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逻辑与异化变迁
2020-02-19冯晓峰
冯晓峰,李 晨
(延安大学 政法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马克思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将异化思想吸收过来,根据自己时代的要求,把异化问题从思辨和抽象的角度转到与现实社会发展相关的政治经济学领域。随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承认异化的存在,但研究的方向已经主要转变为在人性心理和消费倾向领域进行的一种文化性批判。而在当代社会,异化问题的表现形式由于生产方式的大变革而表现更为深层和隐蔽。生产方式从机械自动化到信息数据化以及人工智能化的发展使人类逐步摆脱体力劳动。但资本主义剥削劳动者、压榨劳动者的现实并没有消失,只是从肉体、物质的领域转向了精神领域。人类异化的根源自始至终同资本为了保持其逐利性与增殖性而不断变化的逻辑密切相关,不同的只是它的出场和表现方式。
一、资本逻辑与马克思时期的异化劳动
要了解异化问题贯穿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发展过程,我们必须以整体性的视野去追溯先前各时代异化问题的具体发展情况。青年时代的马克思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将异化的思想吸收过来并开始自己的研究。在还未完全脱离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理论影响的时期,尽管他对异化问题的阐述还带着浓厚的人本主义思想,但其并没有把他们的理论完全奉为圭臬,而是始终对其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异化的概念,但是他不同于黑格尔把绝对精神、绝对观念看作是在思辨领域的自我异化,而是把它确立在现实世界的基础上并以异化劳动这种方式出场。对于这样的转变,不能简单归因于马克思的天才智慧和个人魅力。而是要审查他当时所处时代的特征和需要,去分析马克思在怎样的现实条件下去接受自己所处的时代对他所提出的使命召唤。
异化一词本身表示着一种激烈的矛盾,是人与物、人与他人,人与人自身,人与人的种属之间的一种矛盾。而这种矛盾在马克思时期以最粗糙、非人的异化劳动的形式出现并被马克思所深刻感知。其背景原因首先是“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是阶级对立和阶级冲突异常激烈的时代,各种矛盾都集中于政治和经济层面”。[1]因此,马克思所要面对的对异化问题根源的探究再也不能是从人脑中想象出来的思辨理论,而是要从血淋淋的资本扩张的现实境况中去寻找,从资本所密切相关的政治和经济方面去寻找。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有关异化劳动一节,马克思开门见山地指出:“我们是从国民经济学的各个前提出发的。”[2]89这里的国民经济学就是指政治经济学。政治与经济是造成私有制并产生异化劳动的最重要的两个要素。那么这些“各个前提”是什么?也即造成异化劳动前提的前提是什么?马克思接着讲到:“我们把私有财产,把劳动、资本、土地的相互分离,工资、资本利润、地租的互相分离以及分工、竞争、交换价值概念等等当做前提。”[2]89首先,马克思在这里提到的各种要素的相互分离,实际上就是一种分离的过程。而这些要素相互分离的过程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建立的过程和封建主义制度灭亡的过程。而直到这种分离的情况完全稳定和沉淀下来时,整个社会就只会剩下有产者阶级和无产者阶级的存在,资本主义制度也就完全建立起来了。而这些要素在相互分离过程中的复杂性也表明了它们之间必然有着广泛的牵扯。“因此,我们现在必须弄清楚私有制,贪欲同劳动、资本、地产三者的分离之间的本质联系,以及交换和竞争之间、人的价值和人的贬值之间、垄断和竞争等等之间、这全部异化和货币制度之间的本质联系。”[2]90货币!马克思在这里进行了着重标注。货币制度的建立,首要的目的是为了统一商品贸易中进行交换和结算的价值尺度。而依赖于货币的这种交换行为,其目的本身又是为了盈利需求并把它转化为资本,然后用来投入到下一轮的商品交换行为中。所以,整个逻辑结构就是:造成异化劳动的根源在于私有制的产生,私有制的产生依赖于国家和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而构成政治经济结构的各个前提在于与它相联系的货币制度。而到最后,货币制度的所有目的都在于资本的使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有关私有制出现的原因中讲到:“无论在古代或现代民族中,真正的私有制只是随着动产的出现才出现的。”[3]在人类社会经济体系的建立中,区分财产的方式分为动产与不动产两种形式。财产必定包含着价值属性。不动产的价值在于其使用价值,其固有的、本身能够满足人的需求的价值。而动产的价值在于其交换价值,它具有的能够流通交换的价值。交换价值体现于把它作为商品的交换过程中,也就是资本的运转过程中。所以异化劳动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异化劳动的产生同资本的使用密切相关。
但是在时代赋予马克思的使命中,认识异化劳动产生的根源脉络并不能让他心灵得以满足。因为这种认识最多只能算是在理论上的廓清。资本的运转使处于现实的人所遭受的怎样悲惨的现实境况才是最使他引起深切关怀和要着手进行激烈批判的对象,即由于资本逻辑的运转而产生的异化劳动的表现形式。
