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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论疾病、医药与养生

2020-02-18高山奎

医学与哲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错乱柏拉图秩序

高山奎

康德曾将自己的哲学思考归结为以下四个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可以做什么?我能希望什么?以及三者合起来的问题:人是什么?这样的追问堪称经典,是西方近代以来,从主体性哲学视角出发对人的本质及其限度所能做出的最为深沉的探寻和诘问。然而,在遥远的古希腊时代,一位哲人在天人合一的视角下,也曾对人的存在及其秩序做出了康德式的追问和剖解,这个人便是柏拉图。不过,与康德在主客分立视野中对人之权能的追问方式不同,柏拉图是在创世论的视角下,合一的视角出发,对人的自然及其失序做出的拷辨。这便是人的健康、疾病、医治和养生等话题。因此,与康德拿起显微镜和手术刀,对人的知、情、意做出条分缕析的廓清和剖解不同,柏拉图从更为宏大的宇宙论视角,从天人同构的角度,来分析人的灵魂、肉体、身心关系,以及这些状态的平衡错乱和比例失调。那么,较之康德式的人学追问,柏拉图的人性论和疾病观具有哪些独特之处?我们应如何评价柏拉图以创世论为根基的疾病和养生观念?这便是本文主要关涉的核心问题。

根据《蒂迈欧》的表述,造人者依据理性,借助理性与必然合作的原则,运用和谐的数学比例先后创构了有朽的人类。因此,从创世论的视域出发,柏拉图认为健康的人体是一个身心和谐统一的完美构造物,那么,有朽人类的失序和错乱状态便是人的疾病状态。谈到人的疾病,我们这里首先要追问,对柏拉图而言,到底何谓人的疾病状态?人的疾病包含哪些种类?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人体的疾患和病变?下面依照顺序,先来看一下柏拉图对疾病含义的独特理解。

1 柏拉图对疾病含义的双重表述

与古代常见的对病乱作灾祸、诅咒或恶灵附体的神秘主义或鬼神论的理解不同,柏拉图对疾病的表述更具现代意识和启蒙精神。这不仅表现在他从创世论的自然主义视角出发,将人的疾患理解为违反自然,与人的健康生命之正常秩序背道而驰的一种状态,更体现在他对疾病之本性的理解兼具了古今中西医学的双重视野。

一方面,我们说柏拉图的病患理解与中国传统医学理论之间具有共通之处,这表现在:柏氏把疾病理解为阴阳不调,平衡错乱的一种结果。与中国古代的天人相应思想相似,柏拉图[1]1281-1282,1286将宇宙秩序和人心秩序一以贯之,认为生命的健康是符合天道秩序和数学结构的一种自然表现,那么,疾病就是反其道而为之,即表现为违反自然的身心失调和物质倒流。尽管在细节描述上,中医强调五行的相生相克,柏拉图强调四元素的比例协调,进而将人的疾病的最危险状况理解为数学秩序的败坏,但从整体上看,即从违背自然、平衡错乱和未病先防的养生视角来看待人之病患的问题,柏拉图与传统中医理论之间无疑具有重要的道同之处。

另一方面,我们说柏拉图对病患的理解颇具现代意识和启蒙精神,并与近代西方医学的微生物理论具有内在的契合之处。这表现在:柏氏[1]1288不仅从阴阳平衡和秩序错乱的视角来理解病患,而且他避虚就实,试图将疾病理解为一种自主的生灵。毋庸置疑,平衡错乱是对人之病患的一种关系性理解,即认为病乱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种需要矫正的秩序错乱。与之不同,自主生灵则是对疾病的一种实体性认定,即认为病乱是一种有着固定结构和生命周期的生命有机体。那么,除非情况危急、迫不得已,否则我们不要轻易使用药物去打乱病原体的固定生命周期。因为,固定生命周期意味着病原体的创构三角形只有一定时间的维持力,在此期间只要处置妥当,时间一到,病乱自会烟消云散。这就像是小感冒,根据现代西方医学的观点,它们往往是带有自主生命特征的病毒或细菌所引发,即便我们不用药物,只要护理得当,一周后也会不医而愈。可以看出,柏拉图并没有对疾病采取一种鬼神论或因果报应式的神秘主义(宗教)理解,而是诉诸于纯粹理性的原因(科学)探寻,那么,“病理学作为研究自然的科学探索可以理知的结构和原因,无异于研究健康的生理学”[2]56。综上可见,柏拉图这种弃虚就实的病乱—生命体观念,非常接近于近代西方的微生物理论,即从细菌和病毒的生命体视角来理解病乱的本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柏拉图的病患理解与现代西方医学的观念之间具有内在的共通之处。

