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的多种终结、万隆和第三世界国际主义*
2020-02-21李智星
李智星
一、问题的提出
一般认为,1989~1991年,冷战伴随东欧剧变暨共产主义阵营的瓦解而终结,不同意识形态认同的争战随之结束,自由民主和资本主义的普遍体系开启了新的全球扩展阶段。自此,冷战摆脱了作为历史现在进行时的状态,而真正成为一段具有起源、发生经过、演变和最终结束的历史闭合过程。这对冷战史的研究与书写产生了不寻常的影响。可以说,冷战结束是新冷战史(New Cold War History)研究得以产生的现实前提2①陈兼、余伟民:《“冷战史新研究”:源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
对大部分以美苏二元霸权阵营冲突为主线的冷战史叙事而言,冷战博弈进程是以其中一方转换其意识形态原则或立场、在霸权体制上发生衰变乃至自我瓦解为方式而告终①以美苏零和博弈的叙述模式书写冷战史的整个过程,在新冷战史研究成果里,例如:John Lewis Gaddis, The Cold War:A New History, New York:Penguin Books, 2007.。这种基于美苏零和(zero-sum)对抗的冷战史叙述聚焦于冷战大国实力政治(realpolitik)秩序中两极矛盾的总体性结构,关注战后占据国际关系主导位置和支配全球历史命运的霸权冲突格局。问题在于,这种冷战史叙事视角基本局限于大国(及其阵营)的内外变动和相互竞争,以及其自上而下(from above)对世界秩序演化所施加的历史影响,却忽视了冷战在两极霸权体制之下尚存在着其它多种不同国际政治力量互动的层面,尤其是忽视了作为冷战全球史进程重要参与者的亚非拉广大第三世界国家与人民自下而上(from below)对冷战国际发展动态产生的复杂作用②50年代中期以后第三世界非殖民化力量的兴起及对冷战国际史进程的介入,使得原本在美苏或东西竞争框架下的冷战进一步衍生出在第三世界与美苏之间、即“南北”框架下的第二冷战(Cold War II)进程,而形成相互纠缠和影响的“两个‘冷战’”(two “Cold Wars”)。但是,这种将冷战逻辑扩展到囊括超级霸权和第三世界间南北动态关系的解释模式,却使第三世界独特的政治主体性所蕴含的超越冷战的历史创造性意义受到了遮蔽。Jason Parker, “Cold War II:the Eisenhower Administration, the Bandung Conference, and the Reperiodization of the Postwar Era”, in Steven Casey ed., The Cold War:Critical Concepts in Military, Strategic and Security Studies, Vol.III, New York:Routledge, 2013, pp.251~275.。第三世界如果仅被视为美苏霸权冲突体系下处于边缘地位的从属者或受影响者,而被动回应大国的全球冷战政策及其实践效应,那么,其立足于自身主体性而与美苏之间诸种直接或间接、联合或反抗的复杂纠缠,及在此基础上对冷战国际秩序进程所产生的能动的反作用影响,包括对冷战演变史和终结史的不同介入,都无法在历史叙述和分析的层面上得以被问题化③在新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对第三世界的关注尽管得到突显,但在美苏等大国霸权冲突仍基本处于冷战史叙述的前景、进而限定了冷战史叙事主线的状况下,一种第三世界自身的主体视角仍多数处于次要(minor)或随附位置,而就第三世界角度考察冷战终结史则更为稀缺。参见Tony Smith, “New Bottles for New Wine:A Pericentric Framework for the Study of the Cold War”, Diplomatic History.24, No.4 (Fall 2000), pp.567~591; Silvio Pons and Federico Romero eds., Reinterpreting the End of the Cold War:Issues, Interpretations, Periodiza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Frank Cass, 2005; Odd Arne Westad, “The New International History of the Cold War:Three (Possible) Paradigms”, in Steven Casey ed., The Cold War:Critical Concepts in Military, Strategic and Security Studies, Vol.I,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13, pp.89~105.。从第三世界位置和视角出发审视冷战国际史的始末,不简单是对固有冷战史书写范式的某种补充,更主要是使整个冷战世界史图景本身得以真正被复杂化、多样化,以打开战后全球历史场域内部更丰富的构成维度与内涵。
以美苏零和冲突为逻辑结构的历史叙事模式引出的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对冷战历史终结的理解和设问方式的限定。基于围绕意识形态信仰和政治经济权力基础所形成的二元对立国际秩序构造,冷战作为一种零和博弈的斗争格局,其终结的形式也受制于这一格局下的基本博弈规则,即以苏东集团的剧烈突变和西方集团的最终胜利构成冷战这一战后国际关系秩序和世界史竞争过程的终点。苏联何以输掉、而美国又何以赢取冷战(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诸方面),成为探讨冷战如何及何时终结等一系列问题的首要切入点。然而,冷战作为一个国际体系,对于其所覆盖的全球不同区域和参与其中的不同群体和国家的人而言,其如何及何时终结实际存在多种变化的可能,从这种广阔的差异性视野来看,冷战终结的时刻或终结的方式并不是单一的或一体性的,而是在其内部具有复数结构或并不整齐划一的多样性。