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思想探析
2020-02-22定光莉
定 光 莉
(江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在现代性批判思想中,海德格尔的思想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许多人视海德格尔为后现代的先驱,后现代的中心人物,“在美国,理查德·帕尔默把海德格尔的思想称作是后现代的最激进的说法。在意大利,瓦提莫对后现代的理解主要是来源于海德格尔。”[1]笔者认为,虽然学界看到了海德格尔在整个现代性批判进程中的位置和地位,但对其批判运思的出发点和展开方式欠缺研究。相较于其他现代性批判思想家,海德格尔不是单向地对现代性进行技术批判或是形而上学批判,而是挖掘现代性的物质生产状况的技术本质和意识形态状况的虚无主义本质背后的形而上学本质。正是由于其运思的完整性,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的三个部分:技术批判、虚无主义批判、形而上学批判是三个统一的有机整体——对技术和虚无主义本质的考察可以追寻到它们的形而上学根源,从形而上学的根源可以推演出技术和虚无主义的形态。纵观海德格尔的作品,建立生存论的存在论的《存在与时间》在前且只完成了第一部分,技术批判的《世界图像的时代》等和虚无主义批判的《尼采的话“上帝死了”》等在后,但三者并不各自独立——相反,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海德格尔的整体性运思:《存在与虚无》肃清已往的形而上学表明立场、奠定本体论基础,从基础出发展开对现代性的批判,而对技术和虚无主义的批判又回返巩固了本体论基础,实际上也完成了《存在与时间》的第二部分。因此,从海德格尔的现代性批判思想中,可以显出他自身思想的前后融贯性和他对人的时代状况、精神状况、本质特征的伟大之思。在此程度上理解海德格尔,对我们认识其思想的深刻性、完整性、独建性以及如何可能和在何种程度上启发后续的现代性批判思想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现代性的技术本质——世界成为图像
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技术的追问》和《科学与沉思》中,海德格尔集中地对现代技术的本质作了沉思。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的根本现象有五种:科学、机械技术、艺术进入美学视界的过程、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弃神。与古希腊非精确性的科学和中世纪对权威话语和宣布这种话语的权威的理解不同,现代的科学是认识通过筹划,借助于数字和计算的度量,在被开启的区域中把自身作为一种程式,把自然事件预先规定为时间——空间上的运动量,严格地建立自己的对象区域,用精确的实验和清晰的事实在已知之物中建立未知之物,通过未知之物来证明已知之物。这种以研究为本质的科学必然要求科学是具体的,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精神科学都必须在探究领域和探究对象上专门化。于是拥有广博知识的学者消失了,只有从会议上了解情况和按出版商的订货和读者的阅读需求来进行写作的研究者。研究者的研究活动按照企业活动的特点展开,学校和学院不再培养科学的源始统一所具有的某种精神力量,只培养变得越来越淡薄的学究和封闭式的管理,在这种研究氛围下预先受到摆置的自然和事后受到摆置的历史实际上都是把人自己当作存在者的尺度,根本没有中立的价值含义,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只是一席空话。
要想了解现代技术的本质,就要追问现代技术是如何作为一种解蔽的。现代技术的解蔽方式有四种:促逼、摆置、订造、持存。“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2]932-933摆置促逼着自然能量在开发和摆出双重意义上开采。人类带着明确的目的订造自然,对自然进行加工制作。持存是通过促逼的摆置的完成。具有持存意义的东西不再作为与我们相对而立的对象,它因为要被订造而在场并且为了被进一步订造而在场。这四种方式贯通一体,把在场者带入显露中,“座架”形成了。“座架意味着对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2]938
海德格尔看到,“座架”不仅促逼着自然,也促逼着人,自然和人都处在危险之中。人类把自然作为持存物与自身相关涉,把现代技术当成被应用的自然科学,视周围的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是已近完成的制作品和可以完成的制作品,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人,可以无偿的开发和利用自然,人也离自己的本质越来越远。在人类解蔽自然的过程之中,人比自然更原始更严重地受到促逼。人摆置自然作为持存物,而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纯粹的持存物,人在把自然作为研究和观察的对象加以追踪的时候,他本身就占用了一种解蔽方式,受到这种解蔽方式的促逼,所以人根本就挣脱不了“座架”,根本就不可能事后才参与到“座架”中来。“人被坐落于此,被一股力量安排着、要求着,这股力量是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的而又是人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2]1307人想通过技术来操控自然,可人操控技术其实是一种虚幻,人自身被这种不合实际的妄想摆置着和订造着,人不可能成为自然的主人,也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主人。“座架作为一种命运性揭蔽方式,是一种促逼的揭蔽,它使人昧于‘存在之道作’,甚至限制人倾听‘道作’。”[3]