不过也要看到,尽管柏拉图对病患有自主生命体理解的一面,但这只限于在治疗和养生部分的叙述。至于对身、心疾病及其原因的描述,柏拉图显然更倾向从平衡错乱、秩序背离的方面加以分析,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需要看一下柏氏关于身体方面的病症分析。

2 身体疾患的病理学分析

在柏拉图看来,身体方面的疾病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不同层面。首先是构成元素的比例失衡、错位或生成变体所引发的身体疾患。显而易见,这是导致身体病变的根本原因。其具体情形表现在:一是四元素中的某一元素违反自然过量或缺乏,从而导致的身体机能出现异常,如火过量所导致的发烧发热、口舌破溃、咽喉肿痛等;二是四元素的位置移动违反了自然,如冷的变成热的,干的变成湿的,从而导致的机能紊乱;三是四元素在相互转化时因生成了不合时宜的变体或同位素所引发的身体失调或秩序错乱,等等。对柏拉图而言,之所以会出现上述基础元素的平衡错乱和结构变动,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生命有机体没有按照合理的次序、方式和恰当的比例进行吸收和排泄,或是摄取了不适当的食物,从而导致四元素之间的比例失调、位置错乱,进而引发各种数不尽的病患。而在这些病患中,最突出地体现在身体机能组织的营养失序和物质倒流上。

其次,身体机能组织构成秩序的颠倒所引发的疾病。对柏拉图而言,人的肉身是由四元素派生出来的机能器官所构成,这些器官,如肌肉、血液、骨头和骨髓等,如果不依自然顺序形成,便会出现自然秩序的颠倒和物质的倒流。根据《蒂迈欧》的叙述,人体的机能组织(器官)有其形成的自然顺序,这表现在:首先,肌肉和肌腱来源于血液,其中:肌肉来源于血液抽掉血纤维之后的聚结,而肌腱则来源于同族的血纤维。其次,肌肉和肌腱分泌一种黏性柔滑的油状液体,这种油状物一方面能起到粘合肌肉和骨骼的作用,另一方面可以用来营养骨骼、滋养骨髓。因此,当上述机体组织采取血液→肌肉、肌腱→骨骼、骨髓的营养方式形成结构秩序时,就是符合自然顺序的健康状态,反之,如果血液不是从食物和水中吸取养分,而是违背自然秩序,采取骨骼骨髓→肌肉肌腱→血液的相反途径获取营养,就会导致物质的倒流和疾病的产生。

具体而言,上述机体组织失序的病理机制表现如下:第一步,当肌肉不受血液的滋养,而是解体进入血液,那么,不仅肌肉因解体而失去鲜嫩变得坚硬,并由于炙烤变成黑色,而且,进入血液中的肌肉解体物会破坏后者的比例构成,使血液产生苦味,出现酸性和盐性,进而产生胆汁、血液和黏液。这种被污染了的血液经由血管流遍全身,就会败坏并瓦解身体。第二步,当肌肉受到部分损坏,只要善加调养,还有望得到止损修复,但如果继续恶化,就会累及肌肉和骨头之间的纽带发生病变,使它不再起到粘连二者,以及营养骨骼、骨髓的作用。那么,人体的骨骼便会因为缺乏营养而变得坚韧和盐化,甚至发生霉化和腐化的症状,一旦这些霉化腐化物从骨头中外渗出来,就会腐蚀肌肉和肌腱,进而回流到血液中,加重血液的败坏。第三步,不但肌肉和骨骼会发生病变,而且作为生命之根的骨髓也会受到牵连发生病变,那么,最糟糕的状况就会发生,即身体的营养顺序发生彻底倒转,身体的全部物质都会被迫倒流。一旦此种情况发生,致死的危险就会出现,有机体的生命也将受到威胁。当然,即便最绝望的情形不会出现,上述构成秩序的错乱也会给人的身体带来重大伤害,这鲜明地体现在它会导致气体、黏液、胆汁等败坏物质的产生,从而对人的循环系统造成阻塞。

