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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与文学:《醉花窗医案》的叙事反思

2020-02-17李丽亭

医学与哲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医者共情家属

李丽亭 尚 冰

“叙事医学”旨在寻觅医学领域科学与人文融合的路径和方案,本义指的是一种临床医疗模式,即具有“叙事能力”的临床医生通过“吸收、解释、回应患者的故事和困境”为其提供充满尊重、共情和生机的医疗照护[1]。自引入我国至今十余年,叙事医学已表现出明显的本土化特征。目前我国叙事医学研究分为狭义研究和广义研究两类[2]。狭义叙事医学注重实践,主体是医务人员和医学生;广义叙事医学是其他学科,甚至是公众按照各自的方法对医患相遇过程、患病体验等的研究和描述,目前以文学和语言学与医学的结合最多,但成果必须经由“转化”才能为狭义叙事医学实践提供助力。

叙事医学从后现代视角将医学定义为“生命文化”,即人类是由故事构建起来的,是文化、遗传、人际、心理和情绪等多层面的生命叙事,尤以文化要素特征最为突出。阅读、聆听和书写疾病故事是医生的工作。文化是叙事的根基和源泉,生命是文化的整合与彰显。叙事医学是基于“叙事能力”出发的,有助于医生在医疗实践中提高自身共情能力、职业精神、可信赖程度和对自己的反思。共情和反思是叙事能力的两大核心要素。作为“宣明往范,昭示来学”的特色文献载体,中医医案本身便内蕴了著作者的叙事能力。每一部典型的中医医案,皆为著作者融理、法、方、药于一体,将高深的理论体现于临床辨证论治之中,同时组织语言,谋篇布局,在叙事过程中渗透着中医独具特色的文化。

《醉花窗医案》[3]为清代医家王堉所著述。从叙事医学视角来看,医案详述患者发病的生活情境,注重心理层面的描写,诊断上注重切脉,由脉相诊断疾病所在,历数患者症状演变;处方用药多参以古方,或一方独任,或两方合用,或数方序贯,疗效卓著,继而将其对医学的独到见解以及临床诊疗的宝贵经验,凝炼成文,展现出超强的叙事能力。本文立足叙事医学视阈,通过解读《醉花窗医案》[3]中的叙事反思,以期为中医医案教育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素材。

1 叙事反思的“医文交融”渊源

文学是医学人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技术驱动型医学的矫正剂,通过文学医者可以意识到慢性病、残疾、死亡、抑郁和苦难不会屈服于技术和科学,这是人类生存状况的问题,需要技术以外的力量和智慧来面对[4]。叙事医学的来源之一是文学理论中的读者反应论。叙事医学的反思特质来源于医学与文学的交融。“反思”是叙事能力的核心要素。叙事医学强调反思性写作,旨在促使医生认真审视医学中四个重要的叙事关系:医生与患者、医生与自己、医生与同事、医生与社会。进而实现医生认识到自己与其他健康从业人员的关系及对他们的义务,并由此可以就医疗卫生问题与公众展开对话[5]。反思性写作不仅可以为医生实现从不同视角审视事态进而做出伦理决策打下重要基础,同时还能为医生提供宝贵的内省机会,了解自己的能力、局限、对苦难和死亡的态度[6]。

“医文交融”体现了医学的本质在于医学实践应该关注人类的价值和苦难中的人,医患交流是一个需要深层次理解字句、语言和文化的交际过程[7],医生需要具备在情感上与患者交流的能力。反思性写作创造了一个可以近距离探索人的价值、人际关系、人的情绪的模拟环境,医生可以感受到患者的世界、疾病对个人的意义,以及诸如同情、共情、怜悯和其他道德品性是如何表达出来并影响他人的,并反思医生在这些人生关键时刻的作用,达到对人和人性更深层次的理解。

2 《醉花窗医案》叙事反思的“文学多维化”特征

王堉在医案中运用了文学修辞手法,遣词造句引经据典,在叙事之中融民俗文学体裁于一体,以辨析理法方药为根本,人情理法并重,在还原真实前提下,实现了对医生自身、医生与患者、医生与社会关系的反思。