私有制是异化劳动产生的根源,但不能简单地把异化劳动在现实社会中造成工人或劳动者如动物一般活着的悲惨境况全部归结为这个判定句式,而必须放大异化劳动发展的细节,探究在何种程度时,异化劳动才达到了使人处于完全非人的地步。在古代社会和封建主义社会时期,异化劳动的现象已经出现,但那时的异化只是在人的身上部分的异化。劳动者每天在完成不属于自己劳动产品的劳动过程后,剩余的部分就能够全部的属于自己。而这一部分异化劳动所带来的创伤也就能够被其他符合人的本质的活动所抚慰或暂时遮蔽。只有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劳动才发展到完全占据了人的全部生活和目的的阶段,并把属于人的类本质的生活变成仅仅能够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直到此时,异化劳动对人的压迫和奴役开始从部分到全部,从单一到完全,从可以抚慰到无法喘息。马克思总结了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来确定其在这个时期的具体表现,由此使人们看到资本逻辑同异化劳动之间在现实生活方面的联系和影响。
第一个规定是“工人同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同一个异已的对象的关系”。[2]91在马克思所处的资本主义时代,工人生产产品的活动并不是以满足自身的使用为目的,而是以商品的出售为目进行生产活动。产品变为商品的过程是在资本的使用中实现。而在这种使用过程中对工人带来的影响就是“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不仅生产商品,它还生产作为商品的劳动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产商品的比例生产的”。[2]90实际上,异化劳动同资本使用的联系可以全部在第一个规定中找到,从而在以后渐进的推出和展开剩余的三个规定。只有在第一个规定中,异化劳动是以直接物的、产品的形式表现出来。而物的、产品的形式也正是资本在使用手段中最主要的运用方式。资本使用的手段、过程和方式不只是作为异化劳动第一个规定的肇启者,在后续衍生的一系列规定中,它也一直在场。
异化劳动的第二个规定是“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行为中,表现在生产活动本身中”。[2]93马克思在第一个规定中所谈的异化是物的异化,在第二个规定中就变成了人同人自身关系的异化,即自我异化。那么工人在生产活动变为外化后,他又是怎么样面对自己的?马克思在这里对工人劳动的现实和心理现状进行了深刻的描述,“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2]93-94劳动,本来是一种能够满足人的需要、体现人的本质、实现人的自身的活动。现在却被工人向躲避瘟疫一样去躲避它。这种本身内在的属于人的本质的活动现在却与人处于极端的对立和异化中。因此,这种对立和矛盾所带来的结果只能是“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2]94这样,工人自身所展露的本质就表现为人的机能成为了动物的机能。
“我们现在还要根据异化劳动的已有的两个规定推出它的第三个规定。”[2]94马克思根据异化劳动的第一个规定反推出了第二个规定,现在又根据对这两个规定的总结,推出第三个规定,即异化劳动使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人是一种具有能动意识和实践能力的类存在物。在能动意识方面,人可以把客观自然界领域的一切事物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欣赏的对象去看待,这“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2]95人正是因为具有有意识和意志的生命活动,才把他自己同动物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但是“异化劳动把这种关系颠倒过来,以至人正因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才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2]96而从人的实践能力方面来说,“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也就是这样一种存在物,它把类看作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身看作类存在物”。[2]96人进行的实践性生产能够把整个自然界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能够在整个自然界中直观自身。但是异化劳动却从人那里将他生产的对象夺走了,也就是从人那里将他的类生活夺走了。因此,不管是从意识领域方面,还是从实践能力方面,异化劳动都对人的这种类本质进行了剥夺。这样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的能力——变成人的异己的本质,变成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以及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2]97