第三,体内气体、黏液、胆汁形成混乱所引发的疾病。对柏拉图而言,上述三种情况中的任一情况发生都会对体内的气血循环造成不应有的阻塞,而气血的畅通对人体健康而言至关重要,正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具体而言,我们先来看体内积气过多或不足的情形。根据《蒂迈欧》的表述,气血不足、通气不畅会导致身体缺气而腐化,反之,如果气体滞留体内过多,则多余的气体便会挤入血管,扰乱血液成分的秩序比例,导致身体分解。那么,体内气体过量或不足的原因何在?在柏拉图看来,首先,身体机能组织营养顺序的失序会导致气体、黏液和胆汁等物质的形成混乱,例如,肌肉的逆序分解或跌打损伤会释放气体,导致受伤部位积气肿胀。如果气体长期积留体内,就像吸入空气无法呼出一样难受,而且,这些气体一旦集结在肌腱或小血管的周围,就会压迫相应的部分,导致病乱的发生。其次,如果黏液或黑胆汁中包含气体,就可能堵塞肺和气管,导致气滞不通,如果这些气体向上冲击头部的环路,还会导致脑路堵塞,引发癫痫等灵魂疾病。

与气体和黏液凝滞带来的阻塞相比,来自胆汁的进攻更显得咄咄逼人。首先,柏拉图认为身体各部的炎症与胆汁的分泌密不可分。在柏拉图看来,黄胆汁来自于肌肉遇火产生的解体,具有苦味和黄色的特征[3]。当胆汁的滚沸能够以疹的方式被排出体外,则对身体无甚影响;反之,如果闷在体内无处排发,则会导致身体发烧发热,即为炎症。其次,如果胆汁进入血液,就会导致血液中血纤维的比例失调或位置错乱。在柏拉图看来,血纤维对保持血液的稀稠比例作用关键,如果血液过稀,那么由血产生的热就会从身体的孔隙结构流出体外,反之,如果血液过于浓稠,血液产生的热量就会因血流速度的降低而传递缓慢。由于血纤维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因此,一旦胆汁因肌肉分解回流入血中,如果数量尚少,就会在血纤维的作用下熄火凝结,被压倒制服并逐出体外,从而表现为痢疾和腹泻等症状;反之,如果胆汁数量巨大,其热量会压倒血纤维,并在沸腾中扰乱血纤维,导致血液稀稠比例失调,营养失序、身体分解;如果这一过程持续不断,就会渗入骨骼,烧毁骨髓,导致身心分离,生命终结。

由上可见,人体构成元素中的任一元素出现过量或不足都会引发平衡错乱,导致身体功能异常。而且,这种疾病产生,并不仅限于身体方面,还会让灵魂因身体失序而出现病变。这就是接下来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3 灵魂失序与身心不调的疾病分析

从身心统一的预设前提出发,柏拉图很自然地从身体的无序过渡到精神的混乱,并认为灵魂上的混乱无序与肉身的冲动干扰密不可分。具体而言,柏拉图认为身体原因导致的灵魂疾病主要有以下几种形态:一是缺乏理智清明的愚蠢,这种精神混乱还可具体区分为疯癫和无知两种情形;二是过度的欢喜与悲伤,作为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状态,柏拉图认为过度的悲喜情感会使人耳闭目盲,不能进行理性思考。这一状态的物理原因在于,人骨髓中的种子生产过量,就像果树结了太多果实一样,这样的内在状态导致了强烈的欲望冲动,而欲望及其满足往往伴随着悲欢情绪,因此,由于过度沉迷欲望,理性的力量形同于无,人的生活也在悲喜的钟摆上摇曳不定;三是性欲过度,其物理基础在于人的骨头产生了过多的精子,如果它们得不到释放,就会导致情绪不稳、焦虑烦躁;四是一些偏离中道的德性品质,如鲁莽、怯懦、愚拙和健忘,等等。在柏拉图看来,这些暴躁或意志消沉的德性品质源于蜷缩体内无法外泄的胆汁、黏液和气体,冲击并侵入灵魂所在的头、胸和腹部,从而导致灵魂理序的错乱颠倒。由上可见,柏拉图笔下的《蒂迈欧》与其笔下的苏格拉底一样,都强调无人故意为恶的主张,但在具体缘由上,与苏格拉底的无知归因不同,《蒂迈欧》对灵魂失序、行为少善的解释,更多是从身体功能障碍上寻求根据。

