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篝火
2020-02-22莫永忠
初冬,夜幕降临,天空飘洒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在见头不见尾的几百米的长桌宴旁边,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扶贫干部以及“土瑶”乡亲们兴奋的脸庞。
这里是广西贺州市平桂区沙田镇狮东村大冲自然村。这里真的山,山得令广西人这些年特别讨厌的速生桉都还没来得及涌来插队落户,蜿蜒曲折的冲谷两岸,自由生长着各种乔木和灌木,当地的经济作物、农作物被遮蔽得难觅踪影。令人欣喜的是,冲谷两岸的茂密植被,并不是令人产生审美疲劳的单一绿色,而是在不同层次的绿色当中,夹杂了一些橙黄紫红。这里真的山,山得连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
可是在土瑶乡亲们的眼里,这里却山得好、山得世外桃源、山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在平桂区政府办公大楼附近,摩登漂亮的老乡家园建起来了,当扶贫干部兴冲冲地跑来动员贫困户迁徙到繁华热闹的城市里生活时,好多人却不愿意挪窝。
一条宽敞安全的盘山公路,就像一条灵性十足的巨龙,将头探进了村口。这下好了,城市和大山往来便捷多了。不少人家为了孩子就读城市里的学校方便,兴高采烈地搬去了老乡家园。可是,也有不少人立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路通了,山里空气都值钱了,不更应该在山里建造别墅,安心过活吗?政府还是呵呵笑着,那就将扶贫产业、扶贫车间深入到大山里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搬,当务之急,都是让你脱贫致富。于是,“周老黑”黑茶品牌跟家家户户签订了养茶协议,周老板雄心勃勃,决心将大冲自然村打造成一流的民宿品牌,带动土瑶群众发家致富。于是,山里人笑了,山外人笑了,那家酿的土茅台啊,喝了一碗又一碗,经过改编的欢快的瑶族敬酒歌唱起来了,伴随着手鼓的节奏,跟随着篝火的舞蹈,跳起来了,舞起来了,难分你我了,不分彼此了。
在这欢快的篝火晚会的背后,那沉沉的大山沟壑里,我隐约听到了曾经祸害一方的虎啸,隐约听到了从歌手赵龙洲喉咙里飙出的泣诉瑶族群众苦难迁徙史的《盘王大歌》……
去年,我曾跟随中国作协会员、《贺州文学》主编冯昱以及八步区党史办主任刘静两位“瑶山通”,踏访过同为大桂山山脉(萌渚岭)里过山瑶群众栖居了几百年的白虎冲。那晚停电,月光下听来的白虎吃人的故事令我震撼了许久。
几百年前,白虎冲还是虎狼的天下,一户过山瑶人家,为了逃避猛如虎的朝廷苛捐杂税,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山里日落快,夜幕降临,就在豺狼虎豹的虎视眈眈下,燃起一堆篝火,搭起一座茅草棚,供奉起祖先盘王画像,一家人就算落地生根了。一天夜里,女主人抱着才几个月大的男婴,到棚屋后面去行方便,没承想,竟然被窥视已久的白毛猛虎一口叼走。女主人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都来不及将怀里的男婴放下,就被叼去了另一座山头。等到男主人觉察不妙,手持弓箭追出来,翻山越岭寻迹追赶上白虎,饥肠辘辘的白虎已经将女主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只剩下一撮毛发。也许真是盘王保佑,也许老虎通了灵性,发了慈悲,掉落在茅草丛里的男婴,竟然毫发无损,甚至还没感受到失去母亲的悲痛。这男婴与父亲相依为命,竟然在这片山冲里成长起来,成长为令豺狼虎豹闻味远遁的汉子。男婴长大成人,在同一座山头给后来的一户过山瑶做了上门女婿。于是,几百年后,白虎冲繁衍出了几十户人家。几百年前被白虎吃掉的老祖母,魂魄得以安居在后人供奉的神龛里。几百年了,祖先的故事成了传奇,当初的血腥惊悚早已经被岁月淘洗干净,只留下淡淡的哀愁和神秘。也许,被虎吃掉的祖先跟吃人的老虎,已经共同成为这片神奇大山的保护神。
“土瑶”是指“曾经拥有土地的瑶族”。在两三百年前,也是过山瑶。
在瑶族自北向南漫长的迁徙史中,瑶族在那打马不上、鸟飞不过的深山老林里,长期靠刀耕火种谋求生存,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基本上是吃了一山过一山。如果在一座山头多耕种几年,土地的肥力下降,就无法保证继续养活增长的人口,迁徙是被迫的,同时也有了类似游牧民族的浪漫。过山瑶的游耕习性,对于大山里恢复生态平衡,是很有好处的。但是随着全国各民族人口的普遍增长,原始森林逐渐减少,过山瑶赖以栖身的深山老林不足以继续养活更多的过山瑶人口,于是有些过山瑶族群自发整族迁徙到平地中,向汉族学习耕种水田平地的技术。他们曾经以拥有土地为豪,于是对外宣称自己族群为“土瑶”。但是好景不长,一百多年前,在长期对土地的争夺混战中,土瑶这个族群处于被驱逐消灭的弱势,为了族群得以保存,土瑶只得放弃平地中的良田熟地,退回深山老林中,继续在寒冷贫瘠的山地里谋求生存。
土瑶曾经走出大山,但是没有融入平地上的人们的生活当中,又被迫回归深山老林。土瑶回归深山老林,跟过山瑶不再通婚,长期只在土瑶族群中通婚。土瑶所经历的苦难,可能是所有瑶族支系当中最为深重的。
但是土瑶血脉里依然流淌着瑶族顽强的生存基因!
