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梧桐引凤来

胡玉枝

一早赶到李晓林教授办公室，心里挺忐忑的，又希望早一些，又怕耽误他休息。而儒雅的李晓林，却很热情温和，精神没有一丝怠倦。话题从他的科技小院谈起。

从书本走向田间

李晓林微笑着说起与北京市海淀區委统战部的结缘，就是源于他们创建的科技小院，而且现在北京已经有了十个科技小院，还将继续扩大。

开始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科技小院。就请李晓林科普了一下：科技小院的建成，要追溯到2009年，无意中探索的一种教学模式。一直以来，培养研究生的工作，主要是学校培养模式，即实验室里做研究，写论文，奖也报了，文章也发表了，可是很多科研成果却落不了地，因此，李晓林做了很多的研究，要改变科研方式。于是，李晓林就将实验室挪到了河北农村的田间，建了一个小院，吃住在那里，实践并推广科技成果。后来这种形式，被推广到北京的郊区。

继而李晓林又梳理了科技小院的来龙去脉：

2005年，在学科带头人张福锁院士的带领下，他们的基础研究理论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奖和科技进步奖。标志着这一学科已经达到了一定国内国际水平，在国内外也有了一定知名度，因此，从2006年起，他们开始思考，今后的学科研究应该怎样发展。经过两年的深入研究探索，内部的讨论酝酿，他们达成一致共识：在已建立了基础理论研究队伍，取得了一定研究基础上，学科研究应该向生产延伸，真正到大生产里，发生作用。

之后，便是分兵两路的实际行动，一部分继续做深入研究，一部分下到大生产中去。下到大生产中的人员，又分成三路，一路就是李晓林带领两名青年教师和两名研究生，到了河北曲周。那里是代表着全国80%农村经营现状的小农户，他们的土地高度分散，各自为政，个体经营，人均耕种面积1.5亩。

一路到了吉林省的梨树县，代表着农村中等规模经营的现状，人均耕地6亩，可适应基本的机械化耕种生产；一路到了黑龙江省的建三江农垦农场，代表着最大规模的最现代化的农业生产经营方式，大型机械耕种，与国外都不逊色，以几百亩地为生产耕种单位。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研究探索，他们基本摸清了全国农业生产三种经营模式的现状，确定了应该为谁做研究，应该到哪里做研究的问题。

接着2009年，国家对研究生招生政策改变。以往研究生的培养与实际需求错位，出现了需求单位需要能力强，有情怀，有担当，有创新的科技人才，而学校实验室毕业的研究生对农业的情怀不够，不愿到农业生产中去，因此出现了，工作难找，工资低的抱怨，以及所学不对口的状况。为了改变这一状况，国家出台了招收专业学位的研究生的政策，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培养目标。就是50%学术研究生搞理论研究，50%的研究生投入到实际生产中，有情怀，有能力，能解决实际问题。

李晓林2009年招收的第一批专业学位研究生，就直接带到农村，下到田间，将研究地点从学校迁移到了农村。开始，李晓林将他的研究生放在了曲周农大的实验站，住在里面做研究实验，做基础传播，但是他很快发现，在试验站的工作与在学校的节奏一样，解决不了农民的实际需求，技术仍然下不去，与最初的愿望和想法不相符。试验站的研究水平很高，产量也很高，但出了实验站的大门，农民的产量一下就降下来了。试验站与农民虽然只一墙之隔，可农民还是觉得离他们太远了。

因此，李晓林又作出了搬出试验站，直接住到农民家里的决定。跨过围墙，把自己变成农民，与农民融为一体。为了方便农民，李晓林在他们科技人员居住的农家院子外，挂了一块科技小院的牌子，并在小院种了两棵梧桐树，这就是科技小院的来历。

现在说起科技小院来很轻松，但是当初李晓林他们，却经历了很多艰难。

曲周，上世纪70年代，农大校长石元春院士曾多年在此主持改碱救灾，将以曲周为中心的72万亩盐碱滩变为米粮川。如今，解决了温饱的曲周农民，却面临增收难，水资源紧张、资源环境代价大的新难题。李晓林想改变这样的现状，但是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太大了。

起初，李晓林他们找到了适合示范推广的一大片小麦玉米地，但一打听，被几十户农民分包呢。李晓林想动员农民按照他们的指导种植，但有的农民不愿冒险，有的嫌麻烦，有的打心里就不服气：“我种了几十年的地，还不如你们？”看来，教授也唬不了农民，只有拿出真本领，农民才信服。后来，李晓林常对驻村学生说：被需要是一种幸福。

