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山河考论
2020-02-23高春平
高春平
(山西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太原 030032)
一、华夏文明源头、军事战略重镇
人类进入历史时期,山西就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东倚太行屏障,西枕黄河襟带,其军事战略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尤其是冷兵器时代,中国南北有两大易割据自守的封闭区域,一为“凹封闭”之四川盆地,一为“凸封闭”形状的山西高原。正如明末清初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所言“天下之形势,必有取于山西也”“京师之安危,常视山西之治乱”,是关乎国家安全的咽喉要塞,兵家必争。省城太原盆地西侧有吕梁黄河阻断,东向出太行最佳通道是井陉口,南北则必须穿过雀鼠谷、石岭关等关口,可谓天造地设的“金城汤池”。已故复旦大学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在《山西在国史上的地位》中讲道:“在历史上曾经有好几次,山西在全国,至少在黄河流域,占有突出的地位。”[1]谭其骧.山西在国史上的地位——应山西省历史学会之邀在山西大学所做报告.晋阳学刊,1981,(5).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山西处于黄土高原的东部,它对河南、河北、陕西关中地区而言,都是居高临下的。这在过去一刀一枪打仗时,是极占优势的地势。又因为盘踞山西的割据势力大都是强悍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武力很强,因而能攻则取之,退则守之,长期割据称雄。历史上中国古代著名的帝王尧、舜、禹都建都于晋西南。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唐末五代割据政权都是利用山西的地利优势起家发展壮大的。南宋著名哲学家朱熹在《朱子语类》中云:“太行山一千里,河北诸州皆旋其趾,潞州上党在山脊最高处,过河便见太行在半天,如黑云然。”[1]朱子语类(卷二).并指出:“河东地形极好,乃尧、舜、禹故都,今晋州河中府是也。左右多山,黄河绕之,嵩华列其前。”[1]无论其后夏、商都城定鼎中原,抑或秦汉以来西移关中,还是元、明、清近世三朝北徙京蓟,“山西都始终处在中央王朝的肘腋和肩背位置,与国家安危、兴亡休戚,密切相关”[2]靳生禾.山西历史文化丛书第29辑.山西地理的战略地位.山西春秋电子音像出版社,2008.(P1)。读史可见,无论封建王朝定都在中原还是关中,均与山西一衣带水,隔一条黄河;都城在京师蓟门,也与山西仅隔一座太行山。从地形地貌看,据有山西高原,极具居高临下、俯瞰中原的战略优势;其西南两面为天堑黄河,东南面为与天为党的天下之脊上党太行,北面则为内外两道长城。从山西东出太行,可直下冀鲁,西渡黄河,可径趋陕甘,故而与毗邻地区均隔以天堑重塞,只有若干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或渡口可资进出。据《水经注》讲仅羊肠坂道就有“三百八十九隘”[3]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汾水注.。山西自古就是兵家必夺、国家必争之重地。
