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告诉我，我很棒

1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搞了个课题研究，每个人都要提交想法。负责我们的是个地理老师，她让我们在纸条上写自己好奇的问题。

高一的我特别叛逆自负，觉得这些东西很无聊，也觉得全世界就自己最厉害，相当痛恨应试教育，觉得学校这种地方，实在是承载不了我的才华。

所以，就像是恶作剧一样，我写的问题是“为什么我积木搭得这么好，学校不开积木课？”我当时想你有本事就给我过呗，弄来弄去扯什么学习扯什么追逐啊拼搏啊，幼稚。

那是我和那个老师第一次见面，我想她会把我的纸条读完后笑笑，然后礼貌地把它永远放在一边，读下一张。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读我纸条时眼睛里忽然泛出的光，然后她说话了。

“第三组谁是邱雷苹，举个手好吗？”

我睁眼，举手。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棒，你愿意做这个课题吗？”她又张望，“有人想和邱雷苹一起做这个课题的吗？”

一个娃娃脸的男生举手。

这男生现在仍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最近正打算来杭州找我。

2

那天课上过了四个确定的选题，我是其中之一，选题名字定为“论学校开展积木课的可行性探究”。我当时不会想到，一年后，它被收录在学校的一本名叫“问学”的纪念册里。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开始弄这个开玩笑一样的课题了。要知道其他人的课题都是正儿八经的，什么塑料回收、科学健身什么的。

政治老师上课还点了我的名，说不行就停。到时候是年级答辩，可别丢了班级的脸。

我不服了。那个地理老师更不服。我找数据，研究乐高，写论文。那个娃娃脸男生也找了大部分资料，事儿也不少。

可地理老师才是最辛苦的，我不知道她上哪儿找的那么多的资料，她每次单独找我都会为我多提供好几个方向，和我说哪个还行、哪个还可以，甚至论文有些地方都是她帮着写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都是她熬夜帮我弄的。她太迁就我了。其他三个班级的选题因为相对规范和成熟，所以她花的精力远没有我的选题多。

这篇论文的内核是“呼唤想象力”。我不知道对于教育制度是我更不甘心还是她更不甘心，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对这个选题是真的热枕，还是想通过它抗争些什么。她对所有学生春风化雨，我从没见过她发过一次脾气，第二年她去一个市重点高中做了副校长，才隔了几个礼拜去看望她，一路上就都是说她主动打招呼的学生。

现在回想起来不仅感动，甚至是有些震撼——她于当时的我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她包容了我所有的叛逆和所有傲气。甚至，所有孤独？

或许那天她拿起那张纸条，看到我微眯眼睛的那刻，就看透了我诸多的本质——我高一时一天说话不超过五句，一个朋友也没有。后来娃娃脸说，一直觉得我很酷，但不知道怎么接近我。

最后论文答辩，我拿出一张纸片，上面满是我亲手写下的字。我看着她，说答辩那天我想把这些念出来。

上面是我对教育制度的控诉——那时候的我极度愤青，时刻觉得这个世界在拒绝我的才华。

她看了我写的东西，沉默了很久，她才说：“你要想清楚了，这些念出来，评委一定不会喜欢。”我默默点了点头，也没说会不会念。

那天答辩前，我告诉娃娃脸：“时间够就念，不够就不念了。”我们排练了不少次，心里都清楚时间是不够的，这些话可能念不出来了。

然后我开始讲PPT，这是我第一次上台，多功能厅里就坐着一个年级两三百号人。一开始脚就狂抖，但我演讲天赋似乎还可以，进入状态后就没压力了。

还剩一分钟，我还有三页结论没讲，可我却做了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事后反思，我觉得因为那是我，所以我一定会这么做。

我放下话筒，走上前散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纸片，缓缓展开，随后拿起话筒。之后的五分钟，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我无数次仍会梦见那一幕。

我把那段话念了出来。

那张纸片其实我已经找不到了，连电子版都没有留下。我只记得我写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能去相信而不能去思考”“你可以阻止我愤怒，但你无法阻止我发笑;你可以阻止我发笑，但你无法阻止我想象。而当你连我的想象都要阻止的时候，你就再也阻止不了我的瘋狂了。”

很中二，但气势恢宏，把所有人都给震住了。我清晰地记得前几排打瞌睡的兄弟都把背挺直了。

然后我没讲结论，退场了，留下娃娃脸答辩。

3

最后我的名次是年级第六，中规中矩，奖金是九十元钱，我们给地理老师买了个水晶球，过了很久它都在她的办公桌上。

我的班主任（教语文）第二天早自习进教室笑眯眯地对我讲：“邱雷苹你出名了，好几个语文老师都向我打听你，说很喜欢你。”

可后来我越想越觉得愧疚，这份论文地理老师耗费的心血比我们都多，尤其是结论——那最后被我完全略过、只字都未提的地方。那里她研究了很久，怎么打动评委，怎么尽量严谨。本来就是野路子的选题，这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那天我走到她面前，低着头，和她说了许多我的愧疚，我还想说，却被她打住了：“邱雷苹，你告诉我，你做这个课题的时候，最后把想说的话当着全年级说了出来，你开心吗？”

我愣了愣，然后点头。

她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水晶球，对我晃了晃，然后微笑：“开心就好，你很棒。”

这是我高中唯一一次流泪。这之后很久我都在想，一个好的教师究竟能在人的成长经历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我听闻过一句话——医者施术以救人，施魂以救人。一个医生的最高境界不仅能治愈肉体和器官上的痛苦，也会施展仁心去救赎患者的精神。我想对于老师，这种精神就类似于包容，包容每一个独特的灵魂，悉心保护它们不受伤害，再耐心地浇灌，促成一个又一个独立又强大的人格。

我是个成绩不好的顽劣学生，对分数这种东西深恶痛绝。而这时有一个老师站出来，告诉我我很棒，告诉我我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不该被埋没。成绩差并不能说明一切，我也可以比谁都更耀眼，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她告诉我大学是个能充分发挥才华的地方，尊重思想的地方。如果我确实喜欢这种感觉，那哪怕是为了我自己，也一定要去经历大学。

我捡起了从未及过格的数学，捡起了单词表。我明白虽然分数还是个烂东西，却也是必须利用的一个工具。最后我也从差生开始起步，总算进了一个本科学校。

我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也更庆幸有那个老师教会了我做出这个选择。

我想起电影《垫底辣妹》，女主角从小就被老师定义为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才”的垃圾，于是她放纵自己，整天想着如何玩乐度日。后来，她看着自己怎么努力也补不上去的分数，红着眼眶问补习老师自己是不是很笨，怎么努力都没用。

我忘不了那个补习老师认真的回答：“被说成是渣子的学生真的会认为自己就是那个样子，可能会变得无法再相信自己，我也是这样，所以我，就算只有一个我，也想拯救那样的孩子。”

“你只是缺少一个从不放弃你的人。”愿每个人都能遇见生命中那个从来不放弃你的人。

罗舟成摘自《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