正是基于此种观察,文安立(Odd ArneWestad)指出了冷战并不只有一个而是有着“多个终结”(many endings),这些彼此差异的终结点(ending points)在空间上“伸展至数个大陆”,在时间上也远“先于1989年”,它们属于冷战变动的更宽广过程,“其中一些密切联系于两极冷战体系的运转,一些则从其地理和社会边缘位置上发展起来”。它们将1989~1990年政治变动的一系列前提条件形诸“特别的历史时刻”而显现出来,这些时刻“不但代表着总体的趋向,而且也就其自身而言构成决定性的事件,在其中所做出或予以表达的选择将那些前提和后果联系了起来”①Odd Arne Westad, “Beginning of the End:How the Cold War Crumbled”, in Silvio Pons and Federico Romero eds., Reinterpreting the End of the Cold War:Issues, Interpretations, Periodizations, p.68.。在不同政治社会脉络和国际体系环节中引发的冷战终结点,为突破美苏零和竞争的二元架构而追问参与终结冷战的多种因素和路径奠定了必要基础,它们也反过来赋予对冷战终结史以多重的理解。而单一的美苏间冷战叙事则会遮蔽冷战的“更多终结”(more endings)。同理,冷战多种终结的存在也表示冷战在全球范围内并不就以同一步伐走向终结,在亚太地区,某种意义上冷战迄今仍不能说已然终结,韩国文在寅总统称朝鲜半岛的分断体制为“冷战最后一块坚冰”,但无疑冷战结构在远东的延续或遗留远不止于涉及朝鲜半岛②Kimie Hara, Cold War Frontiers in the Asia-Pacific:Divided Territories in the San Francisco System, New York:Routledge, 2007.。目前关于冷战终结的叙事建构,更多是以欧洲中心主义的历史体验为基础,而冷战史在第三世界地区的演化状况则存在诸多差异。而且,“冷战”(cold war)本身也主要是在欧洲世界是“冷”的,在对抗中保持加迪斯(John Gaddis)所说的“长和平”(long peace)③[美]约翰·加迪斯:《长和平:冷战史考察》,潘亚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而在亚太区域则更多表现为“热战”(hot war)。
基于上述两点评论,本文论述旨在从第三世界自下而上的视域出发,观察和分析关联于冷战终结(endings)的更多不同政治角色、能量及其背后存在的历史纵深和可能性。战后第三世界政治主体性的崛起构成了一种介入并影响冷战演进过程的特殊的重要力量。其中,第三世界运动及其相关脉络下的历史产物与效应对于动摇、转化乃至挑战冷战二元体系本身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东西方冲突框架下的冷战终结史叙事,往往忽视了“处于边缘”的第三世界对冷战多种终结的独特参与,及其背后涉及的超越冷战思维本身的新政治秩序实践。对于“‘两极格局’和‘冷战’的传统话语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时期”,“这些传统话语并没有给那个时代南方国家的进步以应有的位置”④[埃]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多极世界与第五国际》,沈雁南、彭姝祎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92页。。正是在第三世界进步的普遍政治土壤上,一种从反抗霸权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冷战构造的新观点得以产生,它提供着超逾冷战对立格局及其固有的零和关系模式的另外一种思路和方法。
二、超越冷战的几个时刻
1961年夏的柏林危机(the Berlin Crisis)和1962年秋的古巴导弹危机(the Cuban Missile Crisis)发生以后,美苏冷战形势开始出现缓和。尤其在60年代后期,由于分别受到越战困局、共产主义阵营内部动荡以及全球激进政治运动冲击等影响,东西方阵营共同谋求转变冷战对抗的意向显著加强,并最终促成60年代末至70年代的所谓冷战缓和期(detente)。关于冷战缓和史的分析,旧的冷战史学和冷战结束后兴起的新冷战史研究存在着观点上的差异。由于正身处具体的冷战历史现场,70年代初的冷战史研究者对其时国际政治局势一系列变动的判断难免受时代氛围所限,以至将冷战缓和视作冷战秩序的结束以及“一个新的国际秩序”(a new international order)正开始形塑①Akira Iriye, The Cold War in Asia: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Englewood Cliffs, NJ:Prentice-Hall, 1974, p.165.。对于大部分见证过1989~1991年政治震荡后的冷战史学者们来说,缓和仅仅是冷战零和对抗史过程中一段暂时的变奏:尽管70年代初的缓和阶段的确改变了当时冷战对抗的紧张性程度,但是冷战体系的核心特征,即美苏霸权之间在意识形态和军事等层面上保持两极对峙的基本结构仍然存在着,美苏分断(the US-Soviet divide)仍构成整体世界政治的原初基础,这决定了冷战在70年代依然持续,并直至其中一方在意识形态立场或霸权体制上发生急剧转变,终结冷战的“现实可能性”(real possibility)才得以存在②Mark Kramer, "Power, Politics, and the Long Duration of the Cold War", in Silvio Pons and Federico Romero eds., Reinterpreting the End of the Cold War:Issues, Interpretations, Periodizations, pp.21~38.不过,也有新冷战史研究学者仍持有冷战终结于60年代初缓和期的论点,例如Anders Stephanson, "Fourteen Notes on the Very Concept of the Cold War", in Gearóid Ó Tuathail and Simon Dalby eds., Rethinking Geopolitics, New York:Routledge, 1998, pp.62~85.。