对于第四个人同人相异化的规定,马克思依然是从第一个和第二个规定中开始推论。在怎样去现实中说明和表述异化劳动的概念时,他提出两个假设,第一个假设是“如果说劳动产品对我说来是异己的,是作为异己的力量同我相对立,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被迫的活动,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2]98马克思依次从神和自然界方面对这个假设做出判断,但又都对它们做出否定。随后他在第二个假设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劳动产品不属于工人,并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果工人的活动对他本身来说是一种痛苦,那么,这种活动就必然给另一个人带来享受和欢乐。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本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2]99所以,导致异化劳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如此矛盾的、非人的方式所进行表现的,就只能是同劳动的人站在对立面的那些不劳动、并无时无刻不进行剥削他们和压迫他们的人,即资本家。这样,关于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就全部分析出来了。至此,四个规定之间的相互联系和逻辑次序也就变得清晰。即,先确定异化劳动的第一个规定,然后反推出它的第二个规定,通过对这两个规定的总结,再顺利推出它的第三、第四个规定。所以第一个规定也就确立了它在所有规定中的关键所在。而回到第一个规定的内容上,在了解到异化劳动在其发展过程中是与资本的使用密切相关,从而也就清楚了资本逻辑同异化劳动之间的联系以及在现实生活中所产生的后果。
二、资本逻辑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
资本逻辑决定异化劳动,因为异化劳动是在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中形成的。然而,随着科技革命时代的到来,以及随着资本逻辑在科技控制权上的不断延伸,科技对人和自然的异化现象越来越突出。于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便在继承和借鉴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基础上把对资本主义制度、资本主义文明的控诉与批判进一步引向深入。
(一)对异化问题的认识继承性
在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盛行时期,以社会批判理论而著称的法兰克福学派对异化问题在新时代的表现所进行的理论分析和批判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中最有影响力和代表性。异化现象在20世纪发生了形式上和内容上的转变。按照法兰克福学派的观点,他们认为这种转变具体表现在“以统治人、束缚人、扼杀人性为特征的异化机制从传统政治统治和经济压迫转化为技术、理性、意识形态等无形的文化力量对人不知不觉的操控。这种新的统治形式由于具有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合理的’外观,更加深入到社会生活和个人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4]161但是这种转化同之前的异化问题相比,不仅不是一种建立在马克思异化理论基础上的转化,而且在他们的理论建构和思想倾向方面反而带着一种否定的趋势。法兰克福学派在面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出现的异化理论时,在概念上他们热情接受,但在对其内容的取舍上却表示出了拒绝。因为这些“马克思主义者重新反思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观,开始把注意力从革命的经济基础和政治条件转向革命的文化内涵和总体特征”。[4]9如果沿着这条理论思想前进,法兰克福学派就必然会抛弃马克思在异化劳动理论中关于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的观点,抛弃传统的阶级分析和政治革命的角度,而切入到从文化层面分析人的生存境遇上去。同时,这样也就更彻底地抛弃了马克思关于不断斗争的实践性革命理论,而认为关于人类的解放主要不再是从外部进行,而应该追溯到内部的、文化的、人的自身对自己的解放。事实上,忽视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认为其观点已经过时和陈旧,这是不懂联系和发展规律的人产生的一种错误认识论。异化理论虽然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其本源性是不会改变。在新背景、新时期、新环境下出现的新异化只能是建立在先前异化基础上的异化,而不是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异化并认为可以用后来的异化来代替或者否定先前的异化。实际上,马克思不只是关心异化劳动下的物质领域和政治斗争的情况,其实他很早就有了异化不只会出现在物质生产领域,而且也会在其他精神的、意识的领域出现的预见。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从社会评价和人的心理意识等领域对人的精神异化进行观照。