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乡眼神
2020-02-22东木
一
大哥曾在三江高秀村任扶贫第一书记。他给我描绘了侗族风情、村寨文化和木质建筑,有着独特的文化代际传承,留有许多非遗文化。村委主任亦是传承人之一。在大哥的叙说中,闪动的眼神让我记忆犹新。他在村里,度过了许多宁静而忙碌的夜晚,和当地群众结下深情厚谊。后来家里出了“大事”,村支书、主任舟车劳顿不远百里,到家里慰藉,并唱起侗声哀歌,让人唏嘘不已。
自此,我对侗族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曾数次计划去高秀住上几天,感受一下那里的独特的民族风情。遗憾的是,一直未能成行。
鼓楼、木房子和非遗的歌声,一直驻在了我的心里。
此次行程,虽然没有高秀之行,但有高定寨子,足以重温大哥当年的心迹了吧。
在五个小时的路途上,除了回忆着大哥的回忆,还有冥想。甚至还做了梦,梦到侗歌与壮欢交叉响起。想起了几年前,与朋友在三江一起看《坐妹》的那一夜。在大山的包围中,侗乡“鸟巢”里,侗族大歌轻缓跳动,歌声摇曳,鼓楼和吊脚楼在侗族风情中溢出了木质的温暖。朋友听着歌声出窍,眼神温馨,让我心里暖暖的。
下了高速公路之后,车子一路停停走走。独峒公路与街道皆小,民居依山傍水,蜗居山边水边,在狭小缝隙中艰难成长,抱成一团。它的样子符合我的臆想,犹如90年代图画纸上画满了繁杂的房子。唯独那岜团风雨桥放大了我的眼睛,心里暗自期待,能否踏上这桥,在风雨中感受古朴的存在?
庆幸的是,在当地人的陪同下,我们登上了岜团风雨桥。远远地望去,这桥是河的眼睛。无论风雨,它始终在描绘天地的表情,不隐匿、不做作,记录下四季的风景。清明过后的时节,河道中有几个女子,正在不急不躁地打捞着河中的小鱼小虾。绿树俨然已为夏季的到來做准备,满岸满山葱葱郁郁。绿色占据了我的眼眸,满眼是春的味道。
这桥有着独特之处。据说两个年轻的木匠爱上同一个女子,为向自己所爱之人示意,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表达最遥远的梦想。那就是用自己的智慧,建造出一座可以为爱情遮风避雨的风雨桥,两人约定在对岸同时开工。全凭骨子里对风雨桥的本能热爱,用一块块富有生命力的木头,拼接出对桥与爱情的向往。在没有任何图纸的情况下,只借对方默默无言的眼神,最后一根木头对接成功,在桥梁史上留下一段佳话。只是难为了那唱侗歌的女子。
其实,没有深入独峒之前,我对于侗族文化和风俗习惯不甚了解,特别是对讲“款”的故事。同行的吴老师面带微笑,眼神淡定地介绍,“款”也叫侗款、理款,实质是侗族民法法典或村规民约,用于约束侗族人之间的行为规范。有“小款”“大款”和“扩大款”之分。“扩大款”是遇到重大情况,有可能需要召集整个民族起来的一种联盟形式,一般情况下极少用到。
我们爬到山坡上的款坪,六面威规、六面阳规、六面阴规的款约刻在花岗石上,庄严威武。这些处罚由轻到重,规定详细,并能以歌声传唱。我俯下身,仔细揣摩,心中即刻生出敬佩。
款台上立有侗族先祖、款首杨再思的巨大石像,他是村寨的精神教主和文化传人,犹如神话般存在于侗族人的心目中。杨再思目光如炬,眼神穿越崇山峻岭,率领侗族人在艰难曲折中聚合,生生不息。由于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为了便于记忆,便将“款词”汇集成歌来讲唱,千百年便代代流传下来。
岜团五针松用其粗大的树干,撑开了天空。穹顶下的款坪更显神秘,据说仅此山有此松,树龄接近两百年。我们围绕着看了好几圈,其清香让我们一时忘记了世俗的烦乱。
二
在返回的途中,恰巧遇到了队伍中唐老师的爱人甘书记。他从繁华市区到三省交界之地任扶贫第一书记,可想象其中的艰辛。没有用力的拥抱和欢呼雀跃,他们心灵深处早有默契,只需对方轻轻一瞥,就会接收到爱的光芒。甘书记对于岜团的情况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他甚至建议把“岜团”改为“芭团”,据他考证,原意为芭草茂盛之意。想起大哥曾经也为了脱贫攻坚而忙碌,熟知每一个贫困户,把时光、精力洒在这一片大地上,我情不自禁对甘书记产生敬意,一定要拉他与我们共进晚餐。
油茶承载着侗族人的热情和渴望。对于油茶,我一直觉得它可以解渴解腻,有利于健康,而味道亦不错。我们在农民画非遗传承人杨老师家刚坐下喝油茶时,另一位农民画阿纯老师已再三催促,非要我们到她家打油茶不可。她从下午开始已摆弄了好多小菜肴,一定要我们过去品尝一番。
她在鼓楼等我们。我们顺着街走,鼓楼立在狭小的街道上,位置正中,体量不小,显示了建造者的分外重视。我一愣,这鼓楼分明是一只略显幽暗的眼睛,守望着过往的岁月,守护着奔波的人们,这里蕴藏多少故事在其中啊!
