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陀螺·霜降节
2020-02-22韦奇平
欲道南瓜,先说霜降。
霜降,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说文解字》:“霜,丧也,成物也。”秋之末而霜降,雪之先行者也。此时,万物都已成熟而渐入飘零萎谢、根核流落之时。田地里的庄稼有些已收割归仓,如晚稻、山芋、南瓜、冬瓜、黑豆、黄豆、竹豆、黎豆;有些正待熟透,如苠高粱、晚玉米。
每到这一天,我爷爷似乎特别的忙碌:在太阳还没有上山之前,就在院子里摆开祭桌,从新摘的南瓜堆里选一个上好的老瓜,洗净,用刀横断切开,疐间供于八仙桌上,掌灯焚香,面对未晞之东方行三跪九拜之大礼,认真而虔诚。然后,将脱华处(下环)炖熟了分给我们几个孙辈儿吃。后来书读多了,才知道瓜祭不是爷爷的独创,早在两千多年前,古人食瓜荐新,必先以祭祖。《礼记·玉藻》:“瓜祭上环。”《论语·乡党》:“虽蔬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三物虽薄,祭之必敬。无论天时愆伏,收成丰歉,爷爷都坚守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承载着农耕文化的瓜祭食礼在民间乡野博衍延绵,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用他的执着与操守诠释了古语“礼失求诸野”的时代意义。
尽管父亲有些文化(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平治县榜圩完小毕业),却对爷爷的瓜祭礼俗不以为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父亲的观念里,人勤地不懒,一切都事在人为。父亲对神明的不敬,以及对传统的反叛,缘于我大妹的夭殇。在穷乡僻壤,迷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旦有病痛,旋即请来神汉巫婆,问仙禳解,倾其所有,绝不吝啬。然每每难遂人愿,在病魔面前,神仙也是无能为力的。缺医少药又耽误治疗,急性肺炎夺去了大妹年幼的生命,父亲悔比海深。
在乡里,父亲颇有些名气,皆因木石砖瓦泥样样通晓,各种手艺所需工具样样齐备,仅凭这一点就让人刮目相看,而且口碑甚好。有人家要建造新屋或修葺旧楼,必请父亲做“工头”(与现在的工头有区别),从卜宅、择时到开工仪式,以及开山取石、垒基、砌砖、立柱、上梁,都由父亲一人操持。搁现在的话说,三分房地产商,七分建筑工程师,但在那个年月充其量是一个乡村匠人。
母亲种庄稼是好手,种瓜种豆种棉花,样样在行。母亲从不让土地闲着,无论熟地或生地,该种瓜的绝不种豆,该种棉绝不种麻。或兼种兼收,或轮番耕作,收了秋豆再种冬菜。
母亲培育的南瓜秧子总比别家出苗早,长得齐,长得壮。在育秧的基肥里拌有大量的草皮灰,草皮灰能温土;种子下土后,再盖上一层厚厚的稻草或茅草,旱则保墒,寒则防冻。母亲喜欢在生地上开荒种南瓜。别人瞧不上的陂塘污庳,都是她种瓜的沃土。在衍地上燔烧野草,然后挖开一个个深坑,再挑来肥泥晒于坑边。过些时日再来,把肥泥填满坑里,将瓜秧莳下去,浇上水,然后离去。以后要做的就是薅锄幸草了。南瓜这种植物不娇气,种于岩石之旁,长于荆棘之上,花开千朵,实结百枚。春吃花苗,夏吃嫩瓠,秋冬炖老瓜。南瓜是两广乡间食时最长的蔬果。老天爷总是眷顾和馈赠在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母亲的劳动在瓜熟蒂落的秋后,收获着红红火火的日子。南瓜垒在墙头,堆在阁楼,穰穰满家,贮藏起长长一年的希望。
南瓜成了我儿时生活的一部分。
一个人最顽固的不是本性,而是味觉记忆。这种顽固的记忆让南瓜从未在我的生活中遁迹。南瓜苗唯广西人会吃爱吃。春分才过,应季上市的南瓜苗价同肉贵,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尝个鲜的。每年此时,我便把晨练改成赶早市了。天刚蒙蒙亮,就早早候在菜市口外,望眼欲穿地等着郊区菜农挑来南瓜苗,买一把回家。剥南瓜苗是个细活,再有耐性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好。我极富经验且十分娴熟地剥去瓜苗毛刺青皮,留取碧绿如玉的肉茎和嫩叶、苗尖,用蒜瓣、干辣椒清炒,脆甜清爽,家人很是喜欢,屡吃不厌。近年来,南瓜花已经成为饭馆里一道上等菜,或酿或炸或煮汤,颇受吃客的青睐。记得儿时,没有油料,就将火麻仁舂碎,用水浮法滗出仁肉,做一大锅火麻瓜苗汤。这是在物资极度匮乏时的无奈之举。然则,于时下反被久居城市的人们奉为长寿养生秘诀并执迷推崇着。