“一座小房子不管怎样小,在周围的房屋都是这样小的时候,它是能满足社会对住房的一切要求的。但是,一旦在这座小房子近旁耸立起一座宫殿,这座小房子就缩成可怜的茅舍模样了。这时,狭小的房子证明它的居住者毫不讲究或者要求很低;并且,不管小房子的规模怎样随着文明的进步而扩大起来,但是,只要近旁的宫殿以同样的或更大的程度扩大起来,那么较小房子的居住者就会在那四壁之内越发觉得不舒适,越发不满意,越发被人轻视。”[5]通过对人的心理感受的描述,马克思指出了不是施加于肉体折磨的异化也同样能给人带来痛苦的事实。但是,马克思时代,在工人物质生活极其悲惨、阶级斗争极其激烈情况下,这种精神上的异化不是马克思首先想要急迫解决的任务。时代赋予马克思的历史使命,是对于劳动者遭受肉体压迫和身体摧残等这些现状进行实践斗争和热情革命。而不是在每天看到贫穷和病苦缠绕在人的身边时,却关心他们的精神是否受到污染,心灵是否能够享受怡然。“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6]9任何时代都有其社会环境中最突出的问题,特定时代的人们都会对其进行思考。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把出现于自己时代的命题和难题去要求马克思在彼时代就应该有所预见并有一套成熟的理论去应对,这种要求不能不说是强人所难。
(二)资本逻辑下的异化问题变迁和表现形式
马克思之后的20世纪,异化现象经由时代发展,自身也展现出不同的发展迹象。而对异化理论有着深刻研究的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在20世纪,异化对人的束缚与统治已从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转向各种普遍的、异己的文化力量对人的自由的束缚”。[4]118该流派的不同学者依据各自不同的理论依据,主要从技术异化、文化异化、消费异化、心理异化等角度对异化的发展和变迁路径进行了阐述。
第一,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首先对异化在技术理性和大众文化上的表现进行了具有奠基性的批判。在对技术理性批判上,他们认为随着科学技术在新的世界舞台上所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人们对这股力量的渴望激发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和崇拜,一切标准现在都以技术的尺度作为评判。这种对技术理性进行的非理性追求所带来的结果不仅没有实现人类希望的对自然的全面统治和达到绝对自由的幻想,反而使得技术的无尺度运用让自然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对人类进行报复,并使人被奴役在技术的统治之下。“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况,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4]130在对大众文化批判方面,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肯定的文化”和“文化工业”这两个范畴入手,通过对大众文化的商品化、齐一化以及它对人的欺骗性、操控性和统治性等分析,他们认为在这种文化统治下人们在精神领域产生了文化创造的缺失性、个性张扬的虚假性、超越批判维度的消解性三个特性。最后人所面临的现实境遇就是“不仅传统的政治力量和经济因素作为外在的统治力量而存在,原本最具有创造性的文化也走向了异化,它不仅不再是人的创造性本质和个性的确证,而且本身成为统治人操控人的力量,成为人与现实认同的中介要素”。[4]143
第二,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以发达工业社会下的人的生存境遇为视角对消费异化现象展开了激烈批判。随着二次大战结束,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利用科技力量,使社会进入到高工资、高福利、高消费的发展阶段。在该阶段,人从如何去最低限度保存自己的生命困境中已经转向了如何通过消费去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上来。但在自始至终由资本主义制度所控制的社会状态下,消费首先成为了人的一种目的而不是手段。“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7]9并且在抑制性需求下,消费也混淆了真实需求而变为虚假的需求。人们在获得了一部分自己最基础的真实需求,即关系到生命攸关的需求后,便不再追求更为高尚和真实的需求,而是在统治者提供的源源不断的商品下,沦为了对虚假需求的信奉者和满足者。“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漫游同样的游乐胜地,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同她雇主的女儿一样漂亮,如果黑人也拥有凯迪拉克牌高级轿车,如果他们阅读同样的报纸,这种相似并不表明阶级的消失,而是表明现存制度下的各种人在多大程度上分享着用以维持这种制度的需要和满足。”[7]8