当然,这并非事情的全部,《蒂迈欧》对灵魂失序的解释,除了从物理身体上寻求根据之外,还从政治维度上查找原因。在柏拉图看来,糟糕的身体状况如果遭遇恶劣的政体环境,将会加剧心灵败坏的程度。因为,人体的平衡错乱,是与人的生活方式密切关联在一起的:节制的营养膳食,良好的音体训练,适切的文教制度,将有助于矫正年轻人的灵魂秩序,抵抗情欲的无度,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基于这样的考虑,柏拉图[1]1286认为,对于人心灵的失序,“应该责备的是父母,而非儿女;是养育者,而非被养育者。尽管如此,一个人还是要竭尽全力,通过教育、探究和学习来避恶趋善。”不过,对《蒂迈欧》而言,政制文化的探讨是后面对话者(克里蒂亚和赫墨克拉底)演说的主题,因此他在此只是稍稍带过,并没有深入加以展开。总而言之,柏拉图将灵魂的疾病归于身体无序和缺乏良好培养的结果。

如果将身心统一视为宇宙创世的一项基本原则,那么,目前关于疾病的话题探讨,只涉及身体的失序和灵魂的错乱,而对身心比例失调所导致的疾病状态只字未提,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柏拉图[1]1286明显看到了这一点,故而在扼述了灵魂的疾病之后,他话锋一转,强调指出:“谈到健康疾病和好坏问题,灵魂和身体的和谐或失调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创世缘起于善的目的因,善的事物必然是美的,而美则意味着比例和谐。如果上述预设为真,那么人作为善的生命体就应该比例和谐,这种和谐,首先是构成生命体的两大要素,即身体和灵魂之间的比例和谐,与之相比,其他方面的比例失调不过是次要方面的不协调,就像与头和身体的比例不调(八头身或九头身)相比,手指之间的不协调算不得什么。

那么,身心之间的比例失调都包括哪些情形呢?在柏拉图看来,主要包括以下两种:一是强壮有力的灵魂以弱小无力的肉身为载体;二是弱小无力的灵魂附着在强壮有力的躯体上。这两种比例失调的情形就像一个曼妙纤细的腰身搭配了两条大象腿,它不仅让人难以入目,而且导致身体各部位协作失调、行动笨拙。具体而言,对于灵魂与身体之间的比例失调,如果灵魂充满活力和卓越强健,就会因强烈的求知欲和过度的学习思考而搞垮身体,让身体因难以承受强烈的情绪波动和爱智冲动而日渐枯槁。反之,如果强壮的躯体里盛装了一个弱小的灵魂,身体上的物质欲望就会压倒神圣部位的求知欲,导致灵魂的理性部分呆滞、笨拙、健忘和愚蠢。对柏拉图而言,身体无序、灵魂错乱,以及身心不调导致的疾病状态大致有上面几种类型。既然我们已经对身心疾病的病理学原因了然于胸,那么,下面我们将要面对的就是如何治疗和调息我们的身心,从而过上一种最好的理性生活。而这,正是柏拉图的医学观和养生之道的主要内容。

4 柏拉图的医药观与养生之道

综上所述,柏拉图将疾病定性为身体与心灵,灵魂各组成部分,以及身体各基本物质之间的某种平衡错乱和比例失调。那么,要远离疾病、拥有健康有序的身心,首要的就是恢复它们的自然平衡和比例和谐。以身心之间的比例失调为例,其恢复自然秩序的要诀在于:适当地锻炼身体和灵魂,使两者各得其所,维持彼此之间恰当的平衡。可以看出,《蒂迈欧》(以及《理想国》)主张一种全面、协调的教育观。它强调,那些专事脑力劳动的数学家、政治家和哲学家,必须进行充分的体育训练,以保证身体的强壮与健康;反之,对于那些热衷体育运动的护卫阶层,则要加强灵魂方面的滋养和浇灌,以陶冶情操、增强慎思明辨的理性能力。在柏拉图看来,这样的全面教育和协调发展才能培育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高贵教养,因为一方面,它能避免专注于身体训练而变得过于冷酷,抑或沉溺于文艺而变得过于纤弱,另一方面,人类循此原则加以调养,借助模仿宇宙的构造,可以获得与宇宙自然相似的秩序和规律,达致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的天人合一境界。

在柏拉图看来,人要获得天人合一的自然秩序,我们就要模仿宇宙的运动。不过对人而言,运动可不只宇宙运动一种方式类别,而是包括三种运动形式:首先是自我运动,如体育锻炼,这种运动没有外因,就像理性和宇宙的圆周运动一样自足和谐、不假外力,故而是最佳的运动形式。其次是由外物所引发的运动,如人随车船移动所产生的位移运动,这是次好的运动形式,尽管被动却不会彻底扰乱人的身心秩序。最后是身体的某些部分为外物所刺激而产生的被动运动,如通过按摩或泻药所催发的非正常排泄,这种运动会粗暴打断机体运行的正常秩序,导致身体的平衡错乱。在柏拉图看来,医药或许能治疗人体的某些病患,但同样也会对身体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因此,除非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否则不要轻易用药物来刺激病乱。总而言之,柏拉图从创世论的视角出发,认为疾病是一种违反自然秩序的平衡错乱和比例失调,那么,治病需要的是运动和饮食的自我调整,而不是医药治疗的外部干预。对柏拉图而言,通过模仿宇宙秩序,借助运动和饮食调息身体内外的自然平衡,我们的身体就会恢复正常秩序,远离疾病困扰。