第一次听到“土瑶”这个自称,是在1998年,阳光灿烂的金秋,陪著名诗人杨克,踏访广东河源市万绿湖,在一个湖心小岛上,观看了神秘的瑶族传统宗教节目“上刀山”的表演后,我以为这个平均年龄80岁的特殊节目表演团队来自我从小熟悉的富川涝溪山,便兴奋地跑上前认老乡,老团长告诉我,他们是贺州的“土瑶”。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瑶族上刀山表演,那赤裸的脚底板,那吹发可断的锋利柴刀刃口,无不让我们心跳加快,两眼发亮,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陆续了解到,这个平均年龄不低于80岁的瑶族民间特殊节目表演团,他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当我第二次踏访河源万绿湖,想再次一睹他们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的神奇,却被告知,他们已经转战国外。后来,除了在画册上,我再也没有机缘在现实生活中遇见他们。只是,“土瑶”这个自称,通过几个80多岁的老头老妪,得以在我心田生根发芽。
真正得以踏访土瑶栖居的冲谷,却是在2017年的初冬,跟随时任贺州市文联主席的著名诗人汤松波一行,到了平桂区沙田镇金竹村。金竹村是个行政村,比狮东村的大冲自然村开发得早,虽然金竹村村部所在的村落,手机仍然没有信号,但是那条冲谷里现代化的小别墅鳞次栉比,让人恍如置身某高档小区。土瑶群众为了欢迎我们采风团,特意穿上传统服饰,唱起土瑶敬酒歌,跳起竹竿舞,打起糍粑,奉上山里的土特产芋头仔和大薯汤。金竹村的土瑶留守儿童,一点儿不怕生,主动跟我们攀谈,带我们见识深山里生长的奇特植物和花朵果实。他们听得懂我们的普通话,只是我们听不懂他们的土瑶话。我们一帮文朋诗友,跟土瑶儿童相谈甚欢。当然,还有教我唱土瑶情歌的大叔灿烂的笑脸,令我难忘。
当年平均年龄80岁以上的土瑶特殊传统宗教节目表演团的老伯老阿姨们,为什么执意走出大山,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不辞辛劳,去传播土瑶的传统文化呢?我想他们当初就是抱着一定要将世界各地大小城市里的现代文明人请进土瑶世代栖居的大瑶山里的信念吧。是啊,走出去,请进来,土瑶迎来了美好的春天。
土瑶,是中国瑶族的一个支系。广西贺州市平桂区土瑶世代聚居在鹅塘镇明梅、大明、槽碓和沙田镇金竹、新民、狮东6个行政村的24条山冲之中,总人口8500人。2015年底,平桂区6个土瑶村有建档立卡贫困户1262户7075人,是贺州市贫困程度最深的地区。在脱贫攻坚中,贺州市平桂区通过加强产业扶贫、易地搬迁、完善基础设施建设和教育扶智等措施,加大对土瑶聚居地的扶贫力度。2020年,平桂区土瑶群众已经全部脱贫致富奔小康。
篝火熊熊,载歌载舞,火光映红了每一位土瑶乡亲的笑脸。
作者简介:莫永忠,瑶族,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贺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贺州市首届宣传思想文化签约人才。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青年作家》《边疆文学》《广西文学》《作品》《滇池》《红豆》《散文百家》《长江丛刊》等。编著《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瑶族文学读本》。曾获全国教师文学图书专著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贺州市文艺创作麒麟尊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