至于缓和期间东西两大阵营复杂的互动政策及和解实践,在多大程度上与促成冷战秩序最终发生1989~1991年的瓦解存在关联,则是不易确定的:以欧洲为例,缓和与东西交往政策也许对于穿越铁幕(iron curtain)并推动东方阵营最后向西方倾斜具有准备作用③Jussi M.Hanhimäki, “Détente in Europe, 1962-1975”, 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 Volume 2,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12.波兰知识分子甚至将西德总理勃兰特1970年在华沙的惊天一跪(背后代表其东方政策的转向)与30年后波兰和捷克最终归入西方经济军事联盟联系起来,参见Odd Arne Westad, "Beginning of the End:How the Cold War Crumbled", p.69.,但也可能是两大阵营试图维持冷战结构现状的一种相互策略④从抑制60年代全球激进反霸政治运动的角度,把握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的缓和变局作为维系冷战现状稳定的“保守”(conservative)政策,可参见Jeremi Suri, Power and Protest:Global Revolution and the Rise of Detente,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13~59.。
对冷战缓和与冷战终结的比较,涉及冷战这一概念在两种意思上的不同使用,即冷战作为一种“状态”(state)与冷战作为一种“结构”(structure)⑤Kimie Hara, Cold War Frontiers in the Asia-Pacific:Divided Territories in the San Francisco System, pp.2~3.。70年代的冷战格局变化可视为霸权或冲突性阵营之间出现一种状态上的和缓关系,但双方在相互对抗的基础性结构构造上则显然并未发生实质变更。只要冷战的根本对立结构尚未被更改,状态上的缓和也仍然有重新紧张化的可能。引入“状态/结构”的区分思路,也有助于我们再检讨和评价东亚朝鲜半岛分断问题目前所呈现的积极变化态势,即其到底是真正开始转变半岛的冷战遗留结构,抑或仅仅是某种暂时而又不稳定的冷战和好状态,这恐怕仍是未知数。在70年代初(甚至可追溯到60年代初柏林墙修建以后),美苏冷战逐渐转入总体和缓的气氛,西德主动采取旨在修缮东西阵营紧张关系的东方政策(Ostpolitik)以及东欧共产主义国家对此的积极回应,在当时的欧洲都共同促成一种关于穿透铁幕乃至转化冷战结构本身,和在东西德之间形成重新整合(reunification)的趋势影响与可能性期待。然而,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和缓所带来的关于新国际关系秩序的希望终究还是让位于美国新保守主义上台以后与苏联重新燃起的所谓“第二次冷战”(the second Cold War)对抗,而铁幕的最终撕破和柏林墙倒塌、德国重归统一,仍然要等到苏东变局这一零和游戏逻辑下的冲突结局到来而才得以实现。反观当下围绕朝鲜半岛新关系的区域互动努力,是否能顺利通向超越冷战分断的未来整合,目前或许也言之尚早。
不过,在60~70年代历史时刻的内部视野,欧洲国家所实施的一系列新政策也并非毫无超逾冷战体系构造的效果。缓和时期对外政策实际还包含欧洲国家试图摆脱美苏霸权控制,及其对立冲突态势覆盖在欧洲的阴影,而自觉追求外交独立的意志。这种立足于独立自主的外交新政以及在东西方阵营的国家间积极建立彼此沟通的桥梁,包括开展贸易、文化、社会等方面的交流互动,不但在两大阵营内部创造了一种脱离美苏霸权支配关系的离心倾向,从而松动了极化的二元政治秩序,而且更为越过冷战固化的分断壁垒而创造两大阵营国家间新的国际合作提供了动力①Jussi M.Hanhimäki, "Détente in Europe, 1962-1975", pp.199~212.。东西德之间实行有助于推动德国整合的新政治,以及法国基于戴高乐主义倡导的“第三条路线”或“新秩序”而改善与苏东的关系,并于1964年实现与新中国建交等,均蕴含着“超越冷战分断”(transcend Cold War divisions)的历史动态性要素,施加了“对两极霸权竞争结构的一种决定性动摇(a decisive break)”②Jeremi Suri, Power and Protest:Global Revolution and the Rise of Detente, pp.2~3.。如果说60~70年代的冷战缓和在欧洲的确内含有冷战的某种历史终结点,那么,对其历史价值的重新评估则需要兼顾其中超越冷战部分所产生的政治社会和心理影响。
在前述文安立的论文里,两德缓和政策的推行被置于其所罗列的五个冷战终结点中的第一个,但他并未着眼于超越冷战的角度考虑或分析这些政策与终结冷战之间的联系,他提出的问题仍限在这些政策是巩固欧洲东西冷战现状还是削弱、转移苏联在欧洲的地位之间③④Odd Arne Westad, "Beginning of the End:How the Cold War Crumbled", p.70, pp.73~75.。文安立文中所聚焦的五个不同的冷战“终结”里,大部分依然是置于1989~1991年冷战史结局的背景下奠定的基于美苏或东西方零和对抗模式的视野框架内被予以追问,但其中也包含一个外在于这一框架的历史终结点被提取出来,那就是1978~1979年发生在伊朗的政治伊斯兰革命运动。霍梅尼革命改变了伊朗乃至中东阿拉伯世界与冷战体系的关系。在中东,冷战更多是终结于70年代末的伊朗革命,后者展开了一种新的基于传统伊斯兰教信仰的普遍世界观和政治文化道路选择,与主导了伊朗政治超过一代人的“左右分立”(left-right division)形成鲜明对照。霍梅尼的伊斯兰主义同时反对“资本主义剥削”(capitalist exploitation)和“共产主义无神论”(communist unbelief),也作为一股反抗美苏二元霸权(它们被视为同样的“恶魔”)的主体力量出现,这种力量的崛起也是长久以来纠缠于冷战两大霸权及其意识形态话语和现代化方案之间的伊朗乃至第三世界更多地方遭遇挫败后的结果④。整个80年代期间,政治伊斯兰在广泛的穆斯林人群中逐渐被激活和普及,这无异于宣告了冷战体系及其所划定的“左右分立”在中东伊斯兰世界转向失效。冷战在这一过程中并不是通过零和博弈决出胜败的方式,而是通过被另外的第三种普遍主义力量所悬置和超越的方式走向终结。