二、虚无主义的本质——主体性的形而上学
科学技术的使用是现代物质生产方式的一个基本特征,而现代的意识形态表现在“虚无主义”上。虚无主义是现代形而上学的嘴脸,这副嘴脸背后的意识形成了科学技术。想了解技术如何产生,虚无主义的后代余孽是什么,就必须了解技术和虚无主义的交织关系。因此,澄清虚无主义的特性和技术如何在这种特性中成为可能及技术的界限,是十分必要的。海德格尔认为这种虚无主义的根源来自柏拉图,古希腊思想发展到柏拉图,“理念”的寓意已经不同于赫拉克利特的“活火”和巴门尼德的“存在”,它是一切变动不居的事物背后不变的、稳定的、原始存在的本质。这种思想到近代形而上学发展成为笛卡尔的“我思”,即自我意识。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到尼采那里达到了它的完成——上帝死了。
在海德格尔看来,“虚无主义”不是一个静态的概念,也不只是一个民族陷入的状态。西方历史的进程就是虚无主义兴起和展开的过程,是人们投入虚无主义并受制于其专制的运动。“虚无主义乃是被拉入现代之权利范围中的全球民族的世界性历史性的运动。”[4]232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看似是用“权力意志”的“永恒轮回”去克服虚无主义,创造出一套新的价值。尼采固然超出了形而上学,但这种超出不是一种越过或是克服,而是在加固传统的理路。“那些误以为自己摆脱了虚无主义的人们,也许最深刻地推动了虚无主义的展开。”[4]233尼采没有逃脱虚无主义的原因,在于他虽然提出了对以往价值的废黜,但是没有废黜一切最高价值,因为他建立的“强力意志”实际上也是一种最高价值的设定,是另一种超感性领域的变形。尼采把最高的目的、存在者的根据和原则、理想和超感性的领域、上帝和诸神先行把握成价值,是一种价值的形而上学,所以说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在尼采那里达到了它的完成。尼采站在“强力意志”的这种价值视角展开视野,视野最上面的一道光束是把客体作为一种表象,最下面的一道光束是把客体作为一种欲求对象,对象和客体无一不是处在表象着——欲求着的夹缝中间。这种主体设立一个超感性的最高价值,在笛卡尔那里是“我思”,在莱布尼茨那里是“太上单子”,在费希特那里是“自我”,在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尼采只不过是沿袭了他们的那种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的一贯特点就是将感性与非感性分离、自然和非自然分离,人在推崇自身理性时以为理性有席卷一切、吞噬一切的作用,反而不知道正是在这种理性大肆自行其道的同时也吞噬了人,人从理性的主人沦丧到理性的奴隶的下场就是人消失了。“无人身的理性”换来的是“存在”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被思,而是以存在者在场的方式被思。由于存在的遗忘和缺席,存在的真理不可能发生,存在的隐而不显产生了虚无主义。“从存在命运来思考,‘虚无主义’的虚无意味着:根本就没有存在。”[4]277由于整个形而上学都是遗忘存在的历史,所以也是虚无主义的历史。正是在这种求意志的意志的虚无主义的背景下,科学技术受到了本质的统治,人把握客体和看待客体的方式成了一种筹划和研究。人被自身预先设定好的对象促逼着去采取行动。整个科学不足以沉思时代的特征,因为它把时代的整体误认为是一种可以切割和精确计算的碎片,是存在者被决定和借以展现自身的一种方式,是关于存在者的理论。科学在主体和客体的对立中确定现实之物并追踪现实之物,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科学的立场和研究范围。故而,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头脑只能画出世界成为图像的画面。
三、重拾被现代性遗忘的存在——生存论的存在论
技术的大行其道和虚无主义的遍布揭示了人类在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状况,对当下人类状况的考察必然呼吁一种对人的本质状况的考察,因为只有二者完整的结合,才能洞悉西方文明的危机的根源并对症下药,真正清楚地认识到人从哪里来,将往何处去。关于这种运思,卢卡奇也深有同感:“对资产阶级哲学的文化批判说来(我们只要看一下海德格尔就可以了),将一种社会批判升华为纯粹的哲学问题,即将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的异化转变为一种永恒的‘人类状况’(这是一个后来才产生出来的术语),是十分自然的事情。”[5]由此,对人的本质状况的考察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过程,而本质状况一经考察呈现出来,它又会化为一泉源头活水,指引技术本质和虚无主义的出路。