从东到西,由南而北,山西关隘重峦迭障,险要无比。东面有黎城东北的壶口关、东阳关,平定东北的娘子关、故关,广灵东南一带的直峪关、平型关;北面有九边尊塞第一雁门关、大同西北、阳高西北的得胜口、阳和口,右玉西北的杀虎口;西面有偏关县的偏头关、柳林西北的孟门关、河津西北的禹门口、永济西的蒲津关;南面有芮城西的风陵渡、平陆南面的茅津渡、晋城南部的天井关等。偏关老牛湾,不仅黄河与长城在这里交汇握手,而且黄河、边墙、烽燧、墩堡相映,山河环抱百余里。一言以蔽之,山西在军事上,对外易守难攻;对内,宜战宜守。而且,在山西高原四周表里山河与长城关隘拱卫并沿桑干河谷、汾河河谷、涑水河谷形成的大同、忻定、太原、临汾、运城五个盆地逶迤盘绕,构成一道鬼斧神工、斜贯全省两千里的巨大地狭,自古成为山西独有的无可替代的南北交通大动脉和军事战略通道。据靳生禾先生统计,仅历史上自有确切记载的西周到鸦片战争大约3000年间,发生在山西280多处古战场的800多次战事,其中发生于这条河谷轴线上的古战场和战事,分别有160余处和600余次,占到山西地区战场、战事总量的70%左右。历史上,特别是动乱年代,谁据有山西,谁就拥有战略上的主动。春秋时期,晋文公一举称霸诸侯,战国之际,韩、赵、魏三家分晋,韩都平阳,据有天下战略重地上党,魏都安邑、赵都晋阳,依然据有晋南、晋中,都在山西高原腹地,其山川形势不失“表里山河”,故能鼎足并雄,跻身战国七雄。唐太宗李世民曾说:“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富实,京邑所资。”另据《资治通鉴》记载,周世宗郭威说:“河东山川险固,风俗尚武,士多战马,静则勤稼穑,动则习军旅,此霸王之资也。”历史上,五胡乱华,始于山西石州;五代兴替,决战于河东者三;宋辽金元,天下雄镇数河东;明代全国设九边军事重镇,山西有其二。明清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讲:“山西之形势最为完固……是故天下之形势必取于山西也。”[4]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39).又说太原“为河东都会,有事关河以北者,此其用武之资也”[5]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40).,因其四周或是山河天堑,或是万夫莫开之险隘,军事要冲星罗棋布,遍布全省各地,外部很难攻破。见诸历史文献迄今仍有遗址的关津要塞多达130余处。这在全国省份中可谓首屈一指。这样得天独厚的军事地理形势,不仅极适宜古代冷兵器条件下作战防御,即使在现代热兵器条件下布兵作战亦不例外。20世纪30年代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中央和毛泽东高瞻远瞩,依据中国抗战局势,利用山西“表里山河”地形险要的战略优势,指令八路军三大主力依托五台山、恒山、吕梁山、太行山之险,开辟晋绥、晋察冀、晋冀鲁豫三大敌后根据地,把山西建成华北游击战争的战略支撑点,广泛开展山地游击战,长久抵抗日本侵略军。历史实践充分证明:抗战八年,八路军大本营始终未离开山西,山西成为华北战场八路军三大主力抗战的有力平台和根据地的根本依托。在艰苦卓绝的八年全面抗战中,山西军民利用有利地形为中国军民最终战胜日本侵略者,进军大西南,挺进东北、西北,解放全中国建立了丰功伟绩,作出巨大历史贡献。
二、“表里山河”的由来与“山西”“河东”之辨
自古以来,山西便有山河环卫,境内有太行、太岳、中条、吕梁、恒山、五台诸座起伏群山、关隘鼎峙盘绕,军事战略形势极为险固。最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习惯把今以晋南为中心的晋国形势赞为“表里山河”。《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晋楚城濮之战一触即发之际,晋文公以成败未卜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夫狐偃对文公说:“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他的意思是:战胜了,将赢得各国拥戴,称霸诸侯;即使战败,晋国内有重山可守,外有大河可依,没有后顾之忧,勿需多虑。此役以晋国大获全胜而结束,事实证明谋臣狐偃战前的预判完全正确。故而,历史上诸侯逐鹿中原的战争,最后多以晋军获胜而告终。