中东乃至第三世界政治伊斯兰运动的涌现,无法离开一个基本的战后历史基础,即20世纪第三世界独立政治主体性意识的形成。文安立在其《全球冷战》(The Global Cold War)一著里,便将伊朗革命(及随后兴起的政治伊斯兰主义)置诸第三世界与美苏霸权的相互关系当中加以审视,并视其为第三世界对美苏霸权全球干涉、控制与影响的一种抵抗性回应。在第三世界反抗霸权国家、追求独立自主以及去殖民化斗争的长历史过程中,“伊朗革命标志着第三世界对超级大国主宰的抵抗的一次转折”,诚然,伊朗革命所诉诸的政治与文化斗争资源以伊斯兰普遍主义神学为中心,这与过去以世俗的民族主义诉求为首要特征的亚非拉抵抗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认同确已非常不同,然而,尽管其“展示了另外一个抵抗中心的存在”①[挪]文安立:《全球冷战》,牛可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304、308页。,伊朗革命仍是处于第三世界抵抗全球霸权这一政治历史脉络与谱系下的环节之一②冷战结束后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运动仍然延续着其70~80年代抵抗全球霸权的政治话语,可参见"Interview with Osama Bin Laden, 1999", in Jussi Hanhimäki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old War:A History in Documents and Eyewitness Account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654~658.。回溯于这一脉络和谱系,也是为了进一步打开第三世界抵抗政治更丰富的历史纵深与精神光谱,并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估当代伊斯兰主义运动的右翼激进化倾向。在1955年4月召开的万隆亚非会议上,亚非民族和国家集体首次明确表达了一种在冷战以外确立自身反霸独立意志的第三世界立场,并“超越左和右”(beyond Left and Right)③Richard Wright, The Color Curtain:A Report on the Bandung Conference, Cleveland & New York: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 1956, p.13.而集聚形成“一个脱离于帝国主义和冷战秩序的国际空间(international space)”④Mark Philip Bradley, "Decolonization, the Global South, and the Cold War, 1919-1962", 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 Volume 1,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479、467.。万隆会议因而构成一个超越冷战的第三世界时刻,它与广义上的战后国际主义史相联系,为更复杂化地阐释冷战的结束提供了一个“新框架”⑤[日]入江昭:《我们生活的时代》,王勇萍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46页。。更重要的是,万隆展现的乃是一种基于国际主义精神的新政治,这不同于同样在第三世界抵抗政治的宽泛脉络上产生的右翼民族主义或激进宗教激进主义诉求,也不同于时下以文明冲突论框架所把握的一种与西方世界的对抗关系。从“以国与国之间的竞赛”为世界性特征的“新战国”体系出发,“所谓‘冷战’、‘后社会主义’、‘文明冲突’、‘全球化’不过是‘战国式竞赛’的具体表现”⑥王铭铭:《超越“新战国”:吴文藻、费孝通的中华民族理论》,三联书店,2012年,第8页。。然而第三世界国际主义所展开的新政治生活却意味着对这种“战国式”国际秩序逻辑本身的根本抗拒。
三、万隆:在第三世界共同时势下提出的新国际秩序观
“万隆精神”(Bandung Spirit)当然并非孤立地诞生,它实际站立在亚非拉反对殖民主义的长历史线之上,这一历史线条可上溯至一战后亚非拉独立意识的“觉醒”,乃至整个19世纪时期殖民地人民对西方帝国威权的持续反抗⑦Gary Y.Okihiro, Third World Studies:Theorizing Liberation,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48; P.M.H.Bell, The World since 1945:An International History, London:Arnold, 2001, p.246; Mark Philip Bradley, "Decolonization, the Global South, and the Cold War, 1919-1962", pp.466~470.。