海德格尔认为,不管是科学技术使世界成为图像,还是主体性的形而上学带来了虚无主义,背后的原因都是只看见和思考存在者,遗忘了存在。要想重拾存在,就必须回归到古希腊的原生地位中去。“在他试图通过复兴一种隐藏的希腊本原,以揭示存在的被遗忘状态的这种对存在的民族性解读中,海德格尔将要指出希腊——德国在原生性上的一种共同的亲缘性,作为走出那困扰着西方的虚无主义的一种方式。到1935年,海德格尔将在这种原生性解读的基础上将德国人解释成一个负有如下精神使命的民族:使西方走出它的种种技术——帝国性关切受局限的领域,走入原初反思的领域。”[6]如此看来,对现代性的剖析必须植根于一种存在论,这种存在论是从古希腊的精神出发的,与赫拉克利特的“活火”和巴门尼德的“存在”有共生性。这种存在论需要追溯西方哲学史,对西方哲学史有一个重述和再建的笔触,在控诉哲学史时也控诉遗忘个人的生存,走一条实践哲学的理路,把人还原到历史和具体中去。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集中构建了这种存在论:存在的概念是“最普遍的”、不可定义的、自明的,它在存在论上有优先地位,存在者在存在中是通过生存得到规定的。此在领会着一切非此在的存在者的生存。只有在这种生存活动中,上帝和一切类似于上帝的概念的基础性地位才能被彻底掏空,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大厦才能被彻底摧毁,而人在这种掏空和摧毁中并不意味着丧失了真理:抛弃了原来的命题真理,迎来的却是本质的真理——自由。因为步入了“无”的敞开之域,人获得了一种“绽出性的生存”。这种生存状况可以使人自由地照面存在者,和存在者“打交道”。人始终处在一个过程中,这个过程不是逗留,而是在经历变化的人与事和经历着失去与收获中超越,人就是在这种不断经历不断超越中赢得自由的。我们从海德格尔的生存论的存在论中,见到了自己,也见到了他人,正是在这种相通性的体会中,我们认清了人的生存境况,通过了解自己了解他人,通过了解他人了解自己,正是在这种融贯性的了解中,现代性的形态才在我们的眼前浮现出来。所以海德格尔的现代性批判不是拿一个当前的现代性来批判,而是开采出一幅现代性的图景,用追问构筑一条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回头,重拾遗落的东西——存在,再去寻找出路。
海德格尔建立一种生存论的存在论,用意绝不只是为了批判传统形而上学。自拉开向现代性批判序幕的康德提出“人是什么”这一问题以来,海德格尔就认同并沿着考察人的先验性本质这一思路来展开自己的现代性批判。“要能够从哲学上对‘人是什么’这一问题进行讨论,就必须识见到某种先天的东西。”[7]从海德格尔提出的“此在”概念,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深深地打上了康德“人是什么”和尼采推崇生命的烙印。“此在”是一种先天的、与生俱来的东西,但是它又要“在世”,通过“在世”获得生存——这就说明海德格尔关心的既是人的先验本质,也关心人的现实生存环境,主观和客观在海德格尔这里得到了交融。海德格尔用生存论的存在论作为自己的哲学基础,肃清已往的形而上学,从这个基础出发来反思现代物质形式和意识状态的本质,既有力地回击了20世纪实证主义和心理主义大张旗鼓地搜刮人类精神空间的暴虐行径,维护了哲学不可替代地关切人类终极性问题的地位,重新植入了哲学发展的动力,又深刻地洞察了人的本质和现实生存状况,意图追寻人的价值和尊严。所以在海德格尔这里,生存论的存在论作为本体论基础,技术作为人生存的现代的物质形式,虚无主义作为人生存的现代的意识状态,三者缺一不可,现代性批判的核心目的还是为了给人找到一条救渡之路。从海德格尔批判现代性的伟大之思可使我们深切地领会到他对人类的关怀和付出,所以我们在理解海德格尔现代性批判思想时,绝不能以一种狭隘的眼光误认为海德格尔只是一个持续逗留在形而上学圈子内或只是对现代作出技术批判的学者,而要看到一个有伟大胸襟、深刻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思想家的丰姿。
结语:现代性的救渡——思之道路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性把人抛入一种无家可归的境地,“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一种世界命运。”[8]由于人沦陷到“座架”和虚无主义中,人本真的存在被遮蔽了,不再能够听命于自己的意志来选择和筹划生活,所以失去了自由,因此丧失了家园。要想摆脱这样的处境,只有借助于存在之思。沉思之思不是科学中的表象性计算研究之思,而是一种探寻“天道”,对最切己的人的生存状态之思。在这种思中,有一种“嫦娥奔月”的痕迹:思想跃出了“人是理性的动物”的理性宫闱,飞升到存在的敞开状态,栖息在最切近者之切近处,转向回眸人的本质。构筑这条道路的基石是生存论的存在论,方向是对世界成为图像和虚无主义的克服。在克服的林中路上,科学治好了近视,视野由积累和整理知识置换为开拓自然和历史的整个空间;虚无主义饮水思源,顺着存在者的可敞开状态追索到了存在的揭示状态。这条道路是通往真理,通往“存在之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