南瓜是外来物种。名为南方的瓜果,实则遍布全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也无人不吃。丰年它是菜肴,荒年它是食粮。小米饭、南瓜汤曾经成就了中国的革命伟业,书写一段历史佳话;三年困难时期,南瓜居功至伟,又一次扮演救星的角色,用它最寻常的味道拯救了无数生命。历史的痕迹,谁也不能删除和抹去。
世人只知道南瓜可做菜,却不知南瓜苞谷糊堪称一道美食。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南瓜“实则不止当菜,兼作饭矣”。如何使之为饭,李渔未说。以之佐饭则为菜,以菜佐之则为饭,想当然,也大概如是。然于我小时候常做的南瓜饭,以为名副其实。先将南瓜去皮,瓜肉切丁入锅煮至软烂后,用箅斗(煮苞谷糊的专用工具,状如斗,有筛眼,竹篾编织而成)一边将苞谷粉筛入锅里,一边用木棍搅动。筛足了苞谷粉,釜底小火慢烧,釜内木棍仍不间断地搅动,直至煮熟。南瓜苞谷饭金灿灿黄澄澄,色泽诱人,那香味在柴灶间肆无忌惮地飘散,窜进鼻孔,再没有食欲的人,也忍不住要吃三大碗。如果用糯苞谷粉来煮,其口感更佳。今天,在桂西农村,南瓜苞谷糊仍是许多老人的主食。
记得有一年秋后,我随母亲去丹解村她的瑶族“老同”(非亲非故相认兄弟姐妹或同庚)家。丹解村与我家居住的刁讲村约有五里路。站在村口,朝东看去,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隐现山林中。倘若登上屋后的宝屏山顶,可清晰地看到白云中的黑瓦屋脊——瑶族群众喜居山林之巅,这与他们世代猎狩习性有关。到丹解村必经两道山门,第一道在半山腰的坳口,此处有关无门,实为两村界线。瑶族群众在其一侧山路两旁广种仙人掌。若聞有盗匪之事,村民便砍下仙人掌布于路中,以阻其潜入或逃出。然匪盗之事近于无,那仙人掌岁久年深,竟独自成林,皆一围有余,盘根错节,匍匐岩石上,虽无松柏之坚,却有椿桧之寿。再强悍的匪徒见到这天然屏障也会胆怯三分。前行数百步,只见两山对峙,中有一门,崇墉百雉,俨若雄关。新中国成立后,山门已失去原有功效,楣石早断成两截落于门旁,成了路人歇脚小憩之坐凳。
因此,我和儿时的伙伴将这一日当作过节一样隆重而窃喜不已。因为从这一日起,我们的书包里就多了一样东西,老师也无权没收。我们喜欢在课间玩持久竞技。下课钟声敲响,我们涌出教室,奔向操场,围成一大圈,随着一声令下,只见无数手臂一抡一放,长绳甩开,一个个陀螺呼啸而出,如群雀扑食,倏忽落地。少顷,便定立地面飞快旋舞,“嗡嗡嗡”旋出花一样的少年和花一样的梦想。
霜降这一日,我们必打几场陀螺比赛,或单打独斗,或分边组队厮杀。几十个回合下来,不分胜负,只求过瘾。清脆的陀螺撞击声在青砖绿瓦间回荡,吵嚷声不绝于耳,闹得高大的榕树顶的喜鹊从巢里飞出,误当喜事临门,也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村里的年轻人喜欢到外村去打陀螺,打得赢也去,打不赢还去。东往丹解、娅和、同社,西走古文、良美,最远的到过榜圩的安坤,打遍周边的村屯。赢了,可能抱回一个大南瓜;输了,必得一包南瓜子。有时,周边的村屯以及山上的瑶族群众也有不邀自来的。来则先打上几场,无论输赢,都以南瓜饭、苞谷酒待之。那时的我懵懂无知,只是贪玩,不解此中风情。长大了才明白,原来陀螺不但是年轻人释放激情、炫耀技巧、展示健体、彰显魅力的游戏,也是赢得邻村姑娘芳心和爱慕之情、接受她们父辈的检阅与评判的表演。
有时候,陀螺玩腻了,或是遇上下雨,我们就换一种玩法,比如抛石子、甩纸牌、跳绳、跳田、跳飞机……
当然,玩得最多的还是长短棍。顾名思义,长短棍就是一长一短之两棍。长者盈尺略粗,短者四五寸且细。其玩法类似击棍球。击棍球是棍击球,而长短棍是长棍击短棍。此游戏与陀螺特性相似,不受时令和禁忌约束,只是玩法略为繁杂些。几十年过后仍熟稔于心,我儿时对长短棍的痴迷,可见一斑。
然而,近几年常回故里,却不曾见侄孙晚辈玩此等游戏,问之,竟不知此为何物。感叹之余,不免有些许失落。毋庸置疑,现代游戏的多样性、知识性、智慧性是我童年的游戲难以比肩的。时过境迁,新旧更替,物竞天择,诸如陀螺、长短棍之类的传统游戏绝迹于现代文明社会,着实令人扼腕长叹。至于在被现代玩具充塞的有限时间和空间里予以传统游戏一席之地,非我辈之力所能为。然则,想问题而不得,只能无奈地退而求其次,虽已是知天命之年而自惭梼昧,于此事稍尽绵薄,以文记之,存亡续绝,唯是愿矣。
作者简介:韦奇平,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摄影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广西日报》《中国有色金属报》《广西工人报》《河池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