1919年,正是一战后“威尔逊时刻”(the Wilsonian moment)强烈冲击欧洲旧秩序之际,民族自决及民族平等的思想和口号响震全球。“威尔逊时刻”的爆发及随后列宁主义影响力的扩展⑧考虑到威尔逊主义的提出背后,其与列宁主义相竞争的意识形态史语境,以及在巴黎和会上威尔逊主义名誉扫地后,列宁主义转而提升其在第三世界的吸引力,遂发生所谓“从威尔逊到列宁”的转移,故“威尔逊时刻”的说法或宜扩充为“列宁-威尔逊时刻”。,不仅预示着在欧战危机背景下欧洲17~19世纪以来的大国协调—竞争秩序模式及其主导世界治理的霸权机制走向崩败,而新的秩序正在被召唤,并且,它更有力激荡起广大第三世界自身新的自主觉醒①[美]埃雷斯·马内拉(Erez Manela):《1919:中国、印度、埃及、韩国,威尔逊主义及民族自决的起点》,吴润璿译,八旗文化,2018年;David C.Engerman, "Ideolog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 Volume 1, pp.20~43.。亚非拉第三世界不但在此一时刻形成追求民族独立和平等的自觉意识,同时也在“威尔逊式国际主义”和“共产党式国际主义”②[美]埃雷斯·马内拉:《1919:中国、印度、埃及、韩国,威尔逊主义及民族自决的起点》,第25页。的双重“启蒙”作用下,开始了逐渐生成第三世界自己的国际主义认同与期待的历史道路。伴随在世界范围内相互争夺影响力的两种“国际主义”普遍意识形态—即美国的“威尔逊式国际主义”以及苏联“国际社会主义”(international socialism)与第三世界非殖民化动力间的复杂互动过程,一种“以非西方民族对压迫的共有体验来组织起跨国家(transnational)反帝运动的持久倾向”作为“国际主义”的另一选择(alternative)也得以产生,并深刻影响着二战后第三世界国际主义视域的形成③Mark Philip Bradley, "Decolonization, the Global South, and the Cold War, 1919-1962", p.467.。这一次,提出“国际主义”秩序观的将不是大国霸权的领导者们④同样是因为“国际主义”观与大国霸权自上而下的视角相联系,二战后美苏的国际主义实践也往往成为大国霸权向周边国家扩展和争夺自身世界性权力的意识形态工具,“战后国际主义在给予,但也在攫取”。Amanda Kay McVety, "Fear, Want, and the Internationalism of the Early Cold War", in Artemy Kalinovsky and Craig Daigle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Routledge, 2014, pp.27~28.,而是经由革命实现解放和正在争取独立解放的亚非力量,“这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全新局面。在此之前,可以想到国家间秩序的提案者有威尔逊、丘吉尔,都是西方的领导人。人们从未想过这之外的可能性。万隆会议却以更大的规模展现了这一切”,也正由于这一次是由过去帝国霸权之下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所建立起的独立国家自下而上向世界提出的新国际主义秩序理念,因此可以想见后者将是一种“新的、公正的准则”,“很多人真实地感觉到新的时代来临了”,“它使得此后的世界秩序透出些许希望的光芒”⑤[日]武藤一羊:《民众的亚洲:从万隆到德班》,辛朴译,《人间思想06:万隆·第三世界六十年》,贺照田、高士明编,人间出版社,2017年,第19~20页。。
对施米特(Carl Schmitt)来说,一战后欧洲秩序的衰败,标志着欧洲古典国际公法时代的终结。战后欧洲维也纳体系的最终瓦解,以及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在自上而下重建西方大国均势与协调机制上的失败,导致其国际体系下的无序与混乱,而这从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角度看来,却恰恰为它们摆脱帝国霸权压迫和争取民族解放提供了空间⑥章永乐:《卡尔·施米特论国际联盟与欧洲秩序的败坏—基于中国经验的反思性解读》,《开放时代》,2019年第3期。。但在旧的欧洲国际秩序衰亡,而新的国际秩序没有真正形成的状态下,第三世界周边国家也意味着遭受另一种灾难。在施米特眼里,20世纪欧洲古典公法时代的终结及与之相伴随的传统世界整体秩序的解体,和一个形式上平等囊括包括亚非拉广大非欧洲边缘民族在内的新国际化家庭的诞生,均引向一个丧失掉实质秩序的空间基础与限度的、混乱而虚无的普遍主义全球境域。在后者的“一种既没有空间也不成体系”的“无结构的乱局”之中,“共同的战争框架无法建立”⑦[德]卡尔·施米特:《大地的法》,刘毅、张陈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08~220页、第215页。。由分别代表两种普遍意识形态的超级霸权所主导,并将周边第三世界国家卷入其中的全球冷战/“热战”对抗(尤其在具有普遍毁灭性危险的核冷战方面),就是基于这种缺失实质性约束架构的无度的全球状态而展开。第三世界诸弱小民族及国家被拽入这一大国霸权对抗的无序化境域中往往成为被牺牲者和受害者,它们对于合力抵御这种趋于恶化的普遍性世界霸权竞争向第三世界地带的渗透与扩延,并重建一种新的和平化的全球秩序治理具有切身的迫切需求。在此背景下,恰恰被施米特所忽略了的是,在战后万隆会议的时刻,亚非第三世界的国际主义政治主体性意志正构成了另一股致力于自下而上克服冷战分裂与战争威胁的扩散以及重建世界和平与国际联合协作框架的集体力量,它为抵制全球冷战对峙氛围下的混战阴霾提供了某种亮点和新希望。
对于第三世界而言,万隆精神关乎某种“政治可能性的感觉”(feeling of political possibility)①Mark Atwood Lawrence, "The Rise and Fall of Nonalignment", in Robert J.McMahon ed., The Cold War in the Third Worl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143.,它具有抵抗帝国殖民霸权和推动民族—人民国际化解放的历史进步性,其在“‘贴近’民众”而“享有一种强大的合法性”②[埃]萨米尔·阿明:《多极世界与第五国际》,第199页。的同时,努力缔造一种围绕民族权利、终结殖民及种族主义霸权、以及维护全球和平和实现民族—人民团结友好等新型国际关系的普遍秩序形式。印尼总统芝加诺在万隆会议闭幕式上总结:“(亚非)为那些比我们在表面上的区分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联合。如,我们为共同厌恶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的殖民主义所联合,为共同厌恶种族主义所联合,也为保存和巩固世界和平的共同决定所联合。”