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间
2020-02-17赵挺
赵挺
一
外婆要去上海看她的哥哥。我开车带她去。出发前,她在那边掰着手指数:“一、二……”我说:“两年没见了?”外婆说:“20年。”
这个数字,外婆说得很淡然。
人在小时候,想得很少,一根手指代表一天。到了我们现在,一根手指经常代表一年。到了外婆这个年龄,竖一根手指就是10年。
我感慨,人生最多也就10根手指,一晃就没有了。外婆边整理东西边说:“还有10根脚趾。”
外婆出门没有我这么潇洒。我无论去多远,大包一背就走了。宁波距上海也就200多公里,外婆却准备了3天,把那只古老且充满年代感的黑色手提包塞得满满的。
我问她:“你最远去过哪里?”外婆说:“城隍庙……好像再过去一点儿吧。”我笑起来:“哈哈哈,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外婆补了一句:“上海的城隍庙。”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外婆问我:“你呢?”我说:“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
“那也不远。”“比你远多了。”“再远你都在我的心里。”說完外婆让我过去摁住那只手提包,嘴里喊着“三二一”,然后吱的一声,终于把拉链拉上了。
夜幕降临,外婆拎起旧旧的手提包:“出发。”然后“嘣”的一声,手提包的拉链崩开了。外婆和我找出绳子扎了10多圈,然后向我伸出5根手指。
我一惊:“这包50年了?”外婆说:“不,我是停的意思,再扎下去就解不开了。”
为了避开上海的限行和高峰期,我们选择在晚饭后出发。6点左右,我们的车子驶上杭州湾跨海大桥。在我们的两边,是漆黑的海面,以及跨海大桥上连绵起伏的灯光。
我说:“两边就是大海。”外婆望着漆黑而又空旷的海面说:“大海汪洋,忘记爹娘。”车里正在播放张震岳的《再见》,我问外婆:“怎么突然说这话?”
“我就随便背一下老话。”然后说,“有点冷,空调再开高一点儿。”
我伸出手,她一挡:“你好好开车,我自己来。”突然车里歌声大作,我说:“按错了,这是声音按钮。”外婆“哦”了一声,继续换了一个按钮,我说:“这是收音机。”“还是我来吧。”外婆问:“会爆炸吗?”
我把着方向盘说:“这倒不会。”
“那就再让我研究研究。”外婆在充满旋钮和按钮的中控台,摸索了半天。其间开关音乐好几次,还吱吱吱地搜出各种波段。当我开过夜晚的杭州湾时,外婆终于找到空调按钮,把温度调高了一点儿。
汽车驶入上海的高架,周围高楼密布,灯光璀璨。外婆像个小孩儿一样看着窗外。我问她:“又想到了什么老话?”外婆说:“过去看不到这些,没法用老话说。”
二
我和外婆在上海待了5天,和她的哥哥一起叙旧,然后外婆被她哥哥带着,茫然又惊奇地穿梭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
在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外婆站在一头金牛面前说:“给我拍一张照片吧。”然后伸出剪刀手,在繁华的城市里苍老地笑着。
外婆用5天的时间,和她哥哥讲完了20年的故事。其实外婆也没讲什么。很多东西也记不清楚了,只能祝各自今后一切安好,如果大家都能活得长一点儿,那就选个地方再见。
人生不过如此,远去的和未到来的,都是躲不过的执念。
外婆依旧提着她扎了10多圈的手提包说:“阿挺,咱们回去吧。”
我们在下午离开上海。在高架上,外婆看到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还有徐家汇各种魔幻的高楼。
外婆一直侧着头安详地看着窗外。开过了一大半的跨海大桥,她突然说:“我听到了潮水的声音。”
我笑笑说:“我也听到了。”
潮水声过后,车里响起李健的声音:“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的故乡……”
外婆一扭头:“哎呀,原来是收音机里的啊。”
我说:“你醒了?”
外婆说:“我一路都没睡着啊。”
外婆说她一路都在数数,数完徐家汇的高楼,就数跨海大桥上的路灯。据外婆统计,徐家汇有46幢高楼,跨海大桥上有347盏路灯,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我说:“你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外婆说:“我的头发还全是黑的。”“那第二次呢?”“就是现在。”
三
外婆和我讲,她的哥哥十几岁就到上海来当学徒。那个年代有一大批宁波人去上海。她还记得那一天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到宁波的江北岸,陪哥哥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汽笛声一响,她和父亲在江北岸和哥哥挥手告别。
那一声汽笛声至今都令她印象深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江北岸的水依旧向东流向大海,而岸边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外婆,那个巨大的候船厅变成了宁波美术馆。
外婆和我讲往事的时候,我在高速上错过了宁波的段塘出口、大朱家出口,最后只能在甬台温复线的咸祥出口驶出高速公路。
夕阳西下,汽车行驶在宁波象山港畔的沿海公路。在右转弯的时候,外婆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挥着,我问她:“你挥手干吗?”
外婆说:“让别人知道我们要拐弯了。”
我说:“我拐了这么多次,你现在才伸手。”
外婆说:“我看到后面有一辆电动车。”
“那我左拐你怎么办?”
外婆说:“左拐你伸手。”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28自行车,左右拐弯时的提示,就靠两只手不停地挥啊挥。
我们透过车窗,能清晰地看到象山港的海水,以及对岸的群山。
外婆看着山和海,问我:“山上有什么?”我说:“山上什么都没有。”外婆问:“海里呢?”我说:“海里也什么都没有。”外婆笑了笑:“变大人了。”
20年前,我总问:“外婆,山上有什么?海里有什么?”外婆说:“有山神公公和东海龙王。”然后可以和我讲一天。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没有了。
车内正在播放张国荣的《似水流年》:“浩瀚烟波里,我怀念,怀念往年,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
我将车往市区方向开,打开车窗,初冬的海风也显得有一丝温暖。
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很小的时候,清明时节,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会跟着大人去山里扫墓。我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所以不用去扫墓。但我羡慕那些小孩子可以出去郊游,就问外婆:“为什么我不用去扫墓啊?”
外婆把手抬到半空中,说:“信不信我打你!”
我说:“打完了就可以去了吗?”
外婆把手放下来,把我揽到怀里问:“为什么想去扫墓?”
“可以去爬山,摘杜鹃花啊,抓小蝌蚪啊。”
外婆说:“很久很久以后,你就可以去了。”
2007年夏天,我的奶奶去世。我和堂哥坐在深夜的路边吃着烧鸭面,不发一语。突然,我想起小时候外婆的这句话,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时间。
此时外婆歪着头睡着了,夕阳将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