第三,弗洛姆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结合起来对人的心理异化现象实行了揭露性批判。费洛姆从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出发,认为人在自己生存表现的展开过程中,个体化的发展导致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一方面是人的自由的增长,另一方面则是人的孤独感的增强。”[4]187这种内心的对立冲突,直接在人的心里注入了一种逃避自由的心理倾向。而因此就产生了受虐狂和虐待狂共存的集权主义;人的攻击性和破坏性;对现存世界的顺世和随俗三种心理机制。当它反映到现实生活中时可能带来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这种机制不仅妨碍个体人格的健康发展,而且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会造成很大的社会弊端,甚至成为诸如法西斯主义之类的人类悲剧的心理基础”。[4]192
与马克思时期异化问题以单一的异化劳动为整个社会最突出的问题表现不同,20世纪所表现出来的异化问题以一种多元性态势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各个领域。其触角伸及不只局限在以往的物质领域,更蔓延到人的文化、心理等更深层,更不易为人所觉察的领域之中,因此也就更不易被人所抵抗。这种现象的转变同资本逻辑在运用过程中发生的转变是同步作用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广泛应用,资本主义的生产力急速膨胀,机器的大规模使用,使得工人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也得到了缓和。在这个阶段下,劳动者终于部分地从牲畜一般的劳作中解放出来并开始享受全球化市场下带给他们的丰富生活资料。但是事实上,这种转变并不是由掌控着绝大部分生产资料和财富的资本家的怜悯善心带来,其直接原因依然是冰冷客观的资本在它的使用逻辑发生转变后产生的。现代工业在依靠技术和机器缩短了生产过程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劳动时间后,商品与人的供应关系在数量上现在不仅仅是满足,甚至已经远远溢出。资本的获利方式也从之前疯狂的扩大生产变为越来越迫切的依靠加快销售并让商品进行快速消耗的方面上来。“惊险的一跳”变得更为惊险。因此,消费的领域开始变为资本家进行市场争夺的主战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人以舒适住房、鲜美食物、时髦汽车和靓丽装饰成为了他们最新的任务。而当劳动者终于从繁重的生产中解放出来并获得了一些闲暇时间用来满足精神上的消遣时,资本家却早已在这个领域设好了陷阱,等到条件满足,便毫不犹豫地将劳动者的闲暇时间运用商品化的艺术和被操控的文化进行占据。这样,异化的范围也就不仅仅作用于人的物质领域,精神、文化、心理这些更为深层的领域也全部被笼罩了起来。
随着资本逻辑的运用方式由之前毫不掩饰的对劳动者的剥削转向了隐蔽的、不易被人所察觉的对于精神和意识的控制和引导,对于生存条件终于能够得到保障的人来说,似乎精神方面遭到摆布并不能引起他们强烈抵抗。“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7]3-4剥削依然存在,不过已经由物质劳动领域的重心转移到了精神思考领域。资本依然运转,不过已经由显性变更为隐性。而资本家在给自己出具了这一份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后,从事理论批判的哲学家在认识上就难以进行罪责界定。全部的人,不仅包括本身就一直在施以加害的统治者和资本家,作为受害人的劳动者现在也要站在历史的法庭上被他们加以质询。所以,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原本激烈的矛盾被稀释了,甚至在一些理论批判家眼里已经被取消了。异化的原因被归咎为一种代表着普遍性的结论,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一份罪责。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面对这种具有多元性质的异化现象时,就放弃了继续从它的现实根源,即资本的根源去寻找问题所在,而转向了对精神和文化的批判。但是这种批判完全是一种对精神和文化的归咎性批判,即把异化在这个时代表现出来的问题认定为是从文化领域生出的,否定了它的现实性根源。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在这里也被完全漠视。
但是劳动者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他们刚挣扎着摆脱了肉体上不自由的痛苦,却马上又陷入了思想和精神上被操控的境地。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因此(从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以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即社会发展各个阶段上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之间斗争的历史,而这个斗争现在己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6]9只有这种解放才是人的真正的解放,也才是消除了剥削,消灭了阶级的真正的自由。除此之外,任何其他形式的自由都只是在阶级统治下的统治者的施舍,被统治者的奢求。
三、资本逻辑与当代社会异化问题
