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素兰童话《犇向绿心》的本土化写作策略
2020-02-22王琪麒
王 琪 麒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本土化”是针对全球化不断发展而提出的一个概念,它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文学创作的本土化,就是立足本民族文化传统,“针对本土受众的审美趣味与审美需求,打造富于民族风格与地域特色的精神产品”[1]。童话是五四时期从西方传过来的“舶来品”,在我国童话发展之初,就有作家立足本土现实,在借鉴西方童话的基础之上进行创新,创作出了不少具有鲜明的本土特色的经典作品。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童话创作反而渐渐走向了本土化的缺失。在每年出版发行的大量中国童话作品当中,精品的数量不多,简单模仿外国童话经典导致的重复雷同之作倒是不少;明明是献给本国儿童读者的作品,却充满了“异国风味”。因此,在本土化创作的呼声愈喊愈烈的今天,中国童话创作也亟顺向本土化回归,这就要求我国童话作家改变以往的思维和习惯,“从文学的内在切入,深入本土的传统积淀、人格构成,文化心理,挖掘根植于本土精神的故事内核与深层底蕴”[2],让童话在全球化语境中展现出“中国创造”的特色。
汤素兰是我国当代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也是当今儿童文学领域中一位充满自觉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学者型作家”。她最初是以编辑身份客串写作,而后才转变到以作家的身份自觉写作。进入自觉写作状态之后,汤素兰便一直“有意识地致力于对童话文体本身的建设和民族化、个性化的突破”,她尤其关心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写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童话——就像托芙·扬松的《木民谷》系列能够让人一眼看出那写的是北欧,汤素兰希望她自己的童话作品“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中国作家写出来的。”[3]有了对“中国作家”这一身份的自觉追求,汤素兰的童话创作中的本土化呈现便愈来愈鲜明和圆熟。《犇向绿心》是汤素兰的最新作品,在这部作品中,汤素兰致力于打通现实与幻想、童话与小说,联结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它凝聚了汤素兰创作以来对童话民族化、个性化创作进行思考与探索的种种成果,推动中国本土童话创作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本文试从写实精神、幻想方式以及语言的使用这三个角度论述汤素兰童话《犇向绿心》的本土化写作策略。
一、深刻的写实精神:对本土现实的呈现与观照
中国文学有着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王泉根认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与文学传统所体现的现实主义精神和价值取向,直接影响着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4],20世纪20年代,叶圣陶以一部《稻草人》开创了我国原创童话的现实主义道路,其后这种现实主义传统又在张天翼的童话创作中得到继承并被推向一个新高度,现实主义由此成为“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主潮”。然而在今天,中国儿童文学创作虽呈井喷趋势,但其中很多作品是对西方儿童文学的盲目模仿,内容大多空洞化、模式化,真正张扬现实主义旗帜、关注本土和当下社会现实的作品则少之又少。而在汤素兰的童话创作中,这种深刻的写实精神得到了继承,并在《犇向绿心》中被发挥到极致。
《犇向绿心》完全立足于本土现实,其中虽不乏对种种神奇事件和超自然现象的精彩描绘,但这些事件和现象皆发生在无比真实的现实世界之中,读者会感觉童话就发生在自己身边。故事从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小男孩“田犇”的视角展开叙述,展现了中国当代都市生活中一幕幕鲜活的日常生活图景:热爱花草的妈妈违反物业规定,在自家阳台私搭花木架并为此和小区物业“斗智斗勇”;学校语文老师把植树节的社会实践活动变成“纸上植树”,变着花样让学生上作文课;公交车上人人都低头看手机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以至于根本没人发现“我”把一头活生生的黄牛带上了车……通过这些场景,作家向读者揭示了当前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各种重点、热点问题,比如“城市化”与环境保护问题,学生的学习与教育问题,单亲家庭中的儿童成长问题,现代社会人与人相互隔绝的问题等等。汤素兰知道,这些问题虽然很严肃,却与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以她没有将其当作大人世界的“秘密”避而不谈,而是让小主人公“田犇”直面现实,主动参与到问题的探讨与解决中来,其中,发生在校园里的“百草园”之争便是小主人公挺身而出与城市化问题展开的一次正面交锋。
