].高亨,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29.“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就是背景,从中呈现出从军出征的主人公的具体背景,也反衬了他的心境。一场婚礼,新娘、新郎是主角,伴娘、父母、花童和嘉宾等都是背景,他们使婚礼具有独特的气氛。背景具有重要的价值。歌手在演唱歌曲时,乐队的伴奏就是他的背景。同一个人,先后有伴奏演唱和无伴奏清唱,其效果是不同的。演奏家在独奏乐器时,乐队的演奏就是他独奏的背景。电影中的蒙太奇,遇到喜事阳光灿烂,遇到悲惨的事电闪雷鸣,都是通过背景烘托事象。

物象和事象通常总是处于特定的背景之中,从背景中凸显物象和事象的特质。背景与物象、事象之间是一种主次关系,物象、事象是主,背景是次。次要环境、背景也具有主观价值。在艺术作品中,背景使物象和事象所创构的意象呈现在生意盎然的整体之中。南朝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47)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581.以蝉噪鸟鸣烘托出山林的幽静,而山林又是蝉和鸟的背景。文学艺术作品中为了突显表达的效果,常常以配角作为陪衬的背景,以凸显主角。《史记·刺客列传》中,田光和樊於期及其行为是荆轲及其行为的背景。白居易的《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48)白居易集(第一册)[M].顾学颉,校点.北京:中华书局,1979:238.以六宫美女衬托出杨贵妃的妩媚动人。《三国演义》中的庞统也是诸葛亮出场的背景。

在审美活动中,背景不但作为一种氛围,对物象和事象的整体风采的呈现起到烘托作用,而且背景中所蕴含的文化意味对物象和事象本身的意味和情趣具有补充、暗示甚至主导作用。背景对意象的形态和风格基调起着重要作用,并丰富和拓展了意象的审美趣味。物象和事象的背景不仅从空间上凸显了意象的审美价值,而且为其打上了时间的烙印,从中呈现出主体的特定情怀。

物象和事象与不同的背景组合,可以产生奇妙的效果。如月色之下,如海市蜃楼等,都会让人对物象或事象产生不同的感受。月色作为背景,包括明月之光,可以带来物象的变化和事象的差异。种种平凡的景致,在月色中会变得朦胧可爱,同样是背景所带来的效果。李白的《静夜思》“床前看月光”(49)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346.,月光是背景,意在烘托望山月、思故乡的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情。明代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说:“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50)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01~202.月色的背景使“破山僧舍”“瓦石布地”朦胧而富有诗意。

作为文化氛围的背景,与审美主体所处的不同种族、不同地域等有关。意象中体现了一种精神价值,同一个物象或事象,在不同文化语境、社会环境里给主体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星空和月亮,在中西文化语境中,其象征意味都是有差异的。中国古代以红色为喜庆,而以白色操办丧葬。白色的婚纱初传到中国的时候,民间老人认为不吉利。它反映了审美趣味的差异。

背景常常有一定的相对性,随着审美主体视角的变化,具体的物象和事象本身常常也互为背景。作为意象主干成分的物象与作为背景的物象,其效果是有差异的。山川风景近观为形,远观为势,其势即是一种背景,是山体所营造出的整体氛围。李白独坐敬亭山时,“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51)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1079.。我与敬亭山相看,众鸟和孤云便是背景。今天别人做新娘,你做伴娘,你就是背景,你在婚礼上是衬托别人的。你不能喧宾夺主,抢新娘的风头。日后你做新娘,别人做你的伴娘,别人就是你的背景,别人也不能抢你的风头。谁是谁的背景,什么是什么的背景,常常具有一定的相对性。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52)卞之琳.卞之琳文集[M].江弱水,青乔,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9.如果把“你”看成审美主体,那么风景便是“你”欣赏的对象;而对于看风景的楼上的人来说,“你”又是欣赏的主要对象,风景则是背景。移步换景,互为背景。这就涉及审美活动的主体和对象的问题,以及审美对象的主次方面的问题,涉及谁在看、看什么、以及何为背景等问题。而卞之琳所谓“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表明背景具有装饰性,起烘托作用。

背景的审美价值通过主体的审美感受和体验活动得以实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包括生存环境和生活场景等作为背景,常常具有超越性特征,形成一种精神气氛,成为人的精神对象。背景是人们体悟物象和事象的底色,有助于精神境界的提升。不同的主体对背景的领悟也会有一定的差异。艺术作品中的背景有助于其中的物象和事象得以灵动地呈现。月色作为特定意象乃至整体境象的背景,能够激发主体的特定情意状态。背景作为审美对象的氛围被视为具体的情境,取决于主体的心境。主体在特定背景中既可能怡然自适,也可能黯然神伤。因此,客观背景与主体心境常常并不是契合的,而是有着一定的差异的,艺术中常常有意地运用这种差异进行反衬。

总而言之,审美意象创构中包括物象、事象及背景。主体通过取舍和组合,由物形到眼中物象,既有形的基础,又不滞于形迹,其中蕴含着征兆,从而激发了主体的审美创造。事象则由人的活动所构成,通过时间展现了事件的动态过程,让主体在对人生的审美领悟中创构意象。背景中则常常包含着物象和事象的元素,既有宏大的社会背景,又有具体的自然环境,构成物象和事象的整体氛围。它们对物象和事象起衬托作用。同一个物象或事象,在不同的背景中呈现出不同的效果。物象和事象与背景的关系是一种主次关系,这种关系是相对的,在特定时空里又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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