从注重生产到注重消费,资本的逐利性使得它不断调整和变换自己的使用方式和作用领域。但是,当代社会,仅仅单一的消费已经不能再满足资本家的胃口。提供给人质量优良的商品虽然获得了人们的青睐,但是也延长了商品的使用周期。不快速增加商品的置换率和迭代率,资本在生产和销售的链条中就会停滞不前。因此,消费型社会在资本主义引导下不断加速,转向了消耗型社会,即一种地地道道对商品进行破坏的社会。“今天,生产的东西,并不是根据其使用价值或其可能的使用时间而存在,而是恰恰相反——根据其死亡而存在。”[8]26易于损耗成为附着在商品中的一个新的属性。而整体的应该把使用功能和使用频次作为一体化考量的商品价值现在却被恶意分离了出来,并各自成为自身独特的优点。同时,因为商品在其处于产品的生产过程中已经不再把完美无缺作为它的品质,反而一定要留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瑕疵而被作为合格的标准进行生产。那么,附带的修理、置换其配件的行业现在也同样有了广泛的市场。所有的商品已经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物品来到这个市场,而是以一整套的商品去组成。
物质的准备已经奠定基础,如何让人去相信和接受这套资本的使用逻辑至关重要。广告依然是最好用的武器,现在只是要稍微调整一下瞄准的方向。和马尔库塞所批评的广告宣传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人的消费,使人满足于物质的充盈而陷入到刻意营造的舒适中不同,在破坏性社会中,广告只是为了掩盖或者转移商品作为本质的使用价值而趋向于能够获得更多盈利、被资本家刻意编造的虚假价值上去。“这项活动是建立在技术‘破坏’或以时尚的幌子蓄意使之陈旧的基础之上的。广告耗费巨资实现了这一奇迹。其唯一的目的不是增加而是去除商品的使用价值,去除它的时间价值,使它屈从于时尚价值并加速更新。”[8]26身处每天都被信息生产和交换对狂轰乱炸的时代,无助和迷失这两种状态就对人的心理重新进行了塑形。对依赖的寻求让人陷入了对权威崇拜的狂热呐喊中。而广告就在充斥着各种暗示,即假定自己拥有着绝大部分人认可的夸张宣传语中化身为权威的代表,开始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而将他人折服。
但是,资本的使用技巧还没有发挥到能够把贪欲的满足到达极限的地步。“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9]终于,在追求极限利润和保存生命的矛盾中,资本家找到了一条合理的出路。那就是让商品跳脱出由它的使用价值决定的而必须要遵守的价值规律,再依靠虚假宣传或者生产者与消费者对商品信息掌握情况的不对称,给它重新赋予一个人为编造的价值。如果按照传统的市场经济规律,一枚由铁器制成的螺丝只能卖出以铁器为基础的价格,材质就算变换为由黄金制成也只能卖出以黄金为基础的价格。但是现在情况却发生了变化。以能获得最大利润的奢侈品为例,物的原料的价值只是稍显优良,但是资本的运转却能对它在代表地位、品味和象征意义上的包装和宣传来使它远远超过自身的使用价值而带来价格的暴涨。如何给即将成为商品的物编造虚假的谎言,赋能给它夸大其词的意义和价值就成为商品在出售过程中最关键的一环。所以商品生产者降低了日常性的、只能发挥物最本质的使用价值的关注,把所有的热情都放在了追求时髦、新奇的奢侈品中,并倾注了大量的奇淫技巧。
因此,人又一次被物所异化,又一次不仅还没有完全从肉体上被奴役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而且在精神领域,生命追求的维度也逐渐开始被侵蚀。既然商品被塑造的价值中已经包含着代表地位、品味和生命意义得以实现的成分,那么现在人只需要把全部的兴趣放在对代表着各种含义的商品的拥有上,人生价值就能够得到实现。谁拥有丰盛的物品,谁就能够树立起成功的标杆并赢得声望,因为在他们身上总有被已经在这个社会中被异化的人所羡慕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将他们所吸引。“他们就是这样履行着一个极为确切的社会功能;奢侈的、无益的、无度的消费功能。”[8]25
但是,依靠对物的拥有而获取崇拜和声望的方式,并不能靠一次性的占有就能够完成。资本家发现在物上附加的这些价值能够谋取巨大利润之后,其就会不断地强化这种刺激,即不断地对物进行更新和迭代以使这种刺激永远保持着有效性。而人也就在这种引导之下不断地被吸引。因此,巨大的浪费也由此产生。因为一件商品往往其使用价值还没有失效,便由于已经不能带给人在心理上的新鲜感和时髦感而被丢弃。最后,甚至这种浪费也开始具备了一定的意义。“它具有积极的作用,在高级社会的功用性中代替了理性用途,甚至能作为核心功能——支出的增加,以及仪式中多余的‘白花钱’竟成了表现价值、差别和意义的地方——不仅出现在个人方面,而且出现在社会方面。”[8]22而人就在这场对商品进行不断追逐的游戏中迷失着自我。
然而,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不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实践上把市场力量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结合起来,从而为走出人与劳动、人与劳动产品、人与他人、人与自身相异化的困境提供了一条现实可行的出路。因此,克服当代中国市场经济条件的下异化问题,必须对资本逻辑进行深入批判,努力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更好地维护社会主义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