③George M.Kahin, The Asian-African Conference, Bandung, Indonesia, April 1955, Ithaca, 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56, p.43.芝加诺的上述发言实际包含了回应亚非国家中对包括苏联共产主义霸权这一潜在的或所谓“新形式的”殖民主义在内的一切殖民主义形式的抵抗要求④万隆会议上率先提出共产主义霸权问题的是与美国关系密切的伊拉克,其代表法迪尔·贾马利(Fadhil Jamali)在发言中将传统欧美帝国的殖民主义跟当下的共产主义并称为旧的和新的殖民主义,声言“这种新殖民主义比旧的更致命”。参见"Speech Delivered by His Excellency Dr.Mohammad Fadhil Jamali at the Asian-African Conference", 1955年4月18日,转引自李潜虞:《从万隆到阿尔及尔—中国与六次亚非会议(1955-1965)》,世界知识出版社,2016年,第63页。,这不仅揭示了关于殖民及反殖民的多重认知,也引出亚非第三世界同时克服冷战构造中两种霸权的诉求。除了强调独立自主和不结盟(nonalignment)原则以将自身脱离开大国东西阵营的博弈棋局,出席万隆会议的亚非成员更超逾彼此立场的多元性与差异性,而建立一种和平共处和团结友爱的新型国际互动关系以置换旧的“互相损害”式⑤毛泽东:《同缅甸总理吴努的谈话》,1954年12月11日,《毛泽东著作专题摘编》,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1151页。的国家间关系,以及通过平等和友好协商原则下新的国际法实践机制解决彼此矛盾与纠纷⑥万隆会议期间,如中国和印尼在和平协商基础上共同解决侨民的双重国籍问题、老挝政府和北越达成“万象-河内协定”(1955年5月周恩来在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报告上把“万象-河内协定”称为万隆会议的成果之一),均可视作在国际主义友好合作的新互动机制上协调第三世界相互纠纷、重建国际关系的积极探索,成为实践万隆精神的良好事例。,而展示出了抵挡冷战分断伺机向第三世界内部蔓延的积极努力。尽管伊拉克、巴基斯坦、菲律宾、泰国等亲美国家的代表们在会议上发表了批判共产主义为“新殖民主义”的言论(同时把矛头指向中国),这甚至一度引发在亚非各国关系中引入冷战分断的危险,但是,一种被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称为“亚非人民团结”的力量仍然有力地超越了冷战逻辑:“它粉碎了分裂出共产主义和反共产主义两个世界的一切冲突前沿。”⑦Richard Wright, The Color Curtain:A Report on the Bandung Conference, p.142.不结盟代表国对“整个世界被分割为两大阵营”后果的警示和新中国总理周恩来阐发求同存异原则的震撼发言等,都回击了美国企图在亚非会议制造分断对立的冷战图谋①周恩来:《在亚非会议全体会议上的发言》(补充发言),1955年4月19日,《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6册,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70~182页;"J.Nehru Speech, April 22, 1955", in 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 vol.XXVIII, 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1984, p.124; John Lamberton Harper, The Cold War,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39.。无疑,亚非诸国“存在着多样性”,亚非人民“几乎信奉着太阳底下的每一种宗教”,在万隆会议上“我们遭遇几乎每一种政治信念”,但在互相尊重彼此差异性和多元性的前提下,亚非诸国致力于建构一种兄弟般的团结政治关系,芝加诺的发言正彰显出万隆国际主义时刻(international moment)的政治深义:“这不是一个互相反对的会议,而是一个兄弟(brotherhood)的会议。……也不是一个集团寻求反对别的集团的会议,而是一个容纳着文明的(enlightened)和宽容的意见的场所,它……使彼此共同存在、共同会面、相互交谈而又不失去任何自身的个别性认同得以成为可能”。在此基础上,亚非万隆国际主义试图创建的是“一个新亚洲和新非洲”,它们将联合起来共同“引领人类”迈向和平友爱的新世界秩序②"Sukarno Speaks at Bandung, 1955", in Jussi Hanhimäki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old War:A History in Documents and Eyewitness Accounts, pp.350~351.。
万隆折射出的这种第三世界国际主义“政治可能性”,凝聚了亚非(日后更扩延至拉丁美洲)去殖民运动对抵抗帝国剥削压迫的共同意志,以及为塑造一个平等互爱的“更美好的世界”③[挪]文安立:《全球冷战》,第100页。而团结起来的愿景。在此意义上,第三世界所认同的新的世界普遍性秩序既是以平等和独立摆脱15~19世纪以来帝国和霸权政治的逻辑,也是以友好和团结置换分断化的全球冷战国际竞争。由第三世界所构成的所谓“中间地带”,在冷战美苏霸权看来是有待被干涉和占夺的空间,但在世界革命政治的意义上,“中间地带”作为尚未被冷战体系所覆盖的区域,恰构成了冷战体系自身的“薄弱环节”,从中蕴含着突破既有体系、创造新的秩序的可能性。对一种无序化全球霸权纷争状态的共同反对,催生了周边第三世界国家与人民由自身的特殊历史位置和境遇出发的旨在再造整个普遍世界秩序形式的抵抗政治主张,从而第三世界并非代表一股参与到旧政治斗争中的新权力,而是代表一种反抗旧政治模式本身的新政治秩序追求。