以致到战国,韩、赵、魏三家分晋后,还能鼎足并雄,跻身战国七雄,实因韩都平阳,仍有天下战略高地上党,赵都晋阳,魏都安邑,形势依然不失表里山河,故梁惠王说“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1]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春秋时期,晋北一带有林阴、楼烦部族活动,太原盆地东北部有原仇(犹)部族活动,晋东南有赤狄族,今垣曲、平陆一带有茅戎氏和赤狄皋落氏等部族分布。春秋中期,晋国灭掉其它诸侯国和赤狄、茅戎氏等部族,在新拓展的地区设县置郡,山西因此成为中国最早实施行政区划郡县的地区之一。战国中叶后,三晋政治、军事重心在秦国步步东进逼迫下弃离晋南、晋北山河险固以后,便日趋削弱衰亡。汉末魏晋北朝,诸侯割据、五胡乱华皆是依凭山西表里山河之故成就霸王大业。北魏定都大同,地理形势上,平城地处大同盆地北部,内外长城之间,东有恒山屏障、西有黄河天险,可谓被山带河,战守咸宜。
历史上最早对山西地理形胜与区位优势价值进行全面评述的是金朝著名史学家郝经。他在《临川文集》中说:
“夫河东,表里山河,形胜之区。控引夷夏,瞰临中原,古称冀州天府,南面以莅天下,而上党号称‘天下之脊’,故尧、舜、禹三圣,更帝迭王,互为都邑,以固鼎命,以临诸侯,为至治之极。降及叔世,五伯迭兴,晋独为诸侯盟主,百有余年。汉、晋以来,自刘元海而下,李唐、后唐、后晋、刘汉,皆由此以立国。金元氏亦以平阳一道甲天下,故河东者,九州之冠也。”[2]郝经.临川文集(卷 22).
中国古代历史文献中,“山西”与“河东”有时可以互相指代并称,但并非完全同义的地域名称。“山西”、并州与“河东”地名的演变有一个真实的历史演变轨迹。
秦统一天下,确立郡县制,全国设三十六郡,后增为五十多郡。山西有河东、太原、上党、雁门四郡和代郡的一部分,统领七十多县。此后2000多年里,山西的行政建置虽历经多次变化,总的来说,大致可分为并州、河东和山西三大阶段。
汉武帝时,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全国分设十三刺史部作为监察区,山西时为并州刺史部。武帝以后,今山西境包括并州刺史部,朔方刺史部的西河郡的部分县,司隶部的河东郡。并州包括雁门郡、代郡、太原郡、上党郡,西河郡黄河东岸的县和司隶部的河东郡也属于今山西境内。东汉初,将定襄郡从内蒙迁移于今右玉县,遂成河东、上党、太原、雁门、西河、代、定襄七部,分领90县的局面。公元211年,今代县恢复雁门郡,247年,河东郡北部十县设置平阳郡。其时,河东、平阳归司州所管,而雁门、新兴、太原、原平、西河、上党六郡归并州管辖,这种格局直至西晋灭亡。
“山西”,顾名思义,即谓山脉西侧。顾炎武在其《日知录·河东山西》中曾解释说:“古之所谓山西,即今关中……王伯厚(南宋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曰:秦汉之间,称山北、山南、山东、山西者,皆指太行,以其在天下之中,故指此山以表地势。”但先秦时期的“山西”与其后的“山西”及今天的“山西”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将“山西”作为某一特定地区的称谓,最迟在汉代已经出现。不过,汉代以前的“山西”概念,由于人们地理认知的局限,认为华山就是最大可做地理坐标的名山。所以,先秦和汉代以前的山西主要指“陕西华山或崤山以西”地区。例如,《史记·太史公自序》曰:“萧何镇抚山西。”张守节《正义》解释此处山西“谓华山之西”。又如《史记·货值列传》中讲:“夫山西饶材、竹、谷、鲈、旌、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这里“山西”均指华山、崤山以西,其范围有时专指关中,但不局限于关中。这就是较早认知的“山西”概念,与今天山西省所辖地域基本无关。此种概念一度为此后中原王朝的士大夫沿用。及至东汉仍是如此,《汉书》班固曰:“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若白起、王翦、李广、辛庆忌之流,皆山西人也。”