2.1 对医生自身的叙事反思

2.1.1 借用成语诗词反思执业态度

《外感风热》篇中,“余颇惊骇,乃投箸登车而去,曲折经数处,见非景波所栖止。因问其车夫,车夫扬鞭掉臂曰:老爷至则自知”。“投箸”,扔下筷子,最具代表性的出处见于李白诗“停杯投箸不能食”和“投箸解鹔鹴,换酒醉北堂”。“投箸”“登车”两动词连用,表现出王堉在宴席中突闻友人重病,于是毅然离宴探病而去,同时心中的悲伤之情和急切之情难以掩饰。在行程中,王堉发现行进路线有问题,提出质疑,但车夫却“扬鞭掉臂”而去。“掉臂”本义为“不顾而去”。《史记·孟尝君列传》言“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王堉用“掉臂”一词指出车夫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扬鞭策马前行。此番行为令人生疑,但即便如此王堉也没有放弃救死扶伤的念头,而是秉持良好的职业态度,任由车夫将他带往充满疑惑的目的地。

2.1.2 借用比喻反思医者诊疗特点

王堉将《诊脉》比作“断案”,“昔人谓用药如用兵,余尝谓诊脉如审案。其微言妙旨,前辈论之详矣。惟仕才先生四言要诀,简明切当”。强调了脉诊在辨证论治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表现出王堉基于“从细节处见真知”的缜密的逻辑思维特点;论《审证与慎药》言“治病之道,如钥之启锁,无论显然相反,即相近者,辨之不明,治之不当而亦无效验。其间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强调谨慎辩证的决定性作用;《阳虚血热误作痧治》叙述“伤寒,则真伤于寒,须用热散,仲景之法是也。热病,则外而风寒暑热,内而饮食嗜欲,皆能致之。一或不慎,杀人易于反手。春温夏热,河间之法最善。至饮食嗜欲,则合东垣丹溪之法。参而通之,无遗蕴矣。”强调辨证精准是有效施治的前提和基础,并将不小心而为的错误辨证比喻为杀人的行为,构造了疾病叙事的语境,营造出文学想象的空间,表达出王堉在医者视角下对诊疗疾病所赋予的长远意义;《臁疮外症》篇中言“以不紧要之药,治最缠绵之病,功如反掌。乃药病贵相投,不在贵贱也。”阐明因证用药的诊疗特点。

2.1.3 借用比喻、成语等反思共情

《阴虚内热身面皆赤》篇中用“星槎爱如拱璧”以详陈王堉对求助者心理背景及疗愈疾病期冀的共情;《痘疹气虚过服寒凉》篇形容老妇人悲恸无助的状态“妪涕零如雨,挥之终不去,叩头几见血”;《外感风热》篇中言“然君解怜香,我岂好碎玉耶,有病则病当之,保无恐。”既消除了友人对是否能用药性较为猛烈药物心理顾虑,又陈述了用药的必要性。《阴火上冲以致耳聋》篇,患者平日“与余时时作觞豆之会,人亦潇洒不群……庚申夏,忽患耳聋……貌甚痴。”“觞豆之会”即为“豆觞之会”的变化运用,语出白居易《祭李司徒文》:“至于豆觞之会,轩盖之游,多奉光尘,最承欢会。”这里指酒宴。通过耳聋前的“潇洒不群”与耳聋后的“貌甚痴”形成对比,表述了对其罹患“耳聋”的共情。

2.1.4 借助比喻、谚语反思学术风格

开篇《书论》言及“仲景之伤寒论,河间之瘟疫,东垣十书,丹溪心法四大家如日月行天,江河在地”,叙说了自身学术风格的渊源;在《风寒水肿误作虚治》篇中,庸医自恃经验颇丰坚持因患者年迈故必先补虚,王堉则坚持“水肿初起,目下如卧蚕形……宜先导水”。庸医耻笑王堉拘泥古书,固执己见开出处方“八珍汤加桂附也,又加陈皮五分,木通三分”。虽然王堉力辩该处方无效,但其父却“以其年老,当有确见”,坚持服之,结果“肿愈甚”。王堉不得已根据病情延展调整用药,不出数日,“病全息”。通过记录此案,王堉对“老医少卜”这一谚语进行了反思:“重老医者,以其阅历深,而见闻广,如杨某者,虽松鹤之寿,此事安得梦见乎。”体现出王堉“多参以古法,心领而意会之,时时出于法外”的学术风格。