这一次,我亲身感受到了打油茶的乐趣。我接替主人拿锅铲打了一顿茶叶,加姜加水,煮沸即可上桌。阿纯老师亲手采摘的艾叶做的艾粑粑,与我们平时做的味道迥异。它毫无青涩,有类似花生淳厚而朴素的气息,让我感觉到岁月在美味中积蓄,勾起我多年来的食欲,把摆在面前的那碟一扫而光。而其他的小菜,酸鱼、酸肉、蕨菜等黯然失色,这一道艾粑粑成为我的独家记忆。
翌日清晨,我在侗天湖茶场看到了质厚叶肥的艾草。果然长得与家乡的品种不同,怪不得做出的粑粑味道也不一样。在阳光映照下,艾草像心事简单的女子,等待有缘人的采撷。茫茫四千亩的茶场,藏匿无数未能让人知晓的故事和岁月。
这一片茶场是在侗家儿女吴总的带动和大力耕耘下,历经十多年,克服了无数困难和艰难发展起来的。在海拔一千米高度的山上种植茶叶,无疑是一种巨大尝试和挑战。老一辈的寨老说“只要有杜鹃花开放的地方,就会出产好茶叶”,这一句话,一直在激励吴总奋力前行。因茶而兴,因茶而富。每天在她茶场里做工的村民至少十多人,多时上百人,带动了一方产业,为脱贫致富出了力,流了汗。
在山坡顶上的湖水,当地人称之为侗天湖。水质清澈,在阳光下就像一只巨大的蓝色的眼睛。这只眼睛,有海的胸怀,滋养着这一方的侗族人民。每年五月份,漫山遍野开放的杜鹃花吸引了无数游人。三省坡离此不远,常有各地侗族群众在此聚合,放声歌唱。
三
终于来到高定侗寨,它拥有一副脱离俗世的神情。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又远在天涯,古老幽深。我的家乡壮寨的石头房子,朴实无华,甚至没有什么花边,或是那些平顶楼房,更是追求实用主义,美感甚少。就连我们的壮欢,调子也是非常朴实,甚至单调到没有音乐伴奏。到了这儿,我不得不用羡慕的眼神去迎接寨子。经历过风雨和岁月洗礼后,暗灰成片的木质瓦屋,独特的神秘感和立体感让人心动。
侗族每一个寨子都有自己的灵魂所驻——鼓楼。上百年来,一直与侗族人同在。高耸的鼓楼,就是寨子的眼睛。我第一眼就看到矗立在寨子中的鼓楼,形似宝塔,向我注视。不止一个,数了数,有七个。我是第一次看到村寨中涌现如此之多的鼓楼。许多吊脚木楼盘山而建,层层叠叠,以鼓楼为中心向两边延伸,在鼓楼边生长,像是鼓楼的孩子,簇拥在大山的怀抱。
侗寨吊脚楼属于半干栏式建筑,依照地势地形充分运用木材修建而成。木窗飞檐,岁月摇晃,给世俗展示出独特的木屋灰瓦的美。在侗族的生命哲学里,既发挥茂林修竹的作用,又要保护和利用好自然生态,随地取材,为己所用。可见这是个热血而温暖的民族,又可见极其灵活的性格。
眼睛是内心的索引,我朝着村里走去。我的步伐被隐隐约约古朴的笛声吸引着。随手推门,原来是侗笛非遗传承人吴大伟正在吹奏侗笛。吴老师面容和善,眼神自信,祖辈以制作侗笛为生。选竹、测量、开孔、试音,他做了三十年,吹了三十年。侗笛竖着吹,如箫状。吹笛时,不用停顿换气。只见腮帮鼓胀,在口腔内完成换气,笛声则始终流转不断。笛声高古而简朴,这笛声、这气息流淌千百年一直未曾断流。每年假期都有本地或湖南、贵州等外地学生组团过来,在寨子里住上好几天,向吴老师请教侗笛技法。他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只求侗笛长久流传下去,不至于湮没山间。
我上到寨子的最高處,那里樟木耸立,散发阵阵芳香。侗族敬重樟木,常有祭拜。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铜雕笛子,上面赫然刻着“中国侗笛之乡”几个大字。高定堂喊(学校)就立在树荫下,虽现在已弃用,但还是保存完好。寨子里读书的人多,走出大山的人也多。我在樟树下发呆,在高定的木楼中穿梭,感受那些木头的温度。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木头。他们与木头浑然一体,人即是楼,楼即是人。
