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的深度叙述与文化软实力的话语形塑
——晚清蒙学教科书中国家故事叙述的个案考察
2020-02-21金萍
金 萍
(浙江传媒学院国际文化传播学院 浙江 杭州310018)
当代传播中国文化价值,阐释中国理念,讲好中国故事,构建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提升国际话语权,业已成为我国维护国家文化安全,增强文化软实力,扩大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的重要内容。习近平总书记更是指出,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关系我国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定位,关系我国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力,关系“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实现[1](P208)。这一具有战略性和前瞻性的论断为我们当下深入思考如何向世界展现和叙述中国,如何在这一过程中讲清楚中华文化这一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如何超越西方话语表征体系所出现的困境和局限,探索中国本土的故事叙述路径,形塑中华文化软实力的话语能力等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指向和定位。
本文用“以古为新”的视阈,基于跨文化和历史话语分析的视角,将1897年国人编纂的第一部国文教科书《蒙学课本》与1906年编撰的《蒙学修身教科书》作为历史文本进行考察,追踪文本中国家故事叙述的话语实践方式及其背后所承载的历史意识,以此尝试为上述问题提供一种可能的探索路径和思维方式。
一、作为“认识型”的文化软实力话语:概念与内涵
第一次明确提出“软实力”这个概念的人是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小约瑟夫·奈,他针对二战之后美国国内盛行的“美国衰落”论,提出了“软实力”(也译作“软权力”)这一术语。软实力是与硬实力(hard power)相对应的一个概念,后者是以一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通过军事和经济的威胁和利诱,使对方改变立场并按拥有“硬实力”一方的意愿来行事[2](P5)。与之相反,拥有“软实力”的一方则表现为通过文化吸引力、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等具有竞争力的文化资源取悦、说服和吸引对方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3](P611)。约瑟夫教授在其本人之后的一系列学术实践中对“软实力”这一概念加以明确和发展。在我国,“软实力”从概念到理论的演进史中经历了“中国化”的创新,特别是文化软实力完全是“中国化”的阐释,在国内学者看来,其来源于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其传统的人文精神[3]。这些相关研究为我们当下进一步思考中国故事与中华文化软实力的话语形塑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我们也应看到:“软实力”是一个较为复杂、抽象的系统概念,不同的民族、国家和地域对“文化”的认知也不尽相同,仅用单一简化的学科视角和方法无法将其概念和内涵穷尽,还需立足于不同的文化传统,借助话语学、历史学、教育学、人类学、考古学等多种人文、社会学科的视角对其进行多维立体的审视,才能对其所发挥文化效应的广度和深度有更为具体、明晰的理解和把握。
在我国,绵延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早已成为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资源之一。比如,早在《周易·贲卦》中就记载到:“关乎‘天文’,以察野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4](P105)《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中也写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5](P87)孟子认为:最终成为霸权国的一定是有实力的大国,而王权国的崛起最终赢取的是人心,凭借的是民族和国家的道德与精神感召力使人信服,由此,天下之人心悦诚服而归顺。