2.1.5 借用文史学典故反思诊疗方案

《饱食冷饮凝结不通》篇,用语“拙艺粗才,百无一长”描述患者品性。“粗才”语出白居易《赴苏州至常州答贾舍人》诗:“一别承明三领郡,甘从人道是粗才!”指粗俗之才。医案采用“取十桶水,置两缸倾倒之,必足三十度”的运动疗法,最终“俯仰屈伸,脾胃……皮骨具开,较药更速”。患者品性粗俗,因骤食过饱,豪饮无度,且不听劝告而发病,王堉根据其性格特点及行为特征,采用颇费体力的运动疗法,在保证疗愈疾病的前提下,给患者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思想教育课,反映出“因人而治”的学术思想;《肝郁气逆》篇中的“握算持筹”,原出枚乘《七发》:“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意为“筹划”,这里用以描写患者性格,为病因剖析奠定基础,最终实现辨证施治;《气滞停食》中,患者“蜂目而豺声,顽物也。夫殁后,益无忌,仇媳而爱女。在家则捶楚其媳”。句中“蜂目而豺声”语出《左传·文公元年》:“蜂目而豺声,忍人也。”本义为眼睛象蜂,声音象豺,用于形容人相貌凶恶,声音可怕。“捶楚”一词,语出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涉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本义为“杖击;鞭打”。原是一种古代杖刑,用在此处刻画出病患性情残暴,同时与“右关实大而滑数,肝部亦郁……必与人争气后,遂进饮食,食为气壅,郁而作痛”的诊断遥相呼应,为王堉对症下药奠定基础。可见王堉综合考虑患者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将性格情志特点纳入最佳诊疗方案制定的参考因素。

2.2 对医生与患者关系的反思

2.2.1 借用谚语反思患者依从性的影响因素

《胃热与脾寒》中,得知家属出于个人主观臆想,“私意抽添”,使用除去“硝黄”的“承气汤”来治疗“胃热”,除去“理中汤”的“附子”来治疗“脾寒”时,王堉便借用“当迟不当错,非药不效也”这一谚语来训诫患者家属。他将“用药不及时”与“错误用药”两种行为进行比较,判断各自所产生的恶劣影响孰轻孰重:以治疗效果为衡量标准,相对而言,未能及时用药与吃错药哪个更妥当呢?只要吃对了药,哪怕用药不及时,也会有疗效;但如果吃错了药,即便用药及时,还有什么疗效可言?言下之意,患者家属的决定是下下之策。王堉在疾病叙事中,借用谚语进行语境氛围的构造,让整个疾病叙事的故事框架更为通俗易懂:“药病相投,如机缄之对发,过则为害少则不及,此间分隙不容毫发,何得私意抽添”。

2.2.2 创作挽联反思患者社会属性对疗愈疾患的影响

《忧郁致疾腿目渐废》篇中,王堉因感慨友人的不治而亡,作挽联以哀悼:君罪伊何,乃如左邱盲目,孙子病足。天心莫测,竟使黔娄失妇,伯道无儿。上联中“左邱盲目”是对“盲左”的变用,“盲左”是春秋时期鲁国太史左丘明的代称,因双目失明,后世以“盲左”代称;“孙子病足”是对“孙膑断足”创作性表述。上联主要借用文学典故描绘患者身体上的病变;下联中的“黔娄”是指战国时期齐稷下先生,号黔娄子。他尽管家徒四壁,却励志苦节,安贫乐道,洁身一世的端正品行为世人称颂。用在这里,侧重借指患者家境清贫。“伯道无儿”出自《晋书·邓攸传》:“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是对他人无子的叹息。下联意在言明患者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生活状态。整个挽联既表达了王堉作为医者未能挽救病患生命的惋惜和悲恸,体现出其慈悲关怀的医学道德品质,又简要概括了患者病情与其社会生活状态的关联,体现出王堉对人之社会属性与疾病关系的思考。

2.3 对医生与社会关系的反思

2.3.1 借用成语和文学典故反思医生社会地位

《外感热病》中,“校书病益甚……余骇曰:既病甚,则药病枘凿。可请别人”。“枘凿”是方枘圆凿的略语,出自战国时期楚国宋玉《九辨》:“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比喻格格不入、不相容、不适宜。王堉惊骇自己“药用不合”使女校书病益甚,故而建议另请高人,但为了避免仆人被怪罪,“随之至”。但到了患者家,“揭之则花妆簇簇,跃然而起”,一个“跃然”令人恍然:原来是一个骗局。“跃然”语出罗贯中《三国演义》第80回《曹丕废帝篡炎刘汉王正位续大统》:“孔明听罢,从榻上跃然而起”,形容生动活现的样子。见病患确已无碍,而自己却被骗,王堉心有不悦,托辞欲离去,但患者言辞恳切,孝廉又施以官威,“不敢再辞”。王堉秉持实事求是原则,巧用文学化语言构建了颇富情节的疾病叙事框架,映射出对当时社会背景下医者地位低下的感慨。