每到一处鼓楼,我都会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下,整理行装,轻缓跨过门槛,踏上二楼,或冥想,或远眺。鼓楼是侗族人议事、聚合、祭祀、迎宾的地方,其实就是侗族文化的传承场所。侗族的歌舞就在此楼中诞生。每一个房族都会建造自己的鼓楼。以榫穿合,不费一钉一铁,七或九层为常见,高十多米,一般用两根柱子支撑。在高定寨子有一处独柱鼓楼尤为显眼,一根木头支撑往上,稳稳当当如一把巨伞立于半山。
我们坐在鼓楼上小憩,任山风吹拂。当地人阿桂老师说的一番话,让我沉思良久。“其实,我们侗族人建造鼓楼,充分利用木头之间的生命力,木与木榫合,互相支撑,没有伤害,所以持久。如果用了铁器,已伤害了木头,反而不妥。”
由于这样的村寨越来越少,申遗成为保护类似高定这种寨子最有力的措施,可喜的是三江申遗办已在着手制订申遗管理办法。我们几位同行,有幸旁听了申遗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的座谈。申遗办同志已连续转战数村,村落保护,急在眉梢。善做者善成,这对于民族文化传承、村寨保护,将是有“法”可依。三江将高定、高秀等六座村寨纳入向世界教科文组织申遗范围,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于保护一个民族文化的整体性,保护一个地方的信仰来说,这需要何等虔诚、何等执着地去做工作才行。侗族人坚信,他们可以做到。
炊烟四起,轻绕着山风而去,那是催促我们去打油茶了。侗族人的热情不仅体现在接待上,更体现在歌声里。阿桂老师邀请当地最好的歌师阿志为我们献歌,用侗歌向我们致意。他们的歌词现场创作,可以通宵达旦地唱出心中的歌。侗笛、侗琵琶声音轻柔,女声部唱响,亦是古朴无争,久久留在木楼中,镂空了那些曾经的岁月。爱情也躺在那些歌声里,明眸善睐,悲欢离合。侗族的乐器大都为歌声作伴奏,因此音域不会太多,声调不会太高,就如绿叶,不会姹紫嫣红,但不可或缺。男奏女唱,两个人的眼神要俯下对望,目光与目光对视,自然呼应在一起。在侗歌伴奏中,我们的油茶也是越喝越清醒。我尝试拨弄一下,看似简单的侗族琵琶,却发出了弹棉花的声音。女歌手看着我,轻轻笑了笑,有一丝腼腆韵味,却不显唐突。
阿桂老师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群人在看一幅画,画中是一个正在刺绣的少数民族女子。大家都不能确定画中是哪个民族的姑娘。而阿桂看了一眼,本能告诉她,这个眼帘低垂、欲说还休的女子是个侗族女子。有好事者去求证,果然证实确是侗族女子。阿桂老师说,侗族人是自我管理能力极强的民族,以和善为本,不兴争夺,宗族的管理深入人心,鼓楼就是管理的第一道坎。由于宗族管理甚严,他们看人的时候,极少直视别人,一般是稍低一些的目光,让人感觉到舒适。从而想到邀约我们来此的侗族作家杨老师,他的小说充满了对现实的抗争又极具人性的悲悯,源自侗寨蕴涵着的无限宝藏,给了他原始而天真的创作源泉。而他是一个从不摆架子的侗家汉子,眼神里始终流露着善意,让我们感觉温暖。
在返回民宿的台阶上,一位老者笑眯眯地向我们致意。他说,去年有一帮美院的学生在他家住了好几天,问我们今天晚上是否住在他家?我问他:“那要多少钱?”他一愣,随口说:“上次那帮学生来住,伙食、住宿费都不要啊,你们也一样,来的都是客人。”我顿时一愣,挥手向他致谢。
倚窗望月,清风为弦,流水作琴,茶意为韵。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在木窗边,有一位侗家女子轻轻地望了我一眼。在这如水夜色中,我让自己沉沦在侗乡眼神里……
作者简介:东木,本名廖超栋,壮族,柳州市签约作家。有散文、诗歌作品见于《广西日报》《广西文学》《三月三》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