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的日益加快,儿童文学的都市化特征日益明显,“乡村”渐渐淡出了许多儿童文学作家的视野。然而汤素兰却对乡村始终怀有深深的眷恋,她的童话创作一直坚持着对乡村现实的书写。《犇向绿心》中“外婆”生活的“云岭”是中国传统乡村的一个缩影。在云岭,家家户户种菜“作田”,自给自足,生活和农忙皆按传统的时令节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相处融洽,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同村的梁阿公看外婆挖地劳累,便“扛了挖锄径直到屋后山坡上的菜地里去”帮外婆挖地,“以后你要挖菜地,就过来喊我一声”,“辣椒秧我家里多得是,你尽管来扯就是了”,[5]82这些简简单单的对话,尽显云岭人的朴实和真挚。春分农忙,要给耕牛喂饭犒劳耕牛;清明雨多,要去故人坟头“送伞”……这些民俗为人们谨遵并代代相传。云岭生活反映的正是历史中中国老百姓的生活面貌。然而云岭终究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传统的乡村文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正面临着重重危机,其中最大的危机便是农耕文明的衰微——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大片的良田沃土被迫荒废,传统的农耕文化后继无人……
在当今儿童文学领域,真正做到紧扣时代脉搏、扎根中国现实,将我们当下现实生活以及各种严肃问题如此大量且集中地呈现在童话作品之中、呈现在儿童读者眼前的儿童文学作家少之又少,而汤素兰做到了。另外,汤素兰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并没有让现实淹没了童话,而是实现了二者的平衡:严肃的内容通过小主人公之口,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得以表现;现实的问题在小主人公的冒险中,以一种相对轻松的方式得以解决。在捍卫城市“绿心”与乡村“绿心”的过程中,虽然也有神力大放异彩,但问题的解决却终究是依靠人物的智慧和努力。
二、对传统幻想资源的继承
现代中国童话起源于五四时期,它从产生至今已有将近百年的历史。这近百年间,中国童话作家辈出,童话作品丰富,然而经典之作却寥寥无几。长期以来,西方的女巫、精灵、魔法、咒语等等在我们的童话世界里大行其道,他们的想象方式一度在我国童话作品中占据统治地位。正如汤素兰所说,中国原创儿童文学的发展“渐从外国的影响中摆脱出来,逐渐本土化,是必经之路。但我们似乎还是没有找到我们自己的艺术武库”[6]。事实上,虽然中国古代没有作家专为儿童创作童话,而中国现代童话又起步较晚,但是中国民间文学中亦包含了丰富的幻想空间,中国传统文化中亦有丰富的幻想资源可供借鉴。
《犇向绿心》是汤素兰沉潜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武库”中,写就的一部独具中国特色的童话作品。在《犇向绿心》的想象世界里,“牛”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整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有关“神牛”的故事。而“神牛故事”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本土色彩,因为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农耕社会,“牛”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中国民间对牛的想象可谓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其中既有“牛郎织女”这类家喻户晓的神话故事,也有山东莱芜的“牛王泉”,大安山的“牛沐神牛”等地方传说。《犇向绿心》中以牛为幻想主体展开想象,赋予牛以神力,使传统超自然想象在现代童话中得到了继承与发扬。
当然,汤素兰对本土超自然想象的继承绝非流于表面。《犇向绿心》中的神牛是由一只黄牛骨雕幻化而成,这种幻化是对中国传统“幻化类”叙述的继承,它和西方的“魔法想象”是截然不同的。在西方的魔法传统中,超自然力往往为一些具体形象所拥有,如精灵、女巫、魔法师等,他们拥有不同的魔法,这些魔法又有着不同的操作方式,比如《海的女儿》中的海巫婆拥有能把小人鱼变成人的超自然力,她施行魔法具体是通过调制魔药。而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超自然想象大多是没有魔法参与的“幻化”,如帝女死后化作精卫,梁祝化蝶等。这种幻化通常不依赖外力,主要源自幻化主体内心的强烈情感和意念,因为据中国传统价值观和精神信仰,只有当“主体处于前所未有的困难处境,其意志和情感足够强烈的情况下,不同寻常的事情才会发生”[7]。《犇向绿心》中黄牛骨雕的幻化正是对这种幻化方式的借鉴。故事中的黄牛骨雕本是“祖父”心爱的一头耕牛,它死后,“祖父”按照其生前模样用其骨头刻了一只小骨雕。若干年后的一个惊蛰之夜,骨雕重新化作了耕牛,它的复活就是源自黄牛内心的强烈情感和愿望,即对乡村及自然的无比热爱与思念——“我每天都在思念云岭,我每天都在渴望赶紧回到云岭去……是我的思念让奇迹发生了。”[5]45
“托梦”是《犇向绿心》中另一取法传统的超自然想象。“托梦”源自我国传统文化中神秘的鬼神信仰,鬼神如有意思表示,会在人的梦中出现,进行嘱咐交代,或以各种情景示人,预知吉凶祸福。中国古代文学中常常借助托梦这一想象来表达情感或阐明事理,其中又以鸣冤诉屈居多,如冯梦龙《金令使美婢酬秀童》中的城隍托梦县令,关汉卿《窦娥冤》中窦娥冤魂托梦其父……不过,《犇向绿心》毕竟是一部献给孩子的童话,而非严肃的成人文学,它对“托梦”的借用只是取其想象的外在形式,以增加作品的奇幻色彩。作品中描写了两次“托梦”,一次是黄牛复活之际,外公在外婆梦中郑重嘱咐:“牛我已经牵回来了,你打电话告诉有粮,让他回来春耕,莫误了农时。”[5]91另一次是在黄牛完成其“使命”便消失不见后,外婆梦见外公从山坡上下来,把黄牛牵走了,“临走的时候,黄牛还回过头来,侧起耳朵,‘哞’地了一声”,这叫声如此真切,竟把外婆都给惊醒了,此时外婆便已明白,黄牛是不会回来了。