2.3.2 预作挽联预测疾病转归,反思医患关系

《劳倦失眠脉坏难治》篇中,因患者政治地位,王堉被逼无奈跨省出诊。发现患者已病入膏肓后,王堉因顾虑自身安危,“不便明言”。在采用治标之法缓解了患者较为严重的症状后,王堉匆匆返回。在返程途中预作挽联:“越秦岭而视君,愧余寡术。牧商山而怀古,想尔同仙。”“愧”字表现出王堉对不能拯救患者性命的惋惜和贵命重生的思想;“仙”字则预测了患者的预后转归。后来推测被应验,患者“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殁于署”。此案的叙事刻画出王堉对医患关系的反思:在每个社会成员的生存都无法得以保障的晚清社会大背景中,面对患者的政治权势,医者更加无法以专业医学知识和技术获取疾病诊疗的主动权。

3 《醉花窗医案》叙事反思的“多视角”医事路径

对于医生及其同业人员而言,当其和患者共同凝视疾病这一客体时,具备叙事能力的医生主体在患者正常生活叙事思路被疾病,甚至是威胁生命的疾病打断时进入他们的生活,通过感知、理解患者遭遇,处理认知冲突,多视角看待疾病事件,设想疾病结局,采取一定行动,与患者主体共同观察和见证疾病故事,在主体间激活无数故事,深入观察到暴露在疾病或生病状态的患者的个性自我的深层状况;对于患者及家属亲朋而言,病患及其家属亲朋的“叙事自我”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故事,过去经验加上当前环境使人产生对未来的期盼。但疾病中断了人原有的生活情节,必须通过叙事重建自己的历史。这样的叙事不仅是关于疾病的故事,更是透过创伤后的身体重新发声。这种声音不是由技术获得的硬数据,而是属于自身的一种沟通欲望[8]。病患叙事讲述疾病在体内的产生、发展、变化及后果,包括主体身份的变化。病患通过叙事重建属于自己的语境和故事框架,进而探索疾病的意义。本研究分别从“医生与患者”和“医生与同业者”两大视角,提炼出典型医案中叙事反思的医事路径。

3.1 基于医患双方视角的叙事反思

3.1.1 知识共通是构建良好医患关系的关键

《水停不寐》中,王堉首先询问患者“常嚼红枣”这一嗜好的因由,在得知其为获补血安神之效后,又进一步追问治疗不寐的处方。通过与王堉的言语沟通,患者回顾了病史,展开了基于自身视角的疾病叙事。患者“并不见效,然尚无害”的回答表明其开始对自身以往诊疗过程的审察与评析,同时也是主体化过程逐渐明晰的开端。在王堉指出“此水停不寐,非血虚不寐也”,并详细叙说血虚不寐症状后,患者急声称“是”,至此患者已开始赋予疾病新的积极意义。王堉“以茯苓导水汤付之”,“命常服六君丸以健脾胃”。最后,此案转回医者视角,患者“逢人说项”。“逢人说项”语出李绰《尚书故实》:“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指到处夸奖他人。王堉借用此成语,构造了疾病叙事的故事语境,形象刻画出良好的医患关系画面。

3.1.2 患者对诊疗方案依从性的多因素分析

对医理药性的错误理解导致其主观上的消极依从:《实证似虚》中,王堉给出“外似虚,却是实证,非下之不可”的诊断;患者却胶着于自身疾病的既往意义,认为“体素虚,况痢则愈虚,再下之恐不相宜”。患者惧疾病恶化,“若再迟数日,恐内蕴攻胃,成噤口也”,不得已“嘱开方”,但因为无从理解处方要义,“恐过峻,减去芒硝故也”,导致服药后迟迟不见效。至此,可看出医患双方不同视角下的疾病叙事呈现对立意味。在这种情况下,医者王堉要求患者“强加芒硝”服用,患者随后“痢亦止”、“半月而安”,“中秋备物作谢”。最后,医者王堉站在患者视角进行反思,认为“不知其详”是依从性差的原因。