[1]班固.后汉书(卷 69).赵充国、辛庆忌传.《汉书》中所列的名将白起、王翦、王围、公孙瓒、傅介子、李广、李蔡、苏建、苏武、上官桀、赵充国、辛武贤、辛庆忌都是陕西、甘肃、宁夏一带之人。而将当时河东及并州地区(即今山西省籍)的西汉名将卫青、霍去病等排除在外。《后汉书》中记载郑兴劝说更始帝曾讲:“山西雄桀,争诛王莽。”[2]班固.后汉书(卷 66).郑范、陈贾、张列传.李贤注云:“山西谓陕山已西也。”陕山即指华山和崤山。所以,及至东汉末年,人们在习惯上很大程度上仍然认同班固所说的“山西”概念。
有关河东的地域界定现有两种说法。广义上的说法认为,所谓的河东就是泛指山西全境,这是从自然地理的角度去认识和划分的。山西地处黄河以东,故名河东。秦汉时期,汾河下游所在的河东郡为司隶校尉所辖,是中央直辖区,政治军事地位不言而喻,据《汉书·季布传》记述,汉文帝曾言“河东吾股肱郡”。顾炎武在其《日知录·河东山西》中曾解释说:“古之所谓山西,即今关中……”秦汉时期山东经济区,主要是指由“三河”(河东、河内、河南三郡)地带到齐鲁之郊的华北平原,其中的河东郡即今晋西南一带,农业生产较为发达。《汉书·地理志》记载河东郡有“干仓和湿仓”,晋南的汉墓中也多数都有随葬的陶仓出土,且每座墓中的陶仓不止一件,这些都可印证汉时河东粮食之丰产。同时,《汉书·食货志》中还有关中之谷入籴京师的记载。宣帝五年中大司农耿寿昌奏言:“本事,岁漕关东谷四万斛以给京师,用卒六万人,宜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足供京师……”“天子从其计”。可见,河东、关中地区是当时重要的谷物生产基地。
魏晋北朝至隋朝很长时间内“河东”“山西”并称混用,传统的“山西”概念依然处于复杂的交织之中。据《旧唐书》记载,隋炀帝大业十一年(615),李渊受命“往山西河东黜陟讨捕”[3]赵莹,刘昫,张昭远.旧唐书(卷一).。《新唐书·高祖本纪》也记载,李渊曾担任山西河东慰抚大使。这两处“山西”与河东相连,不可能是指华山以西地区;再看李渊行迹,他先到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市),后至绛州(今山西省新绛县),均在今天山西晋南地区,亦即通常所称河东核心地带。
隋初曾一度取消郡级建制,至大业三年(607)又改州为郡。山西有长平、上党、河东、绛、文城、临汾、龙泉、西河、离石、雁门、马邑、定襄、楼烦、太原等14郡88县。隋唐时期的河东道在全国经济上的地位举足轻重,粮、盐、麻布都供应长安,所谓“河东富实,京邑所资”也。唐贞观年间,于“册河形便,分为十道……三曰河东道。”辖今山西与河北西北部。自此以后直至金元,历史上便呼今天山西省为河东。凭借独特的区位优势和特殊的政治背景,以及长期的经济发展基础,成为王朝不可忽视的、重要的经济支撑。唐开元十八年(730),全国置十五道,河东道为其一,治所设在太原。宋时又置河东路,治所不变,所以从唐至金后世均将山西全境称为河东。特别是安史之乱以前,全国的经济重心是黄河流域。山西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河东境内自然条件优越、物产丰富,加之开发历史悠久,是黄河流域的重要区域之一。
狭义上的观点认为,河东指山西的西南部。由于黄河水流从内蒙古向南,到陕西的潼关和山西的风陵渡转弯向东,在黄河以东的山西境内形成一个三角地带,即山西的西南部,包括今天的山西运城市和临汾市一带地区,历代政府都在这里设置管理机构,像河东郡、河东县、河东道、河东路等,因此,后人便称此地区为河东。