没办法，只好请乡村干部动员，好说歹说，总算有20多户农民愿意拿出连片的163亩地来试验，建立核心示范区。

实验站离农民的试验田20多公里，中间还要穿过县城，经常堵车。李晓林他们包了一辆面包车，每天5点起床，赶到试验田。那时已近夏季，为躲开中午的酷热，农民们很早就到地里干活，10点多钟就回家了。所以，他们必须提前赶到，要不然农民按自己的老把式来，试验就废了。

有时去晚了，村民已回家，他们只能在地里等着，因为下午不知道村民何时才来。他们被撂在地里，渴了，饿了，晒了，根本没人理睬，李晓林只能叫学生去县城买点饼干矿泉水解决。有时，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有时，他们一天要往返两次。

按照李晓林他们以拖拉机播种的速度计算，160亩的田地，3天差不多就播完，可实际却用了11天，“太不了解当地的农业了，玉米播种前必须先浇地，当地的浇水速度很慢，限制了播种操作，所以先要解决的不是种子，而是浇地，原来想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理论计算完全脱离了实际。”说起当初，李晓林非常感慨。

虽然李晓林他们遇到了种种困难，但是他们的示范区第一季玉米成熟了，亩产1260斤比其他地方平均产量提高了16.8%。这样一来，农民们的积极性大大提高，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按照示范区、示范点的方法科学种植玉米和小麦。

后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也为了和农民一起劳作，李晓林和白寨村书记要了一个简陋的院子，吃住在里面。为了方便农民找，就在门外挂起了“科技小院”的牌子。

看到北京来的专家指导的玉米获得高产，后老营村村民们“眼红了”。这个村是西瓜种植村，当时村民正苦恼于西瓜死苗、产量低等问题。应农民邀请，李晓林在后老营村建起了服务西瓜种植的科技小院。

随后，李晓林他们又陆续应村民邀请在多个村建设科技小院。农民尝到了甜头，愿意把最好的房子让给研究生办科技小院。条件好的乡村甚至把科技小院建在宾馆或单元楼里，李晓林发现这样的苗头不对：“科技小院是研究生的孵化器和农民的小棉袄，与农民要零距离、零时差、零費用、零门坎，这样做就脱离了最初的意义。”因此，他坚决制止拒绝，坚守初心。

梧桐花开凤凰来

斗转星移，十年前李晓林栽下的梧桐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每年梧桐花开时，浓郁的花香，都引得蜂蝶飞舞。科技小院也越来越红火，从白寨开始蔓延到其他乡镇，几乎覆盖了曲周所有的乡镇，又从曲周走向了全国，在中国大地上遍地开花。目前，已有23个省市建设了127个科技小院。

现在报考农大专业研究生的人数越来越多，占整个研究生60%还多。越来越多的学生，走进科技小院，零距离与农民相处，培养三农情怀。农大三年制专业研究生，两年多在农村度过。每年在开学前，接受一个月的小院培训。这样的培养模式，不仅锻炼学生们的意志能力，更培养了他们对农村的热爱，对土地的热爱和担当。

这些学生中不少是城里孩子，即便农村学生，也不经常下地干活，农业知识更多来自书本。他们在接受培训时，开始怨声载道，“我明天早上就想回家……”尤其城镇出来的孩子，住在农民家里，吃农民饭，水苦涩坏肚子，厕所没有坑，无法洗澡，和农民一起下干活，被蚊虫咬的到处都是包。他们第一周难受，第二周忍着，第三周就开始接受并融进农村家庭生活中，坚持一个月后，已和农户成了一家人，当他们分别时，竟然抱头痛哭。

每年研究生入学前一个月的科技小院培训，其目的，一方面从生活情感上让学生与农民接近，一方面给踌躇满志的学生们泼一泼冷水，让学生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一个月下来，让他们高傲的心气接了地气，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以及大自然的奇妙和知识的无尽，从而让他们今后的研究生的学习生活，更脚踏实地。

李晓林第一批科技小院的两个研究生，在他带领下，一直在科技小院做研究实践，如今已取得很大成绩。第二批七个，被称为“曲周七子”。有三个女生，其中有一个郑州的女孩高超男，挺有个性的，当时给李晓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曲周科技小院的主角是在校研究生，研究生的学习生涯不是始于校园，而是始于农村的科技小院，”李晓林说：“读研三年，有两年半要在农村度过。当时，科技小院多是农家腾出的旧宅院，要自己起伙做饭，更糟的是不能洗澡，也没有水冲厕所，很不方便，招生时我们尽量选择男生。”

但招生中，女生分数够了，就没有理由拒绝。李晓林负责面试，他把到农村生活的困难讲了一大堆，很多城里的女孩就打了退堂鼓。这个女孩，却说她要到河北曲周看看再做决定。她是走进科技小院的第一个女生，体验了一周，她给李晓林打电话说：“农村哪有你说的那么艰苦！”李晓林只好收下这个女孩。高超男到曲周第二周，李庄村妇联主任王九菊把她接到家里，她和同期招来的两个闺蜜刘瑞丽、龚婷婷共同创办了三八科技小院。