不同价值观导向对诊疗依从性的影响:《小儿肝疳》中,患儿“疳疾不起数日”,王堉在诊断为“肝疳”后,考虑到患者家属出了名的吝啬,特意提前告知:“此病性命相关,若重财轻命,小效而中止,不如勿治也”。这一叙事表述反映出王堉在自身视角下,对疾病叙事的故事框架的构建,虽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但不失其预见性。患儿祖父最终还是以“孙病已全愈,天太热不能多服药”为由强行结束了治疗。患儿家属主观终结了原本遵循王堉专业医理知识指导下所建构的故事框架,并强行赋予疾病新的意义:衡量是否痊愈的标准已经不再以专业诊断为依据,服药的多少也完全取决于对经济成本的顾虑。一向“贵命重生”的王堉,站在患者的角度甚为愤懑地评论道:“龌龊之流,不足与论病,并不足论事也!”这反映出医者王堉对家属不同价值观影响了患者诊疗依从性的无奈。

纠正患者心理偏见有助于诊疗方案的执行:《食积胸满》篇,患者在王堉告知“药须三服必全愈”后,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诊疗意见。“余素不能吃药,吃药则吐”这一疾病叙事,表现出其强烈的固化思维模式:“素”之本义有“根本,从根本上讲”的含义,在这里做“素来,向来”讲,表示一直如此,从未改变,“从不能吃药”反映出其心理偏见。王堉用“易以丸”试探,患者“面见难色”但没有了先前的强烈拒绝。由此可知,患者疾病叙事中的“不能吃药”,指的是不愿意吃口感较差的汤药。只是潜意识中他把“药”等同于“汤药”。这种错误的概念潜移默化于内,并建构成外化的行为模式。与王堉的对话使其意识到“不能通过吃药来治病”与事实不符,心理偏见得以慢慢纠正。随后王堉顺利施诊,患者很快痊愈。

3.1.3 知情同意对医患双方在诊疗过程中的影响

对基于知情同意的消极配合的反思:《产后腹痛》中,王堉先后以“用药延缓”和“建议转诊”为策略,为家属能认清病情严重程度、做好心理准备赢得时间。但家属的坚持求诊让王堉只好如实相告:“产后之脉,宜缓宜小,今见坚大,恐难愈也。”接下来医案的叙事转为家属视角:“试再进一方,万一不愈,亦不敢怨。”“万一”在语言学中是表示“假设”逻辑的用语,用在这里反映出患者认为“治不好”是一种出现几率很小的假定情况。这体现出患者家属在情感上主观营造了疾病的良性转归。医生认为治愈的几率微乎其微,患者家属却坚持“不愈”的几率只是“万一”。王堉尊重其知情权,将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竭力经营,徒费钱无益耳”。无奈双方未达一致,家属“忧疑而去”,不同意王堉“放弃治疗”的建议,“凡更十数医”,可惜“无毫发效,五十余日而殁”。

对基于知情同意的积极配合的反思:《年老血崩阴阳两虚》中,王堉如实告知:“此病危如朝露,过半月,恐不救也”。由于错过了最佳治愈期,所以王堉也没有把握能拯救患者性命。“危如朝露”是王堉赋予疾病意义的语境构造,旨在说明病情的严重程度和救治的难度。结合患者家境贫寒的事实,王堉更加固化了主观上故事框架。但患者家属的回复,却打破了这一主观化叙事。“岳母病如可愈,药钱我任之,万一不救,则不必矣。”这一叙事表述,有三层内涵:第一,消除王堉对“经济因素可能会对疾病诊疗方案的实施产生不利影响”这一顾虑。第二,表现出家属对疾病治疗所赋予的积极意义:只要有治愈的希望,便值得不惜经济成本,进行尝试。第三,委婉质疑王堉的消极治疗态度,督促王堉反思:病情是否真地发展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王堉最终被感动,诊疗态度转消极为积极,“君热肠如是,余当竭力,虽无旦夕效,然性命或无碍也”。

3.1.4 合理应对与转诊患者及其家属相关的诊疗问题

避免悖逆医理的质疑对常规诊疗的干扰:《长夏热病》中,王堉指出只有“清其血”,才能“热自止”。患者家属却固执己见:汗有“真汗”和“非汗”之分,患儿在夏天出的汗是“非汗”,只有通过药物发出来的汗,才是“真汗”。发出真汗才能散热退火。这是他在自身视角下为疾病叙事所设定的故事框架。王堉驳斥道:“汗无非人身精液,容有二乎”,并指出如果继续“使用麻黄柴葛,使汗出不已”,最终会导致“真气耗竭而后已”。这是王堉在医者叙事视角下对疾病转归所赋予的意义。最后王堉反思:若家属依旧执迷不悟,患者预后将会非常不乐观。“杨痴物,久不见,未知应效否,余不愿问之,然亦难保也。”