《论语·季氏将伐颛臾》中也写道:“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6](P221)孔子表达了在处理诸侯国之间关系时,除了战争和武力征服之外,“文治”是另一种策略和路径。可以看出,这些来自儒经中的文化价值体系与西方文明价值体系关照下的“soft power”并不是完全等值的意义关系,二者有着不同的知识传统和文化情境。借用福柯的历史话语理论,它们各自有着理解和阐释世界的“认识型”(episteme),这一“认识型”又是通过各自特定历史阶段的“世界观”“思维结构”等而确立起来,并通过“话语的构建”(discursive formation)来表达和展示自身是如何运作和言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认识型”的软实力是“由话语实践联系起来的整体”,“体现着某一主体、某一精神和某一时代的至高单位”[7](P211)。这种“认识型”进而又会影响到我们在世界的思维架构和实践行为方式。
植根于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软实力不仅是作为一种资源、能力和吸引力在对外关系和国际舞台中发挥重要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种治国方略和人文教化的道德力量,早已内化进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血脉中而历久弥新,并形成一套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社会准则和价值信仰方式。约瑟夫教授在谈及中国文化软实力时也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具有吸引力,儒家所倡导的社会和谐、礼仪、孝道和同情原则等文化价值已广泛传播到了东亚的很多地方,并给该地区带来了影响力[8]。习总书记更是指出:“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从根本上说,取决于其核心价值观的生命力、凝聚力、感召力。”“牢固的核心价值观,都有其固有的根本。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9]
二、当代中国故事深度叙述中的软实力话语:困境与前景
如何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一最深厚的软实力,中国故事的叙述力量不容小觑。人类学家格尔茨认为,文化的本质是用语言探求意义的过程,而不是科学论证的过程[10](P5)。正是由于文化叙述对于意义的探寻和解释性,使得中国故事的叙述本身内化有这种文化意义的语言诠释功能和价值,并进而扩散为一种文化效应。这种效应不同于经济、军事、科技等物质力量所发挥的效力,它是以一种毛细血管式的方式渗透到老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文化生活交往和社会实践行为当中。哈贝马斯认为:“生活世界”(life world)的结构与语言观念的结构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11](P124)从意义的维度审视,对中国故事的深度叙述其实质是对中国意义及其世界价值的探寻和阐释,这种意义构筑于人们的“生活世界”中,并最终成为他们自身对中国文化内在精神与核心价值观认同的一种重要方式,并在久远的历史中得以传承、创新和传播,进而生发出一种强大的文化力量,构筑起文化软实力自身的阐释力和话语能力。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讲述中国故事其核心的部分就是如何形塑文化软实力的话语叙述格局,而不同的话语又是构成中国故事的资源和价值载体。
然而近代以来,中国的文化知识话语体系经历了空前的现代性转型,从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30年代,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诸如自由、民主、人权、法制等一系列源自西方启蒙主义运动,植根于西方文化传统,带有理性思维的言说方式、价值观念进入中国的译入语文化系统,并持续影响着受众和读者的历史思维方式。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现代人的文本书写中,在使用西方的价值、概念和框架叙述中国、解读中国,这种情况往往会造成跨文化交流与传播中的文化误读、误解,甚至引发冲突。比如,近代以来,在一些对中国乡村的叙述文本中,往往会采用来自西方价值体系中的“选举”“选民”“民主”等概念来审视和解读当代中国的村落文化,而将那些植根于中国本土传统,体现中国文化核心价值的“礼性”教育话语边缘化,往往讲述给大众的是西方“理性”话语解读下的“落后”“愚昧”“封建”的村落故事和中国形象。