唐宋直至金朝时期,山西称为河东。唐朝在山西的行政区划设有河东道,河东道辖有太原、河中两府,晋、绛、慈、隰、汾、沁、辽、岚、宪、石、忻、代、云、朔、潞、泽等16州105县。并且设置太原为北都,河中府为中都,山西的地位空前提升,经济、文化得到了大的发展。唐后期有军事机关首脑河东节度使驻晋阳,宋代行政区划改唐代河东道为河东路,山西境内设河东北路、永兴军路和河东南路。河东路下辖太原、隆德、平阳3府,绛、泽、代、忻、汾、宪、岚、石、隰、慈等 11 州,庆旅、威胜、平定、岢岚、宁化、出山、保德、晋宁 8 军,永兴军路辖河中府,解州及陕州平陆、夏县、芮城3县。共领93县。与此同时,也发现社会上秦汉以前传统的“山西”概念在当时社会上士大夫之间还相当盛行。例如,唐朝《唐安邑明府夫人陇西郡君李氏幽壤记》中记载墓主李氏为陇西成纪(今甘肃省通渭县北)人,但墓志铭中追述其家族史时却说“山西上将,弈代雄杰;陇右良家,累叶钟鼎”[1]参见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铭汇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P939)。又如,《全唐文》中记述秦汉两朝“北假胡宛之利,南资巴蜀之绕,转关东之粟,致山西之宝”,此处的山西同样是沿袭先秦传统的“山西”地域观念。北宋相当一段时期内,仍然出现像隋唐两代的“山西”与“河东”概念混同互称现象,人们习惯上仍把山西和河东看做一回事。所以戏曲中把北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和他的弟弟太宗赵光义几次统率大军攻打山西太原之事编成《下河东》剧目久演不衰。
辽代“山西”之名,随着宋辽军事征战的交互拓展有广义与狭义之别,起初女真人与宋结盟攻辽时只强调狭义的“山西”,后来金将兀室反驳宋使赵良嗣力争天德、云内一带土地时就愤然说道:“我以山西全境与汝,岂不能易此尺寸之地耶?”[2]三朝北盟会编(卷15).《政宣上轶十五》引《燕云奉使录》.可见,辽金时期的“山西五州”与“山西路”正是元朝定都大都后将河东山西道设置为腹里的依据,并为“山西”转化为今天所指的太行山以西的行政区划名称之渊源。
洪武二年(1369)明朝将元河东山西道改置为山西等处行中书省,洪武九年,改为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共领5府、3直隶州、77县。同时,在山西北部边镇大同一带实行卫所制,隶于山西行都指挥使司。康熙二十四年(1685),清朝废总督而专设山西巡抚。雍正年间一度将今内蒙古归化、和林格尔等口外七厅也划归山西省管辖。至道光二十年(1840),山西巡抚辖冀宁河东、雁平、归绥4分守道,太原、平阳、汾州、蒲州、大同、朔平、宁武、潞安、泽州9府,绛、解、隰、霍、辽、沁、忻、保德、代、平定10直隶州,领散州6、厅7、县85。这便是清代及民国抗战时期察哈尔省、绥远省乃至当今山西省建置的历史由来。
中华民国时期,实行省、县二级制,1914年实行省、道、县三级制。山西时分为雁门、冀宁、河东三道,共辖105县。1927年废道,成为省、县二级制。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山西省实行省、专区、县三级制。1982年之后,又改为省、市、县三级制。截至2020年,山西省共有11个地级市,26个市辖区,11个县级市,85个县。
由此可见,历史上山西的区位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与太行山密切相关。大体以辽金为界,全新的“山西”概念出现。契丹人习惯以燕山和太行山作为确定地理方位的坐标,将汉人居住的今山西雁北地区称为“山西五州”。金代在此设“山西路”,“山西”名称运用非常普遍,而且含义与以往汉族中央王朝史书中的“山西”的两种内涵明显不同。《辽史·耶律斜轸传》中记载北宋历史上著名的“雍熙北伐”即有杨业屯兵代州,攻陷山西郡县城邑,萧太后“亲率师救燕,以斜轸为山西路兵马都统”的记载。山西之名通行于王朝中央政府发布的政令中。金代正式行政区划中并无“山西”之名,而是将“山西郡县”或山西雁北云、应、寰、朔四州纳入西京道辖区之中。《辽史·百官志》“北面边防官”中就有“山西兵马都统军司”之设。辽代设官的重要特征是官分南、北两院制。“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财赋、军马之事”[1](元)脱脱等撰.辽史(卷 45).