三、本土化语言世界的构建
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汤素兰早期作品的语言以简练精致、优美诗意著称,然而在进入自觉写作后,她越来越注重叙事语言的本土化,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的一大标志,“最能表现民族特色的莫过于语言”[8]。
《犇向绿心》中对本土化语言世界的构建首先体现在人物的命名上。自古以来,中国人一直非常重视取名,汉字中的每一个字都有特殊的含义及使用效果,所以人物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作品中,小主人公的父母给其取名“田犇”,原因是他们一家三口都属牛,三个“牛”组合为一“犇”字,而“犇”又是“奔”的异体字,意为“迅速地奔跑”,“犇”字在小主人公父母那里被寄寓了双重含义。这种命名方式是我们中国所特有的,它反映的是汉字独有的形象性和表意性。脱离具体的故事情境而从作品整体来看,作者的命名意图也十分明显:“田犇”二字中“田”和“牛”两个元素显然与农耕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们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田犇”这个名字暗示了小主人公与中国乡土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联系,暗示了小主人公身上流淌着的民族文化血脉,另外也自然而然地把读者引向了对中国的自然、乡村、土地、农耕等的想象中。
汤素兰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她在创作《犇向绿心》这部作品时,也有意识地把湖南的地方方言带进了作品,使得这部童话带上了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比如,“娭毑”是湘方言中所独有的对老年妇女的尊称,《犇向绿心》中,田犇的外婆在云岭就常被村民称为“田娭毑”。“外婆”把云岭的花生叫作“细壮子”花生,这个“子”在方言中是“样子”的“子”;“外婆”经常说“我”是“爱人子”,而这“爱人”也并非现代汉语中那个“爱人”,而是“招人喜爱”的意思。作品中甚至还直接出现了当地农耕中的“犁田诀”——“牛走先来人走后,右手扶犁左拿鞭。犁到田头提起犁,撇绹打转犁杀泥”[5]114。另外,作品中的人物对话也带有方言简洁、质朴的特点。除了方言,作品中还有大量的俗语谚语,这些俗语谚语大多是通过“外婆”之口说出,彰显着几千年来中国劳动人民的智慧与想象力。其中有“东虹太阳西虹雨”“春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这种对天气规律的总结,有“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种对人的生理现象的联想,有“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仔在腹中”“一蔸雨水一蔸禾”这种“天人合一”的自然关怀……
除了方言俗语,作品中还出现了不少的中国古诗,比如“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一犁新雨破春耕”等等。这些古诗的出现都有其特定情境,常常由小主人公田犇引出:清明雨多,在去给外公上坟的山路上,田犇不自觉地吟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面对山林间湿漉漉的空气与随处可见的新叶、嫩芽,田犇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王维的“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些古诗以其深厚的审美底蕴,历经千百年而依旧熠熠生辉,它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象征。作者让中国古典诗歌进入童话,不仅为作品增添了诗意,更使其带有厚重的民族风韵;既是为了作品中本土语言世界的构建,更是为了古典诗歌这类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能在我们当代的孩子当中得以传承。
此外,在作品中纳入方言俗语、古典诗歌等,同时也有助于提高作品的文学表现力,另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犇向绿心》是从小主人公田犇的视角进行叙事,所以作品的叙事语言在整体上又具有童言叙事活泼明快、轻松幽默的特征。可见,汤素兰童话创作在追求“中国作家”这一身份的责任与担当时,也没有忘记作为“童话作家”的任务和使命。
结 语
《犇向绿心》是汤素兰献给她所挚爱的故乡与孩子们的一部真诚之作,它对本土文化传统的继承是中国原创童话在儿童文学本土化探索中迈出的重要一步,它对本土儿童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借鉴意义。正如方卫平所说:“一切有价值的儿童文学书写,最终都是为了以儿童文学特有的力量,影响童年、影响现实,通过塑造更好的童年,将孩子、也将我们带向更好的未来”[9]。《犇向绿心》这部童话作品的价值不言而喻,相信它也一定会带领儿童读者,带领中国儿童文学走向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