再比如,当代随着中国国家综合实力的增强,中国的发展引起世界的高度关注,一些西方的媒体和政界、学界会带着冷战时期的“现代性”理论和权力话语解读“中国崛起”的故事,往往带来的是对中国误读、猜忌和怀疑的负面叙述,甚至引发“修昔底德陷阱”的话语危机和战略误判,给世界制造紧张空气,带来不安定因素。西方话语范式解读下的中国文化,所采用的术语和概念看似是中国的,实则脱离了中华文明之根。“中国故事”也不再是我们根脉中的“中国故事”,而是西方思维方式和文化价值体系主导下建构起来的“一组陈述”(group of statements)[7](P121),意即福柯所谓的“话语”。这套西方的“中国故事”话语又不断地在“他者”的言说和想象中,借助各种传播方式进行扩散和叠加,最终成为一种对中国形象的刻板认知被建构和想象,而在此过程中,中华文化软实力自身所具有的文化阐释力和话语能力逐渐被边缘化,甚至被湮没在浩瀚的西方话语之海中。
面对西方话语表征体系在世界范围内出现的文化、政治和社会危机,后现代以来的诸多学者如福柯、德里达、利奥塔等人都对其进行了批判,特别是其“现代性”意识形态在“全球化”的传播中所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就是对世界文明多样性的湮没。当代讲述中国故事,传递中国文明之声,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突破源自西方启蒙主义运动以来的理性思维和言说方式,激活本土的文化话语资源,创新中国故事的文本和叙述方式,重塑中华文化软实力的话语能力,让中国故事真正触及中国文化的灵魂,消解西方对中国文化的误解、误读和误判,促进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以下,本文将通过对两个历史文本的话语展现,来进一步探究如何在中国故事的深度叙述中通过文本的意义建构,进而形塑中华文化软实力的话语能力。
三、晚清蒙学教科书中国家故事叙述的个案考察:历史话语的路径探索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社会文化的重要转型时期。带着西方文化价值观念和历史思维的知识话语进入中国的社会文化系统时,势必要与植根于中国本土文化价值体系的“孔孟义理”“经史大义”等儒经话语产生跨文化联结。这其中,教科书作为中西方知识话语交汇的历史空间所体现出的两种话语之间碰撞和磨合的过程,更具考察的意义和价值。基于此,本文选取有代表性的《蒙学课本》(1897年)[12]和《蒙学修身教科书》(1906年)[13]作为历史本文,从跨文化与历史话语分析的视角,对其中的国家故事叙述进行考察,并围绕如下问题展开:在西方知识渗入中国教科书的过程中,国家故事叙述在文本中构建了怎样的文化意义和价值体系?其话语实践方式经历了怎样的知识改写和转换策略?
(一)《蒙学课本》中的国家故事叙述
1896年洋务派代表人物盛宣怀,禀奏两江总督刘坤一,在上海开办南洋公学。他写道:“中国遣使交邻,时逾廿载,同文之馆培植不为不殷,随使之员阅历不为不广,然犹不免有乏才之叹者何欤?”在盛宣怀看来,这种“乏才之叹”,正是由于“孔孟义理之学未植其本,中外政法之故未通其大,虽娴熟其语言文字,仅同于小道可观,而不足以致远也”[14](P509)。因此,只有与“中国本有之文学政事融会贯通”,才能“得其要领而不为所囿”,“务使东西文得中文阐发,而无偏弊,则中学得东西学辅翼,而益昌明”[14](P518)。他认为,来自西方文化知识体系的“政法”之学可以融入到中国本土的教育之中,但是需以中国儒家经典的“孔孟义理”之学为其根本。这样一种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知识体系关系的思考在1898年颁布的《南洋公学章程》设学宗旨第二节中得到进一步的明确:
“公学所教,以通达中国经史大义厚植根柢为基础,以西国政治家日本法部文部为指归,略仿法国国政学堂之意。而工艺机器制造矿冶诸学,则于公学内已通算化格致诸生中各就质性相近者,令其各认专门,略通门径,即挑出归专门学堂肄习。其在公学始终卒业者,则以专家政治家之学为断”[14](P513)。
盛宣怀汲取在天津办学的经验:“盖不导其源,则流不可得而清也;不正其基,则构不可得而固也”,主张“蒙养正则圣功始,故西国学程必植基于小学。中外古今教学宗旨本无异同”[14](P511)。1897年南洋公学外院组织编写《蒙学课本》,其内容“专取习见习闻之事物,演以通俗文字”,使儿童“由已知而达于未知”,随着同年其他教科书的出版,“中国自编中小学教材自此始”[14](P538-539)。
《蒙学课本》分卷一和卷二两卷。其中卷一的第27课、第39课、第45课、第72课、第107课和第109课等课文集中呈现了不同的国家故事叙述。以“耻”的话语铺排为例,课文写道:
天下有可耻者三,作非礼之事,取非分之财,无品可耻。不思上进,不能自立,无志可耻也。食粟之外,一无所能,无学可耻也。知耻者为君子,不知耻者为小人。故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卷一,27课)
