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胎记
2020-02-20周苇杭
周苇杭
雨润江南。蒙蒙的烟雨笼着湿漉漉的一弯流水,水面上荡着一只乌篷船。桨声欸乃,激起活泼泼的水波明闪闪,与水面淡墨似的幽幽的暗,呼应着、衬托着……有若清亮的领唱与低沉的合声,又似松枝上灿然的积雪与苍黑老干。
雨丝风片的对岸,远山一痕若隐若现。
梦里水乡,不舍的江南,仿佛人生舞台的布景,生命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上演。一幕一幕的曾经,在生命的深处,追索到前世逶迤至今生。
而这只翡翠手镯就这样把乡愁也似的江南梦幻般地呈现出来。挂在腕上,与之肌肤相亲交相辉映以至血肉相连。不是妖童媛女的华服丽裳可以脱脱换换,不是头上的饰物痛痒无关,而是像五彩晶莹的玲珑美玉之于怡红公子那样———与生俱来,像胎记。
她的温润,吴侬软语似的婉转;她的莹澈,是谁的明眸潋滟,西湖太湖还是鉴湖?她的绿意盈盈,简直就是草长莺飞二月天了……以此类推,便是粉墙黛瓦,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胎记,就是烛照前世洞彻今生的一只慧眼。
回忆人之初,我确切地忆起那种感觉:混混沌沌,云里雾里。成长不过是唤醒沧桑的过程。血肉之躯与寄存其中的灵魂,不断受到外力的冲击,甜蜜或疼痛;还有来自形而上的阅读。阅读,打破时空颠倒主客,追本溯源思接千载。它是魔幻世界里的时光机器,小小的一个按钮轻轻启动,就可亲历秦时明月汉代关山。赖于此,满不盈百的个体生命才得以与上下五千年互相对峙。在我们诞生前,这个世界就这样云谲波诡,忍不住掩卷长叹。但我们决不是无聊的看客。怦然心动、热泪长流、壮士般扼腕,同样的历史风云一定也曾撕碎过我们的青丝、战袍,还有手中的猎猎旌旗……都如退潮后的岛屿,一一浮现。
蒙昧的孩提时代,对着那一张中国地形图发呆。也知道黄绿相间只是对陆高海深的标识,与通常的色彩含义无涉。却对着绿油油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一往情深。
生在蛮荒的塞外,二十岁前的江南只在梦里花落花开,却莫名其妙地沉浸于越剧的小桥流水,如闻天籟,如聆乡音,窗外漫天的大雪也幻化为粉濡的江南烟雨,缠绵不已。
雪清地儿的碎花小袄,介于唐装与时装之间,既有古雅的韵味,又不失流行的时尚。裹着小蛮腰,在尘世妖娆。
我把自己想像为水秀山清的江南女子,曾有珍珠一样的眼泪花瓣一样的青春,在那片土地上缤纷。
在油纸伞上反复吟哦,平平仄仄,霈雨如珠;彳亍的脚步敲击着狭长的石板路,幽幽暗暗;紫丁香,目含露眉笼烟,一树一树。
江南,我意念中的远山,你无疑是那山里的仙人,光华夺目。
她的水软山温原来是你的胞衣。
碧水含珠,青山蕴玉。对山水的讴歌,暗含甜蜜的指向。
江南,只是包裹我前生眼泪与花瓣的层层锦缎。
枝枝嫣红朵朵生香瓣瓣含情,是桃林逢春的那一瞬。不能像枯木一样参禅入定———一念不生,万缘皆断。任桃飘,任李飞,拥红堆雪,只好把繁华轻轻覆盖,终是无悔。
时光腐蚀一切,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完全彻底,翡翠胎记就是明证。时光分明留有一扇秘密通道,以供痴绝者的灵魂翩然出入。
选自“辽宁在线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