调整患者家属因误诊而产生的负性心理:《食积致痢》中,患者因多次误诊、转诊而导致病危,让家属蒙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舍亲病重,恐吓不能起……如可敬延半月。拟即遣之还家,较胜殁於旅舍也。”这一叙事表现出其对疾病意义较为悲观的延展。诊治目的只为延缓死亡。同时家属对自身在叙事中的主体地位定义为“替人收尸者”,并表达了“尽可能地替患者维持死亡尊严”这一欲望。王堉回应“病虽危,不惟不即死,并可生也。”这一叙事中运用了“转折”和“递进”的文学语言逻辑,赋予了疾病新的积极意义,阐明了疾病虽然凶险,但治愈的希望还是有的。家属得到鼓励后说道:“果尔,请治之。”通过这一表述,可以看出患者家属主体身份从“替人收尸者”转变为“督促治疗者”,而患者也在经王堉的精心治疗下很快康复。

3.2 妥善处理因不同诊疗意见产生的分歧

详据医理辨证论治,坚持自己的医疗主张:《湿热内蕴实而误补》中,同业医者主观认定“少年酒色过度,精气内虚”,故断定为“阳虚水肿病”。王堉叙事视角下的病因则述说为“久雨之后,兼嗜茶饮,六月初患小便不通,数日而手足渐肿,渐至喘咳不能卧。”结合“金匮肾气丸”非但不见效,“肿愈甚,喘亦增”,诊断为“由湿热相搏,水不由小便去,泛于皮肤,故作肿耳”。王堉肯定了“水肿”,但却驳斥了“内虚而至水肿证型”的主观断言,体现出在面对不同诊疗意见时应详据医理进行合理博弈主张。

用立竿见影的临床疗效化解情绪化攻击:《邪风中府卒然昏噤》中,同业医者诊断“瘫也,用续命汤治之”,但“数日无效”的结果,透露出其疾病叙事的主观化框架。王堉介入治疗后,“诊其六脉……问其症……时指其腹,作反侧之状”。这体现了王堉医学叙事中的客观性,并最终辨证为:“瘫则瘫矣,然邪风中府,非续命汤所能疗,必先用三化汤下之,然后可疗,盖有余症也”。但同业医者“意不谓然,曰:下之亦恐不动”,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情绪。王堉“立进三化汤,留南医共守之。”经过一顿饭的功夫,“病者欲起,肠中漉漉,大解秽物数次,腹小而气定,声亦出矣”。王堉实事求是的客观推断得以验证,同业医者“面赤如丹,转瞬间鼠窜而去”。

4 讨论

共情和反思是叙事能力的核心要素,共情是反思的基础,仁孝文化是共情的土壤。《中庸》言:“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践行孝道的人长于叙事继志。孝道与医道相辅相成。《管子》孝论提出孝文化“三大伦理系统”[9],并以家族系统为核心根基。儒家思想将“孝”纳入其核心范畴,将“孝”定义为父母患病特定情境下子女被期望展示的表现。“孝”为“仁”之始,“医”与“仁”关系密切。“仁”始终居于儒家伦理范畴首要地位。《礼记·中庸》“仁者,人也”。《论语·颜渊》“仁者,爱人”。前者是对“仁”之主体属性的界定,而后者是对“仁”之行为准绳的强调。张其成[10]认为一是医术之仁;二是医者仁心。叙事作为一种新的认识论方法,把人的叙事作为研究对象,通过认知、象征和情感的方式理解并呈现研究的发现及“故事”的意义。仁孝文化强调人的社会文化属性,特别注重人的情感能力及事物的意义。美国医学人文教育先驱多尼·塞尔夫指出情感包括对患者、同事,以及对自己的同情、敏感性和共情,医生的情感能力使他们能够更好地与他人进行情感上的沟通,更好地提供患者照护。法国哲学家利科认为,人类的知识大都以叙事的形式存在,人必借助于叙事才能存留关于自己,或任何人和事的知识。中医将人文关怀融于疗愈疾患过程中,视“医事”为实现“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愿景的重要途径,含纳了推崇医患共情、强调医疗活动应该向病患提供充满尊重、共情和生机的照护活动这一核心特征。仁孝文化与中医相结合,或可将这种共情和反思能力从原始血亲家族的应用范围,扩大到了整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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