课文在一开始从个人修身的角度出发从“无品可耻”“无志可耻”和“无学可耻”三种“耻”的行为入手,追溯到了中国的儒家经典《孟子·尽心章句上》,引出了儒家对于“耻”的文化意义源流。原文写道:“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5](P353)这一儒经话语又与另一部儒家经典《论语·子路》一脉相承,其中写道: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6](P178)
儒家将“耻”所蕴含的文化大义作为衡量“士”的重要的修身道德标准,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辱君命”的人为第一层次的“士”;在宗族中施行“孝悌”之义的人为第二层次的“士”;最后,言而有信、言行一致的人为第三层次的“士”。可以看到,《蒙学课本》在一开始就立足于传统的文化核心价值观,叙述中先是从儒家经义视角出发,将个人的修身道德和行为操守与“耻”相联系进行普适性的经义叙述,教给学生基本的耻辱观,并指出“知耻”是“君子”和“小人”的重要分水岭。紧接着,课文在第45课将“耻”与学生的“生活世界”相联系,通过反向实例叙述到:“人一无耻,即如病者闭喉,虽有神丹,不得入腹矣。”由此加深了学生对于儒家“耻”文化的理解和感知,这与《论语》《孟子》等经书中所传达的文化大义和教育内涵是一脉相承的。
在后续的第72课、第107课和第109课中,课文则通过隐喻性的叙述方式逐步将个人的“耻”与“家”“国”的“耻”联系在一起,“耻”从个人的修身道德行为上升为“大耻”“中国之耻”。由此,对“国家”的认识引入文本的叙述,第72课写道:“中国者,自吾之祖宗以至吾身及吾之子孙,皆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所谓‘父母之邦’也,其可不敬爱之乎?……”第107课对“中国”这一“父母之邦”进行呼应,继续写道:
“国者,家之所成也。故保国即保家,保家即保身。世无不爱身家之人,即无不爱本国之人,人而不爱其本国,则谓之怪物矣。历观地球各国皆多忠义之士,我中国自古为礼仪之邦,史册所载忠君爱国之人尤不可胜数……”(卷一107课)
这里对“国家”的认识引入了儒家的忠孝仁爱思想,将“爱人”“孝敬父母”上升为爱国家、忠于国家,而国家就是“父母之邦”。《孝敬·开宗明义章第一》写道:“夫孝始于事亲。”[15](P4)《孟子·离娄章句上》写道:“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5](P192-193)
课文109课的叙述则是在“中国之耻”话语与“爱国”话语的交织中建立起文化大义的互文指涉关系。故事的叙述从“我中国自道光以来,受东西各国之侮辱可谓极矣”这一当下性的“国家”问题入手讲述了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数次侵略、签订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等种种“中国之耻”。并指出:“中国之耻,即我辈之耻,思之能无愤恨!”因此,“尔等年虽幼”,但也要“当思国敌在门”,使自己成为既有才学又有品行之人,若人人都能“以此为心,则国强矣”。《论语·宪问第十四》写道:“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毂。邦无道,毂,耻也。’”[6](P182)《论语·泰伯第八》也写道:“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6](P105)儒家将个人的耻辱观与国家的兴亡和民族大义联系起来,国无道,耻之,体现了儒家作为“士”的担当责任和爱国精神,这一儒家经义又与107课“忠义之士”的爱国之举形成互文关联效应,《孟子·告子章句上》写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5](308)由此,儒家经义中“士”与“义”所传递的文化价值在文本的意义构建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并形成“形散而神不散”的互文效应。
《蒙学课本》中国家故事的叙述对于“君权思想”的意义书写逐渐淡化,例如,文中并未提及“皇帝”“清廷”等有关帝制的表述方式,而是采用“中国”这样的政治实体作为叙述对象,现代性“国家”的观念逐渐显露出来,但话语的痕迹并不十分明显。教科书的编者将中国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中“耻”的文化大义,与来自西方的现代性“国家”观念在国家故事叙述的话语边界进行了巧妙的缝合,进而建构了大众所看到的文本空间。透过这样的故事叙述方式,学生在对“耻”的文化感知中,将个人的修身道德与国家命运和民族大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呈现了开放、流动、多元的意义空间,进而形塑了学生的国家观念,加深了他们对于中国的国家认同感,进而激发出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