尽管亚洲和非洲国家对帝国殖民主义的回应激发了其本土性自觉,后者包括“一种由西方的态度和实践所唤醒的种族意识”,也包括“一种防御性的(defensive)宗教情绪”,其“兼具了种族性和宗教性的身份认同体系……通过一种情感性民族主义(an emotional nationalism)表现出来”,但这种本土独立认同并没有走向“原教旨”式的自我中心主义,而是在国际主义反霸、团结、互助的气氛与目标之下“跨越国界,将一个又一个国家合并起来,连为一片”。④Richard Wright, The Color Curtain:A Report on the Bandung Conference, p.140, p.152.从而,万隆国际主义的普遍性是在与亚非种种本土主义或民族主义特殊性的辩证结合中创造自身的。它既“超越左右”,也包容不同民族文化和政治社会制度的多样性,以及接纳从各自历史视野与立场出发对殖民建构的批判和对不同独立解放道路的自主探索,同时表达了防止“以敌视白人的偏见来回应白人敌视我们(作为非白人)的偏见”的“种族主义陷阱”(racist trap)⑤Richard Wright, The Color Curtain:A Report on the Bandung Conference, p.140, p.152.。与此同时,亚非联合内部也交叠着不同的普遍主义秩序诉求,包括不结盟理念和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等①从无产阶级国际革命延伸的视域看待万隆会议新中国对亚非国家非殖民化运动的支持,可参见陈兼:《将“革命”与“非殖民化”相连接—中国对外政策中“万隆话语”的兴起与全球冷战的主题变奏》,《冷战国际史研究》No.9,华东师范大学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心编,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第1~46页。,这些主张迥异的秩序观在去殖民化和团结政治的共同基础上,得以被纳入更广泛的国际主义普遍联合视域中。在超越冷战及其意识形态体系下的本质主义政治和分断性结构的创造性过程里,第三世界国际主义运动形成着自身内在丰富的政治纵深与精神内涵。
以第三世界为主体的国际主义共同体政治对冷战竞争逻辑的超克,组成了独特的“去冷战”(de-Cold War)普遍政治力量,这复杂化了全球冷战的历史格局,使基于美苏二元霸权对置的东西分析框架不足以涵盖冷战全球史的全部线索,而一种纳入了第三世界或“南方”抵抗政治史的南北分析框架,则显得更能把握全球冷战的多重历史构成②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便将万隆会议、不结盟运动、第三世界独立解放浪潮、60年代全球激进反霸以及“三个世界”体系的划分等等,均纳入到“南北划分”框架下宽泛的“南方”范畴,提出一个不同于传统以“东西划分”为结构的冷战史叙事框架,参见Immanuel Wallerstein, "What Cold War in Asia? An Interpretative Essay", in Zheng Yangwen, Hong Liu and Michael Szonyi eds.,The Cold War in Asia:The Battle for Hearts and Minds, Leiden:Brill, 2010, pp.13~24.。
迥异于美苏传统大国霸权自上而下的视角,第三世界对于建立国际和平共处与多元团结有着切己的特殊认同和诉求,并且它们提出的背景毫不抽象,乃是基于回应第三世界现实的共同处境、局势与问题③对比宋念申:《发现东亚》,新星出版社,2018年,第281页。,这一情况将关于新的关系与秩序的思考带入了具体性的基础:亚非拉不仅具有被殖民和被剥削压迫的类似历史体验,具有对于反霸、独立、平等和发展的共同迫切意向,同时也在冷战国际对抗和“热战”威胁下承受相同的现实危险命运和挑战,第三世界的自我境遇与位置使其对建立国际主义视野下新的“更美好的”世界秩序理想有着不一样的真切动力与要求。邓小平在1982年8月会见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时仍然指出:“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对第三世界有特殊意义。霸权主义的直接受害者是第三世界的国家和人民。这就决定了有切身利益的第三世界是真正的维护世界和平、反对霸权主义的主力。”④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邓小平思想年编: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27页。以万隆为参照,第三世界正成为战后推进国际主义普遍政治的一种独特力量来源,并由此蕴含阻挡全球冷战扩展以及恢复国际和平合作秩序与规范的新可能路径。这一路径不同于建立在文明同质性前提下的古典欧洲国际法空间、以国与国之间权力相对平衡为基础的国际协调实践,也不同于单纯以弱国组织实力联盟对抗强国为旨归的国家间战略互动及组合关系⑤万隆会议胜利举办后,联邦德国的《德国人民报》便注意到亚非国际精神对旧的实力政治的超越,称其“是对实力政策的一个有力的打击”,奥地利共产党机关报《奥地利人民之声报》也评论万隆会议公报为“反对实力政策的一个声明”。参见陈栎宇:《团结反帝:中国派团参加亚非万隆会议》,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09年,第118页。,而是一种结合第三世界自身具体的现实命运共同体和反霸历史关联出发,以构建平等互助、多元团结的“兄弟关系”以及“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活实践形式为向往的国际联合道路,以至构成另一种新的具有进步意义的“国际法”实践空间。区别于自上而下代表“普世性”或“全人类”的霸权国家伴随以一种无限化的非空间凌驾真实的秩序空间根基,万隆国际主义普遍秩序观的提出恰恰依托于第三世界具体的本土空间关系与场域,与这一空间上人们实际面对的共同命运和时势相联系,这种共同感为第三世界国际主义夯定了具体而真实的联合关系基础。万隆时期的亚非在“团结起来”和“保卫自己”的共识上,合作“扩大和平区域”,以“挡住”外来霸权介入并联合起来“阻止大战”①毛泽东:《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应该推广到所有国家关系中去》,1954年10月19日;毛泽东:《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一个长期的方针》,1954年12月1日;《周恩来总理与印度总理尼赫鲁第二次会谈记录》,1954年6月25日,载《周恩来总理访问印度两国总理会谈纪录》(外交部档案);《周恩来总理与印度总理尼赫鲁第二次会谈记录》,载《周恩来总理与尼赫鲁第二次会谈纪录》(外交部档案),1954年10月20日。