百官志.,金元之际学问大家元好问曾将其概括为“北衙不理民,南衙不主兵”[1]。但由于山西独特的军事战略地位,辽代山西路同时受制于北、南两院。具体而言,山西路兵马都统军司为北面边防官,而山西路都转运使司则归南面财赋官。比如辽国名将耶律斜轸深受萧太后器重,统和初年,太后临朝称制,益见亲任,以北院枢密使身份出任山西路兵马都统。此外,耶律屋质也担任“北院大王,总山西事”[2](元)脱脱等撰.辽史(卷 77).耶律屋质传.,耶律勃古哲在辽圣宗继位后上疏称旨,“即日兼领山西路诸州事”[3](元)脱脱等撰.辽史(卷 82).耶律勃古哲传.。统和四年又“总知山西五洲”[3],此处的山西五洲的自然地理方位显然包括北太行山。
三、两大文明分野 行政区划演变
山西是五千年华夏文明的摇篮。那么何谓表里,历史上的“表里山河”指的是哪座山,哪条河,为什么山西有此著名称谓。早在3000多年前的先秦时期,山西就是玉石之路,亦即商、周王朝从新疆昆仑山运输和田玉宝石到内地的重要中转线路。古代典籍《穆天子传》就记载了周穆王经洛阳、山西、河套平原西游新疆中亚与西王母会面的情景。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丝绸之路,东晋高僧法显西行,中经唐代玄奘西天取经、鉴真东渡,到明代郑和下西洋,清代晋商开拓万里茶道,中华文明确实有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大国气度。山西又是东西方欧亚文明联接交往的枢纽。明清两代,晋商更是开辟万里国际茶道的拓荒者。进入新中国,山西仍然是全国重要的能源重化工基地,是东西方文明,特别是欧亚大陆桥联结中外经济、文化、艺术交流的重要中转枢纽。
中国古代对于山川的认知,存在着一个逐步整合完善的过程。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限于地理认知的局限,认为太行山无比尊崇,是中国境内最高大的代表性山脉,“天下之山,莫大于太行”。并不像我们今天知道的中国地形地貌构造总体上西高东低,从西到东呈现出十分明显的三个阶梯式地貌形态[4]参见尤联元、杨桂桂春主编:《中国地貌》第二章《地貌构造》,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页。第一阶梯是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黄土高原构成第二阶梯地形的主体之一,平均海拔从1000米—2000米之间。第三阶梯就是东部广大的山地丘陵及平原盆地,包括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以及东南丘陵地带,平均海拔在1000米以下。而第二阶梯与第三阶梯之间,是一系列的山脉,从西南地区的岷山,向北、向东有巫山、雪峰山、太行山以及大兴安岭。。其所知的“太行山”往往只是我们今天所称“太行山”的一部分,还未形成统一的地理概念。如“太行”之名,最早出现在我国最古的地理学典籍《尚书·禹贡》中:“导岍及岐,至于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底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这里就把王屋、太岳单立出来,而不是像现代地理学一样将其从属于太行山系。古人理念中,太行山直通碣石山及海域,并不局限于今天所说的北京西山,影响范围更为远大。
先秦时期,“山西”是一个以山为座标的方位地名,山西雁门关是中原通往新疆昆仑山玉石之路的中转站,《史记》记载,龙门—碣石一线是中原农耕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的交接地带,恰好也是我们今天年降雨量400毫米的农牧分界线。最晚到汉代,“山西”已经成为表示区域的地名,但仍是指函谷关、崤山以西地区。东汉时国都由长安东迁洛阳,“山西”才有指太行山以西地区之意。