(二)《蒙学修身教科书》中的国家故事叙述
与《蒙学课本》相对应,由上海文明书局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出版的《蒙学修身教科书》中则将现代性的“国家”观念更为清晰地显露出来。课文的第1课写道:“我身为人。我身当为完全之国民。所谓完全之国民者,资格高贵,品行纯整。常能保护此身不使稍有亏损者也。”课文一开始从现代“国民”的视角出发来形塑学生的现代“国家”意识。课文第119课和第120课以“爱国”为主题,分别进行叙述:
国以民立。民以国存。我生中国。宜以爱中国为己任。同心协力。先公后私。则国之强盛。可立而待也。(第119课)。
国无事。谋保公众事业。不使权利为外人所夺。国有事。轻生以赴义。以救危亡。人人如是。国可永存矣。(第七册 第120课)
此处国家故事以一种温和渗透的方式将来自西方的“国家”“国民”“公德”(第20和21课)和“自由”(第51课)等一组现代性的国家社会观念以浅显易懂的方式直接植入到文本中。正如该课本在“编辑大义”中所述:
“……以浅言说至理,于修身科之条目,略已完备。启德育之径,以敦蒙养之基。……是科门类紊繁,若求详备,恐涉琐屑,非童子之脑力所能输入,茲特分为修己、保身、待人、处世四章,每章又分为若干节,将寻常立身之大者要者摄述一二,求合于蒙学之程度而止。”
可以看到:《蒙学修身教科书》作为“启德育之径,以敦蒙养之基”为宗旨的教科书,以“……是科门类紊繁,若求详备,恐涉琐屑,非童子之脑力所能输入”为考虑,通过重新定义、分类和命名的方式,采用了与《蒙学课本》中不同的话语叙述格局,整本教科书采用章、节、课的分类方式,分为修己、保身、待人和处事四大章,每一章之下又分为若干节,每一节又分为若干课,数目不等,全书共120课。
由此,《蒙学课本》中的“耻”“忠”“义”“孝”等儒经话语转变为“新”的知识结构,来自西方的现代性的“义务”“政治”“纳税”“财产”等现代国家社会的“新”观念、“新”道德进入到国家故事的话语叙述中。借用斯图亚特·霍尔的说法:带有现代性的国家故事话语在文本中表现为一组陈述,这组陈述是为谈论现代性“国家”这一特定知识的话题提供一种语言或者表征方式[16]。而这一表征方式又以概念、判断、知识等结成网络意义节点,并以“匿名扩散”[7](P67)的方式在《蒙学修身教科书》的四章共120课中展开,并最终完成了现代新型国家故事的叙述,这一故事进而又形塑了作为“国民”的新“国家”意识与新“道德”意识。
四、教科书历史文本中的儒经话语视角:当下意义与借鉴启示
上述两个历史文本中的国家故事叙述展现了两种不同的意义构建方式和话语叙述格局。《蒙学课本》讲述了一个开放、多维和丰富的国家故事,既植根“孔孟义理”,又与当时中国的社会生活现实对接,将道德意识、国家认同与爱国教育融为一体,在多声部的互文意义流动中构建了个人、家、国多维度的文化意义阐释空间,用儒经话语传承和接续了中华传统文化中“君子”“天下国家”“孝”“仁”“义”的核心价值观。《蒙学修身教科书》中的国家故事叙述则采用了不同的话语叙述格局,它通过清晰的逻辑和条理对知识话语进行重新定义、分类和命名,借助一系列现代性的国家概念表征语言,在单一、静态、封闭的国家故事叙述中建构了现代性的国家意义价值体系,是一种带有西方理性思维表征特征的文本言说方式。
与之相比照,《蒙学课本》中故事的叙述格局则显示出儒经话语在文本意义建构中所生发出的更具开放性、阐释性和叙述性的话语活力,这为探索如何挖掘中国故事背后的文化大义,在深度叙述中形塑文化软实力的话语能力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探索路径和思维方式,这一案例的现实意义与价值可以从四个方面借鉴:
(一)“依经立义,借事明义”的话语叙述格局与思维方式
儒经话语贯穿中华文化的源流,是不同于西方话语表征体系的另一种“认识型”,是中国人理解世界、阐释世界和言说世界的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其背后蕴含着中国儒家的经学思维方式和历史文化意识,这种思维方式与西方“那种分析的、割裂的、局部的、以形式逻辑见长的”思维方式不同,其最大的特征就在于“它是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模式,它是追求事物各种关联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追求对不同质的事物之间的联系、影响、渗透和整合”[17]。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追求的是一种“依经立义,借事名义”的话语叙述格局[18]。即在文本的意义构建中,它是以儒家经典作为话语资源和载体探寻其意义之源;在文化意义的书写中以“微言大义”的话语模式作为其多元意义阐释的核心;在话语的批评形态上倡导关照当下世界,“言”中的“义”要在“行事”中“深切著名也”。