至于灵魂的恢复自然,柏拉图认为关键在于增强灵魂理性部分的主控能力。因为导致灵魂疾病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源于身体的平衡错乱,二是源于灵魂内部的秩序颠倒。故而,我们对于灵魂疾病的治疗,一方面要恢复身体方面的阴阳平衡(前已论述),另一方面要加强理性灵魂的自控能力,做到淡泊明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而,要做到后面一点,我们首先要了解灵魂的自然秩序。根据《蒂迈欧》的叙述,灵魂各部分的躯体安置就像一棵根在天上的倒挂之树:灵魂的控制中心居于我们身体树干的顶端而非底部,通过上衔天宇、仰望星空和领悟天道而分有不朽。那么,一个人如果不按照人体的这一独特构造去灵修问道,而是违反秩序俯身向下,耽溺于虚荣和欲望的满足,那么,灵魂中的可朽部分就会过分滋长,变得骄横无度,整个灵魂也会随之变得利欲熏心、粗鄙可朽。反之,如果人把心思放在理知与智慧,致力于灵魂理性部分的成长与进步,那么,他就会愈加趋近人性中的永恒方面,从而过上理性节制的幸福生活。简而言之,柏拉图把理性节制的生活视为最为值得倡导的良善生活方式,当然也是最为远离情欲本能的生活方式。对柏氏而言,通过模仿宇宙的和谐运转,我们可以修正出生时被扰乱了的灵魂秩序,改变新生儿那种被情欲支配、无法理性思考和自主移动的混乱状态,实现诸神造人之初的原本意图,过上天人合一的良善理序生活。

总而言之,柏拉图从创世论的视角出发,探讨了人体构造的自然秩序和疾病肇端的反自然性。从身心创构的和谐比例到疾病生发的平衡错乱,再到医疗和养生(生活方式)的恢复自然,柏拉图对可朽人类的叙述可谓全面至极。可以看出,人的灵魂堕落作为一种恶,在柏拉图那里获得了宇宙论的正当性,因为它是完成宇宙大全所不可或缺的手段。对柏氏而言,“恶不仅必要”,而且“看上去既美又好”[2]58-59,正是由于恶的在场,宇宙的大全才变得更加优美和谐,富有等级秩序。因是之故,柏拉图在讲完人之堕落和三类更为低下动物的创生之后,他强调指出:我们所创制的宇宙包含一切有朽、不朽之物,它完美无缺,是可感的神,在完善和完美方面无与伦比,绝无仅有。对于人类中心主义为意识形态的现代人而言,柏拉图天人关系视角的人学理解让人耳目一新,它基于整全的宇宙论视角,具有天人合一、善序优先的宏大视角,让技术时代渐趋迷离的现代人,对于如何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以及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无疑具有重要的警示参照意义。

5 柏拉图医药养生观的当代启示

毋庸置疑,当下国内的医患关系极其紧张,这种紧张,一方面表现在医暴事件屡屡发生:医护群体成为高危人群,为了防止可能对医护人员造成的人身伤害,南宁市某医院设立了“安检通道”,对患者是否携带管制刀具严加排查,成都市某著名三甲医院成立了装备精良的“保安队”来戒防医闹、保护医生。曾几何时,以救死扶伤为宗旨的白衣天使竟成为贫弱患者的攻击对象,本应尊敬—体恤的医患之间竟形同敌我、兵戎相见,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文明的一大怪胎。古人尚知洪水宜疏不宜堵的道理,我们高智商群体的医疗机构竟如此简单粗暴,以治标不治本的安保方略来处置医患矛盾。这直接导致了(另一方面)病患一方愈加恶劣的现实处境:在付出了高额消费的代价之后,他们非但没有得到想要的医疗救治或排疑解惑,反而受到医护人员充满戒心的“审慎”对待,甚至变成了潜在的攻击者,这无疑会让患者愈加愤懑和充满无助。那么,从柏拉图视角出发,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医患关系的症结所在?换言之,柏氏的医药养生观对如此纠结的现代人究竟有何启示?