早晨她们与农民一起下田观测、取样，学种地做科研，晚上为农民做农业培训，传播农业技术，还带着妇女跳舞、组织她们做手工艺，挣取零花钱、每逢过节在村子里组织文化晚会丰富村民的生活……经过她们的努力付出，村里粮食产量提高了，妇女的生活丰富起来了，邻里关系和谐了，沉寂的村子也热闹起来了。科技小院在十里八村都出了名，受到了村民的欢迎，也受到了各界的高度评价。

后来李晓林发现女生更能吃苦，善于表达，亲和力强，很快就和农家融合一体，现在，很多科技小院唱主角的是女生了。三八科技小院，成了品牌。也为后来的招收女生，树立了榜样。

李晓林统计了一下，从2009年到2018年累计有419名研究生进入科技小院开展工作，获得各项奖励503次，其中国家级25次，省市校级404次，地方政府贡献奖励74次。这些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都是在科技小院跟踪农户，针对农村实际生产问题产生的，不是从文献里来的。都是一手的数据，研究结果对农民生产是最有用的。

科技小院的培养模式实现了科研与实践的双向互动，既让学生们实践出真知，也让学生在不断历练中成为“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具有三农情怀的人才。因此，其科技创新、社会服务和人才培养三位一体的研究生培养新模式，获得北京市教学成果一等奖、国家教学成果二等奖，被联合国可持续发展战略研究专家组列为全球发展的范例。

正因为在实践中锤炼出了实际能力，每到就业季，科技小院的学生们就成了“香饽饽”。“很多同学还没毕业，就已被提前预订。”李晓林说。

凤凰飞落百姓家

说起科技小院的成果和他的弟子，李晓林难掩喜悦和自豪。目前科技小院不仅发展到全国的127个，农作物也从开始的小麦玉米西瓜葡萄发展到涉及45个作物的生产体系，实现了农业生产从种到收、从整地到施肥灌水、病虫防治、全生育期管理，直到最后收获整个过程的系统服务。

作为第一批“科技小院”的成员，李宝深算是李晓林的得意弟子了，目前他已是广西金穗科农业集团有限公司技术总监。他秉记李晓林的教导，始终在摸索如何将北方已经成型的模式，应用在南方现代化的种植企业里。如今隆安的“科技小院”已经初步成型，先后培养了22名硕士研究生。服务对象也从香蕉扩大到了甘蔗 、柑橘、火龙果。2015年去的王金乔，也已是金穗科农业集团下属隆安分公司的技术部副经理，打造了一片天地。

第二批的黄志坚，是李晓林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当初他兴冲冲来报道，一踏进院子就炸了窝。这里没暖气没食堂更没洗澡水，根本没法跟北京舒适的校园比，尤其是不能洗澡，对于广州来的他，简直是不能忍受的，于是他情绪激动地跟老师吵了一架。李晓林耐心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并说“今后王庄都是你的天地”。慢慢地他才沉下心来，开始调整自己，并虚心地向进驻小院的师哥师姐学习。此后，他积极为村民办实事，为村里组织举办中秋晚会，渐渐获得了村民们的认可。2012年1月，他高票当选为王庄村党支部书记。后来，他买了张邯郸至广州的单程火车票，找到李晓林说回趟老家，试试科技小院在南方菠萝园里灵不灵。回去一试，太灵了，现在已做得风生水起。

说起这些弟子，李晓林如数家珍，有说不完的故事。

当问及在科技小院快速化发展过程中，对国家的发展变化有何感受时，李晓林说起他1985年去德国学习时的几件事：下了飞机后，被对方接上，一踏上高速公路，就开始感慨：这么宽的马路，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多的高架桥，得用多少钢筋呀！我国要一百年才能赶上吧。逛街时，日本人数日本制造的车辆，飞驰而去的车辆中，没有一辆中国制造。不仅如此，在商店里找中国制造，连个铅笔头都找不到。李晓林说当时特别受挫，特别沮丧自卑。

而采访前，李晓林刚从国外回来，他说想带回一些国外的小礼物送亲朋，可是找遍了商场，几乎全是made in chain。不仅小东西，就是大型的农机械，先进的科技产品，也不乏中国制造。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基本都有中国人，中国的科技进步更是令世界瞩目。科技的基础理论研究，也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李晓林说，现在出国，中国人很自豪。

当快速发展的今天，越来越多的孩子逃离农村，逃离土地，当人们在为这些孩子担忧的时候，看看他们从蜜罐里走出来，走在风雨彩虹的田间，看看他们稚嫩的脸上，透着的坚毅和担当，你就会觉得未来可当，就会由衷地感激李晓林他们的苦心培育，感激科技小院的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