转引自李潜虞:《从万隆到阿尔及尔—中国与六次亚非会议(1955-1965)》,第44、47~49页。。这种在阻挡帝国主义干涉和护卫自身实在的本土空间基础上组建的广泛国际联结,体现出万隆亚非国际连带在空间上具有更多的在地防守性,颇为类似于施米特1963年《游击队理论》(Theorie des Partisanen)所刻画的“植根本土”的②[德]卡尔·施米特:《游击队理论》,朱雁冰译,《政治的概念》,刘小枫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99页。、以护卫自家乡土空间为目的而一同抵御霸权干预与威胁的防御型游击队员,亦即抵抗现代性霸权国家的诸弱小民族—人民在持守自家有限的“大地”空间及其生活方式(nomos)的基础上,共同结成“自力更生、互相帮助”以及维系世界和平与战争限度的整体性新生力量,与此同时,它们之间的国际主义合作也反过来为其“大地”赋予一种新的普遍联系原则及品质③不过,60年代的施米特对于第三世界反帝反殖的“游击队员们”实际颇有恶评。他认为,第三世界反殖民主义乃纯粹以“颠覆当前既有格局”为其“要实现的目标”:“除了道德预设和欧洲国族的入罪化,它没有创造关于新秩序的任何观念……它不据有以积极的方式去促成开启新空间秩序的能力。”施米特进一步做出了关于反殖民主义力量的“消极的和破坏性的倾向”,乃至“野蛮的故态复萌”的评断。这一切据说均关涉于第三世界反殖民主义“与空间有关的特质”。在施米特的游击队员类型光谱里,我们可分辨出另一区别于防卫型的游击队员品类,后者由于更深地卷入于一种普遍主义的世界性视角与维度之内,遂转而倾向于强调一个“一体世界”(One World)、或“一个人类”视角下的“无空间限制的全球共同的绝对的世界敌人”,根据施米特,这种“无空间”的普遍化反殖民意识形态视域不但塑造了游击队员一种绝对化的攻击性与敌意,使其成为“对世界怀有敌意的革命积极分子型”而趋于极端化或激进化的不可妥协性;而且,正如施米特在《大地的法》所揭示的,在伴随一战结束而展开的那个普泛化、全球化的“无空间”维度中,由于抽离开任何具体而真实的空间场域和关系张力对秩序的持有,一种实质的秩序结构不可能得到真正奠立,而取代秩序的将是在“某种特定的消极性”空间维度之下敞开了的“虚无”、混乱与破碎局面,是政治上的“巴尔干化”,是对“自然状态”的返回—第三世界一旦也被拽入这样一种内部空洞无序的“无空间”的全球普遍主义(universal)领域,自然也将失却“以积极的方式去促成开启新空间秩序的能力”。参见[德]卡尔·施米特:《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秩序》,李柯译,《国家、战争与现代秩序—卡尔·施米特专辑》,吴彦、黄涛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5~56页、第60页、第371页、第399~400页;卡尔·施米特:《大地的法》,第32页、第225页。。
余论:万隆作为方法
著名左翼史学家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曾设想过一个由美国、俄国、中国、欧盟及印度组成21世纪新“五霸共治”(Pentarchy)的图景,然而达至新的大国协调却充满种种障碍④[英]佩里·安德森:《二十一世纪的大国协调》,《大国协调及其反抗者》,章永乐、魏磊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47页。。用施米特的观点分析,伴随一战后维也纳体系崩解,一种普遍化的“无空间的空间”置换了奠基于实在相对关系的国际协调空间,那种基于大国均衡的共治体制就已失效。一个供大国在重大问题上展开相互磋商与合作的稳定有效机制已变得难以实现,达成共识和维系实质性的全球国际规则也愈益成为难题。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出现,似乎更加印证和加强了这种失范局面下无政府的“自然状态”式混乱无序①以美国为向国际法秩序“注入”自然状态的源头,并认为“1898年的美西战争之后,美国重新介入文明的欧洲秩序,把野蛮的非法习惯带入欧洲”而导致“欧洲的国际法传统开始走向终结”,以及“让野蛮的丛林法则全球化”,可参见刘小枫:《欧洲文明的“自由空间”与现代中国—读施米特〈大地的法〉剳记》,《中国政治学》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37~47页。,“贸易战”、“新冷战”等全球对抗活动或趋势正在取代大国协调的希望。
一些观察家认为,目前的世界形势正处于艰难争取大国协调与滑向“新冷战化”之间徘徊。不过,某种被认作冷战或“准冷战”的危机在当代世界的复苏绝非偶然。东欧剧变固然标志冷战结束,然而换一种角度看,冷战一极霸权的解体实际上也是为另一极霸权的全球持续与发展创造了条件,冷战结构的单方面瓦解所构成的后果就是美国的全球霸权逻辑在后冷战历史语境下的持存与延续。这为当代世界政治中冷战“幽灵”得以不断复现准备了前提和背景,并继而为世界与地区和平以及大国间协调的现实可能性增加不安因素。
而对万隆时代第三世界国际主义作为一种想象和重构世界秩序的新方式或进路予以回顾,有助于把握其关于超越冷战式国际对抗逻辑和重建世界协同主义的方法论上的意义;“万隆精神”固然表达了第三世界国际主义进步的世界秩序观理想,但同时也将自身奠基在第三世界国家与人民实在的命运共同体基础上,以回应冷战氛围下第三世界相同的现实情境与需求为出发点,而为其国际主义的秩序观认同确立了事实上的场域根基。在寻求创建或扩充世界内部团结协作的国际连带方面,第三世界自下而上的视角和特殊动力仍然值得在当代的具体环境中继续发掘。在“一带一路”绕开大国对抗的中心而与周边国家寻求共建新的全球治理格局的图景中,第三世界国家间积极的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经济发展合作与共商共治之路,会否也将构成对当下趋向“再冷战化”世界的另一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