然而,这种从古人那里求取现代社会问题解决方案的做法其实不得要领,因为,哲学是处理整全问题的玄思静观,对现实具体问题的解决乃是政府部门或具体科学的事儿:它们手握重权或占领话语至高点。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政府部门或具体科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如上述的堵而非疏的安保方略,非但无助于医患纠纷的解决,反而让医患之间的人民内部矛盾变成了更为激进的敌我矛盾:试问,安检或安保岂能化解患者的怨愤和敌意,换言之,说服而非恐吓,疏解而非防堵才是处理医患关系的上策。从这个角度说,柏拉图的医药养生观非常有助于调教现代人的心性品质,从根子上看清现代变形了的医患关系的症结之所在。具体而言,这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拨云见日,有助于正确认识医患关系的本质。从表面上看,医患关系紧张是医护人员与患者的关系出现异常。然而,从深层来看,医暴事件的受害者是医生,更是患者。为何一个事件的相关双方都成了受害者?是什么导致医患之间的关系发生扭曲?从本质上讲,是医疗改革过于市场化的结果。医院失去了政府的扶持,成为市场中的逐利者,那么,医生作为医院逐利的急先锋,便冲在了前线。为了更多的盈利,他们不得不超额接诊各类患者,安排他们去做各类仪器检测和检查,开各种能让医院盈利的药品,完成医院安排的各种考核指标。与之相对,患者则成了医院的待宰羔羊,他们为病患所困,迫于无奈来到医院,“享受”着自己掏钱盖起来的门诊大楼、住院病房和仪器检查,却无法实现自己寻医问诊药到病除的初始目标,这让他们有种难以言说的屈辱感和被欺骗感。在庞大的医疗体系中,他们找不到伤害他们的直接敌人,便将目光锁定在同样弱势的医护人员身上,向他们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和不平。可以看出,医患关系在深层根源上,是消费主义、市场化宰制下医疗观念发生畸形的某种结果。在消费和资本的罗网中,医生不再是依凭专业知识和经验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而是成了为医疗官僚系统收回成本、发展壮大的马前卒,成了盘剥患者的医疗终端和践行者,因而也成了患者发泄怨愤和不平的直接对象。

二是由偏而全,有利于我们正确认识人体疾病的性质。上述第一方面还是从具体问题出发所作的具体分析,而从更全面的角度看,柏拉图的医药养生观有利于我们从身心统一、阴阳平衡的整全视角来认识疾病的性质。现代西方医学采用机械论的方式,将身心分开,将身体的各个部分分开,进行专门化的病理学诊断。然而,分并不是目的,好的分应当是建立在整全视野下的区分,而不是相反。因此,从柏拉图的视野出发,身心之间的不协调,身体各部分的比例失调,饮食方面的不节制,缺乏理性的情欲泛滥,才是导致疾病产生的重要原因。而现代医院和医生群体,试图借助科学进步,借助技术的发展去发现身体某些方面的异常状况,并将这种异常指标的消除视为医疗救助的主要职责之所在,这种事后补救式的,只及其一、不及其余的分科视角,使得医生和患者对疾病的理解过于简单化,也让患者将致(治)病的源头指向了医生,而不是自己不良的生活习惯。这为无知的患者将怒火转向医生埋下了潜在引线。而这,也是柏拉图将目光转向良善生活方式的意旨所在。

三是返本开新,有助于正确认识医药的本质和限度。如前所述,柏拉图将健康状态视为天人合一的和谐秩序,那么,要远离疾病状态,就要在运动和饮食方面遵循天道理序,依照内在良善的生活方式而非医药的外在干预方式来提前预防疾病的肇发。这也是中国传统医学上所说的“治未病”的医学理念。换言之,柏拉图的医药养生观提示我们,要重返医学的初心,从“治未病”的高度出发确立良善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将目光放在疾病的药到病除上。这样,我们的医疗体系便从利润获取的医药研发和医疗器械的设计研制,转向运动和节制饮食的倡导和践行上,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借助古典资源,调校现代消费主义和资本统治的现代生活方式,恢复古典节制、理性、适度的生活方式。唯有放弃消费主导、技术宰制和资本控制的现状,温良有序、医者仁心的医患关系才能复返,和谐有序的健康观才有望恢复,现代畸形扭曲的医患关系才能得到彻底扭转。尽管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却是根治当下医药困局的秘钥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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