(二)“微言大义”的多元意义阐释空间
“微言大义”是“春秋笔法”中最核心的意义生成方式和文本言说方式。作为《春秋》记事和叙述的突出话语特征,“春秋笔法”也成为中国古代经典文本中的一种主要的话语叙述模式。《左传·成公十四年》记载道:“《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19](P765)又《左传·昭公三十一年》写道:“《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是以君子贵之。”[19](P1521-1522)上述《蒙学课本》的文本意义建构方式具有这样在“微言”中彰显“大义”话语特征,国家故事的叙述不是通过分析、逻辑的言说方式进行说教和概念表征,而是以儒经话语为载体,通过“引经据典”的方式将《论语》《孟子》《礼记》《孝经》等儒家经典中所蕴含的忠孝仁义、君子小人、家国天下等核心文化价值与当下的“生活世界”相联系,意义建构中以互文关照的方式将国家故事的叙述深度层层铺排,最终形成一个彰显“惩恶而劝善”的多维意义阐释空间。
(三)在“行事”中“深切著明”的话语批评形态
《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写道:“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形事之深切著明也。’”[20](P1778)创新中国故事的文化书写方式不是表现为单一的、平面化的线性叙事,讲述我们有什么文化资源,它们是什么、有什么特征等等问题,更重要的是要站在全球的视野和格局下,要让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行事”进行对话,通过语言、历史和空间的古今穿梭,文与物的互构,儒经话语与当下生活世界的对话,深度揭示中华五千多年文明故事背后所蕴含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人文精神与文化大义,并将这种中国意义进而转化为世界知识,融入到世界文化的表述体系中,彰显中国价值,使之成为全球价值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而真正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更多的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这正是“中国故事”的“软”力量所在,也是用贯穿中华文化源流的语言形塑文化软实力的话语的批评价值所在。
(四)“成一家之言”的意义创新价值
如何将这些一脉相承的本土话语资源创造性转化、创新并贯注到中国故事的文化书写中?汉代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20](P1814),这是自古以来中国人对于文化遗产多元价值的一种认知方式,也是对于中国文化传承与创新的一种文化态度。与之相应,20世纪后现代的史学观、人文空间转向以及人类学与民族志等学术理念都是从语言与文化、历史与地理、空间与地方、社会与政治等问题维度出发强化在地方身份以及地方性知识的传承与创新。激活本土的儒经话语资源,不是简单的复古和倒退,是“以古为新”和“通古达今”的话语实践创新方式,是为探索文化多元价值的叙述和阐释方式所做的不同于“全球化”同质性表述的一种学术创新实践,为揭示中国价值和中国意义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新思维和新路径。
五、结语
中华文化传承千年至今,其经、史、子、集等经典文本中积淀了丰富的本土话语资源,作为中国文化传统主流的儒经话语中更是蕴含着中国人立言、立德、立行、治国、王道、礼乐、教化等等一系列中国文化传承中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化大义和精神命脉,这是我们今天讲述中国故事的意义之源,更是形塑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的话语资源,而不应将其只是作为一种思古幽情和文化怀旧。2014年3月2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演讲中指出:“当今世界,人类生活在不同文化、种族、肤色、宗教和不同社会制度所组成的世界里,各国人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21]讲述中国新故事,探寻文化软实力的中国意义与世界价值,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搭建中国文明与世界文明交流与对话的话语桥梁是我们应有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与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