王伯厚《地理通释》曰:“秦汉之间,称山北、山南、山东、山西者,皆指太行,以其在天下之中,故指此山以表地势。”魏晋北朝乃至隋唐时期,中原之朝的政治中心长期徘徊于长安、洛阳与平城、晋阳之间,东汉以后出现两种“山西”地理观一直处于复杂的交织之中。许多情况下,“山西”仍然是指华山或以崤山以西地区。到公元936年,石敬唐将幽云十六州割与辽,契丹人习惯上便将今天雁门关以北的区域统称为“山西”。本时期山西上承强汉,下启盛唐辉煌丝路光辉,晋阳、平城是当时丝绸之路的重要东源地。金代时西京路俗称山西路,元朝将金代山西路与河东南路、河东北路合并,建成河东山西道,洪武二年(1369)明朝将河东山西道改置山西等处行中书省。“山西”才由一般的区域名称上升为国家的行政建置,“山西”才明确指今天的山西省。
地处太行山深处的晋东南上党地区素称天下之脊,山西、河北、河南、北京各州县都倚靠太行山麓的高巍险峻地势而发挥着维护中原政治稳定及拱卫京师的重要作用。形成于太行山脉中的八陉将太行山东西各州县紧密联系起来,使得中原地区成为一个整体,战时有效地形成防御西北与北部军事游牧贵族南下侵扰的一道天然防线。和平时期又是重要的商贸通道和文化交流要道。雍正《山西通志》所收唐枢《太行山记》一文讲:“山自北起云中发宗,行平定州,至上党,辽、沁、潞、泽,衍亘多,起彰、卫、怀三府,南受藩垣中原,自是西奔,为中条,至雷首,东发为燕山,至碣石,左右行皆其托祖,故曰太行。又以介省故,名省曰山之东、山之西。太行,中原正脉。两腋如华盖。”[1](雍正)山西通志(卷 23).清代著名学者胡渭总结古人对太行山的一些基本认知情况时指出:“又按《金史·地理志》云:济源县有太行山,以沁水为界,西为王屋,东为太行。则此山实起于济源,盖自河南怀庆府入山西泽州,迤而东北,跨陵川、壶关、平顺、潞城、黎城、武乡、辽州、和顺、平定、乐平,以及河南之辉县、武安,直隶之井陉、获鹿诸州县界中,皆有太行山,延袤千余里焉。”[2]参见胡渭著.邹逸鳞整理.禹贡锥指(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P349-350)其中的太行山陉道在太行山脉中自然形成,是连接山西、河南、河北、北京四个省(市)的重要通道,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著名的交通干线“太行八陉”。而这八陉也是河水围绕太行山自然流经形成的。沁水流经太行山形成轵关陉,丹水流经太行山形成太行陉,漳河流经太行山形成井陉、白陉,滏水流经太行山形成滏口陉,滹沱河流经太行山形成飞狐陉、蒲阴陉,桑乾水流经太行山形成军都陉。
中国古人相信天人感应,认为山川地理环境与区域人群的精气神和文化素质之间有一种内在必然的联系,这也是北方多伟男,江南女佳丽的重要原因,“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故山岭险阻,人多负气;江河清洁,女多佳丽”[3](明)谢肇制.五杂俎(卷 5).中华书局,2012.(P85)。所以,正是山西“表里山河”的独特地理区位优势,铸就了华夏五千年文明发源之摇篮。也正是“两山夹一川,代代出英贤”的历史人文地理环境,造就了山西早在180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就已经开始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并发明使用了火。表里山河的独特地理形势、绵延不绝的悠久历史文化传承、人杰地灵、英才辈出的雄壮历史画卷,不仅使山西历史文化呈现出完整性、先进性、开放性、包容性等显著特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既深邃悠远又清晰鲜明的印记,而且对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辐射力、渗透力、聚合力和影响力,深刻主导、几度引领、数次撬动了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进程。其中,在中原农耕文明和草原游牧文化的不断交流,在民族融合的大舞台上,在魏晋北朝陆上“丝绸之路”、明清万里茶道的形成发展中,在促进东西方经贸、文化、艺术交流融合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枢纽作用。当然,也曾有人因缺乏历史眼光一度短视悲叹:山西不东不西,不是“东西”。山西是傻、大、黑、粗的代称,山西人是老西儿,小气、抠门的典型,认为山西地理环境闭塞,人们思想顽固,观念保守,有的地方甚至是“两山夹一沟,辈辈出小偷”的闭塞荒顽劣地,真相到底如何?我们穿越时空,走进深邃的历史廊道,就能发现其本来真实的历史面目。因此,2017年6月21日,习总书记视察山西时高度称赞山西是个好地方,古往今来,三晋大地和山西儿女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和传承,为我国革命、建设、改革作出重要贡献。
结 论
总之,“山西”作为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文化积淀深厚,国宝文物和古建全国第一,素有“表里山河”“中华大地没有围墙的博物馆”之美誉。但山西成为正式的省级行政区划名称有一个较复杂长期的演变过程。最早的“表里山河”出现在晋国晋文公时期,最早出现的“山西”名称以华山为界。秦汉时期,山东与山西的分界线,更应是崤山、函谷关,而非太行山。经《史记》》《汉书》正史的记述,加之与古都长安山河依偎的军事地理形势,使“山西”这一“表里山河”地理观念长期深入社会与人心,“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的说法长期被人津津乐道。同时,由于太行山脉在中原的特殊地理方位,因而以“河东为山西的统称或代称,乃至隋唐时期的混一记载不可避免地流传”。这样,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的文献记载中,“山西”之名便形成双重含义,河东、山西一度并存的现象发生。清代著名学者顾炎武对“河东山西”进行考订之后,学术界诸家对顾氏提出的古文献中“山西”与“河东”为一地的观点并无异议。事实上,我们不能否认在一些古文献中“河东”与“山西”相近或通用,但在不同历史时期,也就是说在先秦、秦汉、隋唐、宋辽金绝大多数朝代,“河东”与“山西”作为两种不同的地域概念,是难以画等号的,并不是在任何朝代都可以换用。尤其是先秦时期的“山西”与辽金元明乃至今天的山西是难以划一等同的。先秦至战国秦汉时期,亦即传统的“山西”地理概念,以华山为界限,其所涉地域与河东隔黄河而望。隋唐至宋初的山西与河东基本上为一地统称。
而作为地区名称的“山西”通行于辽金两朝,辽金时期的“山西四州”与“山西路”基本上是以太行山北端的燕山为基准,大多指太原、雁门关以北的晋北地区,与晋南河东地区难以吻合,而当时的“山西九州”或“山西全境”则基本相当于今山西全域。自从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人之后,今山西雁门关以北地区就在辽朝的辖区之内。契丹人所谓“山西五州”及“山西路”均在西京道管辖的范围之内,与北宋河东路接壤,二者不存在兼容并存混称的可能性,宋朝人习惯于将这一大片区域称为“山右”和“山后”,金朝建立后,首先承袭了辽朝狭义的“山西”观念,在结盟仪式上与宋朝人不可避免地发生过争执。所以到元朝,“山西与河东出现合并之趋势,元代河东山西道的设置,即是明证”[1]安介生.山西源流新探——兼考辽金时期山西路.晋阳学刊,1997,(2).。从事理上讲,元代河东山西道宣慰使司的设立,作为正规的行政区划名称是不可能重复同样地理概念涵义的,元代河东山西道治所起初在大同府,正是将原金朝行政区划河东南路、河东北路与山西路(即西京路)整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行政区。这一归并不仅符合唐代河东道的古制,而且元代创设的行省制不仅为明朝所接受,而且被后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